我不配-那年,你不肯松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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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是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怎么可能真的跑不过乌龟呢?兔子不过是故意让乌龟赢的。

    01

    我虚张声势对江敏芝大喊大叫,我对她说我和谢逢从小就是这样,一起长到这么大,我看上去那么坚定果敢。

    可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在心虚。

    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心情很烦很乱,却必须让自己面带微笑。

    “可以刷卡吗?”有人问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眼前站着的,竟然是那天下雨冲进来买伞的少年。

    “可以的。”我点点头,他就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张黑卡递给我,我刷了一下,发现刷卡机似乎坏了,刷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到底会不会啊?看你样子就很生疏,不会就直说。”他开始对我冷嘲热讽,“真不知道,你连刷卡都不会,这家店的店长是怎么录用你的?”

    “抱歉。”我确定刷卡机出了故障,便说道,“跟我到这边来吧。”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瞧不起所有人的样子,不过他倒是跟过来了,一副懒洋洋没有睡醒的样子。

    顺利地给他刷了卡,他一言不发地拎了东西就走。

    “那个不就是买伞的那个男孩子吗?”大姐认出来了,她也看到了他拿出来的黑卡,“还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是啊。”我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收银台,今天生意很忙,不过也因为忙碌,加上刚刚那个少年一打岔,我心里压着的情绪,暂时无暇顾及。

    再一次遇到那个别扭的少年,是在高二分班之后,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许锐。

    那天我才在座位上坐好,就见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少年,斜斜挎着黑色书包,懒洋洋地走进了教室。

    他与我目光交会的一瞬间,我与他同时愣住了。

    他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并且和我同级,现在还和我成了同班同学。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个人跟在少年身后走了进来。

    是江敏芝,她一进教室就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圈,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那里分明是带着挑衅。

    我别开头不与她对视,心里有个直觉,可能我和谢逢之间的这种平静,马上就会被打破了。

    换了班级,换了老师,只有我身边的谢逢还在。

    不过班主任开完班会之后,谢逢也不在我身边了,班主任排位子的时候,谢逢想要提出和我同桌,被江敏芝抢先开了口。

    “我申请和谢逢同学同桌,这样课间我们讨论问题比较方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坚定,果敢,毫不迟疑。

    谢逢想要反驳,然而班主任觉得江敏芝说得有道理,并且江敏芝和谢逢都是尖子生,坐在一起互相讨论学习,这是一件好事。

    我静静地看着谢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开口提出要和我同桌,他明明顺了我的意思,可是我心里浮上一股失落感。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惊得抬起头看了一眼,是许锐,他一言不发地将我拽着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我申请和这位同学同桌。”

    哗,许锐的举动引得教室里一阵喧哗,有以前高一同班的同学,将视线在我和谢逢身上来回徘徊。

    我低着头,谁也没有看。

    这样的小插曲并没有打扰到班主任,他继续将其他学生的座位排好,只是他走的时候,视线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为什么要和我同桌?”明明之前偶然遇见,他对我的态度很恶劣。

    “你管不着!”他说着,趴在桌子上,衣服上的帽子将他的头藏在里面,有栗色的头发露在外面,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戒备心很重的猫。

    好像是在一瞬间,宁静的水面被从天而降的巨石打中,惊起一阵粹白的水花,而后再慢慢地恢复平静。

    原先高一的时候,班上只有我一个人不上晚自习,到了高二,班上不上晚自习的又多了一个,那就是许锐。

    后来我听贺佳期告诉我,许锐以前和她一个初中,旷课是常有的事,到了高中,整个高一,到学校上课的天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她特别好奇,为什么许锐会选择我当同桌,我将和许锐第一次遇见的情形告诉了贺佳期,贺佳期顿时用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着我。

    她仿佛什么都懂了,而我却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

    晚上谢逢下了晚自习去找我一起回家,公交车缓缓地从城市的中心线穿过,霓虹灯一闪一闪地落在车窗上。

    “为什么没有让我和老师说?”谢逢轻声问我,“不和我同桌真的好吗?”

