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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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亲王府明珠相爷接到胞妹纳兰氏夫人病故的噩耗,立即派宠仆、大总管安图星夜赴杭州奔丧。

    这纳兰氏夫人的丈夫舒穆禄庆吉,祖籍辽宁铁岭人,科第出身,钦点为杭州知府,到任不久又擢升为道台。他乘船去南京赴任,途中狂风骤起,不幸遇难。纳兰氏夫人为丈夫料理完丧事之后,郁闷成疾,虽经多方求医治疗,却不见好转,一病而亡,扔下孤苦伶仃年仅十四岁的小姐舒穆禄雪梅和偌大的一片家业。

    安图昼夜兼程赶到舒穆禄府,只见舒穆禄雪梅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喊着要跟母亲去,奶娘和仆妇们都围着雪梅相劝,只是劝转不了,他便也凑过去好言抚慰多时,并把主子明珠老爷亲笔书信交给雪梅姑娘,她这才渐渐地止哭息泪。安图遵照明珠老爷的嘱咐,厚葬了纳兰氏夫人,又帮助舒穆禄府料理一番家事,然后要接舒穆禄雪梅姑娘一同返回京都。

    舒穆禄雪梅原不忍拖烦舅父家,无奈,舅父信中说:“念外甥女年纪尚小,上无父母教养,下无兄妹扶侍,舅家即汝家,不可见外,务必随安总管一并来府,切切……”雪梅噙着两泡眼泪看罢信,才决意听从舅父的嘱咐,待到清明,亲自到父母双亲的墓前祭扫之后,择了吉日,遂命家人打点所带行李物品。届期,依依难舍地洒泪告别了故居,随着奶娘与贴身的丫鬟红杏登船前往京师成亲王府。安图与两名小仆乘另一只船居后护行。

    不多日,舒穆禄雪梅一行到了京都,早有成亲王府打发来的轿儿与载箱笼行李的车儿侍候着。舒穆禄小姐由丫鬟红杏搀扶着坐在轿里,不时地掀开纱窗帘儿往外瞧,她见京城的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街市繁华,远非杭州可比。走有两个时辰,过了什刹海,忽见北街矗立着三间嵌着金黄兽头的大朱门,正门上悬着一块朱红色的匾额,匾上是康熙皇帝御笔题写的金黄色斗大的“成亲王府”四个大字。门下左右蹲着一对汉白玉雕刻的大石狮子,门前站着数个“八”字排开、威风凛凛的守门人。

    轿儿来到成亲王府门下,从西偏门进去,在平坦宽敞的甬路上前行。一路上鸦雀无声,甬路的尽头是二进门,中间是穿堂,迎面摆放着一扇雕刻精美的大屏风。后面是一栋花厅,穿堂两侧环抱的走廊直通花厅。花厅的后面便是一栋朱甍碧瓦的五间正房,这是明珠相爷在府内办公、接待幕僚的地方。由正院的西耳门进去,又见一个大院落,院中坐北面南建着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旁对称的游廊,挂着鹦鹉、画眉、金钟儿、凤鸟儿等各式各样珍贵的鸟雀,一派莺歌燕舞,令人赏心悦目。偏东北是一片园林,刚刚泛绿的林中几株红杏正盛开着花儿,显得分外娇艳。舒穆禄雪梅暗想:“果然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来到上房门口,停下轿子。候了多时的几个艳妆丽服的丫鬟,忙抢上前打起轿帘儿,搀着雪梅下了轿。这工夫又从上房跑出来几个丫鬟笑着迎来,说:“瞧,这不是来了嘛!夫人惦记着,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姑娘。”他们中间有的人一面掀着门帘儿,一面传报:“舒穆禄姑娘到了!”舒穆禄雪梅由众丫环簇拥着进了门,她边走边暗想:“这府上怎么有这许多规矩……”又过了一道门,只见一位容光焕发、眉宇之间有一股威仪、体态丰盈的夫人,由四个丫鬟陪侍着迎出来。舒穆禄雪梅忖度:这必是舅母了。正欲下拜,却早被夫人扶住。

    “舅母!”雪梅一声哀怆的呼唤,便扑向觉罗氏夫人的怀里。

    夫人搂着外甥女哽咽道:“我那苦命的孩儿!”

