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那年,你给我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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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你此生再无疼痛与苦难,愿幸福与快乐常伴你左右,愿清风明月,山河湖海,皆与你为善。

    01

    第一次遇见谢逢,是在八岁那年。

    那一年爸爸生意失败,变卖了一切家当之后,带着我和妈妈奔赴水城,那里,有爷爷死后留给爸爸的一栋房子。

    我见谢逢的第一眼,是坐在卡车上的时候,他站在一片开的正好的蔷薇花墙前面,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他脸上蒙着一层晃眼的日光。他第一次见到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怎么都看不清晰。

    汽车从他边上开过去,我在车里探出头来看他,直到车子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他了才罢休。

    搬到水城之后,一直没有工作过的妈妈,为了补贴家用找了一份收入不高的工作。爸爸想着东山再起,不肯踏实找个事情来做。

    于是争吵随之而来。

    其实回想起来,也并不是才开始争吵,似乎我记忆的源头,就是各种吵闹声。

    起先只是小吵,后来变成大闹,再后来直接打架,砸东西。

    八岁的我,什么都做不了,一开始也曾试图劝他们和好,到后来他们每次开始吵架,我就坐到门口捂着耳朵。等他们吵完了,我再回去收拾满地狼藉。

    和谢逢第一次交谈,是在初夏的黄昏。

    我随着爸妈搬到这里,正好满一个月的日子。

    那天从学校放学回来的我,还没有进家门就听到家里吵得不可开交。

    我叹了一口气,捂着耳朵坐在门槛上。

    视线尽头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夕阳将它最后的余光洒向大地,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染成暖橙色。

    谢逢来的时候,我正在想晚饭要吃什么。他突然进入我的视线,吓了我一大跳。

    他穿着奶白色的校服衬衫,领口是黑色的蝴蝶领结。看到我坐在门槛上,便自个儿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我面前,白净好看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是满满的笑意。

    “我是谢逢。”他开口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傅斯宁。”我说。

    身后是爸爸妈妈争吵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我数着手指低下头,多难堪啊,我与他的第一次对话,背景音是爸妈的谩骂声。

    “你爸妈总是吵架吗?”他声音低了一些,缓了一些,小大人似的说,“你一定吓坏了吧?”

    我静静地看着他,该怎么回答他,我已经不会害怕了。当争吵变成家常便饭,我也只得习惯。我捂着耳朵不是害怕,只是讨厌听到争吵的声音。

    他见我不说话,眼神里就多出了一丝同情。

    他说:“你才搬来这里,一定也没有朋友吧?”

    我轻轻点点头,转到这里的小学才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将同学变成朋友。

    于是,他郑重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次,终于,他深呼吸一口气,说:“让我当你的好朋友吧,这样你就不会总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了。”

    他说完,将一直握着的左手摊开在我面前,那里放着一颗用好看的糖纸包着的糖果。

    “以后,只要我有一颗糖,我一定会分给你一半。我们是好朋友了。”他像是很开心,说,“别害怕,你爸爸妈妈很快就不会再吵架了。呐,给你糖。”

    我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

    他伸手拉过我的手,将那颗糖放进了我的手心里。

    “我回去啦,明天早上我喊你一起上学。”他搬着小板凳从我面前走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花墙背后,然后低下头看着手心的那颗糖。

    好像真的就不觉得难过了,爸妈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可是我的嘴角朝上扬了起来。

    我剥开糖纸将糖放进嘴巴里,糖很甜,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糖。

    甚至很多很多年后,我穿街走巷买过很多糖果,也没有一颗糖甜过这一颗。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背着书包来喊我去上学,妈妈给我和谢逢一人一个麻团。她对我很快交到朋友感到高兴,哪怕她眼下还留着一块淤青,那是昨天和爸爸打架的时候留下来的伤痕。

    谢逢说我爸爸妈妈很快就不会再吵架了,可是这一点他说错了。

    他们的争执仍在继续,但我再也没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捂着耳朵等待他们的战争平息。因为只要他们开始吵,谢逢就塞给我一颗糖,然后牵着我的手去别的地方。