    “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同桌啊。”就算我再怎样不想去面对,事到如今也无法再逃避不去面对。

    江敏芝其实什么都没有说错,谢逢可以更优秀,更耀眼。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谢逢你有想做的事,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到。”我说,“我已经不是八岁时候的那个我了,谢逢,十八岁的傅斯宁,已经长大了。”

    谢逢怔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而且,我们还是同班,每天一起上学,晚上一起放学,这样和以前也并没有区别。就算不是同桌也没有关系的,因为我知道谢逢你就在那里啊。”所以是不是同桌,甚至是不是同班,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不会丢下我,这就足够了。

    我必须坚强起来,必须比现在做得更好,我不能让谢逢总是为我担心。

    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上小学的时候,为了不让孤身一人的我感到寂寞,谢逢放弃了兴趣班。初中的时候,为了我一句教我学习的话,将所有空余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到现在,他放弃更好的高中,放弃自己喜欢的奥数,放弃成为班长。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着浓浓的不安。

    我忙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我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没关系。”

    我与他的差距,从一开始就存在,他总是不停地朝我走近,配合我的脚步,无论我想要做什么,都陪着我。

    小时懵懂,然而人总要长大。只是如果不是江敏芝,或许我会慢些长大。

    慢些去面对,我和谢逢之间,云泥之别的差距。

    02

    爸爸彻底无法走路,是发生在高二下学期的事情。

    是五月份,栀子花开的时节,初夏的第一场雨,将暖春溺死在初夏中,我推开家门,迎接我的是满地黑暗。

    我的心咯噔一下,顿时慌了神。

    我跑过去开灯,爸爸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至灯光落入他眼底,他才转动眼眸,朝我看来。

    他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肥皂泡,他声音很轻,混杂着无措和绝望,他说:“小宁,爸爸站不起来了,无论怎么掐,怎么敲打,都感觉不到疼了。”

    我脑中轰地一阵巨响,那瞬间我想要转身出去,想要喊住谢逢,然而我强迫自己站住了。明明已经决定要坚强一些,不能再那样依赖谢逢了,我不能让他总是担心我。

    “没关系,爸爸。”没关系,傅斯宁。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我抱住他,他在颤抖,我感觉得到,“没关系,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害怕。”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告诉我,傍晚的时候,他想要上楼去拿东西,可是才走到楼梯口,就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怎么样也站不起来,双腿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就仿佛那并不是他身上的东西一样。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久到他觉得天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我们去医院。”我将他背起来,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个高大的男人,已经这样瘦,瘦到十八岁的我,就能够背得动他。

    “不喊谢逢帮忙吗?”他趴在我的后背,我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入我的后劲,“爸爸很重吧。”

    “不重啊。”我背着他,踏着黑暗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我背得动的。”

    “小宁。”他声音有些哽咽,“你要背我一辈子吗?”

    “只要你一直活下去,我就不会将你放下来。”心里难受的厉害,我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独自将爸爸带去医院,这是我应该背负的,不是谢逢。

    我不能拽着他,陪着我在泥泞与荆棘之间行走,如果可以,我希望他的未来是蔷薇色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不像我,总是灰蒙蒙的。

    我不能因为他是我世界里,唯一绚丽的色彩,拼命抓住他不放。

    他在黑暗中陪了我十年,从八岁一直到十八岁,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从未丢弃过我,他牵着我的手,从小小孩童,一直牵到现在。

    “小宁。”爸爸的声音,贴着耳边传来,“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爸爸赶去医院。

    当医生告诉我,爸爸已经没有办法再站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从他第一次腿失去知觉,到如今彻底丧失行走能力,一共花了两年的时间,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形了,可医生接下去的话,让我浑身冰冷。

    “他身体状况在急速恶化,已经是末期了,虽然我也希望病人病情转好,但是很抱歉,这两年以来,他的情况一直在变坏。”还是那时候给爸爸下诊断书的医生,他有些不忍心看我,“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结,病人一旦情绪无法保持乐观,肯定没有办法缓解病痛。”

    “接下去,他会怎么样?”我听见自己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问,“他会死吗?”

