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恹恹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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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成亲王府是怎么了?天刚亮,倾府的仆人个个都打扮得利利落落的,忙着收拾宅院,安三亲自下来督工。府内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打扫得连一根草刺儿都不见,府门新换了几盏鲜红鲜红的大纱灯。仆人们边干着活儿边三三两两悄声嘀咕着:

    “八成是主子要办喜事。”

    “哪能呢,办什么喜事?”

    “要不,必是哪位钦差大人来府。”

    ……

    天擦黑的时候,纳兰公子从宫里当值回府,吃过晚饭,正在房中灯下看书。书童阿满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悄声说:“少爷,今天您没在府上,可热闹啦!”

    容若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问:“什么事那么热闹?”

    书童回道:“傍晌午,进府一顶大轿,还有几顶小轿,后面跟一些当差的,来了一帮人。”

    “来那么多人干什么?”

    书童诡秘地凑前一步,嗓儿压得低低地说:“我倒是躲在上房的门后听来着,老爷管乘大轿的人叫卢尚书。屋里人多嘴杂,声音高一阵低一阵的,好像是给少爷您议婚。”

    接着,书童又补充地说:“那伙人走后,夫人跟老爷吵了一阵子,说舒穆禄姑娘这辈子就甭想出宫了。还说不怕您不认这门亲事,到时候她自有法子。”

    纳兰容若听说提到卢尚书,就猜着母亲选中了卢家的女儿,要为自己定下这门亲来。他让书童退下,一个人在屋里熬着苦痛,思考如何去说服阿玛和额娘停议这门婚事。可是怎么也没想出劝阻二老的良策。转而又一想,反正父母是背着自己议亲的,索性就装作压根不知道。

    容若为与表妹的恋情被隔阻,一直是很感伤的。他多么希望盼到表妹期满出宫,相亲相爱地过上幸福的日子。他暗下决心,拒绝卢家这门亲事。他的夫人应是梅表妹,想到这儿,他信手填了一阕《减字木兰花》: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虽然觉罗氏夫人命安三想尽花招贿通后宫太监尽快引诱皇帝对舒穆禄雪梅施以“恩泽”,可是雪梅为了实现表哥词中说的“守取团圆终必遂”的诺言,不顾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绞尽脑汁设法一次又一次地逃脱皇帝临幸。她的用心是何等的良苦。

    一日清晨,康熙皇帝理完朝政,回到养心殿闲着无事,便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明朝野史大观》阅览,他翻来翻去,一直翻到明末,陈圆圆的名字蓦地跳入龙目。书中把这位江南歌伎的美貌描写得栩栩如生,楚楚动人;又说她如何聪明伶俐,多才多艺。皇上看着不禁垂涎欲滴,忽然想到后宫太监不止一次地提到新入宫的秀女舒穆禄雪梅的模样俊俏,能诗、能词,远非一般美女可比。朕曾两次特意拣出她的象牙签牌,欲垂恩临幸。不知为何,这小女子不是说来了月经,就是说病了,至今未能见她一面。后宫的美女众多,甭说一个秀女,就是妃嫔、贵人、答应、常在一类有名分的女人都渴望着朕的垂怜,一时还难以轮到呢!唯独她舒穆禄雪梅一反常规。莫非是她胆小怯懦,害怕见朕,还是她刁滑不愿见朕……康熙想到这儿,信手从几上操起杯,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越发引起龙心好奇。为解开这个疑团,皇上决意召见此秀女。

    舒穆禄雪梅听说康熙皇帝下旨宣召,惊得一颗心仿佛突地提到嗓子眼里,浑身如筛糠般地哆嗦。她怕皇帝看中自己,她怕皇帝对自己无礼;她更怕失身,对不起表兄……转而又一想,大白天儿的,皇上即或再淫荡,也不至于……这才渐渐地稳定下情绪,沉住了气。她原想即刻随着传旨总管太监去见皇上。可又一寻思,女人不梳头发,不施脂粉,是国丧的礼节。皇上见了,怪罪下来,必杀无赦。便就梳妆镜前轻抹淡施,而后从容地跟着出来。门前有一顶轿等着,雪梅上了轿,前后有太监与随行侍女陪着一并去养心殿。

