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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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卿此生,偿我所愿

    第一节 落雪惊弦

    【一】

    流花城,云正街。

    酉时三刻,日影西斜,灯火晦暗之际,魑魅横行之时。

    一对少年男女正并肩从街东的“百济堂”医馆里走出,远看衣袂飘飘,十分赏心悦目。

    来了!

    倚在暗处的洛雪双眼一眯,当先蹿了出去,她身后紧跟着跳出了五六个年轻姑娘,迅速围成一个圈,将那对少年男女堵在巷口。

    洛雪一马当先,抱着手臂,目光直接略过那个径直往后躲的女子,颇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白衣少年。

    不得不说,第一眼让她有些失望——

    他的五官生得清秀干净,却远未到叫人惊艳的程度,她认识的男子中长得比他好看的随便数数都有几十个,胡晶晶和陈宛之为他争得死去活来,眼光实在不敢恭维。

    不过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潋滟,顾盼生姿,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

    再多看两眼,他身上那种犹如芝兰玉树般的雅致风姿,倒也十分特别。

    这么一看,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她挑了挑眉,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无鞘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寒光四溢,在指尖灵活转动。

    她嘴角浮起一抹坏笑,凑近他,森然道:“你就是叶惊弦?”

    往常她只要亮出刀子,对方不是心生怯意就是破口大骂,再不济也会警惕防备,可眼前这位叶公子居然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维持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声音清冷中透着几分魅惑,十分好听,答道:“是,我就是。”

    洛雪“啧”了一声,手腕一动,下一刻,匕首便斜斜地横在叶惊弦的脖子边,雕刻成狼头的手柄一头抵着他的下颚,他不得不微微抬起头,下巴的弧线十分优美,看起来倒像是个被人调戏的小媳妇。

    尽管如此,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微微垂眸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洛雪,气定神闲。

    洛雪简直忍不住开始欣赏他了。

    只不过,正事还是要办。

    “听着,叶惊弦。”她压低声音道,“以后离胡晶晶远一点,我最看不惯勾三搭四自命风流的人,再让我知道你欺负她,下次就不会这么客气。我看你也是聪明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她的语气狂妄中带着一丝森冷,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加上手中的锋利刀刃,很有震慑力。

    叶惊弦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疑惑,道:“胡晶晶是哪位?”

    “……”

    称霸晴岚书院一年有余,此时此刻,洛雪竟无言以对。

    那个一直躲在叶惊弦身后的绿衣女子此刻突然跳了出来,柳眉皱起,怒道:“洛雪,你别太嚣张,这里是流花城不是晴岚书院!胡晶晶有什么不满让她自己来找叶公子对质,你替她出头算什么?真是狗拿耗子!”

    洛雪眼角一瞥,貌似恍然道:“这不是陈宛之陈小姐嘛?好歹是同窗,怎么方才见面也不和我打个招呼?莫非你是怪我只替胡小姐出头,冷落了你?”

    她身形修长,嘴角似笑非笑,行止间竟有几分潇洒风流的意态,陈宛之不由自主地脸上一红,转头道:“呸,谁稀罕!”

    叶惊弦冷眼旁观,轻道:“请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被这样一打岔,洛雪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唰地收起匕首,说了声“得罪”。

    叶惊弦理了理衣领,转头问道:“陈小姐,你们认识?”

    陈宛之咬了咬唇,没好气道:“她叫洛雪,是我们书院的小霸王,仗着自己武艺好,纠集了一群狗腿子,整天四处惹事,不讲理得很。”

    此话一出,周围那五六个少女顿时怒上心头,横眉竖目地围上来,其中一个还冷冷地威胁:“陈宛之,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揍你喔!”

    陈宛之立刻又躲到叶惊弦身后,很不甘心地嘟囔:“一群悍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洛雪伸手止住那几人的脚步,微眯起眼睛,声音柔软却冷淡:“陈小姐,做人要有良心,莫忘了上次是谁替你讨回钱袋的,睿王府的郡主要你当众行礼道歉的时候,又是谁替你挡了那一鞭子。”

    陈宛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突然闪身而出,神情激动道:“洛雪,你自诩侠义,可为何只听信胡晶晶一面之词?我……我也来找过你呀,我也需要你帮助呀!你如此偏心,我又为何要有良心?你……你讨厌!”说着,竟然撇下叶惊弦和在场一众人等,提着裙子转头跑了。

    情势急转直下,洛雪始料未及,只得转身吩咐那几个手下跟着陈宛之,护送她安全回书院。

    那几人不情不愿地领命走了,她拂袖转身,却见叶惊弦倚在巷口石墙上,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他居然还在?

    她一挑眉:“叶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叶惊弦温和的目光轻轻刷过她清丽的脸庞,“我在等你道歉。”

    洛雪十分吃惊:“我向你道歉?为何?”

    “你找人来堵我,威胁我,无非是以为我招惹了胡晶晶又始乱终弃,想要给我一个警告。可是一来,我没有招惹过胡晶晶,也没有招惹过别人,包括陈宛之,非要追究起来,也是她们先来招惹我;二来,依我看,两位小姐争风吃醋的对象并非我,你的威胁毫无道理。”

    见洛雪面色不善,他也不为所动,继续道:“你又动嘴又动刀,我一介文弱书生,被你吓得不轻,于身心无益,难免要用些疏风压惊之药。我没有让你赔付药费,只不过想要一句道歉,也是合情合理。”

    他的声音清冷柔和,一大段话说得慢条斯理,听着甚是悦耳。

    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吓得不轻”的迹象,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叫人恼火。

    他明明知道胡晶晶和陈宛之为了他明争暗斗,却统统没放在心上。

    他让她道歉,无非是说她鲁莽无脑、恃强凌弱。

    看似温和,实则傲慢。让人讨厌的家伙!

    不管是胡晶晶,还是陈宛之,都是她的同窗,是需要保护的娇柔少女。

    她的地盘,她的姑娘,绝对不能被这种坏心肠的男人骗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挑衅似的说:“我没觉得哪里做错了,希望叶公子以此为戒,不要让我有第二次警告你的机会。”

    叶惊弦闻言竟没有生气,浅浅笑道:“真的不道歉?”

    她报以邪魅狂狷的一声冷笑。

    他也不多言,就此转身而去,举止文雅,腰畔天青色丝绦系着的一块白玉玦随着扬起的衣袂,划过一道优美弧线。

    “洛雪,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百济堂”医馆的小伙计桑枝见叶惊弦终于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远远看见他脖子上被人架了把刀子,吓得他差点晕厥。

    “少主,我方才打听过了,那个女煞星洛雪是晴岚书院一霸,仗着出身好武功强,在这一带横行霸道惯了,你……你没有被她怎么样吧?”

    女煞星?还真贴切。叶惊弦微微一笑:“我没事。”心念一转,又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桑枝有些为难:“这……这属于书院机密,我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能进晴岚书院的小姐,总归是有些来头的。”

    晴岚书院的大名,在流花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书院位于流花城东郊的晴岚山顶,院正据说是出身皇家书院的大儒,另有教授琴棋书画甚至骑射的老师,无一不是当世名家,这些都还不是最出名的,最出名的是书院里的学生。

    晴岚书院只收女学生,而且要求极高,非达官显贵世家名门之嫡女不可入,一般百姓根本高攀不起。

    不要说洛雪这种敢拉帮结伙的书院一霸,就算是胡晶晶和陈宛之,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

    叶惊弦心中那一丝被洛雪的嚣张无礼激起的桀骜和好奇就此平息。反正不会在流花城中久留,何必另生枝节。

    他的目光慢慢转开,窗外,夜风轻拂,木槿香暖。

    这一年,远离江湖喧嚣的流花城中,叶惊弦十八岁,洛雪十六岁。

    【二】

    洛雪没想到,叶惊弦说的“后会有期”并不是一句客套话。

    回书院的当天夜里,她便浑身发痒,第二天早上,胳膊和脖子上出现了许多红斑,痒得抓心挠肝。

    一开始,她以为是沾染了花粉,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第三天,当她发现连脸上都开始出现红色斑疹的时候,终于不能淡定了。

    痒,每时每刻都觉得痒,恨不得把脸皮挠破。

    她很珍惜自己的脸,不敢多挠,只好偷偷去找了书院里的大夫兼医学老师,上一任太医院院正林老先生。

    当林医正抚着白胡子说出“你中毒了”这四个字的时候,洛雪呆怔片刻,眼前顿时浮现出叶惊弦温和文雅的浅笑。

    狡猾!卑鄙!笑里藏刀!

    虽然她不知道叶惊弦是什么时候又是用什么手段给她下了毒,但她就是认定了他,一定是他,绝对是他!

    心中仿佛有黑色的冷焰翻卷着,看着镜中自己不忍直视的脸,满腔邪火无处发泄,手掌一紧,林医正家的上等汝窑茶盏便碎成了渣渣。

    作为一方霸主,洛雪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当晚便下山直奔“百济堂”。

    可让人奇怪的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医馆早早打烊,店里也空荡荡的,连个守门的医童也看不到。

    洛雪绕到后门,也是一样大门紧锁。两边围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盛,晚来风急,花瓣如雨纷飞。

    她紧了紧蒙面的纱巾,身子随风而起,轻盈如鸢地翻墙而过,悄无声息地落在种满药草的内院中。

    正要寻找罪魁祸首,耳边却传来几声铮铮琴音。

    身为晴岚书院的学生,琴艺是必不可少的课程,虽然洛雪的成绩不怎么样,可授课的毕竟是天下名师,基本的鉴赏能力她还是有的。

    这几声调弦,像是高手所为。

    一晃神,古朴中不失清越的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入耳,于夜色中铺陈开,仿佛有层层叠叠的波澜,将四周一切有形之物皆纳入其中。刹那间,仿佛置身于空灵山中,鸟鸣在耳,浮云千重。

    洛雪听出这是当世名曲《春禅》,只是这样的指法配上这样的意境,似乎比教授琴艺的秋山先生都要高上一筹。

    她还记得秋山先生曾说过,当世操琴至高者,当尊北翎南霜两人,只是那两位大师行踪飘忽,实在难觅踪影。

    难道是北翎南霜中的一位,竟这么巧藏身在这不起眼的小城中?

    直到一袭白衣映入眼帘,洛雪才惊觉,自己竟然循着琴声一路前行,站在一座青竹环绕的六角飞檐亭前。

    透过半卷竹帘,只见白衣少年正垂目坐于琴桌前,修长十指灵动似蝶,夜风吹散炉中青烟,袅袅围绕于他的身侧,让那张并不十分夺目的脸也在亦真亦幻间,显出几分说不出的魔魅。

    洛雪正想着要如何开口,琴声却骤然停住。

    叶惊弦双手按弦,抬眼看着她,两人之间一时静谧无声,唯有薄烟如纱,合拢又散开。

    她往前走了一步,叶惊弦却道:“站住。”语气低沉,与那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毕竟这里是他家,站住就站住好了。洛雪依言停步,扯下面纱,冷道:“叶惊弦,是不是你干的?”

    叶惊弦原本沉肃的脸色在看到她脸上密布的红斑时微妙地变了变,他嘴角微弯,凝滞的气氛也在这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中流动起来。

    他眯了眯眼,慢慢道:“是又怎样?”无旁人在场,他似乎已不屑伪装,连笑容都带着一丝傲慢的戏谑。

    是又怎样?呵呵,她还没受到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

    洛雪又往前走了一步:“也不怎样,只不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让你站住!”

    她的脚步止于他的呵斥声中。

    洛雪看着眼前距离他不到半步的台阶,眉梢一扬,正要开口,却听他急道:

    “走!”