    以前我也问过医生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不会,只要好好接受治疗,保持愉悦的心情。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这样回答我,他眼神躲闪,不肯与我对视。

    “他会死吗?”我又问了一声。

    “人都难逃一死啊!”医生终于开了口,“唉,主要是他发病的时间太久了,没有在初期接受治疗,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那他……还能活多久?”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不只是声音,我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

    “不知道,三到五年,最短三个月,最慢五年。”医生给了我,爸爸生命的长度。

    离开医院的时候,医生把医院里淘换下来的轮椅,以近乎于白送的价格卖给了我,他知道我家里的事,知道我平时依靠兼职来给爸爸治病。

    “好好陪伴他吧。”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似地对我说。

    走出医院,已经快到半夜,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路灯的光晕染在地上,我推着轮椅带爸爸回家。

    他不说话,一直抹眼泪,我也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眼泪好几次都要溢出眼眶,好几次都被我逼回去了。

    我不可以哭,就像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妈妈可以哭,我却不可以哭一样。

    十八岁,爸爸可以哭,我仍然不可以哭。

    如果我也哭了,要怎么继续往前走啊,一旦哭了,我会无法迈开脚步,无法期待下一个明天。

    走了很久,遇不到一辆车,我就这么推着爸爸走回了家。

    把爸爸扶上床,盖上薄被,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很想妈妈,现在的妈妈在做什么呢?和江逾青,过得幸福吗?三年了,她有没有想起我?

    可能不会吧,因为只要想起我,一定会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去,我是她所有不幸的源头,她置身幸福之中,不会想起我的。

    我缩在沙发上,双手抱住膝盖,第一次的,我开始思考未来。

    我曾经和谢逢说,我会去他在的城市念大学,无论他去哪儿,我都会跟着去的。那时候多么天真,以为未来是可以随着自己的意志前行。

    根本就不可能的,多少青梅竹马说着要永远在一起,却在长大后遇见各自的未来。我和谢逢,不过是茫茫众生里的沧海一粟,当时光荏苒,岁月蹉跎,我们都会走上各自的道路。

    就像谢逢他注定就是要发光的钻石,而我是只能孤单前行的苦行僧。

    我与他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在晨曦第一抹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03

    当七月一场暴雨落下,高二的课程也全部结束了,高二和高三的暑假,应该是高中生涯里,最不想要的暑假。

    因为学校会补课,进入了高三,高考日子就逼近了。

    这两个月来,爸爸的情况一天坏过一天,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发呆,眼神里是回忆的色彩。我和超市申请每天多一个小时去兼职,店长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并且每小时还多给我两块钱的薪水。

    生活费,爸爸的医药费,我的学费,就从每个月一千多元里面凑出来。越是坚持,越是明白妈妈的辛苦,她就是这样打着零工,支撑着这个家。

    那种急需用钱,身上却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无奈,必须亲身体验一遍才知道那是多么绝望。

    高二暑假的第二天,我整理从小学到现在的课本,想把没有用的书都整理出来,拿去卖废品卖掉。

    收拾到最里面一堆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儿童绘本,应该是我小的时候,妈妈买给我的。

    封面上还有妈妈娟秀的字迹,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傅斯宁”三个字,我蹲在书堆里,拍掉书上的灰尘,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

    当我看清兔子和乌龟身上,歪歪斜斜的字眼时,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一下子决堤而出。

    因为乌龟身上写着傅斯宁,兔子身上写着谢逢。

    其实为什么会写上这两个名字,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甚至这本书为什么会有,我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龟兔赛跑的故事,就算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讲。

