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相思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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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城谷诸人的来访,显然让苏谨言有些猝不及防,一直到宾主落座,他还是一副愣怔的模样。

    樊素玉将目光从领他们进门后就一直退守在苏谨言身后的管家身上转回来,轻叹道:“许久不见,谨言府上的人换了不少,我都不认得了。不知原先的大管家文叔去了哪儿?我记得他和苏伯父从小一起长大,发誓要给苏家管一辈子家,怎么如今不见人?”

    现在这位管家,脚步轻捷,武功不弱,也是府邸里少数神情自若的人,不是傀儡,也不是苏府的旧人。

    苏谨言闻言,勉强一笑:“文叔年前得了急病,已经去世了。”说罢不自觉地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白韵仪,这才满眼警惕地道,“不知三位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樊素玉笑了笑,道:“依旧是为了心香斋那本香谱。我是心香斋仅存的传人,香谱拿不回去,便无颜面对樊家的列祖列宗,只好请两位师兄来给我做个见证。”

    凌天涯只管一脸冷漠地盯着脚下,萧逐夜则微微欠身颔首,笑意淡淡,并不言语。

    苏谨言皱眉:“我说了,我没有拿你的香谱。”

    “当初香谱是交给苏伯父的。”樊素玉依旧十分温和,“谨言,不如让我见一见苏伯父,此事或可水落石出。”

    苏谨言愣了愣,目光又不自觉地瞄向白韵仪。

    白韵仪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苏谨言于是道:“家父外出休养,眼下不在空青堂。”

    樊素玉很有耐心,继续问:“苏伯父是病了吗?不知在哪处别庄休养,许久不见,我也想去探望他。”

    一旁的白韵仪突然开口:“樊姐姐,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你如今和谨言已经没有关系,是否该避一避嫌呢?苏伯父自有我和谨言一同服侍尽孝,便不劳樊姐姐操心了。”

    她的声音依旧娇软,但和鹿鸣城那次见面比起来,却不再刻意怯弱,美目微眯,反倒有些咄咄逼人。

    萧逐夜闻言,抬眸轻道:“我也有事想见苏老先生,还请苏少主代为引见。”

    他是倾城谷谷主,既然开口,便不好随意敷衍。白韵仪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苏谨言却突然站起身来,愠怒道:“说了父亲身体不好,不见外客。就算是倾城谷,也不能这样仗势欺人!”

    他越说越激动,几步跨至樊素玉身前,清秀儒雅的面孔微微扭曲,大声道:“素玉,看在你我相识十六载的情分上,我也不想与你撕破脸。最后说一次,香谱不在我这里,你我早已经恩断义绝,请你们马上离开空青堂,不要再来了!”

    说罢他愤愤拂袖,衣袖带翻了茶杯,茶水淋漓泼洒,虽然樊素玉及时躲开,却还是有几滴溅上了她的裙角。

    可苏谨言却视若无睹,握住白韵仪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堂,居然连送客之礼都免了。

    凌天涯目光如冰封烈焰,正要提剑追上去,樊素玉却按住了他的手,微微摇头道:“算了凌师兄,我们走吧。”

    直到三人远远离开空青堂,萧逐夜才停下脚步,问道:“素玉,他给了你什么?”

    他一直在留意苏谨言的一言一行,因此看得很清楚——苏谨言拂袖带落茶杯的那一瞬间,袖中落下一颗极小的白色珠子,正巧滚落在樊素玉沾了茶水的长裙褶皱里。樊素玉则借着掸理裙子的动作,将那颗珠子握进了手里。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萧师兄。”樊素玉轻叹一声,手腕反转,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破蜡丸,里面藏着一角薄纱,看质地像是纱帐,边缘参差不齐,应该是徒手撕下来的。

    薄纱上没有字,只用暗红色画了寥寥几笔,最上面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点,中间是几道水波一样弯曲的纹路,最下面更是怪异,看起来像一只头比身子还要大的鸟。

    萧逐夜拿起薄纱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皱眉道:“是血。”

    新鲜的血液,用以作画,不超过一个时辰。

    樊素玉盯着那些叫人费解的线条,脸色渐渐变了。她和苏谨言认识了十六年,彼此有着旁人无法代替的默契。

    凌天涯道:“他说了什么?”

    “求救。”樊素玉脸色有些发白,伸手指着那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血点,“这是我们小时候尚未习字时的游戏……九个圈——九,是‘救’!”

    萧逐夜问道:“那水纹,是指水渠,水塘还是水井?”