    他的手掌重重地压在琴上,上半身微倾,眉宇间的凝重不似作伪。

    洛雪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屏息凝神片刻,神色微变,连退两步,飞快地自背后抽出长剑,反手一挥,三枚通体莹绿三寸来长的石钉被一斩为二,齐刷刷地断成六截,落在地上。

    “长恨岛的碧玉钉?”洛雪有些吃惊,只见黑暗中蹿出两个黑衣人,手中长鞭毫不留情地朝她卷去。

    她闪身避开,举剑回刺,心下却不免嘀咕。

    这些偷袭的人显然是冲着叶惊弦来的。长恨岛的名声在江湖上不怎么好听,叶惊弦不过是偏远地方一个小药堂的少东家,怎么会惹上这群人?

    她的剑术竟然极好。

    叶惊弦凝目看着阶下缠打在一起的三个人影,他并不精通剑术,却也看出洛雪的剑法轻灵中不失厚重,应当出自名家。

    他皱了皱眉,目光转向更远处浓重的夜色,人影幢幢,十数名黑衣人正缓缓围拢过来。

    平衡已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打破,他也不知该喜该怒,不过所谓不破不立,或许眼下,正是一个改变局势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他趁乱走下台阶,看准机会去拉洛雪的衣袖。

    正逢洛雪突然转身,叶惊弦抓了个空,指尖只够到了她的发梢。他也不客气,扯住发尾便用力一拉。

    洛雪只觉得头皮剧痛,回头见是叶惊弦,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可眼前鞭影一晃,目标已不是她,而是全无风度的叶公子。

    来不及多想,洛雪提剑横削,剑身灵活无比地从两人只剩一线空隙的身体间穿过,千钧一发之际荡开了鞭子,却也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得发根上钻心的疼。

    他居然还不松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扬起手,正要一巴掌扇过去,后背却撞入他怀中,耳边传来惑人的低沉声音:“你的轻功还行吗?”

    废话,敢质疑她的轻功?她冷哼了一声。

    “此处往东三十步有墙,你带我翻过去,墙下停有马车。”

    还没等她回应,叶惊弦便松开她的头发,一手钩住她的肩膀,一手朝外挥开,白色衣袖舒展如蝶翼,袖底蓦地弥漫出一股青雾,迅速扩散,一时竟浓得不可视物。

    他收回手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走!”

    墙根下真的停了一辆马车。

    叶惊弦似乎不会武功,但下毒使诈的本事却很是高明。那一片青雾也不知道是什么毒物,总之等他们翻下围墙躲进车厢,还能听到院子里那几个黑衣人凄厉惊慌的惨叫声。

    “阴狠毒辣!”她拿眼神狠狠剜他。

    虽称霸一方,实际上洛雪连只鸡都没杀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谦谦君子的文弱书生,竟这样杀人不眨眼。

    “死不了。”最多被毒瞎而已,可叶惊弦没这个精神解释,后背靠在车厢壁上,顺便指使她,“劳烦,驾车。”

    求人做事还这么嚣张?洛雪冷笑:“不会。”

    他瞥了她一眼,失望地叹气:“莫非你连骑马都不会?”

    居然又小看她!

    洛雪下意识地纠正:“骑马当然会!”

    “那就行,这匹马认识路,你只要让它走快些,提防有人偷袭就行。”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洛雪这才惊觉又中了他的圈套,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按捺住揍人的冲动。

    月光透过车窗的缝隙照进来,昏暗中,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她皱了皱眉,突然伸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白衣之下是略显单薄的肩胛,散乱的黑发和瓷白的肌肤间,一枚碧玉钉深深地嵌入骨肉之间。

    他被她粗暴的动作牵扯得伤口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微怒道:“流氓!”

    她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车厢,跨上马背。马车立刻加快了行驶速度,马蹄踏在石板上嘚嘚急响,叶惊弦看着晃动的车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三】

    左肩的剧痛让叶惊弦骤然睁眼,还未看清身在何处,便看到了身边的洛雪。

    她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整个人离他极近,近得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

    她竟然没走,竟然没有丢下他?

    他一时沉默,片刻后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洛雪。”

    洛雪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屑道:“身为男子,你也太柔弱了些,一枚暗器就让你晕了。”

    暗器?对了,暗器!

    他转头朝左肩看去。

    那枚碧玉钉入肉之深比他想象的更甚,血倒是不多,但吓人的是洛雪手里明晃晃的长剑,剑尖赫然对准了碧玉钉边的皮肉,眼神专注,显然正考虑应该从哪里刺进去。

    叶惊弦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衣服拉上,同时将身体往后挪了挪,肩膀处的疼痛让他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他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取暗器啊。”洛雪晃了晃手里剑,“林医正曾经在课上说过,血脉为金铁石器阻隔,轻则皮肉溃烂,重则经脉尽废,没命也是可能的。要不及时取出,你的左手就废了。”说罢朝他招了招手,语气就像哄孩子,“来,别怕,我的剑很快的。”

    他不甚信任地盯着她手中兵刃:“你以前替人取过没有?”

    “并没有。”洛雪老实承认,“不过我习武多年,对人体经络和肌理记得很熟,应当没问题。”

    应当?

    叶惊弦默了默,才缓缓道:“我问你,暗器取出之后,伤口流血不止怎么办?化脓高热又该怎么办?你的剑有没有沸煮消毒?准备用什么来包扎伤口?”

    “……”取个暗器而已,这么麻烦?说实话,林医正讲课枯燥无味,她实在没听进去几句。

    半个时辰前,狂奔的马车好不容易停下,车厢里的叶惊弦却还是昏迷不醒,若非四下无人可求,她也不想亲自动手。

    但她不肯服输,眉毛一扬:“到时候总有办法的,大不了你多流一点血。”

    叶惊弦的回应是捂着伤口,挪得更远了一些,满脸写着“不要靠近我”。

    洛雪自觉扳回一城,利落地收剑起身,得意道:“既然如此,我走了。”

    叶惊弦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荒芜的小院,院中有几间不起眼的小屋,他此刻正半躺在其中一间的屋檐下,身后的木门上着锁,这位小姐挺守规矩,虽然无人居住,也并没有破门而入。

    看来地方走对了。

    天空幽蓝,月至中天,这么久没人追来,对方此次应该没有多派人手,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左肩的疼痛加剧了,洛雪说得不错,血脉长时间不流通,于伤口很不利,他如今的身体又实在孱弱得很,还是尽早治疗为好。

    他闭上眼,轻轻道:“别走。”

    夜色沉沉,低柔的声音更添魅惑,犹如羽毛轻轻拂过心口,正想着要怎么讥讽他的洛雪不禁一怔。

    只听他接着道:“我是大夫,你按照我说的做就好。”

    第一缕晨曦破云而出,照在洛雪不断打架的眼皮上,她的头猛然一沉,撞到了桌角,骤然清醒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好半天才想起身在何处。

    身边地上,少年的白衣落满了灰尘和血迹,双眼紧阖,眉间微蹙,尚未醒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他说自己后半夜定会发热,果真如此。

    在他们周围,堆满水盆、油灯、各种药瓶、染血的布巾和绑带,虽然凌乱,却很齐全。

    洛雪忍不住又打量起叶惊弦,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她没想到,这个破屋子,居然会是他的据点之一。

    几个时辰前,他让她从身边的锦囊里找到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屋里虽落满灰尘,却备齐了基本的生活用品,柜子里还有各种药物,他甚至还让她从壁橱里找出了一床被子。

    然后,他叫她点灯取药,简短又有条不紊地交代如何给剑刃消毒、从哪里切开伤口取出暗器、怎样止血、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以及相应的用药之法。

    说完这些,他又很干脆地晕了过去,剩她一人,对着那一堆工具和药品发愣。

    走了吧,良心上好像有些过不去;留下吧……她连理论都没记全就要下手实践,他就这么放心把命交给她?

    最后心一横,她还是提起剑,比照着伤口划了下去。

    再后来……手忙脚乱地止血,包扎,喂药,退烧,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她还不敢放心地睡觉,带着一身血污,心惊胆战地等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

    他倒好,自昏迷之后就没醒来过,睡得跟猪一样!

    据说东海长恨岛上都是些放浪形骸的女弟子,名声很差,叶惊弦这么年轻,长得也一般般,到底哪里惹到了那群女魔头?

    对了,差点忘了胡晶晶和陈宛之,多娇俏的两个美少女,居然也为了他大打出手,都魔怔了不成?

    她又往前凑了一点,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唔,皮肤还不错……

    冷不丁,近在咫尺的眼睛骤然睁开,深邃黝黑的瞳仁里反射出她的倒影。洛雪慌忙撒手,故作镇定地转向窗外:“你……你终于醒了。”

    叶惊弦轻轻“嗯”了一声。

    耳朵有些烫,她拨了拨长发,遮住半张脸,起身朝外走,道:“我还要回去上课,就此别过吧。”

    身后传来叶惊弦虚弱中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你走了,我怎么办?”

    洛雪的脚步停住了。

    不带这样的!要知道,她平生最无法拒绝的,一是少女的哭泣,二是弱者的救助。他现在这样子,姑且也算是个弱者吧……而且,方才那是在对她示弱吗?太难得了,这个傲慢的家伙居然会示弱!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带着几分诡异的愉悦心情,她又转了回来,在他身边蹲下。

    “伤口都照你说的包扎好了,还要我做什么?”

    他招了招手,道:“再过来一些。”

    这一声低哑中带了几分蛊惑,洛雪不由得低头靠近,疑惑道:“怎么了?”

    “你的脸,想要治好吗?”

    脸?对了,这是她来找他的初衷,折腾了一夜,居然给忘了!

    她抬手捂住自己脸上的斑疹,急道:“要!”

    叶惊弦笑得人畜无害,道:“我随身药囊中有个碧玉瓶,瓶中白色药丸一次服用三颗,每日两次,三日后可痊愈。”

    她依言从他怀中取药,直接就水吞了三颗,嫌长发碍事,一股脑儿拨到了耳后,露出耳根处几道抓挠破皮留下的血痕。叶惊弦见了,便又吩咐她从药囊中拿出一个玉盒,亲自挑出莹绿的药膏,替她抹在那几处血痕上。

    清凉入骨的触感,让洛雪顿时捂住耳朵跳了起来:“你……你做什么?”

    他无辜地看着她,举起手中药膏:“你也不想留下疤痕吧?”

    洛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爱美之心占了上风,又慢慢俯下身去。

    他的动作意外地轻柔,清凉之意似由指尖丝丝化开,酥酥麻麻地萦绕,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几次想转头避开,却又鬼使神差地纹丝不动。

    叶惊弦轻轻揉着她耳后肌肤,触手柔腻,指尖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动了半寸,却又骤然收手,顿了顿,才神色如常道:“洛雪,带我去晴岚书院,无论用什么办法,总之不可叫人发现。”

    洛雪一愣:“晴岚书院?”待反应过来,她顿时退开两步,瞪着他,“你疯了?”

    叶惊弦似是累了,闭上眼睛,缓缓道:“我需要安静的地方养伤,不能被打扰。”

    洛雪明白了。

    书院位于山中,里面住满了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外头几百个护院守着。叶惊弦的仇家再厉害,估计也猜不到他会躲到这个地方。

    但前提是,她得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进去,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藏好。

    姑且不说此事有一定难度,就算可以做到,她也并不是很愿意为了他去冒这个险。

    她和父亲打赌会在书院平平安安待满三年,可不想因为“私藏男人”这种丢人的罪名被扫地出门。尤其这个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还又狡猾又虚伪。

    打定主意,她站起身来,回绝道:“叶惊弦,你的要求有点过分,恕我不能帮你。”

    像是料到她会拒绝,叶惊弦并没有失望,反倒闭着眼轻轻笑了笑:“洛雪,我给你的解药,你数过有几颗吗?”

