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月华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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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雪心料得不错,欧阳云天确实在欧阳蕙居住的蕙景院。

    欧阳蕙嫁到怀义山庄之后,不久便生下儿子胡缜。如今胡缜快七岁了,两家长辈共同决定,送他来菁华剑派拜师学剑,正巧胡晶晶和天罗刀的小姐林柔想要去益州游玩,便随欧阳蕙一同来了菁华山庄。

    宋雪心透过扶疏的花木看向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低低道:“你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说罢,便纵身跃起,伸手钩住垂下的花枝,轻轻一荡,无声无息地落在屋脊的阴影里。

    她不了解萧逐夜的轻功,也不想花时间去了解。她只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简单的方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无声地沿着屋脊前行,如一只轻捷的猫,同时凝聚内力,仔细听屋中的说话声,判断方位,最后在东南角停了下来。

    正要伏下身子,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猛然抬头,只见眼前不到一丈处,赫然有个人正笔直地站在脊兽之上。

    夜风阵阵,拂动他的衣角,修长的身形衬着身后的墨蓝夜色和淡淡月华,几乎让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飞升羽化。

    宋雪心轻轻“嘶”了一声。她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又是什么时候赶到了她前面。

    细思极恐。

    萧逐夜背对着月光,半蹲下来,竖起手指放到唇边,目光流转,朝她微微一笑。

    那一瞬,似有月光流入他的眼底,朦胧浩渺,好似藏着烟波万里。

    这笑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心底那个永恒的少年,他亦有着相似的动人眼神——如果他还活着,会变成萧逐夜这样的男子吗?

    但她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绝不会的!就算萧逐夜皮相美好,但生性虚伪凉薄,叶惊弦怎会像他?

    她的脸色有些阴沉,转开头,朝下方看去。

    欧阳蕙和欧阳云天父女二人已经出了屋子,正站在廊下,夜风隐隐送来欧阳云天沉郁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始终留着他送你的东西。以前我念在你是女儿家心软,不予计较,可今非昔比,此事你若不处理好,恐成祸患!”

    欧阳蕙沉默片刻,才静静说道:“听说,今天庄上来了南剑宗的人,是个姑娘,爹爹为何不让我与她相见?”

    “相见?”欧阳云天顿时怒了,声音也抬高几分,“你还想与她相见?我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吗?阿蕙,宋雪心是来找麻烦的,不是来叙旧的!当年宋雪阳就是接了你的书信之后才会死于非命,你以为宋雪心会放过你?”

    欧阳蕙却置若罔闻,只管喃喃道:“宋雪心……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她也已经长大啦!不知……和他长得像不像?”

    她的回答和欧阳云天的质问南辕北辙,只见欧阳云天垂下的手掌剧烈地颤抖,宋雪心还以为他会就此一巴掌甩过去,可他竟然没有,不光没有,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阿蕙,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你要以大局为重。菁华山庄今天的地位来之不易,这么多年爹爹一个人苦心经营,你妹妹还小不懂事,你身为长姐,不该为爹爹分忧吗?”

    他言辞殷殷,语气真切又无奈。宋雪心不由得想到自己那个火暴脾气的父亲——如果换成是宋连城,方才那一巴掌早就落了下来,连带五分劲力,只多不少。

    这是别人家的爹爹。

    她开了个小差,回神只听到欧阳蕙的后半句:“爹爹竟用三日入魂对付她?”

    “原本那是……”欧阳云天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你不用替她担心。她身为南剑宗宗主,又要去承影山,必然不可能孤身上路,我也不想正面与剑宗为敌,不过是让她好好睡一觉,免得她多生心思,趁夜来找你对质。”

    “不会害她?”

    “不会。”欧阳云天叹了口气,“阿蕙,你务必趁着今夜,将那些蛛丝马迹全都抹掉,切记切记!”

    欧阳蕙乖巧道:“女儿明白了。”

    见她如此顺从,欧阳云天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肩膀,问了一声:“缜儿可睡了?”

    “睡了。今日他去西苑练了一天的剑,一回来就睡了。”

    “缜儿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又肯用功,甚好。”

    “是爹爹教得好。”

    欧阳云天笑了笑:“我让阿兰去看看宋雪心的情况,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方才我同你说的话莫要忘记,早点处理完,也好早点休息。”

    “是。”

    眼看欧阳云天步下回廊,就要走出院子,伏在屋顶上的宋雪心不禁有些焦急。

    蛰伏七年,她想知道的答案近在眼前,怎能放弃?可是,一旦欧阳云天发现欧阳兰久久未归,必然心生警觉有所防范。她倒是不怕撕破脸,但到时候再要追查真相,只怕是难了。

    她犹豫再三,终于做出决定,身形一动,就要去追已经走出院子的欧阳云天。

    谁知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按,一个清冷中带着魅惑的声音低道:“你留着,我去。”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如轻烟一般,飘然落入夜色笼罩的花木丛中。

    不多时,夜风便远远送来他的声音:“好巧,欧阳掌门也在这里赏月吗?”