    舒穆禄姑娘仰着泪眼,撕心裂肺地抽泣着。众人见这情景无不陪着落泪。丫鬟们怕夫人、舒穆禄姑娘哭伤了身子,都纷纷劝解,才渐渐平和下来。

    觉罗氏夫人携着雪梅来到静怡轩。这里是一品夫人觉罗氏平素燕息的地方。屋顶上画着古色古香的图案,中间悬着一盏华丽的大吊灯;窗前拉着落地大纱帘;地面铺着厚厚的提花大地毯,靠东西两壁,各置一个紫檀木的高几,几上摆放着宋代瓷花瓶,瓶里插着时鲜的花束;靠北壁摆设着四把紫檀色雕花大椅,都搭着梅红绣花的椅搭,并配有圆墩形的软缎倚枕;中间放着一张极考究的紫檀茶几,几上摆放着精制的茶具。

    觉罗氏夫人坐下,她身后齐刷刷地并立四个盛妆的丫鬟悉心地侍候着。这四个丫鬟是觉罗氏夫人亲自从府里三百多名奴仆中遴选出来的,个个长得苗条、细嫩、水灵、俏丽,又都是经过严格调教的。她们服侍夫人,哪个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惰。夫人瞅瞅雪梅,指着身边的椅子让座。雪梅寻思着还没拜谒舅母,哪肯就坐,便连忙走到觉罗氏夫人的座前,恭恭敬敬地施礼,请了安,然后才斜坐在夫人身旁。立在夫人座后的四个丫鬟互相交换一下眼色,暗暗佩服舒穆禄雪梅颇有名门闺秀的风度。这时,一个丫鬟已斟了香茶。觉罗氏夫人揭开碗盖儿,吹了吹泛在水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问:“家里的事可料理妥善了?”

    雪梅欠身谦恭地答道:“承蒙舅舅、舅母派安总管相助,一切善后都料理好了。”

    夫人听了,说:“安图办事倒是让人放心的。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别见外,要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尽管说话,让下边人去取。若是他们怠慢,任你责罚;有那顽劣的,就让丫鬟交给安三处治。”雪梅一一答应着。接着,夫人又问:“你带过来几个仆人,可心不?”雪梅回夫人说:“一位李奶娘,一个贴身的丫鬟红杏,她们都是很可心的。”

    说话间,又上来一道点心和干鲜果品。夫人拣了一块宫中精点,让着雪梅,随后自己也拈了一块吃着。用过了果点之后,夫人便差府中的两个奶娘并两个丫鬟领着雪梅去见舅舅明珠。雪梅对舅母赐果茶表了谢意并告辞,随着奶娘与丫鬟们出了静怡轩,见门前仆人们已备下了轻便的锦车。

    雪梅乘车出了西耳门,径奔舅父的院中,下了车,奶娘和丫鬟们簇拥着舒穆禄姑娘进了上房,正遇着纳兰明珠在书斋阅卷。雪梅见了这位年逾四十的老爷,心想:这位必是舅父了。便屈身下拜:“舅父大人,甥女前来拜见!”说着,喉中哽咽,进而禁不住大哭起来。

    明珠连忙起身,扶住外甥女,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湿润了,心疼地说:“看你很纤弱,过度悲哀会伤身的。”他怕雪梅细说家遭不幸的原委,再引起彼此伤心,便拿话岔开,“府中的后事,安图已与我详叙了。凡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你万不可过分伤心。跟着舅舅、舅母和在你父母的膝下是一样的。可曾上过学?现在读什么书?”

    雪梅答道:“家父在世时曾请家塾先生,教导小女刚读到五经。”

    明珠听了高兴地说:“这就好!我府中也请了先生,正教你表哥读书,今后可以和他一处念书,有了疑问,还好互相切磋。”

    雪梅忙欠身感激地说:“多谢舅父!谨遵舅父的教诲。”接着明珠又对外甥女安慰、鼓励一番,雪梅就辞别了舅父,同奶娘与丫鬟们回到静怡轩。

    夫人与雪梅又叙谈了一会儿,就命仆人去自怡园中给舒穆禄姑娘打扫房子。正说话间,丫鬟进来传报:“冬郎公子来了。”

    雪梅暗想:“不知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品性如何?日后同窗共读可能相处得来?”待纳兰容若大步跨进静怡轩,一个英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时,他与她四目相对,相互不由心中一动,却又迅疾地回避,终又忍不住不时地偷眼瞧着。容若差点忘记给额娘请安。觉罗氏夫人笑着冲儿子说:“远方客来,还不快去见见你妹妹。”