    日子在花谢花开中,缓缓地流逝。二年级的时候。谢逢拎着书包跑到我们教室,要求和我同班。

    他学习好,老师喜欢他,竟然真的让他转到了我的班级。

    一开始我的同桌是个叫做贺佳期的女孩子,后来再调换位置,我和谢逢就成了同桌。

    我齐耳的短发开始留长,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已经可以扎成长长的马尾辫。谢逢找到了新的乐趣,放学的时候他喜欢走在我后面,边走边拽着我的辫子。

    我回头要揍他,他就笑着跑开,这么一路追追打打的,我们从五年级升到了六年级。

    爸妈吵了十几年,像是终于厌烦了,在我升学考试结束的那天,妈妈对着我几度欲言又止。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她推开我卧房的门,拧亮了卧室的灯,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宁,假如妈妈和爸爸离婚,你愿意跟谁走?”

    她问完之后,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妈妈要离婚了吗?”很奇怪,大概是因为从记事起他们就总在喋喋不休地吵,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离婚这件事。一旦离婚,妈妈和爸爸就会变成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么一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真脆弱。

    “只是问问而已,小宁,你不要多想。”她对我说了这句话,神色恍惚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妈妈出去买菜,我站在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爸爸面前,我问他:“爸爸,你要和妈妈离婚了吗?”

    问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他下一秒就将报纸狠狠摔在地上,这时候妈妈正好买菜回家。他冲上去就拍掉了妈妈手上的购物袋,声音歇斯底里,像一只被激怒的怪兽。

    战争在一瞬间爆发,我来不及跑出家门,在他们不甘于只是争吵,开始互相朝对方砸东西的时候,我飞快地蹲到桌子底下,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02

    没有暑假作业的六年级的暑假,在悠长的蝉鸣声中到来了。

    发现妈妈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是在暑假开始的第三个星期天。

    那天谢逢翘掉了奥数班的课,翻过花墙跑进我家,他说他和人约好了要去打球,让我去给他加油。

    从小路拐上大路,夏日的阳光将柏油路面晒得滚烫滚烫,跑过街头一家咖啡店的时候,我的视线无意间扫了过去,跟着我的脚就像是灌了铅一样,站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一步。

    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妈妈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脸上化了妆,一头长发卷成大波浪卷披在脑后。在我印象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妈妈,她在家的时候,总是蓬头垢面,穿着也是逮着什么穿什么。

    我本应该认不出那个精致又美丽的女人的,但奇怪的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宁?”谢逢见我一动也不动,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他语气似乎有些困惑,“那个人……”

    “我们走吧。”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反手抓住谢逢的手,将他从咖啡店门口拽走。

    谢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跟着我向前走。

    我心里有些生气,更多的是难堪。

    “我谁也不会说的。”终于,沉默了很久的谢逢对我说道,“我保证。”

    他也看到了吧,妈妈对面坐着一个穿蓝色衬衣、戴金丝细框眼镜的斯文男人,他的手握着妈妈的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他们之间流动的那种气氛,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妈妈问我那个问题的原因吗?

    因为有了其他的选择,所以终于想要逃离那个地狱一样的家吗?

    “或者刚刚是看错了呢,那个人只是长得像阿姨。”谢逢试图安慰我,可是他的语气,明明也是底气不足的。

    “嗯,一定只是看错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他笑着说道。

    我和他都知道,我们并没有看错,只是假装看错了,就还可以对着对方微笑。那天的球赛,谢逢打得乱七八糟,我坐在场外总是走神。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到家了,脱掉了红裙子,团起一头长发,洗掉脸上的妆容,她又变成了我熟悉的妈妈。爸爸并不在家,昨天妈妈才发了工资,他大概又把钱翻出来,拿去打牌了。