    看着身边空空如也的屋脊,空气里仿佛还留着他衣上淡淡的药香,宋雪心的心情有点复杂。

    内心其实很不想承他的情,但……

    算了,至少她现在不再有别的选择了。

    偷看欧阳蕙比偷看欧阳云天要容易得多,宋雪心直接翻下屋檐,躲在窗下,透过半开的窗户朝里头看去。

    屋内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妆台前一灯如豆,灯前坐着一个背影纤瘦的女子,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看来胡家小少爷并不和母亲住在一起,不过身为菁华山庄的大小姐,竟连一个随侍的丫鬟都没有,倒是出乎宋雪心意料。

    那女子正抬手拆下发髻上的钗镮,散落的长发里露出半边侧脸,宋雪心看着,不由得吃了一惊。

    虽然时间久远,但她记忆中那个端庄温婉秾纤合度的欧阳蕙,和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的女人,可谓是天差地别。

    七年间,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见欧阳蕙理完头发,伸出手抚了抚菱花镜,镜子骤然弹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个暗格。

    然后,她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木匣。

    宋雪心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这是一只妆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通体紫黑,四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匣上的雕刻因为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可是宋雪心知道,面板上刻的是兰蕙芬芳,正面是凤凰于飞,凤凰的眼睛位于锁扣之处,嵌了一颗珍贵的南珠。

    南珠是宋雪阳亲手挑的,去定制这只妆匣的那天,他还带上了她。她记得宋雪阳明朗地笑着说,这是给新娘子的宝盒,雪心,等你将来做新娘子的时候,哥哥也送你一只。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究没有做成新娘子,那个许诺要送她宝盒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如欧阳云天所言,欧阳蕙果然还保存着哥哥的东西!

    欧阳蕙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把梳子,灯光幽幽地照在她骨瘦如柴的手指上,指间攥着的梳柄上,刻着一把长剑。那是宋雪阳的随身轻剑曜晖。

    纵然宋雪心内心已波澜起伏,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她梳完头。可她竟然手腕一转,握着那把梳子靠近了烛火。

    极短的一程,她的手腕却不停发抖,慢得宋雪心几乎要耐心尽失,梳齿才终于触到了火苗。

    质地致密的紫檀木,并不那么容易烧着,但忽然腾起的火焰,还是让欧阳蕙一惊,如梦初醒一般猛然抽回了手,将梳子紧紧握住贴在心口,垂下头低声啜泣起来。

    她哭得十分压抑,肝肠寸断。

    宋雪心果断撞开窗户,跳了进去。

    萧逐夜“偶遇”欧阳云天之后,两人已经在偌大的山庄里逛了大半个时辰,欧阳云天目中的焦灼也越来越深重。几次三番言语暗示都被萧逐夜置之不理之后,他干脆领着他朝兰芷轩而去。

    兰芷轩中玉兰开得正盛,香气袅袅袭人。

    “这是小女欧阳兰的住处,还请萧谷主稍等片刻,我有两句话和小女交代一下就来。”

    见欧阳云天转身而去,萧逐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正寻思着是干脆将欧阳云天打晕一了百了,还是就此别过任宋雪心自生自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叱——

    “欧阳云天,站住!”

    一道人影翩然落下,恰好落在欧阳兰房门前,将正欲起手敲门的欧阳云天挡得严严实实。

    萧逐夜嘴角微微浮出一丝笑意,手腕一翻,将指间的银针隐入袖中。

    欧阳云天就像看到了妖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颚下短须都在发抖,使得他相貌堂堂的脸看起来有些可笑。

    “你……你怎么……”

    “我怎么在这里?”宋雪心怀中抱着红棘,看似懒散地倚门而立,目光却冰冷如雪,“很惊讶吧,想知道三日入魂为何对我没用吗?”

    “宋雪心你……”欧阳云天嗫嚅了一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声道,“阿兰呢?你将阿兰怎么样了?”她既然好端端地在这里,那么去探查的欧阳兰莫非……

    宋雪心冷笑:“你也会怕?丧亲之痛,你敢不敢体会一次?”

