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瑶篇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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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容若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尚未婚配。为这,其父明珠一直放心不下。母亲觉罗氏夫人也惦记得心急火燎。

    一天,吃罢晚饭,明珠没有什么公务要忙的,也不见同僚来访,难得这会儿的清静。觉罗氏夫人因提起容若的婚事来,说道:“如今冬郎已取了功名,也做了官,二十出头的人了,不容再挑三拣四的了。你这当阿玛的该拿个主意,就着眼前提的这几门亲事,选个女孩子给他订下,这是他的终身大事。”

    明珠反驳道:“你说得倒轻快!儿大不由爷,容若那孩子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认准的道,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看不中的硬订下,就是成了婚,夫妻不和,在眼皮底下瞅着不揪心?”

    觉罗氏夫人怏怏地说:“高大人提的那份,在去年四月初八的庙会上,我亲眼看过,那姑娘的脾气绵软,性体儿好,模样儿也周正,脸盘丰满,天生带几分福相儿。跟容若说了,他连眼皮儿都没挑。再说,卢尚书的女儿,门当户对,识文断字,人长得也水灵,他听了也不哼不哈。唉!也不知这孩子着了什么邪?不管花说柳说,他就是听不进去。”

    “你以为把雪梅送进宫去就算完了事啦?”明珠从嗓子眼儿里哼了一声,说,“妇人之见!我看容若整天心事重重,八成至今也没忘记他的表妹。”

    原来,宫女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清制,宫女入宫限十年,期满,就由父母领出宫遣嫁。纳兰容若横下心,等待表妹将来限满出宫,好事重圆。觉罗氏夫人满以为把外甥女雪梅送进宫,断了容若和她之间的来往,就由自己为儿子主婚,这确是走了一步臭棋。

    可是明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夫人。她寻思着:“怪不得容若对哪家姑娘也不中意,原来是他没有死心,还惦记着雪梅。”想到这儿,她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落着泪,一边骂骂咧咧地叨咕:“我这是哪辈子作下的孽呀,偏偏遇上这么两个活现世宝,叫我跟他们操这么大的心!容若这个多情的种横竖随你,见着女的就迈不动步;雪梅那小骚货一准是像你那死鬼妹妹。你们纳兰家的根就不正!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让她陪着容若读书,才几天,两个人就勾搭上了。”

    “行了!”明珠被揭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再也坐不住了,一面叫侍立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出去,一面拍着茶几,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没完!”觉罗氏夫人心里恼着儿子和外甥女,这当儿也想着丈夫常常是夜不归宿,在外边拈花惹草,一股子酸劲直往上涌,更是闹个不休,“等什么时候我闭了眼睛,断了这口气,任凭那两个小冤家鬼混,任凭你出去嫖娘们儿!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明珠见势也不想和夫人再徒费口舌,起身拂袖而去。

    丫鬟们见明珠老爷离开夫人的房屋,随后就跑进来,见夫人已哭成个泪人,便抚胸捶背,苦苦地劝说着。

    半晌,觉罗氏夫人才止住了哭泣,气得她浑身直哆嗦,牙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她打发人叫安三到她房里来一趟。安三听见夫人传他,哪敢怠慢,连忙跑来,见了夫人,施了礼,请了安,低眉顺眼地等候差遣。

    觉罗氏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拿着细腔儿,问:“安三,你来了?”接着摆手示意,让安三凑近点儿。她附耳低语,安三边躬着身、缩着脖儿听,边顺从地点头答应。一阵耳语后,夫人又嘱咐安三说,“只要能把事儿按照我的意思办,随你多赏他两个,算不了什么。”安三不住口地答应着,乐呵呵地退下去了。

    安三把后宫总管太监王庆平悄悄地约出宫,在前门附近找一家僻静雅致的酒楼坐下,让王庆平点了几道他喜欢吃的菜,要了两壶酒,吃喝起来。两杯酒下肚,王庆平问道:“想必是您有什么事找我?”

    “不,我哪敢麻烦您。”安三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包一百两纹银,从酒桌下面递给王庆平,说,“这点小意思是觉罗氏夫人赏赐给您的。她说,您要是把事情办妥,还要重重地赏您。”说着,他顺势向王庆平耳语一番,太监听了,说:“您回夫人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他二人把话说完了,酒也喝光了,又要两碟点心吃,便分手了。

    安三回府,回禀觉罗氏夫人说:“把事情交给后宫总管太监王庆平去办了,这小子真黑,出口就要二百两银子才肯办,我只好给了他。”

    夫人满意地说:“只要他把事情办利落,多花点也值!”