    记得三年级的时候,他甚至把妈妈藏起来给我交学费的钱,都偷偷拿走了,后来我开学,家里找不出一分钱,最后还是谢逢的妈妈替我交了学费。

    我站在厨房门外,看着妈妈切着一颗白菜,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不怪她了。

    “去洗澡吧,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她没有回头,用很平常的语气对我说。

    那瞬间我有个冲动,我想问她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谁,她会不会马上离开,把我丢给爸爸,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口。

    爸爸是在我和妈妈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他仿佛是一只败家犬一样,弓着肩膀冷着脸,他又输光了吧!每次输光了,他都是这种样子回家,然后将输光的怒气,全部一分不少地发泄在我和妈妈身上。

    “冷着个脸给谁看?”他输红了眼睛,丧失了理智,将妈妈递给他的筷子砸了出去,跟着是“轰隆”一阵巨响,他把餐桌都掀掉了,“不就是因为我没钱了吗?就让我吃这种东西!”

    妈妈一言不发地蹲下来收拾一地的狼藉,我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

    有时候也会有那种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要是爸爸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和妈妈就不用这样辛苦。每次这种想法浮上来,我浑身就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这酷暑的盛夏,却让我觉得这么冷。

    “说话啊!”爸爸一把将妈妈从地上拽起来,我冲上去想要掰开他的手,却被他推开了,“今天怎么什么都不说?你吃错了什么药,还是你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所以你心虚了?”

    我看到妈妈浑身僵硬了一下,跟着她狠狠地将捏在手里得碎瓷片朝爸爸砸了过去,嘴里大叫了一声,嗓音尖锐无比,仿佛是爸爸的话将她激怒了。

    我蹲在地上,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小宁?”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逢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已经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谢逢的脸近在咫尺。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谢逢是和他爸妈一起来的。有时候爸爸妈妈吵得太凶,闹得太厉害,谢逢的家人听到了,也会来劝架。

    每当这个时候,谢逢就会将躲在角落里、捂着耳朵的我拉起来。

    十四岁的谢逢个子并不高,甚至过分纤瘦的肩膀让他看上去分外单薄,可是看着他的后背,我却觉得很安心。

    谢逢将我带去他家,给我做了一份蛋炒饭放在我面前,将勺子塞进我手里,说道:“晚饭没能好好吃吧,我不太会做,吃吃看,要是不好吃,就等一下让我妈给你重新做。”

    我舀了一勺饭放进嘴里,一直都没有哭的我,却在这一瞬间泪如雨下。

    谢逢一下子慌了神,急切地问道:“很难吃吗?那就不要吃了,你别哭。”

    “很好吃。”我一边哭一边说道,“谢谢。”

    谢谢你总是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将我带离噩梦。

    “谢逢,假如妈妈和那个人走了,我要怎么办?”心里的恐惧无处藏匿,下午看到了那一幕之后,我其实一直都很不安。

    如果妈妈把我丢在这里,剩我一个人面对恶魔一样的爸爸,我要怎么办?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越想就越害怕。

    “不会那样的。”谢逢安慰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剥开外面的包装放进我的嘴巴里,“就算那样,你还有我啊!如果你爸爸要打你,你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定会跑去救你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他抽出纸巾擦了擦我的脸,纸巾的边缘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将纸巾团起来丢进垃圾桶里。

    “谢逢,你真像个英雄。”

    拯救我的英雄。

    03

    妈妈对我坦白那个人的事情,是在初一的下学期。

    我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窗户紧闭着,雨被风吹着,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脆响。

    她坐在我面前,有些局促不安。

    混合着雨声与风声,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那开始于她的十七岁,刚上高中的妈妈,第一次有了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江逾青。

    那时候的妈妈,是校花一样的美人,全校男生没几个不喜欢她的。妈妈和江逾青是同班同学,妈妈坐在他前面,前后桌的关系,明明这么近,但奇怪的是整个高中三年,谁都没有和谁说过话。

    虽然没有说过话,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

    高考之前,妈妈和同桌聊天的时候,故意大声说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她说完,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白衬衫的少年认真地做着习题,他没有抬头,甚至写字的手都没有稍微停顿一下。