    容若看着眼前这位身材苗条、楚楚动人的女孩儿,估量是杭州姑妈的女儿,便向前施礼。他们兄妹互相见过礼,回了座位。这边纳兰容若仔细地打量着表妹,只见她一身绮素,白皙的面颊,浅浅的酒窝,宛若白莲出于清水,素淡之中透出无限的清丽高洁。她双眉不时地深蹙,并不损其媚。两只聪慧的杏眼,恰如一泓秋水,顾盼多情。在容若的眼中,只觉得此时此刻的雪梅表妹别具一种魅力。

    那边,雪梅着意地端详表兄,一身既不豪华又不俗气的书生打扮,仪容潇洒,风采动人。一副白净面皮,两道浓眉下,一对多情的大眼睛,眸子深含秋水,显得分外聪慧祥和,高高的鼻梁下嵌着两片红润的嘴唇。雪梅觉得这位表兄十分英俊清雅。

    这时,容若首先发问:“妹妹,想必是读许多书了?”

    雪梅答道:“字,倒是认识了几个,书不曾读多少,刚学到五经。”

    容若向额娘请示说:“那就让妹妹和我一起在塾里继续读书吧。阿玛请的查慎行先生倒是很上心教的。”

    觉罗氏说:“也好,一处念书,有个比较,容易长进。只是不能贪玩,误了前程。”

    说话间,一个丫鬟来报说,酒席已摆好,请示太太是否入席。于是,夫人携着容若与雪梅,由众丫鬟簇拥着出了静怡轩,穿过后院,见一幢小巧别致的厢房,及进屋,跟着明珠相爷也来了。丫鬟们早就摆设好桌椅,明珠与夫人就上座,容若坐在左侧。雪梅看看座次,不便就坐,只拣了下首去坐。舅母不依地说:“冬郎是我的儿子,以后你就是我的闺女,怎么能坐在那儿呢?快来这边坐!”舅母执意让她坐在右边,盛情难却,雪梅只好从命。

    接着丫鬟们穿梭般地往桌上铺摆山珍、海鲜及果蔬。夫人操起筷子来,边让着雪梅,边说:“今儿个命厨房特为远方客人多添几道菜,算是接风吧。”明珠拦住夫人的话头,说:“哪里是客人,从现在起大家就是一家人喽。”

    容若趁着阿玛、额娘不注意,一再地目示表妹,让她不要客气。饭罢,丫鬟们捧过漱盂来,大家漱了口,又洗了手。接着,丫鬟们用小茶盘捧着茶来。大家一面喝茶,一面说着闲话。

    这时,仆人来回禀:“舒穆禄姑娘的房子收拾好了。”

    夫人便打发奶娘与丫鬟们,和雪梅从杭州带来的奶娘、贴身丫鬟红杏一块儿去送外甥女休息。容若插嘴说:“我也随去,顺便先领妹妹看看书房。”

    夫人说:“也好,你就跟了去吧。”

    明珠与夫人回去休息了。容若与雪梅由奶娘、丫鬟们侍侯着出了花厅,先自有仆人备了轻便锦车候着。容若说:“我们不必坐车,妹妹刚到府来,边走边熟悉院中的景致,岂不更好!”

    雪梅说:“就依哥哥吧!”便辞了锦车,大家径直往西院走去。

    约莫走过几箭之地,来到纳兰容若的书房。这是一栋朱门碧瓦的三间精舍。檐下挂着“敏求书斋”四个字的匾额。一进门,临窗摆着一套靠椅、茶几。东壁列着一排排考究的樟木雕花书架,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西墙高高地悬挂着墨迹。离墙约有半步,放着一张大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

    容若见表妹在书房扫视一周,似乎喜形于色,便问:“这个读书的环境,妹妹可喜欢?”