    总管太监王庆平今天也算换了口味,吃得酒足饭饱,感到十分快意。在回宫的路上,寻思着:“俗语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既然答应人家了,就得替人家办。”说来,这件事原本不需办的。舒穆禄雪梅的父母虽然早已过世,毕竟是出身于官宦之家,这自不必说,就是看在她是成亲王府送进宫来的分上,雪梅也理当是秀女。可是这小丫头一进宫就愿意自贬身份,甘心当一名宫女。都怨自己当时也就鬼使神差地依了她。如今要改做秀女,还需费些口舌。

    宫女进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把头发全部剃尽,算是小宫女,要等年纪渐大,总管太监允许留发,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跟着就是洗澡,换上宫装。然后由侍候嫔妃的管事嬷嬷教打粉底、搽雪花膏等化妆技术和应付进退的宫廷礼仪。聪慧的女孩子学几个月就可以了。舒穆禄雪梅一进宫就是个大姑娘了,便没给她剃头。由于她的聪明伶俐,跟嬷嬷学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值班当差了。

    到底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懂得的事情多。她原知道,宫女与秀女是有区别的。按清制,三年一次遴选秀女,必须从八旗中的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官员的女儿中选出。被召入宫中就有可能充皇帝后宫为妻妾,论名分和地位比宫女高得多,一旦被皇帝召幸,遇机会封为妃嫔,便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若有幸晋为皇后,主内治,摄六宫,尊为“国母”,有享不尽的人间荣华富贵。但秀女一入宫就别想再离开宫门一步了。宫女是每年选一次,是从皇家拥有的内务府包衣三旗“世仆”之女中选出,是配置皇后、嫔妃等各宫,任人役使,显然是“下贱人”。但宫女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服役十年期满可以出宫任意婚配。舒穆禄雪梅一进宫就多了一个心眼,正是为了挨到限满出宫好与纳兰容若团圆,才甘愿做宫女的。

    王庆平回到后宫,按照觉罗氏夫人的嘱托,把舒穆禄雪梅的宫女身份改为秀女地位。雪梅虽然不乐意,再三央求总管太监,可是她哪里知道内情,是由不得她的,也就只好作罢。

    觉罗氏夫人命安三求后宫总管太监把舒穆禄雪梅变作秀女后,觉得事情还没办到点子上,又煞费苦心想了一条妙计:若是再求宫中敬事房的太监设法让皇帝临幸舒穆禄雪梅,破了她的处女身,儿子对表妹的恋情也就会绝望了。这才是根本的办法。想到这儿,她很自得,便又叫人把安三找来,面授机宜,命他多带些银子快去办这件事。

    托敬事房的太监办这种事并不奇怪,就连宫女都争着贿赂太监。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况且每隔三年还要大量遴选秀女。大多数的妃嫔和秀女两三年也轮不到临幸。甚至有的终生都看不见皇帝。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美女都正处于青春年少,久居深宫,长期得不到异性的慰藉和爱情的滋润。深宫春怨,几乎每个女人都会尝到那痛苦难熬的滋味。有的怨女就在年轻俊俏的太监身上打主意。她们认为太监虽然去势了,可毕竟是男性。因而,有些小太监有的是能得到美女亲近的机会,称为“床上太监”。这是宫中公开的秘密。恐怕连皇帝也不会没有耳闻,可是谁让他妃嫔众多,秀女成群,无暇“照顾”,终年干着人家来着,他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次一次默默地戴上那一顶顶绿色的帽子。

    可是,太监毕竟不是真正的男人,办不了什么事,又不那么名正言顺。有些妃嫔和秀女,就千方百计地孝敬敬事房的太监。因为在敬事房里担任职务的太监,是专管皇帝房事的,每天在皇帝进晚膳的前后,当值的太监就双手托着一个玉制的大盘子,盘中摆着许多象牙做的签牌,这些签牌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色,有的是白色,这四种颜色分别表示后、妃、贵人、秀女的等级。每一支签牌都用黑字写清某个美女的芳名。太监毕恭毕敬跪着呈到皇帝面前,皇帝从玉盘里挑选了一支签牌之后,太监才唯唯地退下,皇帝挑选出哪支签牌,就表明当晚要临幸哪一个美女。

    后宫的美女众多,除了皇后和几个宠妃以外,皇帝根本记不清哪个是哪个,全凭敬事房当值的太监安排好象牙签牌呈给皇帝挑选,太监就大有做手脚的余地了。就如汉宫的画工毛延寿似的,有的宫中美女贿通了他,他就悉心精工把像画得非常的美,得到皇帝的宠幸。有的宫中美女尽管长得美如天仙,如像王昭君,只因没贿赂画工,就有意把昭君画得丑陋些,致使她遣嫁北匈奴单于前,一直不得与皇帝相见。

    清宫敬事房的太监即如此,有奶的便是娘,谁给到钱,就为谁办事。自从受了觉罗氏的贿赂之后,很快就制好舒穆禄雪梅的签牌,并且每次都把她的签牌放在玉盘中最显眼的地方。工夫不负苦心人,当值太监没白尽力,皇帝为了尝尝新,终于拣了舒穆禄雪梅这个不熟悉的名字。