    欧阳云天目眦欲裂,一掌朝宋雪心胸口拍去,怒道:“剑宗自恃名门,眼高于顶,四处惹下仇家,最后自食其果,如何赖在我头上?你敢动阿兰一根手指头,我便是拼上整个菁华剑派,也不会放过你!”

    出乎意料的是,宋雪心居然没有生气,她倒转红棘,以剑鞘格挡住欧阳云天的那一掌,淡淡地说道:“好呀,那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欧阳云天双手紧紧扣住红棘,咬牙道:“赌什么?”

    “雷云剑法源自剑宗,你我也算是同门。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若是你赢了,令爱自当毫发无伤地奉还,就连我的性命,也可以随你处置。”

    她一句话便赌得这么大,不光是欧阳云天愣住了,连萧逐夜也愣住了。以命做赌注……究竟是她太狂妄,还是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他皱起眉,目光落在她桀骜的眉眼之上,一分分变得幽深。

    欧阳云天被她气得冷笑不止:“宋雪心,你押上性命与我一战,是笃定自己不会输吗?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我不笃定,只是提出我的筹码。”她挑了挑眉,“难道,你不敢?”

    欧阳云天目光阴鸷,道:“若你赢了,莫非也要取我性命?”

    “不用。”她的话音低沉缓慢,“只须掌门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

    欧阳云天思忖片刻,突然仰天大笑:“没想到宋连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很好,本座也很久没有与人比剑了,今日便接了你这小丫头的战书!”

    “明日午时,霜湖东南青黛岛,不见不散!”

    说完这一句,宋雪心手腕一沉,收回红棘,大步走出兰芷轩,头也不回,连一旁的萧逐夜也不曾看上一眼。

    益州城不小,以宋雪心的脚程,一个时辰下来,也只走了一半。眼看城门在望,四周的店铺早已打烊,月光清清泠泠地照在昏暗空寂的街道上,几株海棠从墙头蹿出,累累繁花垂落摇曳,暗香浮动。

    宋雪心终于停下脚步,不悦地说道:“你究竟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海棠花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道修长人影,来人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无视我到天明。”

    眼前的萧逐夜一点也不像已经跟着她狂奔了一个时辰,衣衫整齐神色从容,连头发丝都透着“优雅”二字。

    长得是真的好看,行径也是真的无赖。她十分不耐:“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萧逐夜看着她,语声轻慢惑人:“看你独自离开,我有些放心不下。”

    宋雪心不吃他这一套,挑眉道:“说真话!”

    “好吧,我只是很好奇。”萧逐夜面不改色地改口,“一个明日便要一决生死的人,为何半夜不好好待着,非要四处乱跑?”

    宋雪心睨他一眼,反问:“依你所见,又是为何?”

    “依我所见……若不是你有自信打败欧阳云天,那便是你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一步一步靠近,袖手沉吟,“又或者是,两者皆而有之?”

    宋雪心默默地看着他漂亮的脸。

    他居然说对了!

    虽然她并没有和菁华剑派的人交过手,但她看过父兄当年和雷云剑法切磋时留下的笔记,可谓知己知彼。再加上七年中,她苦练剑技,没有一日懈怠,反观欧阳云天,每日囿于门派和家务琐事,恐怕连日常练剑都做不到。此消彼长,即使他身为掌门,她也未必没有胜算。

    况且,她最大的优势是——不怕死。

    复仇之路艰辛,菁华剑派不过是刚开始,若是技不如人,打不过仇家,死了也是活该。

    七年来,她活着便只有一个目的,做不到,毋宁死。

    眼前的男子正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如山泉,却又暗沉如夜空,竟让她觉得十分动人。

    她突然弯起嘴角,道:“萧逐夜,你有空吗?”

    她请他喝酒,就在霜湖通往青黛岛的渡口。

    夜半的渡口一片漆黑,只在渡亭檐下悬着两盏灯笼,照着一排临水的栈道,栈道一直延伸入湖,摆渡的舟船都系在岸边,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两人并肩坐在栈道尽头,临水凭风,虽无法一览湖景,倒是可以仰望苍茫星河。

    他们身后放着一盏风灯和五六个盛着林泉酒的黑釉陶壶,空气里散着阵阵酒香。

    宋雪心见手中一壶已然见底,随手又从身后摸了一壶新的,起开了壶盖,萧逐夜用左手半拢起右手衣袖,十分优雅地将手里的杯子递了过来。

    清冽的酒浆汩汩流下,宋雪心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他手中的青玉杯上,又顺着他修长的五指滑到露在袖外的一小截劲瘦的手腕上。腕上系着一道细细的红线,微微发白,应该是年代久远的旧物。

    红线表相思,此物应为爱人所赠。

    她想起他的女儿萧茵茵——能成为萧茵茵娘亲的女子,想来也很不寻常,不知为何从没有听他们父女提起过?