    洛雪心里咯噔一响,急忙翻出碧玉瓶,将药丸尽数倒进掌心。

    一次三颗,一日两次,连服三日,那就应该是十八颗。

    可是数来数去,掌心的白色药丸只有九颗,连她方才服下的三颗,总共也就两天的量。

    洛雪的脸都黑了。

    “解药的药性一旦催发,便不可逆。你已经服了三颗,若是没有服满三天,斑疹不光不会消退,还会溃烂化脓,恐怕不妥。”叶惊弦语调温和,就像一个和气的大夫在和病人聊天。

    洛雪却气得要命,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怒道:“还有一天的解药呢?”

    他睁开眼看着她,神色平静:“仓促而行,没有随身携带。”

    “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他抿唇轻叹:“伤口太过疼痛,一时不记得了。”

    “你……”明明是在睁眼说瞎话,这人却能把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洛雪最恨被人要挟,原本生出的几分同情和似是而非的旖旎顿时被他的骗局驱散,心底黑色的火苗倏地蹿起。

    她将他狠狠地搡在床板上,另一手撑在他耳边,俯下身去,冷笑不已:“叶惊弦,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我偏不带你走。大不了这张脸不要了,我倒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没有解药,她身上最多留下一些疤痕;但他独自留在这里,早晚都会被仇家找到。传闻落在长恨岛手里的男子生不如死,怎么算她也不吃亏。

    这番两败俱伤的话,她自认很有震慑力,至少能让叶惊弦犹豫惶恐,谁知他竟无动于衷,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眼波柔和,秋泓映月一般。

    “也罢。”他轻叹一声,“我死了倒也没什么,只可惜……”他说着伸出手,轻抚上洛雪近在咫尺遍布红斑的脸,“这么漂亮的脸,再也看不到了。”

    语气间满是遗憾,也不知是说她的脸再也不能恢复,还是说自己再也没机会看见她。

    自他的手触到她脸颊的一瞬间,洛雪整个人都僵直了,满腔的邪火也像是被冻住,气焰全无。她瞪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敢……调戏我……”

    叶惊弦不禁莞尔,脸色却越加苍白。他的手从她脸侧滑下,顺势覆在她揪着自己领口的手背上。

    “拜托了!”

    说完这三个字,他双眼一阖,再无声息。

    这是……又晕过去了?

    洛雪用力抽手,他的手掌随着她抽离的动作无力地滑下,掌心余温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手背上。

    像是被什么蜇到了一般,她用力地甩着手,脸却红了。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这样不择手段,又威胁又引诱。小小年纪,心计深沉,太让人讨厌了!

    她绝对,绝对不会帮他的。

    第二节 翳生晴岚

    【一】

    日色柔丽的上午,茶课刚刚结束,女学生们自茶园精舍内走出,莺莺燕燕,一派春日胜景。

    怀义山庄大小姐胡晶晶最后一个出门,她今天上课时和堇州巨贾陈家三小姐陈宛之吵了一架,很不开心,正要找人诉苦,却见不远处一个背影匆匆走过,眼中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洛雪……雪姐!等等我!”

    洛雪是她的同窗,去年秋天才入的学,独自居住在半山腰的小别院中。这是晴岚书院学生的顶级配置,只有特殊身份的小姐才有资格入住,比如前些日子要抽陈宛之鞭子的睿王府郡主。

    有好事之人向书院的老师打听过洛雪的来历,却没什么结果,再加上这位小姐拳脚功夫了得,生性嚣张跋扈,一入书院便拉帮结伙,整天惹是生非,久而久之,连老师看见她都要避着走,也就没人关心她的来历了。

    之前为了叶惊弦,胡晶晶大着胆子找洛雪出头,没想到洛雪竟然答应了,因此尽管心中对她的所作所为很不屑,表面上,胡晶晶还是低眉顺目地尊称她一声“雪姐”。

    洛雪闻言回头,把胡晶晶吓了一跳,只见她眼下乌青一片,好似一宿没睡。

    “咦,你怎么了,晚上没睡好吗?”

    “被恶鬼缠上了。”洛雪黑着脸咕哝了一句。

    胡晶晶没听清,却一眼看到她怀中一方手帕,这是前两日的刺绣功课,帕子一角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血红的“雪”字。

    此刻这块雪绢丝帕满满地裹了一包茶课时用的小点心,桃花糕、莲子糖、芙蓉酥,什么都有。

    胡晶晶“哎呀”了一声,问道:“你拿那么多茶点做什么?”

    洛雪眼中杀气四溢,咬牙道:“吃……”

    “吃这么多呀,会变胖的。”胡晶晶很好心地提醒她,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几日你的饭量也特别大,每次吃完都还要打包……”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瞄向洛雪窈窕的腰身。

    洛雪的脸色更难看了,托着丝帕的手差点将一怀的茶点捏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饿。”

    幸好胡晶晶没再深究,寒暄几句之后,便和她抱怨起上午茶课时和陈宛之争夺同一个绿冻石茶壶之事,说着说着,又提到了百济堂的少东家叶惊弦。

    说起他,胡晶晶顿时有些忧伤,望着山路两边的杏花出了一会儿神。

    “他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不留,真是狠心。此生此世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哎……”

    洛雪低着头匆匆赶路,怀里的茶点又被捏碎了几分。

    夹路的杏花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了几条岔道,虽然洛雪觉得胡晶晶此刻忧伤的模样很惹人怜爱,但此地还是不宜久留,于是匆匆道别,拐上了其中一条标有“春雪庐”的小径。

    姣妍的杏花在转过岔道后便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竹林,竹林尽头一树粉云般的樱花,那里是她的院子。

    见四下并无异样,洛雪暗中松了口气,可推开院门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差点绊了一跤。

    此处之所以名为“春雪庐”,正是因为院子里那一株高大的樱树,花开之时,落花似雪。此刻,樱树下的石台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正斜倚着树干,抬头看风吹花舞,白衣铺开,衣裾上落满花瓣。他应该是刚刚起床,衣服穿得不怎么整齐,微敞着领口,一眼望去,别有一番慵懒迷人的风情。

    她竟然会觉得迷人……真是见了鬼了!

    洛雪嫌弃地皱了皱眉,飞快地将院门合上,语气十分不友善:“光天化日的,你出来干什么!”

    叶惊弦早已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笑了笑:“院子里的花开得好看。”

    “要看花,打开窗户也可以!”

    他依旧温和耐心:“屋里太闷。”

    “闷不死你的!”洛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你太随便了,万一正好有人来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又如何?”叶惊弦满脸不在乎,起身拂开满襟落花,在洛雪快要杀人的目光中优雅走来,轻轻取走了她手里的帕子。

    “这是给我的?”他打开帕子,随即看向她,柔声笑着,“别怕,我有分寸的……谢谢你的点心。”

    又来了!成天笑成这副拈花惹草的样子,难怪会被姑娘们惦记。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率先进屋,耳根却又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叶惊弦在她带来的茶点里挑挑拣拣,除去被她捏碎的,剩下的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不过两三样。他细嚼慢咽地吃完,文雅地喝了口茶,叹道:“好饿。”

    洛雪看着还剩一大半的糕点,皱眉道:“浪费食物,饿死你活该!”

    叶惊弦却摇了摇头:“桃花糕太甜,芙蓉酥又太腻,强迫吃下,那才叫浪费。”说罢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玄铁壶,“茶也是,新采的顾渚紫笋当以紫砂壶烹煮方能去其苦留其香,茶汤青嫩,以玄铁壶冲泡,汤色暗沉,落了下乘。”

    寄人篱下还这么多讲究!

    “你以为这里是皇宫内院还是风雅天下的倾城谷?有茶喝就不错了。”她一边瞪他一边给自己也倒了半杯,轻尝一口,唔……好像是不怎么好喝……

    她默默地放下茶杯,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你知道倾城谷?”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一时也不知该谁先说话,反倒安静下来。

    还是叶惊弦先回答:“若是伤好了,你就要赶我走吗?”

    洛雪哼了一声,直接跳过,选择回答了前一个问题:“风物至雅传天下,岐黄之术救阴阳,白首山倾城谷的传闻都能写成一本江湖志怪录了,不知道才怪……”自觉失言,又急忙打住。

    江湖传闻这种东西,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感兴趣。

    就比如睿王府的小郡主,绝对不可能了解江湖中有多少门派;而身为武学名门之后的胡晶晶,也不大会关心最近的朝堂风云。

    叶惊弦这只小狐狸,随随便便三言两语,就差点忽悠她暴露了来历!

    他的话里处处是陷阱,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才行。

    洛雪严阵以待地盯着叶惊弦,叶惊弦却只是缓缓一笑:“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别担心。”他很清楚她的心思。

    洛雪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自从那天鬼使神差地将昏迷不醒的叶惊弦偷偷带回书院,藏于屋中,她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一边担心被人发现,一边又要想办法捎带吃的喝的来满足他挑剔的胃口,比起从前的随心所欲,这几天过得憋屈极了。

    她悔恨交加,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尤其是,当夜晚来临,他在她的床上高枕无忧,而她只能裹着床单在外间硬邦邦的长榻上辗转难眠的时候。

    而他如今,居然主动说要走了。

    太突然了,以至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完了,她是被这狡猾的家伙折磨得麻木了吗?

    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探究的目光。

    “为何不说话,莫非……”他的声音柔和,带了一丝戏谑,“你舍不得?”

    她眉头一皱,冷冷地瞪过来,哼道:“做梦吧你。”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听到你说要走,太高兴了而已。”

    叶惊弦笑了笑,不再说话,屋中只余窗外风声,吹乱樱花瓣瓣,茶汤上的烟气,袅袅升腾,缓缓氤氲。

    【二】

    下午的琴课,洛雪上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想到早上临出门前,叶惊弦倚窗轻语:“你想要我如何报答你?趁着我还在,你说,我一定会尽力去做。”

    洛雪回了他一句:“你给我安分点,别到处乱跑。”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却偏偏知道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关上院门,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才消失。

    报答个鬼,他赶紧离开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了!

    一想到上完课就又要和他同室相对度过漫漫长夜,不知怎的,她就特别不想回去。

    可课总是要上完的,她只得磨磨蹭蹭地收拾,最后一个出门。学生早已经散尽,清明将至,明日书院放假三天,许多住得近的女学生都被家里派马车接了回去,黄昏中的书院看起来有些冷清。正想着再去哪里逛逛打发时间,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似乎是至今都生气不理她的陈宛之。

    陈宛之消失的方向是书院后头的藕花小筑,那个院子里住了五六个学生,其中就有陈宛之的死对头胡晶晶。

    想起两人之间如山高似海深的仇怨,洛雪不由得心生警惕,急忙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陈宛之走得很快,选的都是幽静偏僻的小道,却并未在藕花小筑停留,反倒越走越远,绕到后山梅林处一间小茅屋外,仔细看了看四周,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梅林很大,直通重重荒山。冬日花季时,常有莳花吟诵这些科目的老师带着学生来赏花,因此林中专门设了一间屋子。但此时花季已过,再加上传闻后山有野兽出没,茅屋早就空置了。

    陈宛之来这里干什么?

    见屋子高处有个小窗,洛雪就近跃上了树,透过破旧开裂的窗纸朝里看去。

    屋子的四角堆了很多杂物,正对窗户的墙边有张简陋的木床,床上躺了一个人,看身量像是个男人。陈宛之正站在床头,弯着腰给他喂水,恰好挡住了他的脸。片刻后,她拿着帕子擦拭那人的嘴角,轻问道:“你好些了吗?”

