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眷眷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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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纳兰容若又去京西台山大觉寺佛前进香、礼拜,回来时已是夕阳衔山时分。他背着落日的余晖,骑着马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心中感到非常的空虚、怅惘、孤寂。到家坐在餐桌前,觉得烈酒寡淡无味,吃几口饭也味同嚼蜡,只觉心烦意乱,醒也无聊,梦也无聊,不知何事萦怀抱?

    这天,觉罗氏趁着容若没当值,她到儿子的房里来,见儿子正呆呆地坐着。容若给额娘请了安,让了座。她说:“紫薇这一走,剩下你一个人,怪孤单的,早晚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容若只是木木地坐着听额娘说,不搭一句话儿。

    觉罗氏看看儿子,觉得他怪可怜的,接着又说:“我看选个中意的姑娘续弦吧,一方面服侍你,一方面猛儿也有人照顾,不然怎么能行。”

    容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说续弦,也不说不续弦。额娘一再干涉自己的婚事,他心里很有些反感。

    觉罗氏坐了一阵子,见儿子也不言语,寻思儿子的心情不好,缓些日子再提续弦的事吧,也就不再絮叨,又坐一会儿,就回上房了。不久,阿玛、额娘又为容若娶了贵宦之家的官氏,为二福晋。

    纳兰容若倒是很倾心于秋萍。因为爱妻卢紫薇临终前是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纳秋萍为侧福晋,当时自己也是亲口答应收下秋萍的。如今若是弃了秋萍,将对不起爱妻的亡灵,让她于九泉之下不安,于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再说,秋萍她人长得虽然不及梅表妹和爱妻紫薇那么美,却也惹人怜爱。别的女人是用嘴笑,而秋萍却是用眼睛笑。她那不描自秀的眉宇,她那一双秀目不时地向他投去深情地一瞥,他那苦闷的心情,竟被一种甜蜜的感觉所冲淡。她对待他那执著、坦诚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银铃般的笑声里,都存在着一股迷人的魅力。秋萍在纳兰容若的眼里,恰如有人所说的:“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再说,每日早晨未等他起床,她就为他备下洗漱水。晚上,临睡前,她必为他打盆温热的洗脚水,让他睡得安稳,解乏;餐餐酒饭都是她亲手为他端到桌上;内衣三天两日一换,都是她亲手为他洗净、熨平、叠好送到他眼前。悉心服侍,殷勤周到,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去做好这一切。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虽然,纳兰容若身为成亲王府的贵公子,朝廷三品命官,降卑屈尊纳一个包衣世家出身的丫鬟秋萍为三福晋,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有一天,纳兰容若回府,吃完晚饭坐在书案旁沉闷不语,若有所思地拿出纸笔。秋萍那双清澈深邃的秀目,一眼就能看透丈夫的心事。她赶忙拿起小玉勺往砚池里舀几勺水研墨。他拿起笔眼噙满泪水写就一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香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秋萍在一旁看了这首词,忽然想起时值阳春三月,葬花天气,今儿是紫薇小姐的忌日。她那双像一泓春水般的眼睛,顿时涌出沉重晶莹的泪珠,“啪、啪”地坠落在词稿上,仿佛几滴清凉的雨点沁进了容若痛苦欲裂的心田。他抬起头,二人会心地相视一下。善良、笃诚、热情、坦率的秋萍就像一团火烘热了他,如一池水融化着他,又似数不清、看不见的丝,缠绕着他。他从她那火灼灼、热烘烘的情感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她对自己那份赤诚的爱心。

    卢紫薇临终前苦苦地央求丈夫纳她的丫鬟秋萍为妾。后来,容若与秋萍两个不声不响地同了房。这档子事,觉罗氏夫人早就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她寻思着:头房舒穆禄雪梅硬是让她给送进宫里,却不料郁闷死了,令她多少也有些后悔;二房卢紫薇过门不到五年也夭亡了。儿子的婚事,她不敢过多干涉了。再说,纳秋萍为三福晋,虽然门第不相当,身份也差得悬殊,可那丫头倒挺厚道,是个正派人。总比儿子到外面拈花惹草、嫖妓宿娼强得多。只要儿子乐意要秋萍,她何必多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地顺水推舟了。官氏未免有些醋意,对夫君又奈何不了,常常和婆婆觉罗氏哭哭啼啼地诉苦,可是夫妻间感情的事,谁能管得?