    念及此,她不免触动自己的心事,再看萧逐夜,也就不像刚开始那么嫌弃了。

    这位名闻天下的谷主连喝酒的器具都要随身自带,诸如此类的怪癖实在让她觉得装腔作势得很。

    萧逐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腕,状似无心地问道:“在看什么?”

    宋雪心向来不爱遮掩,便问:“你的夫人,茵茵的娘亲,怎么没和你们同行?”

    萧逐夜愣了愣,随即微笑道:“我没有夫人,茵茵也没有娘亲。”

    没有娘,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狠心绝情,许多年前便把我抛下了。”

    宋雪心忍不住惊诧挑眉,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也会被女人抛弃?”

    仔细想想也对,这位年轻的谷主一副四处留情的风流做派,做他的妻子,早晚要被气死,出走也是情理之中。

    萧逐夜闻言,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沉吟道:“是啊……她怎么敢?”

    随即以袖掩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流转,落在她腰畔的白玉玦上。他柔声道:“那你呢?剑宗名满天下,宗主又才貌过人,龙渊岛上可有人……让你为之珍重挂念?”

    宋雪心哑然失笑:“你未免夸得太假了。才貌我确实都有,过人却算不上,龙渊岛上只剩下父亲,能叫我挂念的人都已经不在。我不用为谁去珍惜自己,不然也不会与欧阳云天立下生死之约。”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萧逐夜的神情略微一松,沉默半晌,才道:“何必如此自轻。”

    “没有啊。”她朗朗一笑,“你难道没有听过七年前南剑宗那件事?”

    “七年前?”萧逐夜皱了皱眉,这个数字让他十分在意,因此追问道,“什么事?”

    宋雪心一愣,睨了他一眼,叹道:“倾城谷果然是世外高人,这些俗世恩怨,不晓得也罢。”

    见她并不想多说,他也没有再问,径自拿起酒壶替自己满上,举杯相邀,她毫不推辞,拿起自己那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你不会死的。”他蓦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又十分坚定,宛如诚挚许诺。

    宋雪心不禁心中一动——很久以前,曾有一个温柔的少年,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心情甚佳,扬眉一笑:“多谢。”

    她显然只把他的话当成普通的安慰。萧逐夜笑了笑转开头,望向星子散落的天空。

    月至中天,林泉酿的后劲渐渐上来,宋雪心双手一展,朝后躺倒在栈道上,低低叹息:“也许我活不过明天,却没想到最后陪我喝酒的人居然是你。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人世变幻,还真是难以预料。”

    萧逐夜闻言微微倾身,夜色融融,眼波缱绻,柔声道:“所以,你不讨厌我了吗?”

    她懒懒地嗯哼了一声,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此前并不为她所喜。

    “人呢,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自己愿意看到的,首先相信的也是自己愿意相信的。先入为主地判断一个人,难免有失公允。”

    比如,欧阳蕙。

    宋雪阳去世以后,她一直对欧阳蕙心怀恨意,明知凶手不可能是她,也还是恨——恨她的虚情假意,势利薄情。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以为的“真相”,或许并不是真相;更没有想过,欧阳蕙心中的思念和折磨,并不比她少。

    一个时辰之前,当她骤然越窗而入,出现在欧阳蕙面前时,这个憔悴的女人眼中的神色从慌张到惊讶,最后变成了喜悦和悲哀,短短一个瞬间,仿若经历了一生。

    宋雪心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你是……雪心?”

    “你终于来了!我还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至亲和至爱,只能选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

    宋雪心一直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如果是她,当然两个都要选,只要自身足够强大,任何困难都不会打败她。

    然而,对于欧阳蕙这样的女子来说,这可能是一辈子最难的选择。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约雪阳去青黛岛见面。他即将赴承影山比剑,只能在益州停留两天,我带了他最爱吃的茶点,一切和往常并无不同,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送了他一个亲手做的剑穗,十二种宝石拼成蕙兰形状,穗子是松石色的,如意同心结,结了一块南疆白玉。”

    宋雪心回想起雪阳死的时候,身上一共有十七道伤口,伤口的方位深浅,甚至是衣服上少了几颗扣子,她至今都能倒背如流。可是,其中并没有什么剑穗。

    欧阳蕙仿佛知道她心中疑问,接着道:“这个剑穗,是爹爹让我做的,那块南疆白玉,也是爹爹送我的。做完那天,爹爹亲手替我结上穗子,还说,能与南剑宗结亲,是我的福分,让我千万要上点心,要对雪阳好一些。”