    语气温柔,满是担忧。

    洛雪满腹疑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陈宛之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但,不管他是谁,陈宛之这个傻姑娘都已经违反了书院禁令——私藏男子,这是要被开除学籍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被自己“私藏”并供养在房里的叶惊弦,一心只替屋子里的陈三小姐担心。

    她正想着是假装没看见悄悄离开,还是该冲进去当面提醒陈宛之,耳中突然听到几声压抑痛苦的呻吟,还伴着陈宛之的低呼。

    她手中一紧,正要破门而入,却见陈宛之连退了两步,双手在背后绞成一团,无措又慌张道:“你……你怎么了?我……我……”

    “碍手碍脚,滚……开!”

    嘶哑的声音模糊地传出,那人显然不接受陈宛之的好意,语气很不善。

    陈宛之的身子有些颤抖,洛雪都能想象出她小脸煞白咬紧嘴唇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疼。

    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碍事?是我救了你!”

    “那又……怎么样?快滚!”那人似乎十分不耐烦,语气更加冰冷。

    陈宛之出身富贵,从小锦衣玉食,显然受不了对方一而再地恶意驱赶,跺了跺脚,身子一转,摔门跑了。

    洛雪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犹豫片刻,轻轻跃下树枝,推开门,径直朝床前走去。

    木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却异常英俊,眉如刀裁,唇如薄刃,那种美貌,如出鞘剑锋一般凌厉,看着难以亲近,却让人印象深刻。

    此刻,他修长的身子正紧紧地蜷成一团,不断抽搐,牙关紧咬,喉间发出压抑痛苦的低吟,汗水打湿了长发,凌乱地粘在颊边,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洛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看起来病得不轻。

    她伸手按住他颤抖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那人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

    狭长漂亮的眼睛,左眼靠近眼角处有一道暗色的阴翳,如一道伤痕划入瞳孔,看起来带着几分凶戾。

    他的目光也如刀锋,冰冷地落在她脸上。

    洛雪视而不见,催动内力,温和内息沿着他肩膀处的穴道缓缓注入经脉,她重复道:“你怎么了?”

    “滚开。”

    他对她的态度和对陈宛之如出一辙,意料之中的,她输送的内息也遭到了抵御,不能顺利流转。

    可洛雪不是陈宛之,作为晴岚小霸王,不待见她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山脚下,区区“滚开”二字,对她没有半点影响。

    她看着他,淡淡道:“该滚开的人是你。这里是晴岚书院,想死,就滚远一点死。”

    那人长眉一拧,眸中戾气闪烁,却没有再说话,也或许是,他没有力气说话了。

    只这短短一刻,他的情况更加严重,原本尚算清亮的目光也变得混浊,咬紧的齿关间渗出一团团白沫,看起来十分吓人。

    洛雪嘴上说得狠,可此情此景,并不能真的弃他不顾,万一出了事,追查起来,倒霉的可是陈宛之。

    她只好强行运气替他护住心脉,顺手扯起自己的袖子,替他擦拭嘴角的白沫,免得他突然失去意识呛入喉管。

    不知过了多久,掌下那种不受控制的痉挛终于慢慢缓和,洛雪这才收回内息,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瞪着他发愁。

    这个人不知得了什么病,还是要找个大夫看一看才妥当。可书院里的大夫是万万不能请的,若是要带他下山,此时门禁已过,要做到悄无声息,根本不可能。

    等等,大夫!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匆匆道:“你在这儿待着,我很快回来。”想了想,又阴森森地威胁了一句,“要是乱跑,别怪我不客气!”说罢飞快地转身而去。

    男子浑身虚脱,双眼微阖,眼底两道暗沉的目光,从洛雪合上的门扇慢慢移到自己还时不时有些微抽搐的手指上,然后慢慢抬起手,触了触嘴角——没有恶心黏腻的涎沫,干燥而冰冷,仿佛还带着丝质衣料的柔滑芬芳。

    茜色云雾缎,袖口镶兰草纹饰,那是晴岚书院的女学生。

    “依你所说的症状,应当是癫疾。”叶惊弦动作优雅地煮着茶,那天之后,桌上的茶具已被洛雪换成了上品的紫砂。

    果然找他是对的!洛雪问道:“能治好吗?”

    叶惊弦缓缓摇了摇头:“《素问》中说,此病为胎病,得之在母腹中。因此是治不好的。”

    见她失望皱眉,他又道:“虽不能根治,却有法子可以缓解减轻。只不过……”

    他顿了顿,洛雪急忙追问:“只不过怎样?”

    叶惊弦放下手中的茶杯,垂眸看着她:“患者何人?你认识吗?”

    洛雪一愣,随口编了个谎:“听书院里一位同窗时常提起,是她的哥哥。”

    叶惊弦的目光扫过她濡湿的袖口,淡淡笑道:“此人如今何在?须知望闻问切是医者根本,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可妄下定论。”

    他想去看病人?一个被藏起来的男人去看另一个被藏起来的男人吗?洛雪急忙摇头:“人是见不到的,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叶惊弦也不再追问,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紫微狼毫,蘸了砚台中尚未干涸的墨渍,飞快地写下几行字。洛雪看了看,见是丹石、黄芪、茯苓之类的药物,原来是在开方子。

    他握笔写字的样子也十分优雅端正,字迹更是灵动飘逸,比起书院中教授书法的先生也不遑多让。

    她看着他修长纤瘦的手指微微发怔,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为什么那些在她看来难得不得了的琴棋书画,在他手里就如此从容简单?

    太不公平了!

    冷不防额前一痛,竟是被他屈指轻弹了一下,她抬头对上他含笑幽深的眼神,不由得心虚,怒目而视道:“干什么你?”

    叶惊弦的手隐入袖中,道:“看什么这样入神?”

    洛雪咬了咬嘴唇,一把抢过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胡乱折了折收入怀中,冷道:“你管我看什么,反正不是看你。”

    叶惊弦的笑意更深,显然并不生气,见她要走,又道:“治疗癫疾还有一套刺穴之法,可定痫熄风,平肝泻火,等我一并写给你再走。”

    洛雪停下脚步,没好气道:“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叶惊弦重新提笔,道,“书院的梨花白不错,替我带一壶回来吧。”

    “不行。”

    “昨日晚饭的青盐雪耳下酒正好,顺便也捎一碟可好?”

    “不好。”

    叶惊弦抬头看她,语气有些抱歉:“晚来风凉,我有些头疼,突然想起来刚才的方子里似乎少写了两味药……”

    “啪”的一声,洛雪一巴掌拍在书桌上,隔着桌子朝他俯下身去,眯起眼睛威胁道:“叶惊弦,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我看你能吃能喝,想必伤已经大好,不如今晚就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叶惊弦也不接话,捉起她那只拍在桌上的手,从她掌下抽出写好的针灸之法,轻轻吹干墨迹,又仔细叠好,递到她面前,笑得气定神闲,动作有条不紊。

    “收着,小心别弄丢了。”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根本没有着力之处。

    纵然她有无数雷霆手段对付强横霸道的恶棍,遇到叶惊弦这样高段位的无赖却全无办法。她对着那张纸和握纸的手瞪了半晌,才悻悻地接过来,塞进怀里,很不情愿地说了声“谢谢”。

    叶惊弦一手支颐,看着她离去时轻盈腾跃的背影,许久,才轻叹:“又舍不得走了,可如何是好。”

    为方便书院中各位小姐平常寻医问药及上课所需,晴岚书院中自设药房。如今虽然天色已晚,闲人免进,但药房的管事丫头是洛雪的小妹之一,因此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所需药材,甚至还让小妹把药都煎好了。

    路过厨房时,她犹豫再三,还是偷溜进去顺了一壶梨花白并一碟青盐雪耳,顺手还拿了一碟七宝桃花糕,她记得,茶道课上的小点心里,叶惊弦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等她回到梅林小屋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不远处的藕花小筑亮起稀疏的灯火,更显得这片梅林黑沉如墨。

    屋子里是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木床上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躺过。

    那个人是自己走了,还是被陈宛之带走了?

    月色倾泻如霜,铺满屋前的荒地,更显得白日所见,犹如一场荒唐梦境。洛雪看了看手里的药罐,轻轻吐了口气,走了也好,只可惜了这些药。

    正要离开,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喂,你是在找我吗?”

    【三】

    洛雪一惊,抬起头来,见不远处的梅枝上居然侧卧着一个人,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他半边身子,一头黑绸似的乌发尽数垂下,在山风中微微拂动,柔和了凌厉的五官,身上的黑色衣裳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脸色苍白如昔,看起来仿若月下的一只妖精。

    无声无息,好厉害,她居然没有察觉。

    她打开手中的药罐盖子,示意道:“下来喝药。”

    黑衣男子默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闻到药香,眉尖才微微一动,下一刻,人影已落在她面前。

    他比她高了将近一头,打量她的时候特意弯下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洛雪心生不喜,皱了皱眉正要退开,却听他道:“别动,让我看清楚你的脸。”

    借着清亮的月光,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异常,尤其是左眼,只有离得极近,目光才能准确地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左眼,看不见吗?

    尽管知道他很危险,她心中还是升起了恻隐之心。

    那人打量了她许久,才直起腰,淡淡道:“我叫白翳。”

    自报家门,比之前的态度好了许多,所以这算是主动示好吗?她欣然接受,点头回道:“洛雪。”

    “洛雪。”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突然又低头,在她颈边轻轻吸了一口气,轻道,“好香……有酒?”说完,也不等她说话,两根手指一拈,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一下子从她手中拿过食盒,从里头取出了一只青花瓷瓶。

    洛雪急忙伸手去抢:“你等一下……”

    他却理也不理,径自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舌尖舔了舔嘴角,轻笑一声:“酒很好,多谢。”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如烟花乍现,璀璨耀眼,晃得洛雪有些走神。

    人长得美,连抢起东西来都理直气壮。

    不过再理直气壮,那也是抢。从来只有她抢别人的东西,哪有人敢抢她的?何况这酒已经被他喝了大半,就算再抢回来,也不能拿给叶惊弦了,少不得还得再跑一趟。

    一想到叶惊弦,她就心烦,一心烦,也就没心情欣赏眼前的美色了。

    她将药罐塞进白翳手里,语气有些生硬:“生了病的人,还是先吃药吧。药方和针灸之法都在这里,书院三更时守卫换班,你赶快离开。”

    白翳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药罐,美目微眯,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让我滚远一些,是说真的?”

    “这里不可以留宿男客。”洛雪解释道,“你要是不走,会连累救你的陈小姐。”

    白翳淡淡道:“救我的人是你。”

    洛雪也懒得纠正,道:“是谁都一样,反正你得走。”

    白翳看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偏不走呢?”

    这不是故意找碴儿吗?

    洛雪皱眉,语气带了几分狠厉:“先礼后兵,别逼我动手赶人。”

    “真的?”他眼波流转,蓦然一笑,随手将酒壶扔开,空出来的手忽地擎住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拂过她的下唇,似笑非笑,“我才不信,不如你现在试试,可忍心下得了手?”

    是的,他不信。

    若她真的要赶他走,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找人开药,还煎好了亲自送来?在他发病如一团烂泥的时候,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扔出书院。

    此刻这些话,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罢了。

    她和陈宛之,和从前那些说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却觊觎他容貌和身体的人,并无不同。

    久而久之,他早已学会如何去迎合和利用这些贪婪,彼此不过各取所需罢了,内心再厌恶,他也有无数办法色授魂与,让人欲罢不能。更何况,眼前这个小姑娘并没有让他觉得厌恶,他不介意和她亲近亲近。

    甚至……有些期待。

    像是,期待一朵盛开在阳光下的花,终有一日会被他纠缠于阴暗中腐朽。她看起来那样明媚嚣张,落在他手里,又能坚持多久?