    “应该是池塘。”樊素玉对空青堂的布局十分熟悉,闭起眼睛一边回想一边道,“后花园有一个池塘,池塘西南角养了许多小动物,兔子、鸡鸭,还有……鸟雀。”

    她睁开眼,盯着最底下那只怪异的鸟,缓缓道:“是池塘边养鸟雀的地方。”

    萧逐夜道:“我昨夜去过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樊素玉沉吟片刻,伸手缓缓划过水纹和鸟,轻轻道:“鸟在水纹之下,应当是指——水下。”

    深夜的空青堂,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鬼影幢幢的妖鬼洞府。

    萧逐夜带着凌天涯再次潜入苏宅,一路直奔后花园池塘西南角。

    那里依墙建了数个围栏,圈养了用来试药的各种小动物,地方不大,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了人。

    豢养鸟雀的围栏前正对一面宽阔静谧的池水,月光细碎地洒在水面上,水下漆黑难辨。

    前院传来阵阵喧哗,想必是樊素玉已经带了吕大夫,联合了城中诸医馆而来,以流民无故身死为由,上门拜访。

    苑城因为有了空青堂,其他医馆都过得有些憋屈,因而有这机会踩上一脚,大家也都是很乐意的,再加上有樊素玉从中斡旋,恐怕一时半会儿,苏谨言和白韵仪很难脱身。

    两人取出夜明珠,褪去外裳,无声滑入水中,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又很快闭合,了无痕迹。

    夜明珠在水下发出幽光,依稀能见水草款摆,游鱼受惊四散,窜入不远处密密匝匝的莲茎之中。

    起初并无异样,往下潜了数丈,靠近岸边的软泥渐渐变成了坚硬的石块,最后,露出一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石砌通道来。

    两人依次潜入,没多远,通道就到了头,尽头是一片开阔水域,萧逐夜算着距离,上潜到约莫一半的时候,将夜明珠收了起来。

    四周顿时重新陷入黑暗,但水面之上却有光亮摇曳不定。再往上潜,看得更加清楚,两团极亮的火光照在水面上,岸上有人影来回移动,看不清人数,隔着水波也听不见气息。

    萧逐夜对凌天涯比了一个手势,后者会意,伸手握住了一念妄的剑柄。

    看准了方位,萧逐夜骤然跃出水面,手中银针破空而去,带起劲风,瞬间将火光熄灭。

    一片黑暗中,守卫之人还来不及惊呼拔刀,闪着寒光的长剑便无声无息地没入喉头。

    两人配合无间,转瞬之间便放倒了岸边三个守卫,余下一个距离较远的,也被萧逐夜的银针刺中,没有出声就倒下了。

    确认周围再没有人,凌天涯才重新点燃了之前翻到在地的灯笼。

    火光亮起,只见这里是一个地下石窟,四周都是岩石围砌,中心一个水池,正是他们之间潜进来的地方。

    水池对面有扇铁门,四个守卫原先都守在门前,其余再无通道。门是锁着的,凌天涯在其中一个守卫身上搜到了钥匙,还有一面腰牌。

    腰牌一面刻着一个“追”字,另一面,则是一个“白”字。

    “白门的人。”萧逐夜目光微凝,他也在其他守卫身上发现了同样的腰牌。

    所以说,空青堂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苏家父子,而是白韵仪,或者说,是白韵仪身后的白门,是白翳。

    用钥匙打开门,门后是大块青石铺成的廊道,墙上刻有简单的地图。

    地图显示,共有四条通道汇聚到中心丹房。丹房位于空青堂正堂之下,是平时炼丹制药的地方,通道均引有水源,是为了一旦丹房失火,可及时扑救。

    因为是炼丹之处,所以通道并没有设置机关埋伏。

    两人小心地穿过,又遇到两拨巡逻的守卫,都被萧逐夜的银针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接近丹房,廊道两边渐渐多了许多凿开的石室,从前应当是堆放药材的地方,如今药材都已经搬空。有的石室里是空的,铁链散在地上,墙上血迹斑斑,有的石室里则用铁链锁着人,躺着的,趴着的,坐着的——不管男女老幼,都是眼神空洞、神志不清的样子,看见他们经过,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一下。

    看衣着,这些人应该就是医馆收治的流民,只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多半已经服过制作药偶的药物,是半人半傀儡了。

    人群中有个和萧茵茵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大约是饿坏了,将自己的手塞进嘴里啃,手指被啃得鲜血淋漓,她却一脸木然,完全不知道疼。

    凌天涯双手紧紧握起,低声咒骂了一句:“浑蛋!”