    高考很快就来了,再接着就是填志愿,度过一整个热气腾腾的暑假,大学的生活就近在眼前了。

    大学开学的第一天,妈妈站在大学门口等,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江逾青。

    如果就这么一帆风顺地走下去,妈妈应该会和江逾青结婚,然后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孩,那个小孩会在父母的关爱中长大,而不是像我一样,从出生起,迎接我的就是不快乐。

    那时候妈妈和江逾青并没有能够真正地开始,江逾青喜欢妈妈,却不敢和她在一起。因为妈妈真的很漂亮,性格又好,她是男生眼里的女神,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江逾青的出身并不好,虽然长相出众,能力很好,面对妈妈的时候,总会自卑,那样的他根本不可能和妈妈在一起的。

    但妈妈并不在意这些,她喜欢他,铁了心地喜欢他,从懵懂青葱的少年时代,一直喜欢到现在。

    大三的时候,江逾青获得了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出国前夕,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妈妈,让妈妈等他。等他一回来,他们就结婚。

    是的,没有恋爱的过程,他直接提出了结婚。

    妈妈答应了他,可是世事总是这么无常,江逾青离开不到三个月,妈妈就遇到了我爸爸。

    那时候爷爷还在世,经营一家上市公司,爸爸作为爷爷的独子,自小被骄纵到大,要什么就有什么。他长得帅气,又似乎有挥霍不完的钱,身边总是莺莺燕燕地围着很多人。

    他无往不利,从未失败过,直到他遇到了妈妈。

    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知道爸爸对妈妈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猜,他第一眼看到妈妈的时候,一定是对她一见钟情的。

    他追了她很久,她始终不肯给他好脸色。她明确地拒绝过他,因为她心里装着一个人,所以旁人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与她毫不相干。

    倘若爸爸就此收手,倘若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那么大概一切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加不会有我的出现。

    那天,爸爸请妈妈去吃饭,承诺她吃了那顿饭,他就不会再缠着她了。妈妈本不想去,但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不知怎么的,就软了一下。

    她去了,却被从国外回来、想要给妈妈一个惊喜的江逾青撞见了。他以为妈妈变心了,被有钱的爸爸吸引了。愤怒之下,他一把冲了进去,和妈妈说再也不会回来见她了。

    妈妈多伤心啊,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被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爸爸带回了家。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她永远也不想去回忆的事。

    她哭了很久,哭过之后,她决定去找江逾青。她要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江逾青,可是等她赶去找他的时候,却得知江逾青已经回美国去了。

    她心灰意冷,觉得江逾青与她之间,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之后妈妈怀孕了,她想去打掉这个孩子,可是这件事被爸爸知道了。他不让她这么做,将她带回了家,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家人。

    妈妈那时候还是大学生,而且除了漂亮之外,家境很普通,爷爷和奶奶当然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但那个时候,爸爸铁了心地要和妈妈结婚。

    妈妈当然不愿意和爸爸结婚,她从头到尾都不爱他。我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可以为了我在地狱一样的家里,撑了这么多年。

    因为她不爱他,所以就不会对他抱有期待。

    她想要去打掉我,却被爸爸关在家里,请了保姆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他去见了我的外公外婆,恳请他们将妈妈嫁给他,或许是他的态度很真诚,或许是因为妈妈已经怀了孕,外公外婆骨子里都是守旧的人。

    他们将户口本给了爸爸,于是爸爸拿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

    当他把结婚证书丢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她仿佛整个人都死掉了。她求他离婚,他不肯。

    她每天千方百计想要流掉我,然而几个月之后,我还是出生在了这个世上。

    她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她哭得是那样绝望,绝望得好像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了。

    “很奇怪,你那时候没有哭。”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别的小孩生下来,都是大人在笑,小孩在哭。可是你生下来,却是我在哭,你在看。”