    谁知下一刻,手便被洛雪一巴掌挥开。她沉下脸,呵斥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白翳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很疼,她是真的用了劲打的,一点不留情。

    狭长的双眸深处划过一抹阴郁,但他的眼神却越发魅惑,修长的身子慢慢俯向她,耳畔的长发滑落,露出耳垂上的蛇形耳饰,蛇眼的蓝宝石在月下闪烁着幽光。

    他又一次朝她伸出手去,手指细细抚过她的脸颊。

    “既然是你要我走,我一定会走的。在那之前,我会好好报答你……”

    也不知怎么了,洛雪只觉得一阵恍惚,好像刚刚睡醒,又像是喝多了,飘飘然的,手脚松懈,一动也不想动。

    这一次,她反抗不了,只剩眼睛还能狠狠地瞪他。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凶,白翳不由得失笑,伸手捏起她尖尖的下巴。“乖孩子,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说着,他侧过头去吻她的眼睛,蛊惑一般地低语,“我只会让你快活,让你……刻骨难忘……”

    可他的嘴唇才堪堪碰到她的睫毛,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亮如凤鸣般的笛声。

    笛声?

    白翳的动作骤然停顿,直起身子的同时脚下已后移三尺,刚好避过洛雪的当胸一击。

    她的眼睛映着月光,蕴满了蓄势待发的怒气,亮得惊人,怕不是要狠狠揍他一顿。

    是笛声!这笛声,居然破了他的术法。白翳朝着笛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又在洛雪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随即迅速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梅林间。

    “白翳,有种别跑!”

    洛雪追了两步就退了回来。梅林中地形复杂,漆黑一片,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实在蹊跷,而他临去那一笑,又笑得她浑身发毛。她才不会贸然去追。况且他的轻功太好,就算她真的去追,也未必能追得上。

    洛雪一边思忖一边往回走,没走两步,一直绵绵不绝的笛声突然停了,她随之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枝叶繁花中,有人倚树而立,手里拿着一支碧玉笛,白衣飘飘,居然是叶惊弦。

    她急忙大步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就倒拖进林子里,走了好远才松手,按住额角跳动的青筋,低吼道:“让你好好待在屋子里,你居然敢随便乱逛!”

    他到底有没有身为隐藏人物的自觉!

    叶惊弦的语气却十分平和:“久候未归,我有些担心。”

    他这么说,洛雪倒有些尴尬了,支吾道:“我在书院里不会有事的,你……你太多虑了……”

    “我的担心果然是对的。”他轻叹一声,“你果然忘了给我带梨花白。”

    梨花白?所以,他担心的是梨花白?

    洛雪顿时沉了脸,拔腿就走。

    “等一下。”一只握着玉笛的手拦在她面前,“别生气,其实有没有酒都无妨,你没事就好。”

    “……”已!经!晚!了!

    错身之际,他轻轻扯住她的袖子,柔声唤她:“洛雪。”

    不能心软!不要理他!

    她甩开他的手,走得更快了,身后传来他的轻叹声:“方才我一路寻来,也不知怎么就到了此处。如今天黑路远,你又不理我,凭我一人恐怕是回不去了。前方尚有灯火,也许有人愿意指点一二……”

    话还没说完,洛雪已经一阵风似的回转来,扯住他的胳膊,朝黑漆漆的岔路上飞奔而去。

    开什么玩笑,那个亮灯的地方可是藕花小筑,他要是去了,她明天就可以直接退学了。

    姓叶的小狐狸,总能三言两语就拿捏住她的软肋,可恶!

    洛雪对书院的路十分熟悉,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健步如飞。夜风阵阵,送来草木花香的味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叶惊弦突然道:“你下午问我拿的方子,就是给刚才那个人的吧?他是谁?”

    洛雪惊了一惊:“你怎么……”发觉自己竟理会他了,又赶紧闭上嘴。

    不过即使她没说完,叶惊弦也知道她想说什么,道:“我都看见了。”说完又轻笑一声,“原来你喜欢那样的美男子,难怪当初救我的时候这样勉强。”

    他的语气温和如常,可不知为什么,洛雪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急忙否认道:“那个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我给他药只不过是让他承了情就快走,免得连累别人……”说了一半,又觉得和他解释纯属多此一举,撇了撇嘴,“反正就是这样,爱信不信。”

    “我信。”叶惊弦这么好说话,倒让她愣了愣,只听他又接下去说,“只是你要多加小心,长得越好看的人,越会骗人。以貌取人,易受伤害。”

    她闻言停下脚步,睨了他一眼:“哦?那你呢?”

    在她看来,他骗人的本事如此高明,长得却并不见得好看。可见长得好看的人,也未必就一定会骗人。

    总之,她就是忍不住要反驳他。

    叶惊弦随之站定,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笑,道:“闭上眼睛。”

    洛雪警惕地问道:“做什么?”

    “给你看一样东西。”

    满腹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异样,她终于还是依言阖眼。

    他的气息渐渐靠近,随即,有柔软且微温的触感落在她眉间。

    洛雪低叫一声,用力将他推开。

    她的力气很大,叶惊弦被她推后了两三步,踉跄着扶住了身边的树干。可他的表情并不狼狈,也没有丝毫慌张。那双犹如沉着星辰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藏了湿漉漉的雾气,丝缕月光,尽数没入。

    洛雪盯着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剧,双颊滚烫,声音虽然打着战,依旧杀气腾腾:“你……你……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叶惊弦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她捉摸不透的温柔笑意:“我不一样,洛雪,我也会骗人,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的胸口起伏,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跃起,轻盈如燕,飞快地逃走了。

    被人撞见,退学,失约……统统见鬼去吧!此时此刻,没有比他更危险的存在了,她只想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把她吓到了呢。”叶惊弦轻叹一声,一眼看到手中玉笛,原本柔和的眼波顿时变得凌厉,有寒芒掠过眼底。

    如果没有猜错,刚才那个长相俊美的男人对洛雪用的应该是摄魂迷心一类的邪异内功,若不是被他的笛音打扰破除,后果不堪设想。而长恨岛的“媚行术”,正是一种上乘的迷心术。

    看来,晴岚书院这个地方,他不能再留了。

    第三节 浮生鸳梦

    【一】

    洛雪把偌大一个书院绕了整整三圈,才偷偷摸摸回到院子里。

    已经是后半夜了,风声渐大,吹得樱花瓣如同飞雪一般。见树下没人,她暗中松了口气,犹豫片刻,才进了屋。

    屋里一片黑暗,动静全无。她心中一动,快步走进里屋,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床前一方空地,床上被褥整齐,每件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不多不少,就连她早上带回来的桂花蜜梅都还摆在床头。

    唯独没有人。

    她又退回外间,榻上的床单还是她早上走的时候叠的,同样原封未动。

    他走了?

    就这么……走了?

    很好,发生了今晚的事,就算他还赖着不走,她也打算赶他走了。只是这段日子天天看到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如今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屋子里安静得过分,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洛雪皱着眉在桌边坐下,想给自己倒一杯茶压压惊,却一眼看到那只碍眼的紫砂茶壶,顿时兴致全无,又霍然站起来,朝院子里走去。

    樱花树下,往常他最爱坐的青石台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花瓣,洛雪伸手拂开,鬼使神差地倚坐了上去。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除了花就是树枝,最多还能看到灰扑扑的院门,她真是搞不懂这些自诩风雅的人整天在想些什么。

    正要下来,眼角余光却突然发现层层叠叠的花云之中有一丝异样的流光,她轻轻跃起,伸手从头顶的树枝上摘下了一件东西。

    天青色丝绦系着的白玉玦,是叶惊弦悬在腰畔的那一块。

    难道是他赏花时不小心落在这里了?不对啊,这个位置,从他的身高来看,倒像是特意挂上去的。

    她将白玉玦翻了一个面,玉玦雕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凤凰图形,十分精美,凤凰口中的小圆孔里,塞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绢纸。

    打开绢纸,熟悉的笔迹写着一行细小的字:“仓促离开,情非得已。他日再见,定煎茶煮酒,再叙今日之事。”

    落款是挺拔隽秀的一个“弦”字。

    洛雪捏着这张巴掌大小的绢纸,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

    还“情非得已”,难不成他原本还想再多住几天?真够厚颜无耻的!

    “再叙今日之事”?有什么好再叙的?偷亲一次还不够吗!

    想起眉间柔和的触感,她的脸瞬间红透,恶狠狠地将绢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连去哪儿都不说,“他日再见”个鬼啊!敷衍,太敷衍了!

    等等……她脑子里突然有灵光一闪,又三两步上前将绢纸捡了回来,摊平再看了几遍,转身快步回屋,拿过桌上的紫砂茶壶,一把揭开了盖子。

    叶惊弦此人做什么都别有用心,“煎茶煮酒”云云显得十分突兀,恐怕别有深意。

    果然,在碧绿茶叶之上,清澈茶水之下,静静漂浮着一方雪笺,纸上的墨汁已经洇开,幸好字迹还能依稀分辨出来——

    “琴村东十里五弦堂,一月为期。”

    所以,他连夜离开这里是去了琴村?

    藏匿地址的方式如此奇葩,也只有他这种诡计多端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如果她没发现,哪怕晚发现一两个时辰,这行字就消失了。再如果,她喝下了这壶茶,岂不是等于喝下了一壶墨汁?

    他是把人当傻瓜吗?

    一个月两个月,爱等便等,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去的!

    晴岚山脚下有好几个小村子,以“琴棋书画诗酒茶”来命名,村民也大都依附书院生活。

    比如琴村的这家五弦堂,就是一家制琴贩琴的商铺,门面半新不旧,乍一看,毫无扎眼之处。

    时过正午,暖风薰人。叶惊弦坐在后院一株晚樱下,给一张桐木琴调弦,顺手弹了半曲。适逢风起,吹得花瓣四处乱飞,有几片落在弦上,他随手拈起,不由得想起晴岚书院中那个小院来。

    那个院子里也种着樱花,不过却是早樱,树形高大,满树云蒸霞蔚,他喜欢坐在树下的青石台上,她以为他在看花,却不知其实他是在看她。

    看她每天推门而入的一刻,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花。

    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他归期将至,她却还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是没有发现壶中的玄机,还是……她根本就不想见他?