    萧逐夜心中恻然,不忍再看,快步往前走去。如地图所示,廊道的尽头是一圈环形走廊,连起四条通道。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白门弟子不少于二十个,有的拿着药瓶,有的端着饭菜,有三人一组佩刀巡视的,也有负责运送尸体的。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跨过环廊,才有一层层阶梯往下,通往丹房。

    萧逐夜仔细观察了一下巡视弟子走动的间隔,对凌天涯做了一个捂住口鼻的动作,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瓶塞,将瓶中的液体沿着墙根慢慢倾倒而下。

    内力催助之下,液体很快挥发于无形,离得最近的三个巡视弟子顿时倒地不起,周围的人想要过来扶持,也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环形走廊另一头的几组巡视弟子听见动静,高声追问,可刚刚发出一丝声音,就被凌天涯很快放倒。

    “迷香的时效只有一个时辰。”萧逐夜看着顷刻间变得空荡荡的走廊,神色间并未见轻松,“别的通道里也还有人,只要有一个人发现此处有变,引来外援,我们都有可能被困住。”

    他清楚地记得这里的构造,只要外面的人封死入口,打开水闸,等地底灌满了水,深陷其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凌天涯点了点头,正要往前走下台阶,突然迎面一支弩箭夹裹劲风,直射面门。

    两人反应极快,各自闪向一边,弩箭从中穿过,狠狠地扎进身后石墙,劲风带起两人鬓边发丝,寒彻入骨。

    台阶下缓缓出现一个身影,一身皮甲劲装,身形窈窕,冷若冰霜,艳若桃李。

    凌天涯的瞳孔猛然收缩,死死盯着那个将弩箭对准他的女子,难以置信道:“司秦?”

    女子面无表情,执着弩箭的手纹丝不动,冷冷道:“两位擅闯禁地,伤我弟子,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萧逐夜看了一眼凌天涯,没有说话。凌天涯却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追问:“你是白门的人?”

    女子道:“白门追魂堂堂主白司秦在此,凌少侠有何指教?”

    “追魂堂堂主……白司秦……”凌天涯低低重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腰牌上刻着的“追”字——原来那些人都是追魂堂的弟子,是她的手下。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姓白……”他皱眉看着她,浅色瞳孔里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直面真相的惊讶,久别重逢的喜悦,被欺骗的愤懑,深重的怜惜……

    却唯独没有恨。

    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最终,他只是问道:“司秦,你告诉我,当初在魔域沙漠的相遇,是偶然,还是必然?”

    相逢伊始,便环境恶劣,强敌环伺,两个陌生人不得不互相扶持依靠,历经艰辛才得以脱困。他因这生死的羁绊而义无反顾地追随,为她中毒也好,一夜白头也罢,都是心甘情愿。如今他只想知道,这一切的初心,是否都只是缘于她的别有用心。

    他和萧逐夜不同,若心存疑惑,定要当面问清。

    白司秦清冷的眸子有了一瞬间犹豫,片刻后才道:“门主想要得到一念妄的剑谱,我奉命前往魔域沙漠,正逢沙暴,我得知你孤身进血蝠洞救人,所以去找你。”

    “原来……如此。”

    听到她的回答,一向没有表情的凌天涯居然笑了笑,手中长剑慢慢抬起,引剑横胸。他盯着对面的白司秦,口中却对萧逐夜轻轻道:“萧师兄,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萧逐夜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声“小心”,便轻捷地绕过凌天涯和白司秦,径直朝丹房而去。

    白司秦没有拦他,也拦不住,凌天涯的剑已紧随而至,截断了她的去路。

    每个人都有必须亲自面对的苦乐,有些路一定要自己走,有些伤一定要亲身经历,绕不开,也躲不过。

    推开丹房厚重的石门,一股炙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萧逐夜警惕地环视四周,这是一个用长条巨石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房间,四角放置着巨大的丹炉,两个一组,共计八个,规模比倾城谷的丹房要大上一倍。

    此时此刻,八个丹炉中有七个燃着熊熊大火,应该正在炼制丹药。但奇怪的是,炉边既没有人添加炭火,也没有人调制丹丸。

    再往前走了几步,他才发现,此处倒也并非空无一人。

    丹房中心的圆形青石地雕上,正垂首坐着一个人,身材臃肿,穿着松墨纹饰锦缎长衫,衣料虽然昂贵,但满是褶皱,像是很久都没有换过了。

    萧逐夜手中扣紧银针,慢慢绕到那人面前,只见他头颅耷拉,双目微闭,胸口正微微起伏着。透过蓬乱黏腻的花白头发和杂乱胡须,五官轮廓和苏谨言有几分相似。

    这是……苏清流?