    宫中的妃嫔或秀女在陪伴皇帝就寝前是需做一番准备的。一接到侍寝的通知,只能吃八分饱,免得在龙床上出恭。先要漱口、洗澡、洗脸,洗净后,两颊轻施脂粉,头发梳理整齐,不戴一切发饰,用黑色绢纱罩起来垂在肩上,前额的刘海要垂覆在眉边。这种发型,皇帝看了就像少女一般,显得清纯可爱,同时,也表示自己卑微的地位。脱去常衣,换上薄如蝉翼的睡袍。然后,装进一个红色的大布袋里,由当值的太监扛着,前后有侍女提灯陪伴,送进皇帝的寝宫中。

    得到陪侍皇帝就寝的信儿,对任何一个妃嫔或秀女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喜事。可是,舒穆禄雪梅听见当值的太监告诉她,今晚去皇帝寝宫陪侍,当时就觉得脑中“嗡”的一下,眼前一片黑,她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舒穆禄雪梅感到非常的恐惧,她怕得浑身打战。她怕见皇帝,更怕陪伴皇帝就寝,一旦破了女儿的贞节,岂不辜负了容若表哥对自己那一片赤诚?她急得一时手足无措。她怨,自己身边连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谁能帮助她逃脱今夜的噩运?她恨,皇帝纵然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满足不了他的艳福!她愁,她急,今晚若是想不出个挽救的法子来,如何是好?月已升天,她还没想出良策,就在当值太监来接她侍寝前的刹那间,雪梅急中生智:推说恰逢这两天来了月经,便到梳妆台跟前冲着镜子,把两颊涂上红色,表明白己的身子不干净,若去侍寝,岂不犯下欺君之罪。又唯恐太监耍刁,不肯轻信,急忙翻出一条内裤,咬破了自己的小腿,拿裤裆在伤口处擦抹两把,等太监来时,好对付他。这个办法挺灵,还真的哄骗过去了。

    说来也巧,就是在这个当儿,纳兰容若突觉心烦意乱,坐也不稳,站也不安,一种无可名状的愁绪催他信步来到自怡园,走到湖边花丛中,酒已渐醒,但见眼前的残花败叶,纷纷飞舞,禁不住悲从中来,落泪不止。周围的山水树木、鸟语花香,都令他不愉快,头顶上那轮明月,使他感到也不那么皎洁、祥和、明媚,那凄清的月光照着自己两鬓的青丝,使人心情格外低沉。他步履蹒跚,边走着边吟道: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纳兰容若踽踽独行,不觉来到了当年表妹曾住过那凝翠楼的回廊下。角楼檐下挂着一张蜘蛛网,惹他心里感到一阵空落落的不好受。他独自偎依回廊的栏杆,伏着沉思。蓦地,他好像在一片荒苔中发现了什么似的,迅即拾起来一看,是已生了锈的凤翘。这当然是表妹头上的饰物。他一面擦拭,一面抚摸着……

    纳兰容若手里紧紧地攥着凤翘,感到无比的怅惘和痛苦。因执簪就地草成一阕词: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目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

    纳兰容若与舒穆禄雪梅这对恋人,宫墙阻隔,咫尺天涯,相爱不得相亲。此时,一个在凄清的储秀宫临风洒泪;一个在萧索的回廊对月长吁。有谁知道,如今这只凤翘被纳兰容若拾得,竟成为他最伤心的纪念物。

    舒穆禄雪梅的心情一直是阴冷的。身居在宫禁每日都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中,有时竟彻夜不眠,一盏孤灯伴着她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数着日子期盼表哥的音信。这天夜里,她蘸着热泪填一阕《采桑子》,以词代笺直抒胸臆: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纳兰容若从雪梅嘱托的人手里接到《采桑子》这阕词,读后便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独处居室守着一盏几乎烛残光尽的孤灯,在风雨中似乎听到凄凉的曲调。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寂寞、凄惋、失望、空虚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头。于是,提笔也填一阕《采桑子》作为致表妹的复函。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舒穆禄雪梅接到容若表兄以词代柬的来书,看过之后,心里只觉既喜且悲。喜的是词中提到醉酒,想必仍在府中,未入空门。悲的是她兄妹热恋得如胶似漆,如今却不得亲近,两处相思一般凄苦。她边思念边落泪,她的心都碎了!她再也憋不住,颤颤巍巍地哭出声来。一直到三更,才止住泪。她惦记着写封回书,又想到表哥所寄的词中嘱咐她说,来往的信函应以隐语相称。她翻出来重阅:“……惜花人去花无主。”她看完频频颔首,心领神会,表兄以花自比,而将自己比为惜花人。容若另有一阕词的尾句曾慰嘱她,说:“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于是她写道: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写罢,叠好,托人捎给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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