    真是叫人不愉快的猜测。

    他推开桐木琴,正要站起,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叶……叶公子,请喝茶。”

    他循声望去,见是五弦堂掌柜的女儿陈娉婷,手中端着茶盘,双颊晕红,一双盈盈大眼正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他礼貌地摇摇头:“我屋中有茶,无须劳烦婷姑娘,多谢。”

    见他又要走,少女急忙上前一步,道:“叶公子方才那半阕琴曲如行云流水,技艺高绝,娉婷于琴技也略懂皮毛,心向往之,不知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叶惊弦垂眸,虽然笑意温和,却显得有些疏离:“家传之技不便外传,抱歉。”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女咬着嘴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她回头见是掌柜,不由得泫然欲泣:“爹,叶公子他……”

    陈掌柜上前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叹道:“他不是你可以接近的人,忘记他吧,娉婷。”

    少女却缓缓摇了摇头,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手指紧紧握住裙角,转身匆匆离去。

    叶惊弦掩上房门,门外父女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耳中。

    此地多留无益,他该走了。

    至于洛雪……随她吧。如今他尚且自顾不暇,虽然舍不得,却也不是接近她的最好时机。她不来找他,他也总有一天会去找她,她跑不掉的。

    他在桌边坐下,却突然察觉出一丝异样——桌上的茶杯,被人动过了。

    仔细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若有似无的一缕香气。

    他猛然站了起来,这气息他如此熟悉——晴岚书院,春雪庐,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片段,他在里间,她在外间,连梦境里都充盈着少女独有的香气。

    洛雪来过了!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衣柜上,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把手,猛然拉开。

    几乎是瞬间,一柄雪亮的长剑自柜中刺出,稳稳地停在他喉前。他动也不动,顺着那只握剑的手看去,伤痕,血污,泥泞……目光又一寸寸下移,最后落在阴影中的脸庞上。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重逢会是这样的情形——一个月前那么跳脱嚣张的小霸王,如今却脸色苍白、目光疲倦、满身是伤地蜷缩在他的柜子里,她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静静地望着她,直到她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手臂一软,长剑落地,身子也随之委顿下去。

    尚未倒地,他已俯身将她接住,轻轻抱起,血从指缝间滴落,她的身子是这样轻软,像一片羽毛,可触手的肌肤却是冰凉,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床上,检查伤口,却越看越心惊。她身上深深浅浅的有十几处利器所致的外伤,最严重的在后背,整片衣衫都被血浸透了。

    他勉强稳住心神,语气分外凝重:“是谁把你伤成这样?”莫非,是他连累了她?

    半晌,却听她低低道:“和你没关系。”

    叶惊弦的脸色一寒,停下手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才走了一步,衣袖突然被拉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见的不安:“喂……你去哪儿……”

    他站住了,却不说话,也不回头。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你……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我伤得太重……你放弃治疗了?”

    叶惊弦倏然转身,默默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洛雪的手一松,泄气道:“完蛋了,看来是真的……我真的快死了……”说着垂下头,眉头紧锁,继续自言自语,“可是,还没有看到哥哥成亲,剑术也还未练成……还有好多事没做呢,就这么死,太不值了……”

    明明怕得要命,却勉强镇定,佯装洒脱。看到她这个模样,他突然一点也不生气了。

    正要开口,洛雪却朝他招了招手:“叶惊弦,你过来。”

    他依言上前,她又示意:“弯腰,低头,靠近一点。”

    于是他又顺从地弯下腰,侧过头去,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却不料她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在他左颊上亲了一口。

    十分粗鲁的亲吻,简直可以算是啃的。即便处变不惊如叶惊弦,也有些猝不及防,退了半步,愣愣地看着她。

    洛雪重重地躺回床上,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晕红,如释重负道:“扯平了,两不相欠。”

    他这才回过神来,眯起眼睛轻笑一声,道:“扯平?哪有如此简单。”

    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她并没以前那样强横,垂下眼睛,嘀咕道:“还能怎么办?我都快死了。”

    “为何不早些来找我?”

    她瞥了他一眼,冷笑两声:“你说来就来,凭什么呀?”说完,又觉得事到如今再抬杠也没什么意思,口气顿时软了,“半个月前,我接到了家中来信,本想回家路上顺便来瞧瞧你的……”

    可是刚下山,便遭人伏击追杀,此后数日艰难逃亡,受了很多伤,流了很多血。打架打到后来她都无法思考了,唯有一行字,在脑子里清晰异常。

    琴村东十里五弦堂。

    所以她来找他了。

    可好不容易见到了他,她却命不久矣,如今说什么,都像临终遗言似的。

    真的……好不甘心呀。

    叶惊弦见她突然停下来发呆,起先并不打扰她,可过了半晌,她的眼圈居然红了,再过了一会儿,居然看到泪珠在她眼眶聚集,摇摇欲坠。

    不可一世的晴岚小霸王,嚣张跋扈的女煞星,居然也会哭?

    他突然有些无措,往常的镇静自若全然不管用了,只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可是还没坐稳,洛雪突然一头扑过来,死死搂着他的脖子,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起来:“叶惊弦我不想死呀……我还没活够呢,呜呜呜……虽然你又狡猾又虚弱,可我也不是真的讨厌你……我要是没了,你一定会忘掉我的,呜呜呜……”一想到她死了以后他优雅地拍拍衣袖飘然而去,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听清了她的话,心中一软,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搂过她的肩膀,轻吻她的发顶,柔声道:“先放手,让我出去准备伤药。”

    她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一抽一抽地拒绝:“不要……万一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死过去了呢……”

    他魅惑的声音越加柔和,却又万分郑重:“我保证,我不会让你死,也绝对不会忘记你,别哭了好不好?”

    【二】

    足足忙了好几个时辰,才算将洛雪身上所有的伤口处理完毕。

    叶惊弦洗净手上的血迹,已是后半夜了,四周万籁俱静。他伸指轻弹,四下里的几十盏烛火应声熄灭,只留床头一盏,摇摇晃晃地照着洛雪憔悴的睡颜。

    早些时候,她坚决不肯脱衣疗伤,于是他点了一炉子安息香。她这一觉,估计得睡到明天午时。

    醒来之时,伤口的剧痛定然十分难挨。然而,最难挨的时候,她已经独自一人扛过去了,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如此强韧,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不会让你死。”这样的承诺,如今的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他起身出门,站在廊下轻轻唤了一声。

    虽然已是夜深,五弦堂的掌柜还是从暗处应声而出,垂首道:“少主有何吩咐?”

    “烦请陈叔告知师尊,我这里需要人手相助。对了,天涯的剑术如今也应当有所小成,让他一起过来吧。”

    五弦堂掌柜愣了愣:“少主不回去吗?”

    叶惊弦沉默片刻,摇头道:“再过几日。”

    “可是月圆之日将近,谷主吩咐过请您务必回去,否则您的身体……”

    “我知道。”叶惊弦皱了皱眉,“月圆之前,我一定回去。”

    背上一阵剧痛袭来,洛雪忍不住哼哼:“疼……”

    说来也奇怪,被人围攻的时候,再疼她都能忍,可现在安全了,换药时反倒疼得撕心裂肺的。

    一抹沁凉之意随着轻柔的动作落在背上,疼痛顿时减轻不少,她长吁了一口气,偏头看着身侧的白衣少年,他上药包扎的时候神情很专注,清秀的眉目像是笼着一层月华。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叶惊弦,我能下床了吗?”

    “不能。”他一口拒绝。

    “都三天了!”洛雪十分不悦,“你不是说骨头没断吗,为什么不能下床?我还有很多要紧事要做。”

    叶惊弦一边替她上药一边耐心解释道:“虽然骨头没断,但内腑伤重,外邪入体,以至气滞血淤,瘀毒郁结。若不好好休养,将来恐会伤及骨髓经脉,于修为有损,甚或累及子嗣。”

    他说了一大段,唯有最后几个字洛雪听懂了,“于修为有损”“累及子嗣”……简直句句戳心窝。

    她不敢再动,却又不甘心,道:“翻个身总可以吧?”

    他已将伤口处理完毕,点头道:“背上的伤口太深,只可侧卧。”说罢将她散落的长发仔细拨到枕边,又替她将后背的衣襟掩上,这才道,“来,我帮你。”

    她却一手推开他,一手捉住被子挡在胸前,虽然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直吸气,表情却十分严肃:“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叶惊弦好笑地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郭,轻缓道:“别担心,在大夫眼里,病人没有男女美丑之分,更何况,早些时间我已经替你检查过,该看的都看过了,现在挡起来并没有什么用。”说着目光还十分配合地在被她遮住的地方扫了一圈。

    洛雪顿时面红耳赤,却又不甘示弱,阴森森地说:“怎么,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吗?”

    他弯起嘴角,笑得着实暧昧:“满意。”

    好吧,他的脸皮之厚,她甘拜下风。洛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拽起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脸地蒙起来,闷声道:“我要睡觉,闲杂人等给我滚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叶惊弦俯下身,隔着被子,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

    “放心,我会负责的。”

    她顿时浑身僵直,直到他离开,才掀开被子,望着帐顶万分懊恼:“得意什么,要负责也是我负责!”

    第四天午后,叶惊弦终于同意让洛雪下床。可她刚起身,就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打算就此告辞。

    叶惊弦靠在门边,看着她不太灵活的动作,眼底藏着一丝阴郁,语气却越发温和:“这就要走?别着急,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后事没有交代,我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真狠,这是嘲讽她急着去送死吗?洛雪的脚步骤然停下,深吸一口气,然后直直朝他走去。

    “叶惊弦,这次我遇袭的事情不那么简单,我必须尽快赶回去确认父兄的安危。但我保证,我一定会珍惜性命,绝对不会轻易死掉。你等我回来。”

    她郑重其事地承诺,倒让叶惊弦愣住了。

    “你等我”这种话,难道不应该是男人先开口的吗?

    他挑了挑眉:“既然你想走就走,我也可以,为何要等你?”

    她微微蹙起眉,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邪魅狂狷地一笑:“走就走,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他的呼吸一滞,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虽年少,命途却多有坎坷,即使至亲如母亲,至敬如师尊,也是聚少离多,亲缘寡淡微薄。

    早已习惯独自远行,独自决断,独自活下去。

    而此时,此地,却有一个少女对他说,天涯海角她也会把他找回来,她的眼睛亮如星辰。

    那一刹那,他做了一个决定。

    见这番充满王霸之气的话居然让叶惊弦无言以对,洛雪也有些意外,她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道:“喂,你怎么了?”

    冷不防乱摇的手突然被握住了,他的声音轻而郑重:“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洛雪眨了眨眼:“当然是真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他的唇边漾开笑容,眼波温软,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低低道,“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会等你来。洛雪,记着,你甩不掉我了。”

    这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竟然抽不动。

    是他力气渐长,还是自己犯了?她的脑子有点乱,心里有点慌,唯一的想法就是此时绝不能露怯,于是沉着脸,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可是他那种勾引人的眼神……真是叫人受不住……

    她瞬间转过许多念头。

    这几天她身体不能动,脑子就动得多了些。她马上就要十七了,婚事也被提上日程。哥哥说以她的姿容和家世,堪配天下英雄,父亲也说过,已经选好了几个优秀的世家子弟,让她过目。那些人有多好,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反正她都不认识,更谈不上喜欢。如果一定要找个男人,还不如找个看得顺眼的。

    比如眼前这个——尽管他很狡猾,但也说明他很聪明;身体是弱了些,不过气质上佳;虽然不会武功,可琴棋书画医术无所不能,正好和她互补——近来她看他,真是越发顺眼了。

    如果是他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一念既定,慌乱尽去,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挑眉道:“你真的想好了?我家可有很多仇人,随时都会被追杀的。”

    他笑得温柔:“好巧,我也是。”

    “我……还有很多事瞒着你。”

    “好巧,我也是。”

    “既然如此……”她伸出另一只手探进怀中,摸出那块白玉玦,吊在手指上晃了晃,“你的这件信物,我就先收下了。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叙不迟。”

    彼时日光正好,照进屋子,白玉玦在她纤长的指间微微晃动,温润的玉色和天青流苏之间,是她嘴角爽直明丽又略带痞气的笑容,仿若一帧画,定格于时间之河中。

    他忍不住伸手抚过她饱满润泽的唇瓣,她十分嫌弃,张嘴欲咬,他却先她一步,侧过头轻啄了一下,随即停在半寸之外,气息微乱,声音却很坚定:

    “以此为证,绝不反悔。”

    洛雪离开五弦堂之后,先回了一趟书院。

    还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去取来。

    她避开一众同窗回到春雪庐,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上已经长出了繁密的叶子,再没有樱吹雪落的景致,也不会再有人无聊地坐在树下赏花。她瞧了一眼那块寂寞的青石,忍不住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走进屋中,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巧的木箱来。

    她用随身的钥匙打开锁匙,从里头翻出一只红色的漆盒,盒子做工精致奇巧,竟是一只七巧玲珑机关匣。

    打开七道机关,盒中放着两本薄薄的书册和一卷旧羊皮卷,她见没有异样,正要锁回去,想了想,又将那块白玉玦放进盒中,这才重新扣上机关,将漆盒小心地收入包袱中。

    正要离开,耳边突然听到轻微的声响,她立刻反手抽剑,朝紧闭的窗户刺去。

    窗户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有个声音懒懒地道:“你终于回来了。”

    剑花一抖,擦着来人的脸颊而过,缁衣乌发,容颜夺目,洛雪不禁皱眉:“白翳?”