    萧逐夜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苏老先生?”

    那人的手微微动了动,露出手指上几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同时有铁链的锵锵声,从一旁的丹炉传来。

    萧逐夜这才发现,此人身上竟然缠着好几条铁链,铁链分头固定在丹炉炉脚,铁链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应当锁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思忖片刻,伸手探向他的腕脉。

    谁知手指刚刚搭上苏清流的手腕,苏清流骤然睁眼,双目布满血丝,张开嘴朝他胳膊一口咬下。

    萧逐夜急忙沉肩抬腕,脚步一错,从他身侧滑开。

    可苏清流也随之跳起,朝他扑了过来,口中嗬嗬出声,口涎挂在嘴角,模样可怖,动作却异常轻捷,快得不可思议。

    苏清流身为空青堂的主人,虽然精通医术,却不会武功。但看他眼下的情形,却身轻如燕,力大无比,只是双目呆滞混浊,萧逐夜连续叫了几声,他都置若罔闻,无知无觉,只管四处追扑,身上的铁链互相撞击,丹房内一片回声。

    萧逐夜射出的银针一一没入苏清流要穴,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行动。

    萧逐夜的心越来越沉,苏清流的情形比堂中那些下人更加危险。他拥有比自身大好几倍的力气和速度,却没有思想,不怕疼,也不会累,如果这种进化过的药傀儡再多几个,天下岂非要大乱?

    白翳究竟意欲何为?

    稍一分心,苏清流手中铁链一抖,竟将一只巨大的炼丹炉扯翻,两手高高举起,大吼一声,朝萧逐夜扔了过来。

    偌大一只炼丹炉何止百余斤,况且炉内炭火烧得正旺,萧逐夜甚至能看到苏清流的手掌被滚烫炉火生炙出白烟,几乎立刻皮开肉绽。

    萧逐夜身轻如燕,足尖在墙上轻轻一蹬,自砸下的丹炉上方飞身而过,丹炉沉重落地,巨响声后,铺地的青砖裂得粉碎,烧红的炭火和半成的丹药也滚了一地。

    门外传来凌天涯的叫声:“你没事吧?”

    可萧逐夜来不及回答他,身怀怪力的苏清流已经举着另一只丹炉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炼丹房可以腾挪的空间并不大,他要是这样无休止地将丹炉轮番扔一遍,事情也很棘手。时间一旦过去,脱身都有问题,更别说苏谨言交代的那个“救”字了。

    可就在苏清流想要将手里丹炉扔出去的刹那,突然剑光一闪,自他身后划出一道绚丽绯红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没入他的左腋之下,然后毫无滞涩地从左肩撩出。

    苏清流的一条左臂,竟随着这一剑的劲力斜飞出去,打了几个旋,落在满地炭火余烬中。

    丹炉失去了一边支撑,顿时倾倒,苏清流重心不稳,扑跌在地,被滚落的丹炉重重地压住了双腿。大蓬的血从他的伤口喷溅出来,纷纷如雨。

    傀儡虽然没有知觉,毕竟还是活人,受伤了也会流血,血流多了也会死。如今就算他感觉不疼,浑浑噩噩中也知道大事不妙,握起仅剩的右手拼命捶打炉身,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

    萧逐夜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利落收剑、静静站在血雨背后的人。黑色劲装勾勒出高挑身形,黑发编成粗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她的表情很平静,原先那些不可一世的嚣张,那些明艳直接的娇媚,似乎都尽数敛进了沉静的眉目和紧抿的嘴角中。

    他的心跳得厉害,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费尽心力,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心平气和:

    “雪心……”他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好久不见。”

    其实并没有很久。

    自他那日不告而别,到如今不过十余天,却好像重新走过了漫长的七年。大概只有做出了选择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中的跌宕起伏千回百转,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来空青堂,是为了遇到她,可是真的遇到了,却又不知所措。

    她微微侧着头,以一种奇怪的神色打量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他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如今却分不清她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恨,也不见得是喜悦,反倒带着淡淡的惆怅,以及无奈——不想看见却不得不见面的那种无奈。