    宋雪心似有所悟:“那剑穗……”

    欧阳蕙缓缓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块玉佩是中空的,里头装了特殊的引路香,不管佩戴剑穗的人在哪里,只要对方手上有引路蜂,都可以把人找出来。”她灰败干涸的眼底又泛出泪光,嗫嚅着,“是我……是我亲手将雪阳送上死路的……”

    宋雪心只觉得心中翻腾起伏,说不出的难受。

    这七年里,她恨着欧阳蕙,却从未怀疑过欧阳云天。宋雪阳说过,自己和欧阳云天的剑术只在伯仲之间,而雪阳身上的伤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凭欧阳云天的武功是做不到的。

    但不是他下的手,不代表他不是帮凶。

    欧阳蕙继续道:“雪阳出事那天,爹爹一直都在庄子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和此事有关,直到有一天,庄上来了一位苑城空青堂的客人,机缘巧合之下,我又见到了剑穗上的那块玉,居然在那位客人的手上。”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玉佩内的秘密,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爹爹故意为之……”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掩面低泣起来,“我最敬爱的爹爹,却亲手将我的未婚夫送上死路!他是我爹爹,我不能找他报仇,可雪阳的死,我也不能视而不见……我想来想去,只有将我的命赔给雪阳,来替爹爹赎罪。反正雪阳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宋雪心看着欧阳蕙,目光从最初的震惊愤恨,慢慢变得平静,漠然。

    不管曾经如何挣扎,亲人和爱人之间,欧阳蕙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可你毕竟还是没有死。”她淡淡道,“一个月后,你就嫁进了怀义山庄,所以现在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欧阳蕙闻言,从手掌中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没有随雪阳而去,是因为……”她转头看向不远处和厢房连通的隔门,目光渐渐地温柔,“我想死的时候,突然发现,我怀孕了。”

    宋雪心心里“咯噔”一响。

    厢房的那一头,是胡缜的房间,怀义山庄的小少爷,欧阳云天唯一的外孙。

    莫非……

    “当我知道有了这个孩子的一瞬间,我就不想死了。”欧阳蕙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宋雪心,“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他生下来,这是雪阳的骨血,我得保护他,我不能死!可此事一旦被爹爹知道,他一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嫁人。立刻,马上!”

    宋雪心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秘密,比之前的任何一个秘密都要让她震惊。

    “我不能去祭拜雪阳,我必须让父亲以为我一点也不挂念他。雪心,你知道那有多难吗?我真怕我自己撑不下去,撑不到缜儿长大……”欧阳蕙絮絮低语,仿佛这七年里所有的隐忍与期许,连同惊天的秘密,都要在这短短的一刻,向眼前的宋雪心诉说。

    “还好,你终于来了。”欧阳蕙凄然而笑,“我等啊等,等到这一天。雪心,我不能向爹爹问得真相,可是你可以,我不能向爹爹报仇,但是你可以。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只有一个请求……”

    宋雪心一皱眉,道:“说。”

    “无论结果如何,还请你,让他保留作为掌门的尊严。”

    宋雪心默默回想着几个时辰前与欧阳蕙的对话,眼前高远深邃的星空不知不觉变得朦胧起来。

    回忆纷乱芜杂地涌来,天幕之上一会儿是宋雪阳浑身浴血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欧阳蕙苍白憔悴的脸,夹杂着欧阳云天的冷笑、宋连城的怒吼,最后,都化成了一张少年的脸。

    似远似近,似清晰又模糊,隔着山川天地,却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目光。

    他对她说:“我不让你死,我也不会忘记你。”

    叶惊弦,你在生死的彼岸,可还记得我?

    叶惊弦,我很想你。

    也许,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萧逐夜垂眸看着身边已不知不觉陷入沉睡的女子,她的呼吸平静,嘴角微微弯起,少了几分醒时的冷淡疏远,显得十分孩子气。

    借着斟酒的机会,他在她最后喝的那壶林泉酒中加了一些宁神静心的药末,毕竟明日有生死之战,大半夜这么折腾,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也许她真的不在乎生死,可是,他在乎。

    至少眼下,她绝不能死。

    萧逐夜朝她慢慢俯下身去,停在半尺的距离,气息相闻,久久凝视,长发丝丝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在睡梦中似有所觉,伸手去拂,却反倒将发丝纠缠在指间,将他拉得更近了一些。

    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迷离,却又转瞬清明。

    “好久不见。”他笑意冰冷而又缱绻,一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你啊……终究还是落在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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