    雪梅来到养心殿的门口,早有内监候着满脸赔笑地掀起帘幔,她步履轻盈地出现在金碧辉煌、金龙盘柱的养心殿。康熙皇帝圆睁龙目,扫视着雪梅的玉体,不禁一惊,只见她体态匀称,腰肢苗条。待雪梅款步走近皇帝面前,撩起衣裙,行蹲跪礼时,总管太监突然喝道:“没规矩,在皇帝面前岂能不施跪叩大礼!”雪梅不卑不亢,欲行大礼,康熙皇帝瞪了太监一眼,似有嫌他多嘴之意,摆手阻拦住雪梅,道:“平身,朕赦你无罪。”便趁势死死地盯住雪梅的玉容,但见她柳眉纤细,杏眼水灵,樱唇红润,面颊白嫩,不由得一喜,暗想果如太监所云,真是天生丽质。雪梅早有所闻:康熙智擒鳖拜,剪除朋党之争,稳定朝政;锐意撤藩;削平叛逆,巩固江山……可谓叱咤风云的大国之君。不想,他在红颜面前也是如此的轻薄下贱,不仅失去对这位皇帝的尊重,反而心中感到讨厌,便顺下眼睛本能地防护自身。

    康熙打量着雪梅,眼前这位秀女的容貌使他神魂颠倒,春情荡漾,一时按捺不住,欲搂抱这如花似玉的美女亲近—番,忽又想到此举有失九五之尊的体面,才罢手。他问道:“朕听说你能诗善词,颇有才气?”

    “蒙圣上夸奖,谢皇上隆恩!”雪梅行了蹲跪礼,“奴婢实在不曾吟诗填词,只是粗识几个字罢了。”

    康熙见她谈吐不俗,气度也不凡,更加喜欢,便下旨赐玉如意一柄。顷刻,一个小太监捧来一柄透出淡绿色的玉如意。按例,皇帝行赏由太监直接呈给舒穆禄雪梅即可。但此次,皇帝偏要亲自把玉如意赐给舒穆禄雪梅。她原不想接受皇上的赐物,便欲推说:“无功受禄,于心有愧!”转而一想,若是触犯圣怒,吃罪不起,不如接下,便彬彬有礼地双手去接那如意。不想,康熙皇帝趁赐玉如意之机,去抚摸雪梅那纤手。可雪梅眼疾手快,迅即屈回玉指,回避了龙爪的触摸。皇帝扑了个空,心中十分不悦,暗想:“这小女子,十分刁滑,今晚,看朕如何整治你!”便挥手,道:“退下!”

    雪梅如释重负,谢恩,姗姗地走出养心殿。守门的小太监见舒穆禄雪梅得了皇帝的赏赐,跟在屁股后,嬉皮笑脸地说:“您好福气呀!”雪梅听着太监那阴阳怪气娘们儿不娘们儿、爷们儿不爷们儿的腔调,顿觉恶心,心中暗暗地骂道:“好座巍峨肃穆的皇宫,只可惜竟住满了一群衣冠禽兽,从皇上到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

    舒穆禄雪梅愤愤地离开养心殿,早有四个小太监备轿侍候着。她刚上了轿坐下,心情还没平静下来,就见御前老太监紧跟出来,掀起轿帘子,哈着腰探进头儿来,说:“主子今夜命您侍寝,拾掇一下,到时候奴才去接您。”她料到皇帝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早有思想准备,便很镇静地答应着,命太监起轿回后宫,侍女们依旧跟在轿后陪伴着。