    “嗯。”白翳应了一声,也不客气,翻过窗台进了屋子,问道,“这些天去了何处,为何找不到你。”

    洛雪瞥了他一眼:“我去哪里好像和你无关吧?”

    “还在生我的气?”他偏过头,神情无辜,“那一天是我唐突了,可是我已经很诚心地道过歉,也尽力弥补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洛雪警惕地退了一步:“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说实话,她也没想到白翳居然会回来道歉。

    那天他离开得十分突然,洛雪也没有去追,以为事情就此完结,再不会见面了。

    谁知第三天清晨,她一打开窗,就看到白翳正靠坐在樱树枝上,落花满肩,笑意悠悠,如画中仙人。

    他一改之前的轻佻狂妄,先是十分诚挚地为那日的“情不自禁”“冒失轻浮”道歉,为了报答相救之恩,也为了弥补得罪之处,他送了她一只琉璃盒,盒中是一对镶满珠玉的绣鞋。

    洛雪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这双鞋珠光宝气价值不菲,就算只是普通的鞋——绣鞋是贴身之物,她和他交情泛泛,甚至还有嫌隙未解,怎么能接受?

    她一口回绝,白翳也没有强求。第二天,报恩的礼物换成了一支镶嵌名贵宝石的鸾凤步摇,她只得又丢还给他。

    他也不气馁,第三天送来了一件据说只有皇帝的妃子才能穿的云锦羽缎百花裙,第四天是一条羊脂白玉镶赤金的腰带,第五天是一对七宝香囊,里头装着千金一两的名贵香料……他送来的首饰衣妆,件件精美绝伦,世间罕见,他道歉赔罪的话语,也句句甜蜜真挚,撩拨心弦。

    换作寻常姑娘,是万万抵挡不住这种诱惑的,他的人也好,他的礼物也罢,都能轻易叫人沦陷。可洛雪既然能称霸晴岚书院,必然不是普通人。习惯了叶惊弦优雅内敛的无赖做派,她实在觉得白翳的风格太过浮夸,更何况,她一直对他心有提防。

    礼物送到第十天,洛雪连拒绝的借口都懒得想了,只是好奇他还能折腾出什么古怪的东西来。

    打开琉璃盒,里头出人意料地躺着一对长剑,剑鞘一黑一白,剑身造型古朴,寒光四溢。

    洛雪出身剑术名门,一眼便认了出来,不免有些吃惊。

    “阴阳乾坤剑?”

    “喜欢吗?”白翳倚在窗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要是她说不喜欢,这事大概要没完没了。洛雪想了想,解下两枚系着幽蓝宝石花纹繁复的剑穗,道:“我喜欢这个。”

    见他挑眉欲言,她赶紧将剑穗收入怀中:“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我东西也收了,你人情也还了,两不相欠。你可以走了吧?”

    白翳闻言不再勉强,轻轻一笑,笑容灿如烈阳:“既然如此,走之前请我喝杯茶吧。”

    自那以后,他也并未真的离开,反倒三天两头出现在她院子里,逗留不过盏茶时间。话虽不多,言辞倒也投契,态度更是十分和蔼可亲。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长得那么好看,世人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宏大量,洛雪也不例外。

    她可以不再追究那天的事,但并不代表就和他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见洛雪脸色不善,白翳举起手中的小食盒:“给你带了七宝斋的什锦桂花糕。”

    甜甜的香气散开,洛雪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一声,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七宝斋是离此数十里的邻镇名店,听闻常常一糕难求,白翳既然费了心送来,不尝一尝也对不起他的一番好意对吧?

    她看了看天色,示意他坐下,一边打开食盒塞了一嘴的桂花糕,一边取壶煮水烹茶,含含糊糊道:“多谢你。既然来了,便以茶代酒,道个别吧。”

    白翳微微皱眉:“你要走了?”

    见洛雪点头,他又问:“何时回来?”

    “不知道,也许一两个月,也许一两年。”

    他沉默片刻,见她低眉敛目专心大嚼,目中阴翳越发暗沉,语气却不曾有异:“我该去何处找你?”

    她思忖片刻,缓缓道:“有缘自然会再见。”

    白翳不再说话,看着她用娴熟的动作泡茶。她的目光也如茶汤一般清澈,一次次掠过他,并未多作停留。

    眼底的暗影中仿佛藏了一片沸腾烧灼的海,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不明白,往常那些能让女人们感动愉悦不能自拔的招数,为何在她身上尽数无用?

    她难道看不出,他在费尽心思讨她欢心吗?为何视而不见,为何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留恋?

    他用手指摩挲杯沿,声音听不出喜怒:“若是没有缘分,我又想见你,该当如何?”

    洛雪终于听出些不对劲来,她皱眉看他,隔着氤氲烟气,那张如同出鞘利刃一般俊美的面容似乎带了一丝阴沉。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反倒更加模糊,刚刚喝下的热茶像是化作了一团火,沿着血脉烧开,烧得头脑昏沉,四肢无力。

    好像……有些不妙!

    她下意识地运功相抗,谁知内力越是流转,那股异样的热气越是炽烈,身子一分分酥软,口干舌燥。

    桌上有茶水,她却不敢再喝,看着白翳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

    前车之鉴,难道又是他在捣鬼?

    尚未开口,白翳却突然脸色大变,趔趄着站起,一掌打翻茶水,低声道:“茶里有毒!”

    他站立不稳,洛雪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手腕,看似搀扶,实则试探,只觉掌下脉相虚浮,内力消退,并不像有假。

    如果他也中毒了,那下手的就另有其人。莫非之前追杀她的那些人,已经追来了晴岚书院?

    眼看白翳脸色发青,洛雪怕他危急时刻癫疾又犯,急忙推了推他,哑声道:“你快走!”

    他反握住她的胳膊,掌心发烫,语意坚决:“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陪什么陪?这可不是做游戏,会死人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何必和我一起折在这里。”

    “不走!”他将她拉得更近,几乎半抱在怀中,呼吸急促,眼神迷离。

    洛雪恨不得踢他两脚,无奈提不起劲。只觉得他手掌接触到的地方烫得惊人,四面八方都充盈着他身上独有的男子气息,眼中所见,唯有俊美的五官,惑人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要扑上去……

    不妙!大大的不妙!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毒药!

    混账王八蛋,被她找到下药的下作家伙,非切成一百零八块风干了喂狗!

    洛雪使劲掐了自己一下,费力挣脱开白翳的怀抱,整个人朝后窗外蹿了出去。

    “我先走一步,你自己保重!”

    白翳被她推得踉跄了一步,手拂过桌上茶具,叮叮当当碎了一地。碎瓷声中,他慢慢直起腰来,眼中迷离一瞬间退去,神情莫测地盯着她离去的那个窗口,伸手将玄衣上的褶皱慢慢抚平。

    下一刻,大门突然被撞开,十几个劲装黑衣人闯了进来,手持刀剑,来势汹汹,却在看到屋中的白翳时停下脚步,为首一人按住胸口,朝他行礼。

    白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示意了一下后窗的方向,那人会意,领着黑衣人追了出去。

    【三】

    晴岚别院的北山长满高大挺拔的楠竹,竹林之外是一道又宽又深的峡谷,谷中长年水流奔腾,极难跨越,成了书院一道天然的屏障。白翳循迹跟来峡谷边的时候,洛雪正和那十来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原本以她眼下的功力,对付两三个人都很困难,但她仗着对地形熟悉,东躲西藏,再加上黑衣人不欲伤她,因此一时尚能周旋。

    白翳轻踏竹身,人已翩然而起,立于竹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战局。

    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救下她,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眼看洛雪的动作越来越吃力,一个闪避不及,右腿中了一刀,鲜血点点洒落在青碧竹叶上。

    白翳微微一笑,足尖微沉,借着竹枝回弹之力跃起,朝洛雪的方向落去。

    不料林中突然划过一道剑光,迅疾无匹,直取他双足。

    他迅速后撤,足尖踏在剑身之上,剑身竟然就势弯曲,使剑之人借助这一弹之势,反手朝他腰间刺去。

    白翳看得清楚,这把剑比寻常的剑轻薄许多,窄长剑身隐隐透出血色,挥之有龙吟之声。他对天下名剑十分熟悉,不由得皱眉:“倾城谷的一念妄?”

    使剑之人穿一身利落的霜色窄袖长衣,以修罗面具遮面,耳上坠两颗赤红玉珠,乌发高束,劲瘦修长,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白翳略一思忖,十指张开,穿过剑光影隙,朝那修罗面具抓去。

    传说中,倾城谷有“医艺剑针”四绝,剑之一脉传承稀少,仅存软剑一念妄一把。如果这把剑真的是一念妄,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神秘莫测的继承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指尖尚未碰到面具,耳边却突然传来异响。他循声看去,只见洛雪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戴着同样面具的人,将她牢牢护在中间。

    这三人手里的武器十分奇特,看起来竟像是箫笛一类的乐器;招式也十分古怪,仅以三人之力,就将那十来个黑衣人逼得自顾不暇。

    难道这些就是倾城谷的人?洛雪怎么会和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门派扯上关系?

    白翳心中渐沉,眼前少年手中的一念妄如同灵蛇,如影随形,他一时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雪一步步退至峡谷边,随即一跃而起,纤细的身影就此没入滚滚奔流的山溪中。

    水遁,是洛雪早就想好的退路。

    而突然出现来救她的面具人,给她的建议也是——跳河,跑!

    她家住湖中岛屿,因此水性极佳,但如今,她仅剩的功力不足以抗衡湍急的水流,身子被河床中央的大石头来回撞击,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幸好没过多久,河水流势渐缓。昏昏沉沉之际,她只觉得腰上一紧,似乎被什么扯住了往水流的反方向拉,然后就被人从水里拦腰抱了起来。

    鼻间满是干净雅致的药草香气,她努力撑开眼皮,蒙眬视线里,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如今那张总是处变不惊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担忧,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分清是真是幻。

    “洛雪!”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紧绷的心弦突然一松,浑身的伤口顿时疼得难以忍受。她咬着牙紧紧搂住他,声音直打战:“叶惊弦,救……救命!”

    叶惊弦将她抱上不远处的马车,一边探她脉息,一边检查她的伤,越看越是心惊。

    驾车的正是五弦堂掌柜陈叔,他隔着车帘问道:“少主,去哪里?”

    “回五弦堂。”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叶惊弦柔声哄着洛雪松开手,小心脱下她湿透的外衣,用早就准备好的棉布仔细擦拭她身上每一处血污,简单处理了伤口,又解开她的发辫,细细地替她擦头发。

    身体的干燥清爽让洛雪好受了一些,但血脉里的燥热却越加炽烈。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口,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他的气息包围了她,如醇酒,如迷药——这个人,他和白翳是不一样的!