    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在中途睡了一觉,所以最后乌龟赢了。

    多么简单的故事,却让我的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绘本上歪歪斜斜的字迹一定是我留下的,谢逢的字从小到大都很好看,而我相反,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学习。

    那时候什么都不明白的我,却把我和谢逢的人生,在一本儿童绘本上勾勒了出来。

    我擦掉了眼泪,冲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我抱着书跑出了家门,我站在谢逢家门外喊他的名字。

    谢逢很快就过来开了门,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将那一页的图画展开在他面前。

    “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笑着问他。

    谢逢伸手接过去,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恍惚的神色,他说:“这本书你还留着啊。”

    “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到的,谢逢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兔子和乌龟身上,会写着我们的名字?”我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问。

    “我记得。”我不记得的,他却记得。

    “那天我们玩猜拳,谁输了谁当乌龟,最后是小宁你输了。”他笑起来,眼眸里仿佛有流动的光。

    “于是我就成了那个,慢吞吞的乌龟,谢逢是稍微跳一下就可以跳很远的兔子。”我笑着说,“如果傅斯宁和谢逢赛跑,一定还是我会赢吧。”

    “因为龟兔赛跑的故事,赢的就是乌龟啊。”谢逢的视线落在绘本上,画上的憨憨的小乌龟在慢悠悠地跑,可爱漂亮的小兔子窝在树下面睡觉。

    “所以那是童话故事,现实里的龟兔赛跑,如果最后是乌龟赢了,一定是因为兔子想让乌龟赢。”我将书从他手上抽回来,“乌龟怎么可能跑得赢兔子,兔子又怎么可能输给乌龟。”

    “小宁?”谢逢眼睛里隐隐出现了一丝担忧,“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没有啊。”我大笑着否定他的话,“我很好,没有不对劲,我只是忽然找到这本书,忘记为什么上面会有我们的名字。”

    “真的吗?”他眼中的笑意已经彻底抹去,剩下越来越浓的担心,“小宁,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的。”

    “我知道,谢逢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只要我说了,谢逢就一定会去做。”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觉察到了我们之间的这场龟兔赛跑,我才无法再对你说。

    “真的没事,我回去了,就这样!”我抱着书飞快地转过身。

    “小宁!”谢逢往前一步揪住了我的手,“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没事!”不能转头,现在不可以回头,那样他就会看到我眼底聚集起来的水汽,它们就要汇聚成泪珠落下来了,“我要回去了。”

    “不对。”谢逢的声音很认真,“到底怎么了?你最近这段时间,都是这样。以前小宁无论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对我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小宁,你讨厌我了吗?”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压低声音说道,“拜托让我回去!拜托……不要看我的脸。”

    不要看,不要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尽管我更狼狈的模样你都看过了,但是唯独现在,我不想让你看到。

    谢逢沉默了很久,终于他缓缓地松开手,我抱着那本书跑出了谢逢家的院子。

    蔷薇花开得正好,蓝天白云,阳光清风,飞鸟划过,清越的鸣叫声婉转动听,多好的夏日时光。

    我一口气跑回家,将堆书的那个房间的门紧紧关上,确定谁也听不到声音之后,再也忍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乌龟怎么可能跟得上兔子的脚步?乌龟怎么可能真的赢过兔子?乌龟之所以会赢,不过是因为兔子想让乌龟赢而已,所以故意睡了一觉。

    一直以来,我就是那只乌龟,而谢逢是那只走走停停,总在等着我,配合我步调的兔子。

    为什么我总是在拖累别人呢?先是误了妈妈最好的年华,又让本该璀璨的少年珠玉蒙尘。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我看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活,我想不到答案。

    有人说过,过了十八岁生日,就是大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少年都会在这一年,像秧苗一样,瞬间拔高,变成内心成熟果敢的大人?