    生下我的妈妈,患上了产后忧郁症,几乎每天都在哭。我世界的尽头,是她的眼泪聚成的大雨,那场大雨不曾停歇地一直下到了现在。

    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因为爸爸的骄纵妄为,她变得一无所有,学业,爱人,未来,统统都因为我的出现而消失。

    她一定恨极了爸爸,却为了夺走她一切的我,留在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家里。

    她想,一定不会更糟糕了,然而在她生下我的第二年,爷爷去世了,一直以来被惯得无法无天、从没有失败过的爸爸,接手了爷爷的公司。

    属于我,属于妈妈的真正黑夜,才真正到来。

    04

    爸爸接手了公司,一开始还算顺利,但很快他不擅经营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公司一天比一天糟糕。

    到了我四岁的时候,公司已经半死不活了。

    那一年,江逾青辗转找到了妈妈,在一次同学会上,他知道了妈妈没有变心。所有的误会解开,妈妈决定带着我跟他走。

    爸爸觉察到了这件事,他跟踪妈妈,一直跟踪到她和江逾青会面,他恼羞成怒,眼神冷得像寒冰一样。

    “生意出了问题你就要走,你就这样嫌贫爱富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忘记了当初妈妈是怎样拒绝他的。

    生意上的挫折,加上妈妈一直以来都对他不冷不热,他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不让妈妈和江逾青走,妈妈求他,第一次求他。

    他终于心软了,但他不许妈妈带走我,那时候的我四岁大,小小的,其实还没有开始记事。我站在楼梯口,糯软的声音冲她叫妈妈。

    她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忽然就崩溃了一样,扑过来抱住我,哭得不能自已。她最终没有跟江逾青走,而是为了我,留在了这个家里。

    明明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我来到这个世上,兜兜转转,却为了我在这个家里蹉跎了十多年。

    从她和江逾青准备离开被爸爸抓住之后,爸爸就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暴躁,冷漠,稍有不顺心就吵闹不休。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记事了,在我记忆最初的源头,就是爸爸和妈妈的争吵声。

    八岁那一年,半死不活的公司终于彻底宣告破产,那会儿奶奶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搬到爷爷留下的这栋房子里来,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

    七年来,爸爸变本加厉,将所有钱全部赌输了,这个家从一开始就不像个家,而我的存在,不过是将两个不相干的人,捏合在一起的道具罢了。

    没有钱就没有办法生活下去,搬到这里之后妈妈就去找工作,可她大学没有念完,只有高中学历,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啊?

    昔年众多男生眼里的女神,如今在超市里当着收银员,穿最便宜的衣服,过最黑暗的日子,她把自己硬生生蹉跎成了这般模样。

    “小宁,虽然你现在还小,但是请一定要记住。”她眼神悲伤极了,“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喜欢的那个人的手,一定要用力抓住,别像我一样。”

    “所以妈妈,决定好跟他走了吗?”我轻声问她。

    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告诉我,江逾青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结婚,他还在等着她。去年他得知妈妈过得非常不好,便再也忍不住跑来找了她。

    一边是情深似海,一边是暗无天日,就是傻子也明白要怎么选择。

    “那时候你还小,妈妈没有办法丢下你不管。但是现在你长大了,等到一切安顿好了,就接把你接到我身边。”妈妈一把握住我的手,痛苦地说道,“小宁,妈妈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也不想你在这种环境下长大。”

    “妈妈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在听她这么说之后,我心里忽然有些慌了神。

    如果我走了,那么谢逢要怎么办?

    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谢逢了。

    单纯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就叫我心慌不已。

    “你一定不会来接我的吧!”我心里分寸大乱,伤人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什么先去,安顿好再来接我,根本就只是想要甩掉我吧!”

    “对妈妈来说我算什么?明明一开始就根本不想生下我,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讨厌我,因为我的存在,你才会在这里啊!”我大声喊道,“现在那个人回来了,你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终于可以摆脱我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啪——”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妈妈的手扬在半空,她眼底有不可思议,她张了张嘴想和我说什么,我捂住脸就这么跑了出去。我不想听她说,我害怕她多说一句话,我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心里很乱,我知道应该让妈妈走,也明白妈妈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否定她的选择。

    并且,我怎么能跟她走啊?她和江逾青之间,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我要怎么去打扰?