    她无法回避心中叫嚣着的渴望,须得紧紧握住衣襟才能按捺住想要触碰他的冲动,可偏偏他毫无知觉,微凉灵巧的手指一直在她肌肤上游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居然还替她梳发,如此亲密的举动,连父亲和哥哥都不曾做过。

    这个狡猾的家伙,怎么可以这样温柔!

    “洛雪?”见她不说话,只是细碎地喘气,叶惊弦有些担心,低头靠近她耳边,“别担心,没有太严重的伤口,很快会好的。”

    清冷魅惑的声音,拂在耳边,简直痒得要命。

    她用仅存的理智转头瞪他,可惜那一眼水光潋滟,毫无威慑力,反倒添了几分平时难得一见的妩媚。

    叶惊弦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马车突然在不平的道路上颠了两下,洛雪的身子猛然前倾,叶惊弦伸手去扶,被她带着滚倒在地上。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洛雪只犹豫了片刻,便一把钩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那一刻,遵从内心,她渴望他,只有他,只可以是他,没有别人。

    起初不过是本能的厮磨,她的动作青涩而粗暴,他虽然对她突如其来的亲吻并不抗拒,却也是平生第一次,并不如何得心应手。幸好这事不算难,他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诀窍,辗转吸吮。分不清是谁在主导,谁更热烈,如同高手过招,只管探索纠缠,恨不得把对方拆吃入腹。

    洛雪想不到叶惊弦这样平时看着温文尔雅仿佛无欲无求的人,竟也会这样凶狠霸道,这更激起体内的血脉流动,越加躁动焦渴。她忍不住扯开他的衣领,顺着下巴、喉结,一路噬咬而下,最后咬在他的锁骨上。

    他埋首于她发间,轻哼了一声,一手不客气地滑进了她的衣襟。

    初尝情事的少年,欲念如燎原之火,方寸之地,尽数点燃。

    马车在五弦堂停下,陈叔等了好一会儿,叶惊弦才抱着洛雪下车,她被裹在他的月白色披风里,赤裸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整个脑袋埋在他胸前,唯有一把长发垂在外面,十分惹人遐思。

    陈叔大惊:“少主,这……”

    叶惊弦无暇理会他,脚步匆匆地朝后院而去。暮色四合,陈叔只能看见他耳尖的薄红和衣襟上没有抚平的褶皱,一张老脸竟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叶惊弦才进后院没几步,一袭粉衣拦在身前,是陈叔的女儿陈娉婷。

    陈叔虽然多次告诫,她却始终未曾死心,知道叶惊弦不会久留,便时时守在院子里,只盼天赐良机,能有一星半点儿接近他的机会。

    可如今,她一眼看到他怀中衣衫不整的女子,脸色顿时变了,嗫嚅道:“叶公子,你……我……”

    叶惊弦连眼睛都没有抬,声音十分冷淡:“让开。”

    似乎对他突然停步不满,洛雪蹭了蹭他的脖子,软绵绵地哼道:“快走呀……”

    陈娉婷又惊又羞,心中嫉恨交加,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道:“她……她是谁?”

    叶惊弦却只是紧了紧怀中的洛雪,径直绕了过去。

    一路回屋锁门,他刚刚将她在床上放平,她便手臂一钩,天旋地转,顷刻间将他压在床榻上。

    她就那样跪坐在他腰间,垂眸看他,眼角带着一丝情欲染就的红艳,披风早已经在拉扯中落地,仅着贴身小衣的身体散发着少女特有的香气,曲线柔韧饱满,雪白赤裸的肩膀和手臂在海藻一般的长发中若隐若现。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口干舌燥,仿佛被下了药的那个人是他。

    她显然已经毫无顾忌,一手将碍事的头发撩开,舌尖舔了舔嘴唇,伸手就去扯他的衣服。

    叶惊弦一把将她的手和自己散开的衣领一同按住。

    他看着她,水光潋滟的眼眸深处仿佛跳动着一簇烈烈的火焰,声音却还是平静的:“洛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不悦地挑眉:“当然知道!”

    “想过后果吗?”

    “我不怕。”她挑衅一笑,“难道你怕?”

    果然是洛雪才有的回答。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乘人之危。洛雪,你会这样,是因为你中了长恨岛的‘牵机’,这种媚药不光能散功,还能乱人心志,更麻烦的是,根据下药之人所配药材的剂量不同,会有不一样的药效。三日之内若是得不到解药,经脉不和,精气紊乱,轻则内力尽损,重则走火入魔,伤及性命。”

    她的手渐渐松开了。

    “所以呢?”

    “现在有三种办法可以救你。第一,三日内找到下药的人,拿到解药;第二,想办法暂缓发作的时间,将解药的剂量试出来。”

    他顿了顿,她追问:“第三呢?”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低低道:“我……可以做你的解药。”

    她看着他,一时不说话。他有些紧张:“考虑好再做决定,我绝不会勉强你。”

    她歪着头,伸手沿着他的颈项一路划下,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他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声音低哑:“你可记得,我说过,从今往后,你是甩不掉我的。”

    他说着,手指慢慢插入她的长发,摩挲着颈后细嫩的肌肤,声音沉魅诱人:“若是问我,那我告诉你——我想要你。”

    他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桀骜不羁,离经叛道。他活了十八年,从未对什么人上心,一旦上了心,就势必不会放过。既然她总有一天会是他的,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关系?

    洛雪顿时笑了,目光灼灼:“好啊!只怕你要不起。”

    他笑得温柔:“不如试试?”

    她不再说话,用力扯开他握住领口的手,用力太大,原本就松散的衣衫顿时被扯开了一大半,露出大片紧实白皙的胸膛。她的手顺着肌理一路往下,一字一字,喑哑旖旎,却又张狂无比:“叶惊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明丽如日光,灼热如火焰,他爱极她这般模样,眼波越加深沉,五指扣住她的后脑,缓缓将她拉低,吻上她艳丽的嘴角,轻笑道:“如你……所愿。”

    】尾声

    叶惊弦缓缓睁开眼睛,满月将至,银辉满屋,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撩起纱帐轻曳,光影幻化,如临梦境。

    不,比梦境还要美妙,比幻象还要疯魔。什么君子端方礼以行之,通通忘记了,只剩放纵沉溺,酣畅淋漓。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这样亲密。明明数十日前还互不相识,但此刻,他却觉得,这世间唯有她一人,可以与自己神魂相系,骨血相融。

    只属于他——明媚的,娇纵的,嚣张的,他的姑娘。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洛雪,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稳,发丝铺满枕衾,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丰润的嘴唇。“牵机”之毒已解,她元气大伤,又是初经人事,折腾了半宿,这一觉,怕是要睡上两天。

    他想要起身,可是才一动,尚在梦中的洛雪便伸过手来,白皙修长的胳膊随意又霸道地横在他的胸口,裸露的肩颈间隐约露出暧昧的痕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薄被下的玲珑曲线,呼吸渐渐急促,终于还是忍不住,朝她俯下身去。

    可是才刚刚触到她的嘴唇,一丝剧烈的疼痛骤然从额角横贯而下,后脑,前胸,手腕,一道道剧痛随之而来,好像有一根尖利的钉子在皮下游走,钉入骨头又生生划开血肉。他骤然直起身,紧紧咬住牙关,没过多久,便已冷汗涔涔。

    明明还没有到月圆之日——是因为动了情欲,血行加快,所以体内的蛊毒提前发作了吗?

    他忍着疼痛,慢慢下床,捡起自己的衣衫穿上。借着雪亮的月光,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线沿着手臂上行,蜿蜒直达胸口。

    心中一动,他伸手触摸额头,微微一捻,指尖竟带下一片薄薄的皮肤。

    他快步走到妆台前,点起灯,从暗格中取出一只铁盒来。

    铁盒有两层,上层摆放着一排精巧的工具和一列药瓶,下层另外设有水晶盆,盆中铺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药液,黏稠如浆,散发着幽幽香气。

    就着灯火,对着铜镜,他在自己的鬓角、下颚、耳后数处下针,用柳叶状的小巧刀刃熟练地划开皮肤,没过多久,竟从脸上慢慢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来。

    这面具犹如真的皮肤一般轻薄娇嫩,随着呼吸微微飘动,可谓巧夺天工。

    他将面具浸入药液中,转头看向镜子。

    镜中之人的面容,和洛雪熟悉的叶惊弦有五分相似,可剩下的五分,却好似被上天赋予了神力。明明只是眉眼深邃了几分,鼻梁挺直了一些,嘴角的弧度更柔和,但五官的细微改变,却让这张脸顿时精致了无数倍。

    唯一不变的只有如同笼着浩渺烟霞的眼波,更衬得整个人如月华般清雅出尘。

    可如今这张惊为天人的脸上,却有一道鲜红血线,从额角起始,贯穿到下颚,看起来有些诡异。

    多久没有看过真正的自己了?离上次蛊虫噬体的月圆之夜,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这半年里,他安分守己地隐居在偏远小镇,日子虽然平淡,却安静。

    直到,他遇到洛雪。

    他们都藏着许多秘密,多到甚至已经如此亲密却还是对彼此一无所知。可尽管如此,还是不可救药地被吸引,一步一步,再也不能放开。

    怔愣不过片刻,脸上和手臂上的血线就以惊人的速度退去。下一次出现会是什么时候,又会是哪一个部位,是否会一击毙命,他根本无法预料……必须立刻找到师尊,不能再等了!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迅速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陈叔和一个穿戴霜色长衣修罗面具的少年,见到他的容貌,两人都是一愣。

    但比起不明所以的陈叔,戴着修罗面具的少年显然了解内情,他的声音犹如冷泉般寒彻:“你的情况果然不太好,幸好谷主已有所感知,此刻他正赶来,一日后便可到云境温泉。”

    叶惊弦扶住门框的手蓦然一紧:“难道师尊也……”

    少年点了点头,道:“谷主与你生死一脉,其中利害,你自然明白。月圆之日就在明天,马车我已经备好,现在就走,尚能赶上。”

    叶惊弦低着头,没有回答。

    少年有些着急,提高声音:“师兄!”

    这一声“师兄”将叶惊弦惊醒,他抬起头,蹙眉打量着少年身后泛着银光的剑鞘,问道:“天涯,晴岚书院那边如何?”

    这个名叫“天涯”的少年,正是之前在晴岚后山堵截白翳的人。听叶惊弦问起,他如实答道:“对方伤了五人,直接退走,没有追来。”

    叶惊弦略微放下了心,转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洛雪仍然在睡。

    他多希望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可是眼下没有时间了。

    如若这次能将蛊毒彻底清除,余生便多出悠长的时间,到那时,他定不会再和她分开!

    下定了决心,叶惊弦回头对少年道:“我立刻就走,但是天涯,你能不能留下……”

    “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和你一起走。”少年打断他,“但此处还有陈叔,随我一起出来的几个师弟也都留下,你不必担心。”

    “也好。”叶惊弦没再勉强,回转屋中,匆匆研墨铺纸,提笔留书。

    一个月,只要等他一个月,在那之后,他会陪她一辈子。若她不答应,他也定会言出必行,哪怕天涯海角,也会纠缠到底。

    狡猾也好,霸道也罢。他的秘密,他的心,他的灵魂,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世间千万人,唯有她可以。

    一生一世,无忧无怖,是他倾尽心魂给予的承诺。

    他小心地将折好的信纸压在她枕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等着我。

    我很快会回来。

    很快……

    只是,那时年少,轻许诺言,以为只要有爱,有心,有诚,就可以破除万难,就可以心想事成。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流年离索,不知,即使手中有剑,仍需天意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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