    我以前以为成长是慢悠悠的,然而要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不是的。

    成长,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04

    暑假的课我没有去上,我和校方沟通好了,因为我必须在暑假期间赚够爸爸的医药费,我自己的学费,还有我和爸爸的生活费。

    我从谢逢面前跑开的那一天,他到了傍晚时分来找我。

    那时候我已经平静了下来,其实我一直都这样,无论多大的事,平静下来也就好了。

    他有些担心我,我让他别担心,我就是一时没憋住,情绪有些激动。

    谢逢陪着我坐在院子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他常常说起小时候的事,我有些恍惚,他说的那些,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已经全部忘记了,还有一些印象很模糊。

    但是谢逢全部都好好地记在脑海中,丝毫没有遗忘的迹象。

    我灰蒙蒙的青春岁月,被他用一颗糖温暖了,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能够记得的,不仅仅只是痛苦和黑暗,他让我的世界里多了一抹色彩,一丝温暖。

    “要跟上来啊!”他忽然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轻轻的,淡淡的,“小宁,你自己说过的,一定会跟好我,所以一定要跟上来。”

    “谢逢……”

    该怎么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办法跟上去了?

    “不能说话不算数的。”他漆黑的瞳孔里,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他这么定定地看着我的时候,会让我有一种他即使拥有全世界,眼里也只看得到我一个人的错觉。

    我下意识地偏开头,他伸手捂住了我的脸,仍然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心里藏着的那些悲伤全都看尽。

    “小宁,你现在,在想什么呢?”他静静地问我,语调那么轻,像是害怕吓跑我一样,“小宁,如果你不在,我会不安的。”

    心里猛地一颤,我怔怔地望着他。

    谢逢也会不安吗?

    那样温柔,那样优秀的谢逢,因为我的原因,会感到不安吗?

    “小宁,你想要去哪里啊?”谢逢的语气很缓很慢,声音里隐着一丝忧伤,“总觉得小宁你要离开,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啊!”

    “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原来他觉察到了吗?

    他一直在看着我吗,所以才会发现我的异常,果然,谢逢最了解我了。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我轻声说,“对不起,谢逢,我可能没有办法去很远的地方了。爸爸已经完全不能走路了,我得照顾他,谢逢,你不要管我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的决定。”

    “所以小宁是为了这些事,一直烦恼吗?”他问。

    “也没有烦恼,只是想好了将来要走的路。”我对他笑了一下,“我已经决定好了,谢逢,你也要努力。”

    “傅斯宁。”他连名带姓地喊我,“你是在害怕什么?你说龟兔赛跑,乌龟会赢兔子,是因为兔子想让乌龟赢。”

    “我也一样。”他轻轻松开捂住我脸颊的手,“我想让乌龟赢,不管乌龟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我是那只兔子,我一定会让乌龟赢的。”

    “所以别再这样做了。”我往后退开了一步,“因为乌龟想让兔子,跑得远远的。”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他的眼眸很深很黑,因为逆着光,我无法看清楚他此时此刻,眼底到底是怎样的神情,“你想我离开吗?”

    “是的,青梅竹马也有离散的一天,谢逢,遇见你十年了,十年以来我们总是待在一起,都忘记了去认识其他人。我没有办法跟着谢逢你的脚步了,所以对不起。”我说完转过身,“无法做到我自己说过的事,对不起。”

    “如果这是小宁你好不容易得出来的结论,那么,我知道了。兔子,会跑得远远的。”他说完,没有再说话。

    我就这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四周很安静,有风自心间过,我回过头来,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遂了我的意,顺了我的心,真的走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翻滚而上的悲伤情绪,这样就好了。

    那天之后,谢逢仿佛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晚上也不再来接我回家。整个暑假,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倒是许锐,忽然变得阴魂不散起来。