    因为我的存在已经毁掉了两个人的人生,假如我跟着妈妈走,江逾青和妈妈之间,日积月累的不管多么美好的感情,朝夕相对都会出现裂痕。

    可是不跟她走,我就要一个人面对爸爸。

    于是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禁这么想。

    外面还下着大雨,花墙上开着的蔷薇花被雨打得乱七八糟,花瓣落在地上,被污泥染黑。

    “小宁!”谢逢的声音在这时候传入我的耳中来。

    声音是从谢家二楼传来的,我停下脚步,仰起头隔着雨帘看着站在二楼窗口的谢逢。十五岁的谢逢比十四岁要高了十公分,甚至原先过分纤细的肩膀,都开始变得宽起来,我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长成一个可靠的男子汉了。

    如果跟着妈妈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有办法看着他一天一天地成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得厉害。

    “你站着别动!”他语气里隐着担忧,然后从窗口消失了,不过很快就撑着一把小黑伞朝我跑来,他将我拉入伞下,世界在刹那间雨过天晴。

    “怎么了?叔叔和阿姨又吵架了吗?”他抬起手,替我擦脸上的雨水,“虽然现在是夏天了,但是这么淋下去,会感冒的。”

    我抓住他的衣摆,用头顶着他的肩膀。

    为什么,大雨明明被阻挡在伞外的世界了,我的眼睛却还不停歇得下着一场大雨呢?

    “是发生什么了吗?”谢逢的声音响在咫尺。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敢开口,我怕一开口他就会知道我在哭。

    他张开双臂直接抱住了我,雨声哗啦啦地响在耳边,仿佛天与地都消失不见,这世界就只剩下了这场倾盆大雨。

    “谢谢你,谢逢。”我轻轻对他说。

    我曾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妈妈不会和江逾青分开,一切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不出现就好了,可是如果我不出现,就没有办法遇到谢逢了吧!

    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也是这一刹那,我觉得无论妈妈曾经有多不愿意让我来到这世上,但她最后还是将我生了下来,单纯只是让我能够长到这么大,就足够让我为她做任何事。

    05

    妈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与我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时间在指缝里溜走,在沉默中,我从初一升到了初二。这一学期,我和谢逢不同班,他在我隔壁班级,不过每天上学放学,他仍然都会等着我。

    爸爸还是时常不回家,妈妈发工资的日子,他会回来要钱,拿到钱他就走,只有输光了才会回来。而他回来,总是伴随着汹涌的怒气。

    日子就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里往前走,妈妈开始常常去见江逾青,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明白。

    我十五岁生日的这一天,妈妈最终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离开这个家。我上完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不过这天的月色极好,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将靠墙放着的那只红色行李箱照得特别清楚。

    “回来了?”黑暗里,妈妈的声音显得异常疲惫。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就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的脸孔隐在暗淡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苍白的疲惫感。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她其实真的很脆弱,仿佛一朵雨中静开的花,只需要轻轻一踩就会碎掉。

    我不能再拖累她了,我应该让她走得安心,她被我耽误了十五年,已经够了。眼前这个女人,哪里还是昔年叱咤校园的校花女神,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终于决定要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吗?”我没有开灯,多亏现在是夜里,无论我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也不会知道,“爸爸会答应你离婚吗?”

    “他不会答应的吧,爸爸那样的人,绝不可能同意和你离婚的。”如果他肯,那么也不会这么荒腔走板地走了这么多年,“你想就这么走掉?丢下丈夫和女儿,和别人离开?”

    “没办法,小宁,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自己一个人偷偷哭过了,“我本来想直接走,可是我想再见见你。”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静静地说,“你忘记了吧。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从一开始就是,何必假惺惺地要留下来见见我!”