    秋萍一边给丈夫洗着衣服,一边心里甜蜜蜜地想:她从小给卢紫薇小姐当丫鬟,小姐嫁到明珠府前,让她陪嫁时,曾对她说过:小姐亲自出面让丈夫纳她为侧室。当时,她只是听听罢了,不想奢望非分之福。哪承想,如今竟成了真事。她原本是包衣世家出身,是个丫鬟身份,一跃成为明珠府纳兰公子的三福晋,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是她和纳兰公子的缘分,也是她的福气,她一面在洗衣板上搓着丈夫的衣服,一面喜不自禁地想:纳兰容若英俊潇洒,为人正派,心地善良,才华出众,身居高官,就是打着灯笼也难觅得这样可心的丈夫,她竟幸福得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有一天晚上,纳兰容若下值吃完饭,到卧房里,看见秋萍正在灯下穿针引线地缝制一个小红兜肚,便凑到她跟前纳闷地问:“这么点个小兜肚,是给谁做的?”

    “您看是给谁做的?”她的腮边像开了两朵春花似的泛起了红晕。

    “有了?”他惊喜地问。

    “!”她点头答应。

    “什么时候?”他欣喜若狂地又问。

    “都两个来月没来……”她扔下手里的活计,羞赧地两手捂住了脸。容若高兴得跳起来,他又要做阿玛了,她也要做额娘了。虽然没经过明媒正娶,伉俪间却也情笃意切,融融乐乐。

    一晃儿,猛儿四岁了,自从他额娘谢世后,一直由秋萍带他。秋萍每天服侍他洗手洗脸穿衣戴帽,隔三差五还给他洗澡。她常常教他认字识数。猛儿很像她阿玛小时候那么天资聪敏,教他一两遍就能记住。三岁时就能写出自己的名字。

    有时候,秋萍左手伸出三个指头,右手伸出五个指头,问猛儿:“加在一起是几个指头?”

    那小家伙歪着脖儿,转动两下黑眼珠儿,挺自负地说:“八个呗!”

    秋萍又问:“三个指头减去三个指头是多少?”

    猛儿眨眨眼,答道:“没了呗,那还用问我。”

    去年冬天,阿满带着猛儿在自怡园湖面上抽冰猴儿,竟把两只小手冻成紫萝卜色儿,手背肿得像小馒头似的。秋萍急忙把猛儿的手放进自己的袖筒内,一面给猛儿焐手,一面愧疚地想:“若是紫薇小姐还活着,看见把孩子冻成这样,该有多心疼!”她埋怨自己没把猛儿带好,只觉对不起猛儿逝去的额娘,心中一阵难过,涌出泪来。

    今年开春,猛儿看见外面的大孩子都放风筝,有蜈蚣、有八卦、有对鱼,漫天飞舞,挺好玩儿的。他回房来也连哭带闹地朝秋萍要风筝。秋萍见猛儿非要不可,便劈几根竹条坐在窗下给他扎一只小燕儿,扎完了骨架,糊上了纸,也画完了羽毛。纳兰容若走进屋来见她正聚精会神地给那小燕儿描嘴画眼睛。猛儿站在一旁不错眼珠儿地瞅着。

    他见这情景,心里热乎乎地想:“秋萍和紫薇在世时一样疼猛儿,她心眼儿真好。猛儿他额娘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啦!”

    秋萍一抬头,见丈夫在门口愣愣地站着,问:“哟,您什么时候悄悄地进来了?”

    “不是我悄悄地进来.是你的精气神都用在扎风筝上了。”

    他走近前,问:“你还会扎这玩意儿?”

    “我哪会,猛儿哭着要,试着扎呗。”

    容若觉得秋萍对自己服侍得百般周到,待猛儿也那么尽心尽意,他从心底感激她。猛儿渐渐地懂事了,该怎么称呼秋萍呢?

    这时秋萍手里的小燕扎成了,她在小燕的胸脯上系根线儿,猛儿接在手中乐得直跳脚儿,牵着线儿在屋里来回跑着放风筝。容若看着儿子玩得开心,也很高兴,忙喊道:“猛儿,猛儿,还不快谢谢额娘!”

    “谢谢额娘,额娘不是死了吗?”猛儿停住了脚步,诧异地问。

    容若搂住猛儿,告诉儿子,说:“额娘是死了。”他指着秋萍说,“她也是额娘,从今以后就叫她额娘,听阿玛话,啊,乖!”

    猛儿的小黑眼珠敏捷地滚动几下,点点头。

    “快别瞎说,”秋萍忙阻止道,“让奶奶听见该生气了。”

    “额娘,就是额娘。”容若固执地说,“奶奶听见头回生气,听惯了就不生气了。猛儿,你说对不对?”