    他几乎每天都要去超市闲逛,有时候买瓶水,有时候买口香糖,他像是有买不完的东西一样,成天在我眼前晃。

    在暑假要结束的最后一天,他雷打不动地又出现了。

    他拿着一瓶农夫山泉,给我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倚在收银台边上,看着我给他数零钱。

    “谢逢和江敏芝很要好的样子,好像每天都有讨论不完的问题,说不完的话题,你不在意吗?”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吃了一惊,抓在手里的硬币散落了一地,连忙蹲下身去捡。

    许锐还在继续往下说:“那家伙不是一直和你待在一起的吗?怎么最近,都看不到他来找你?这样真的好吗?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找零。”我将地上的硬币都捡了起来,合着纸币和小票一起递给他。

    “不说点什么吗?”他一脸不怀好意,“还是在一个人伤心?算起来,你算不算是败犬?你的小竹马,要被别人拐走了。”

    “你说够了吗?”我微笑着看着他,“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还请你离开。”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他趴到收银台上,一手支着柜面,他的脸忽然朝我靠近,很没有礼貌、很大胆地笔直看着我的眼睛。

    “你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他往后仰倒,靠在了护栏上才站稳,“我和你有仇吗?”

    好像从第一天见到他时,他就在刁难我,后来无论是在学校,硬扯着我做他的同桌,还是一有机会,就对我冷嘲热讽,这让我非常困扰,我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差不多够了吧?”我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嘲笑别人很有意思吗?看着别人难过失落,你就会很开心吗?”

    我忍不住从收银台后面绕了出来,一把揪住许锐的衣领,拖着他就往前走,一直走到没有人的角落我才松开手。

    他面色有些发愣,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看着我的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出来:“什么啊,原来你也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啊!”

    “这样你就心满意足了?”我怒道,“非要让人粗暴地对待你,你才肯好好说话吗?”

    “也不是。”他耸了耸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是莫名其妙的,看你永远一个表情的脸就烦,就想要看看,这张脸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着,蓦地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他说:“明天要开学了,新学期,请多关照。”

    05

    若非许锐那么说了,我都不记得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

    回家不久便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谢逢。

    一个暑假没有见到他,此时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那刹那,我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办法思考。

    他怀里抱着一叠书,微微笑了一下,朝我说道:“不让我进去吗?”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不做青梅竹马,连邻居也没得做吗?

    我忙让到一旁,他缓缓地走了进来,将书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道:“高三的新书,其实开始补课的时候就发下来了。”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两个月前就发下来的新书,要到现在才送来给我,我也没有问,只和他说了一声最简单的“谢谢”。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这一次,他没有给我补课的笔记,甚至连提也没有提。

    心里酸得发苦,我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这样才对吧!

    那时候江敏芝向他借笔记,他说他的笔记并不随便借人。

    那时候我心里窃窃欢喜,想着我对于谢逢来说,终究与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现在,我们终于也回到陌生人的位置了吗?

    “小宁。”爸爸从厨房摇着轮椅走了出来,他膝盖上放着一个水果盘,里面切了一些苹果,“是谢逢来了吗?”

    “嗯,已经走了。”我忙收起心里的小情绪,对着爸爸笑了笑,“给我送高三的新书的。”

    “怎么不多坐会儿?感觉最近很少见到他来找你。”爸爸将水果盘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是和谢逢吵架了吗?”

    “没有。”我把爸爸要吃的药拿了过来,说道,“吃药吧,爸爸早点好起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宁。”他像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要怎样开口。

    我不说话,也不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似的说道:“你放弃爸爸吧!”

    我倒水的手顿了顿,微笑着将水端到他面前:“吃药吧。”

    “小宁。”他握住了我的手,眼里写满挣扎。

    我忘记有多久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了,现在看他一眼,我心里猛地一震,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

    他似乎很多天都没有睡过觉一样,眼下是重重的黑眼圈,眼窝凹陷下去,这显得他的眼珠特别黑而亮。灯光下,悲伤、绝望、自责、内疚等等一系列的情绪,混和在一起,变成他眼中含着的那种奇异的表情。

    那是溺水者的眼神。

    他还在溺水,或者说从我四岁那年,妈妈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想要带着我要与江逾青离开开始,他就一直在溺水。

    我发现了溺在水里的妈妈,及时松开了手,让她从水底浮了上去。

    我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待在水底的人,不止妈妈一个人,爸爸也一直都在啊!