    “我怎么不关心你!”妈妈似乎被我的话刺伤了,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身子,“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

    “你是为了我吗?”我大声道,“你不过是因为那个人没来找你。你如果真的是为了我,那就不要走啊!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这么做。

    虽然会让妈妈伤透了心,可是唯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地丢下我离开。她要往前走,我不能拖住她的双腿。

    对不起,妈妈,这些话都不是我的本意。

    “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我说,“你有爱过我哪怕一天吗?你根本就不想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敢说你没有怨过我吗?我是你一切不幸的来源,如果没有生我就好了,这种想法你难道不曾有过吗?”

    “你是这么想妈妈的吗?”妈妈的声音在颤抖,“我是为了什么才一直忍耐到现在,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这样说,我很伤心,我的苦心全都白费了……”

    “够了吧!”我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可能伤心?反正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你马上就要去找江逾青了,大人都像你这样吗?说一套做一套!”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心里默默地念。

    “说什么为了我,说什么爱我,你根本就不爱!”我继续说着违心的话,脸上凉凉的,是眼泪从脸上滚落,泪痕冷掉的温度,“我拖累了你的人生,是你一直想要甩掉的包袱!你现在有机会了,那就赶紧走啊,别在这里,每天都这个样子,明明是你的错,却让我内疚,让我自责,这种样子我看着烦!”

    “你竟然和我说这样的话!”妈妈终于彻底被我激怒了,“是啊,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掐死你?为什么要把你养到这么大?我含辛茹苦十几年,竟然养了你这样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这么多年来,我如果不是舍不得你,我早就走了!我为了你,放弃了自己最好的年华,你竟然说看着我烦?”她低低笑了起来,声音破碎得让人心疼。

    我强忍着冲上前去抱一抱她的冲动,继续口不对心地说道:“是的,很烦,总是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我都看腻了。”

    “你说得没错,你就是包袱,是累赘。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声音尖锐且高亢,整个人有些歇斯底里,“我也想要好好过下去,我真的受够了。而且现在看来,为了你坚持到现在,我真是大错特错!”

    “对啊,你错在根本就不该生下我!”

    这样就好了,她会彻底对我失望,会讨厌我,会不再惦记着我,只有这样她才能真的斩断过去,斩断与我之间的牵绊。

    妈妈,不成为你和江逾青之间的裂痕,不再只是你的包袱和累赘,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十五年前你在绝望中生下我,那时候你的人生被我搅得一塌糊涂,如果我的世界从最初就在下着一场倾盆大雨,那么其实你就一直在溺水吧!

    现在有人来救你了,我必须斩断水里缠着你双腿的水草,这样你才能被那个人拉上去。

    “是的,我错在根本就不该生下你。”她说完,拖着放在墙边的箱子,从我身边错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米色的风衣,海藻一样卷曲的长发,还有她拖在身后的红色行李箱。

    “妈妈!”我忽然忍不住最后喊了她一声。

    她脚步一顿,站在离我十步开外的地方看着我,隔着一层泪水看她,她的脸其实我已经看不清了。

    “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冲她大声喊道,“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没有你这么狠心、这么自私的妈妈!”

    她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用手飞快地擦过眼角,她转过身,米色的风衣被风吹得鼓起来,红色的行李箱是月色下唯一鲜艳的色彩。

    然后她转了个弯,消失在了蔷薇花丛的背后。她没有再回头,所以没有看到我在她消失的一瞬间,飞快得蹲下身。

    我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哭出声来。

    还不可以哭,她会听到的。

    没能微笑着送你走,对不起,就请您远远地走吧!

    走吧,走了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我不要你作为傅斯宁的妈妈而活着,那样太悲伤了。

    从今以后,你就只要做曾经孤高骄傲的校花女神,你爱的人会常伴你左右。

    请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头。

    愿你此生再无疼痛与苦难,愿幸福与快乐常伴你左右,愿清风明月,山河湖海,皆与你为善。

    “傅斯宁,十五岁生日快乐。”我蹲在白月光下,轻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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