    她越平静,他就越不安。还不如恨呢,破口大骂他负心薄情,也好过相逢一笑泯恩仇。

    良久,她才垂眸,叹了口气:“我来空青堂是为了找苏清流报仇的。”

    嗯,所以呢?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这样急于撇清……他的目光渐渐暗沉,依旧一言不发,生怕一开口,好不容易维持的镇定会瞬间崩塌。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苏清流变成这样,已经是对他最好的惩罚,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这次不过是意外,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她一口气说完,似乎松了口气,看了一眼一旁依旧在挣扎,却因为没有及时止血而渐渐力竭的苏清流,缓缓走了过去。

    宋雪心居高临下地站在苏清流的头边,看着他时不时痉挛的身体。他的右手依旧在徒劳地推着沉重的丹炉,但眼中的光已经涣散了。

    她提起剑,对准他的心口。

    “你的腿断了,手也没有了,若是侥幸救活,也不过是个无用的傀儡,生不如死,不如我送你一程吧。”她的目光中淡淡地流露出一丝怜悯,旋即一凝,手腕蓦然落下。

    剑尖穿透心脏,苏清流呼吸一滞,瞪大眼睛,一刹那间,眼中掠过一丝清明。

    “谢……谢……”他嗫嚅着嘴唇,留下了最后两个字,目光转黯,终归寂灭。

    宋雪心拔出红棘,在他衣襟上拭净血迹,朝石门的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和萧逐夜说一句话。

    她背影挺拔,带着一去不回的坚持,每走一步都在离他更远。而这距离,都是由他一手造成。

    他微微眯起眼睛,大步冲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往后一扯,将温暖熟悉的身体用力地拥进怀中。

    不知该说什么,那就什么都不要说。

    但是,不可以走!

    也不要说不再相见这样残忍的话!

    宋雪心背脊僵直了片刻,回过神来,伸手去一根根扳他的手指,他却翻腕将她的手轻轻覆住,她挣脱了再去扳,他还是依样翻回来覆住。往复几次,她终于发了狠,手一抬,照准他的手背就一口咬了上去。

    萧逐夜没有躲,疼痛让他浑身一颤,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宋雪心的齿关骤然一松。

    原来咬人也是很累的,她累得气息都不匀了。

    他还是没有放开她,半张脸埋在她蓬松漆黑的头发里,清冷的声音因为放得轻软,显得异常动人。他道:“雪心,对不起……”

    咦,何出此言?

    她看着眼前那只漂亮的手,此刻手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要道歉的人,难道不是她吗?

    她默默揣度了片刻,自认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低低道:“那天晚上的事,本是我有心为之,并不用你负责。七年前大家也都还小,说的话更不必当真……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你将白玉玦带走,不就是想要两清吗?我觉得那样很好,不再见面也很好,如此也不会影响你将来的姻缘,毕竟……”

    话没说完,被他握住肩膀一把转过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吃了,温雅的声音也有些阴沉:“你这话,可是当真的?”

    宋雪心目光有些游移,不愿和他对视,低头道:“是真的……当然我还是有些难过,毕竟我一直都对你……”顿了顿,才十分坚定地道,“我们两清了!”

    “我不想两清!”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满眼写着为什么。

    “雪心,我说过,你到哪里都甩不掉我。”他深深凝视她,“不管我去往何处,都会等你,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两清之说,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我不答应。”

    她怔了下,跟不上他的思路:“那你想如何?”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角,低语道:“带你回家。”

    说他无耻也好,耍赖也无所谓。他本想让她伤心欲绝,最后折磨的却是他自己,他可不愿让她这样轻易得逞,她一意孤行地想要离开他自生自灭,想都别想!

    宋雪心一时有些蒙,用手背按着额角,脸颊泛红,眼神却刀光剑影:“我……我才不去!我连你究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叶是我母亲的姓,她是‘北翎南霜’之一的‘南霜’叶霜迟,曾经是长恨岛的岛主,惊弦是母亲替我取的名。萧是师父的姓,逐夜是师父替我取的字。”他一口气说完,低柔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有,她想知道的可多了!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用力扯了扯他的脸,见没有异样,才吁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你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为什么你没有被烧死?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谁却不和我相认?”

    “此事说来话长。”他握起她的手,手指分开她的手指,紧紧扣住,“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没忘记,门外还有凌天涯和白司秦,中了迷药的弟子一个时辰就会醒,樊素玉和吕大夫还在和苏谨言周旋……无论如何,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已经找回了她,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将那些疑虑道尽,误会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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