    医生说,他的情绪一直就没有恢复过,他对着我笑,不过只是给自己戴上一层面具,我以为他的心情不再忧郁,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

    可是不是那样的,他明明快要溺死了。

    “你不应该为了我,放弃你想要的。现在是高三,很重要的时刻,爸爸希望你明年能考个好大学。”说着这些话的爸爸,语气里满满都是愧疚,“你应该是最快乐的年纪,却为了我没有办法和朋友、和同学待在一起。不该是这样的,我什么都没能给你,相反给你留下的,尽是痛苦的回忆。”

    “小宁,别再管我了,爸爸什么都没有,就剩下了这栋你爷爷留下来的房子。你让谢叔叔帮忙,把这里卖出去,应该可以卖到一笔钱,你用那笔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他说,“我不能拖着你一起受苦。”

    “可是我也什么都没有了啊!”我感觉到了他的消极,他分明已经放弃了想继续活下去的念头,“妈妈已经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如果爸爸你也走了,那我要怎么办?”

    “那样也比被我拖累强多了。”他红了眼圈,嘴唇在颤抖,“两年了,到现在为止,整整两年,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让你为我做这些事。”

    “才两年不是吗?”我必须让他乐观起来,因为我不想他离开我,“而且,而且你还没有活到让我彻底原谅你的时候。”

    “别原谅我。”他低下头,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落在他腿上,留下深色烙印,“这两年,我想了很多,从遇见你妈妈开始,一直到她离开。”

    “我为你做过什么呢?我逼着你妈妈把你生下来,却什么都没有给你。”他的声音悠长沉静,是一种看过山山水水、想透许多事才有的宁静。

    “我多浑蛋啊!这种爸爸,还不如没有。”他说。

    我仍蹲在他面前,双腿有些发麻,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哭腔说道:“爸爸,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那都是因为你病了,所以才会做出那些事情来。我知道的,你其实很爱我,很爱妈妈的,不是吗?你对我们做的那些,都不是你的本意,不是吗?”

    “不是的。”他摇着头否定我的话,“我不能将伤害归咎于生病,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我都不可以那样对你们。小宁,你应该恨我,讨厌我,永远也不原谅我。”

    “因为我根本,不值得你原谅。”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若说以前他是焦躁不安,现在就是忧郁绝望。

    “值不值得原谅,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我抓过他的手,将药放进他的掌心,“爸爸,你想见妈妈吗?”

    他猛地抬起头来,那双被忧悒填满的双眸,不知是不是因为头顶的灯光正巧落了进去,漆黑的眼仁亮得惊人,带着小心翼翼的欣喜和不确定的无措,他就像个想要柜台上放置的玩具,想要,却又不敢说出口的孩童。

    “想见她吧?”我知道的,他从未停止过想念她,或许我可以试着让妈妈来劝劝他,但是这个念头才浮上来,立刻就被我掐死在了襁褓里。

    我不能那么做,别说我根本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就算我能够找到她,我也不可以去打扰她的平静。

    她已经走了三年了,她已经重新开始,我和爸爸不过是她埋葬在回忆里的遗物。

    “如果爸爸好好活下去,我就帮你找到妈妈,然后带她来见你。”我说了谎,但是我不想要他马上离开我,医生说了,他最多还能活五年,最少只有三个月。

    就让我一直骗他,一直骗到最后吧。

    我只是不想他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我还没有将他从水底拉上来啊!

    我不能让他这么悲伤地离开,至少最后的最后,我希望他好好地笑一笑。

    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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