    舒穆禄雪梅回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这下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偎在床头上寻思:“别院的妃嫔、贵人终年都未必轮到侍寝,偏我这个宫人,非晋为秀女不可,又接二连三地被点着侍寝,真够晦气的了。”她觉察到其中必有缘故,只是一时又揣不透是为什么。头两回,好歹算哄骗过去了。可是,这回恐怕就难逃脱了……她找出纳兰容若寄来的词作——这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物品,也是她毕生唯一最喜欢的纪念品——她逐篇看着,一面品味,一面流泪。当她看到“守取团圆终必遂”的词句,她的心感到一阵比一阵难熬的剧痛。看来,他们共同向往的一天,也是他们共同为之奋斗的一天,真的成为奢望了。

    “唉!”雪梅长叹了一声,心里说道,“常言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八成本该如此,这是命中注定的。任凭承认不承认,可这是事实!表哥比我长三个月,早就过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可他现在……还不都是为了等我?”想到这儿,她泣涕交流。

    她又想:“应该给表哥写封信,对于我,他再也不能太痴情了。要让他伤心,让他忘了我。不然,他还会傻等着我。九泉之下我如何能安得了心?”

    这会儿,她比往常还有精气神。她写罢信,叠平,封好,藏在枕头底下。随后,她挣扎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到梳妆台前,依照满族人的习惯浓抹重施,重新梳理一番秀发,剪一缕青丝包好。

    接着,她又用剪刀尖逐个刮掉手指甲上的红油膏。

    原来,美女一入宫,便以罐养蜥蜴,经常喂它丹砂,待它食足七斤丹砂,遍体尽红时,就用杵捣碎,制成红油膏,美女用这膏涂染手指甲儿,颜色终身不退,此举谓之“守宫”。如今舒穆禄雪梅不想再“守宫”了,她的手指甲要恢复平常女人那样的颜色,她要恢复素日表哥所熟悉她手指甲那样的颜色。她悉心剪掉十个玉指上长长的指甲,包成一个精巧的小包儿,连同青丝、书柬一并用一方白绢裹起来,唤进一个靠得住的小太监,凑些散金碎银贿通他,嘱托他把白绢包亲手交给御前侍卫纳兰公子。

    末了,她把平日闺中所用之物敛在一起分赠给和自己同命相怜的女伴。

    人,不论年轻年老,临到大限前夕,可能自己会感觉得到。或许这也是人的本能,不然,为什么今天雪梅所想所为的净是些不吉利的事呢?该想的,她都想到了;该做的,她也都做完了。此时她的心情似觉轻松些。可是身体却越发软下来,气也不够使唤。她自思:“病已作成,料定不会好转。皇帝逼得正紧,如要让他污了身子,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只是可叹,枉废了鸳盟,撇弃了凤侣,埋没了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的年华……一切由不得自己了。”这时,她只想哭,却已经无泪了。

    接着,她咬着牙撑起身子下了床,不料便摔倒了,昏迷一会儿,醒转过来艰难地爬到门口把门锁紧,又爬回来,吃力地打开箱子找出两件像样的衣服穿得齐整些,又回到床上躺下,手伸进怀里,摸出胸前表兄赠给她的定情物——金鸡心,毅然地送到嘴里,仰了几次脖儿好不容易才吞进肚里……

    黄昏,敬事房的当值太监并两个侍女挑灯来接舒穆禄雪梅去康熙皇帝寝宫陪侍,敲了两下门,里面没动静,又推一推门却锁得紧紧的。难道她跑了,在御前怎么交差呀?太监一急,把门撞开了。只见人躺在床上,折腾得脸儿蜡黄的。太监猜着她必是寻了短见,便招呼人请御医抢救。

    这时候,各屋里的秀女、侍女听了也都赶来,见雪梅的前额渗出豆粒般的汗珠直往下滚,大口地喘着气。她听见人声嘈杂,微微睁开眼,拉着身边一个秀女吃力地说:“咱姐妹好一场,原本不想和你们分手。可是……”围着床的秀女们都不免心酸落泪地看着雪梅姑娘。雪梅紧紧攥住那秀女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姐,我不中用了!不想留在北京。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千万托人把我送回杭州,葬在我父母的坟旁。”说完,她的瞳孔就渐渐地散开了。待御医跟着太监风风火火地赶来,舒穆禄雪梅已停止了呼吸。众女伴眼看着可怜的雪梅姑娘离世,个个都泪如雨下。

    再说康熙皇帝早早地就来到寝宫,宽衣解带躺在龙床上等候着舒穆禄美人儿。却不料,当值的太监哭丧着脸,跪在御前,回奏道:“舒穆禄秀女,她——她没有福气,方才过世了!”