    “。”猛儿又点点头。

    秋萍激动得眼圈红了,泪珠一个随着一个往下滴。不知为什么容若也掉了泪。

    “阿玛、额娘,你们哭什么?是不是想死去的额娘了?”猛儿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他和她无言对泣。

    北京的四月天,满树绿叶渐肥,百花盛开。猛儿不愿意跟奶娘在一起,秋萍只得领他到自怡园去玩儿。有时候一直玩到天黑,猛儿还不想回屋。空中月色溶溶,园中树影婆娑。秋萍与猛儿在一片树林里捉迷藏,一个左闪右躲地藏匿,一个穷追不舍到处寻觅。眼神儿尖、行动机灵的猛儿终于捉住了额娘,乐得叽叽嘎嘎的,秋萍也笑个咯咯不止。娘俩长时间在嬉戏的欢乐中徜徉,直到被奶娘找到才恋恋不舍地回房。

    端午节过去半个多月,江苏无锡顾贞观、严绳孙,浙江慈溪的姜宸英三位江南的老朋友应邀凑在一起来到京城。纳兰容若听说挚友到来,乐得急忙命家人备车,亲自把他们接进府中。

    挚友重逢倍加亲热,纳兰容若兴奋得流出喜悦的泪花。大家在容若的敏求书斋分宾主落座。路上,在篷车里光线很暗,顾贞观看不清纳兰容若的脸色,坐在敞亮的书斋中,他仔细一瞧,容若的脸颊清瘦,眼窝深陷,时时流露出忧郁的目光,不禁担心挚友的身体欠佳。

    朋友之间,寒暄一阵便推心置腹,畅叙友情。顾贞观在家诗酒逍遥,联句奕棋,享天伦之乐。严绳孙擅画,杜门谢客,手不释笔地作画。纳兰容若曾写《浣溪沙·寄严荪友》,想象严绳孙在家乡过得很悠闲,词中写道:“画眉闲了画芙蓉。”流露出他对严绳孙退隐生活的羡慕。姜宸英说他近年对《三国演义》很感兴趣,热衷于研究书中的人物。

    这日,谈笑间,姜宸英提起诸葛亮,说:“诸葛先生其人实在可亲可佩!从前,诗人们谈到孔明,无不赞叹先生对蜀汉忠心耿耿,杜甫曾说:‘诸葛大名垂宇宙,忠臣遗像肃清高。’”

    顾贞观啜口香茗,插言道:“自古以来,人们都感佩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之树碑立传。”

    严绳孙也接口说:“孔明先生不能施展他经天纬地的才华,来统一中国,实在是憾事。”

    唯独纳兰容若不肯苟同挚友们的看法。他批评诸葛亮,说:“诸葛先生明知刘禅是庸才,为何不取而代之?却一味信守‘君臣之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致使蜀汉终归失败,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也是世间最可悲的呀!”说着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过去赋的《咏史》诗稿给挚友们看:

    劳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刘禅本庸才;

    永安遗命分明在,谁禁先生自取来。

    接着,容若又说:“不必非忠于一姓之君不可,国家应由德高望重的君主当政。”

    挚友们听纳兰容若这番宏论,都觉得有道理。顾贞观着实为他的议论担心,叮嘱他不可随处流露此意,免得招惹是非。

    谈论至此,纳兰容若命家人备下便宴。时值五月下旬,屋内闷热。一向狷介狂放的姜宸英提议,把筵席摆到自怡园湖面的船上去。容若依了他,便命厨役在舟中设席。菜的样数不多,却精致可口,酒是宫中佳酿。顾贞观向来滴酒不沾,自然是以茶代酒。

    他四人驾着一叶轻舟,棹击泛起细碎银光的水面,缓缓地游荡,一面观赏园中周围惹人眼目的美景,一面传杯递盏,开怀畅饮。清澈的水里蛙鸣鱼戏,晴朗的空中鸟语雀鸣。酒过三巡,小舟游至一片盛开的荷花旁。纳兰容若的诗兴油然而生。于是,赋诗填词,唱和不已。

    在大家酒兴正浓、诗兴勃发的时候,突然“嘎——”一声阴森的惨叫,吓得姜宸英手中的酒杯落了地。人们顿觉毛骨悚然,不约而同地抬头一看,是一只猫头鹰,从舟上掠过。挚友们惊魂未定,回眸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肯道破,可心里却觉得不祥。

    纳兰容若不悦地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是个不吉的兆头!”

    恰如冷水浇头,人们顿时感到扫兴。小舟在湖面上快快地游了一会儿,纳兰容若盼望已久同诗朋酒侣们的一次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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