    雪梅满意地点点头,说:“倒是难得。待日后切磋起学问来,还望哥哥多多指教。”

    容若急摇头说:“不敢,不敢。”

    雪梅看过书房,便跟着奶娘、丫鬟们往府院的东北走,奔园子里去了。容若说,他要留在书房看书,就不陪妹妹去了。

    夹道两边的树木已吐新绿,甬路上洁净得连一根草刺都不见。路经一片平层层的场子,场中嫩草茸茸。府中一个丫鬟指着说:“那是大公子的跑马场。”雪梅看一眼,心想:“表哥不忘祖训,仍在练习马上的武功。日里苦读经传,早晚操练骑射,将来自有锦绣的前程。”不一会儿,来到园子门口,门上的横楣挂着一块紫色的匾额,上面刻着绿色斗大的“自怡园”三个字。这是明珠相爷亲自为园子起下的名字,又是他亲笔书写的。这位相爷对于居处特别讲究,进了园门,便是假山。山上轩阁巍峨,金碧辉煌,皆是明珠相爷度其山势,因其树木而构筑的清风阁、鸳鸯馆、红叶宫、珊瑚阁、霏云馆、大槐宫。其间错落地点缀着从南方运来的各种颜色、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山下便是一泓湖水,相传这湖底有泉眼与什刹海相通,湖水终年盈满清澈。水中立着数座朱红明柱、碧绿瓦盖的舞榭歌台和容若最喜欢的渌水亭。湖岸上植着北方少有的草木花卉,姹紫嫣红,蜂蝶翻飞。

    自怡园的东侧,是一个不甚大的院落。这是自怡园的园中园。院中竹林扶疏,奇花争艳,尤其是园中那十几株素梅长势更喜人。在翠竹掩映中,有一幢坐北面南、藤攀葛附、精巧别致的小楼,叫做凝翠楼。楼外建有惹人眼目的回廊,朱栏屈曲。众奶娘、丫鬟拥着舒穆禄姑娘来到这楼内:外边的两间是奶娘、丫鬟住的;里边的三间是舒穆禄姑娘住的,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琴房。卧房临窗的床上,铺着新疆墨绿色的毛毯,床上设一张梅花式的小几,几上摆放着随时看的线装书和茶具。地上摆着两把洋漆大椅,中间摆着茶几。墙壁上挂着唐伯虎的水墨丹青画。舒穆禄雪梅环视着屋中的陈设,觉得很赏心悦目。不过,千好万好,总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况且日后,自己在这屋里孤孤单单地住着,什么时候是个头。想到这儿,不由得涌起一股心酸,眼圈就湿润了。府中的奶娘、丫鬟们温言暖语地劝慰一阵子,便回去了。

    红杏打了一盆热水,正要让小姐烫烫脚,好早点歇着。这空儿,听着外边一阵子脚步声,红杏放下水盆,朝外面一看,是纳兰公子来了,便赶忙打起帘子,说:“哟,天这么晚了,还来看我们小姐?”

    容若“嗯”了一声,便大步流星径直向表妹的房里去。

    雪梅这工夫正处于苦闷之中,她总觉得像自己这样命运多舛、孤苦伶仃的人,不如早些跟着额娘去,便一了百了。忽见表兄一身风采地进了房里,她双目突然一亮:“冬郎哥,还没歇着?”

    容若说:“方才听丫鬟们叨咕你又在哭,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竟瞎说,谁哭来着?谢谢哥哥惦记着我。”

    “你千万别伤心,明天就念书去吧。你读到五经的哪一部?”

    “学《春秋》,才开头。”

    “方才从书架上找到的《春秋》,是我读过的,逐句点断了,并根据先生提示作了注释。”

    “享现成的,能学到东西吗?……”

    “那好,妹妹求学肯于独立思考,我再去找。”

    正说着,她见他若有所思片刻,继而欢眉笑眼地说:“表妹,你来得正好,恕我狂言,有个想法,只跟你一个人说,可得替我保密哟!”

    “什么事?那么神秘。”

    “我要编著一部书,内容、体例都已初步构思妥当,只是书的名称尚未想好,暂定为《杂识》吧。你要帮助我,好吗?”

    雪梅觉得表兄小小的年纪,却雄心很大,受了他的感染,满怀愁绪不觉散去了许多。瞧着他那信心百倍、神气十足的样儿,感佩地说:“如不嫌弃,那是自然的。”

    接着,兄妹二人又聊了好一阵子,天将近二更了,雪梅才打发红杏挑灯把纳兰公子送出园门。

    雪梅听纳兰容若说,让她明天就去塾馆读书,这倒使她犹豫起来。她想,母亲刚仙逝不久,哪有心思念书?自从母亲离世,无论黑夜还是白天,母亲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眼前,响在耳畔。再说,自己刚到成亲王府,人生地疏,也需熟悉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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