    皇帝忽地起身,从龙床上跳下来,惊问道:“死啦?怎么这么快?”

    “回万岁爷,御医说,是吞金而亡。”

    康熙坐在龙椅上,心灰意冷地暗想:“是朕没福气,眼看到手的美人儿,却又让她逃脱。”龙颜大怒,把一腔的火气都泄到当值太监的身上,拍案喝道:“为何不看护住,是你失职!传敬事房!”万岁爷一开口,身旁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敬事房的打手们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操起装着竹板的黄布口袋跑到门前,听候皇上要打多少的数目。皇帝瞅一眼跪在眼前吓得发抖而乱颤的太监,怒道:“废物,留你何用?杖毙!”打手们便把黄布袋“叭”的一声摔在地上,抽两根竹板拖出受刑的太监一脚踹倒。那受刑太监恭顺地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敬候挨板子。太监屁股上的肉,生来就是给主子随时打的。行刑的两个太监按照皇帝的吩咐,也无须查数,一替一板用力地往那太监的屁股打下去。开始几下,那太监被打得声嘶力竭地爹一声娘一声喊叫,片刻,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不出声了,直至气绝身亡,才停下竹板。

    一日,纳兰容若接到后宫太监送来一个白绢包裹,知是舒穆禄雪梅打发送来的,喜不自禁,赏了太监几两银子,忙不迭跑回屋打开一看:除了一封信以外,还有一缕青丝和一包指甲,只觉不祥,心便不由得紧缩起来,两手颤抖地拆开信,内中说道:

    “……今生今世未得与表兄朝夕相伴,妹心有愧,遗憾终生。你若真怜妹,切听妹一言,务要续娶……我走了,所赠金鸡心,已带着,永以为念……”

    纳兰容若立刻明白了,表妹是吞了他赠的定情物,活生生坠死的呀!他边看着边流泪,后面的文字再也看不清楚了。他沉默顷刻,蓦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异常阴冷,令他身边的书童感到毛骨悚然。接着,他命书童拿过纸笔来。书童小心翼翼地把文房四宝放在书案上,一面偷视主子的脸色,一面战战兢兢地研墨。纳兰容若提起笔来。蘸饱浓墨,挥就一阕《摊破浣溪沙》:

    风絮飘残已花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容若填完这首词,把笔放在笔架上,离座背剪着手,一面在地上来回踱着,一面狂笑着。笑一阵过后,纳兰容若回想到春秋时宋国韩凭的遭遇。韩妻何氏,美艳无比,宋王垂涎三尺,依势强夺。韩凭怒不可遏,含恨自杀。何氏虽然身居珠楼绣阁、钟鸣鼎食的皇宫,却十分悲痛,日夜思念韩凭。一日,宋王携何氏登上青陵台眺望美景时,趁宋王不备,纵身跳台自尽,侍从迅即拉她,不料衣衫破碎,化为彩蝶。后来何氏与韩凭的墓旁长出两棵树,枝叶扶疏,相互缠绕。“何氏竟懂得相思之苦,坚贞不屈,我何不能以身殉情,与表妹结恩爱于来生……”纳兰容若想罢,突然命书童拿酒来。书童见主子今日举止异常,处处格外小心服侍,悉心看护,只端来一小杯酒呈上。他趁书童不备,往酒中下了毒,操起酒杯摇晃两下,估计药已溶化,便一口喝干那杯药酒。随即写一首《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刚填完上片词,药力便发作,大汗淋漓,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又填竟下片词,弃笔,摔倒在地。书童见势不好,疾呼救人……

    只因救护及时,容若才幸免归天。疗养些日子,渐渐康复,圣上传谕,命他随銮秋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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