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1］，剪刀声、犹在银缸［2］。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3］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4］。怕幽泉［5］、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6］。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注释】

    ［1］扶病：指带病工作或行动。

    ［2］银缸：银白色的灯盏、烛台。

    ［3］玉钩斜：古代著名游宴之地。这里指亡妻的坟墓所在之地。

    ［4］椒浆：即椒酒，是用椒浸制而成的酒。古代多用以祭神。

    ［5］幽泉：幽冥之下是为黄泉。代指死亡。这里指亡妻。

    ［6］怨粉愁香：比喻男女间的恩怨情愁，此处代指与妻子昔日的深情厚意。

    【赏析】

    纳兰之妻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年）五月三十日，此词即作于卢氏卒后半月之内。起手写词人又一次想起卢氏临终前的安慰之词，泪水顿时湿透了青衫。你说要我从此放下，不用再思念逝去的你，可我如何能够做到？临终前的那些天，你还扶着病体，在灯下忙着缝制衣服，这样的画面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生前的你尤其胆小，独自呆在空房子里就会惊恐不安，如今一个人独自躺在幽暗的灵柩中，无尽的黑暗与凄凉，又如何得以承受？多么希望能够为你的魂魄引路，将它引至回廊——当日我们相拥的地方。你我虽近在咫尺，一般消受夕阳残照、荒原蔓草，却人鬼殊途，多么想用串串热泪，将你从长眠中唤醒，却又怕醒来的你嗔怪我耽于儿女之情。终身厮守的誓言犹在耳旁，怎能不悲痛欲绝？

    忆桃源慢

    斜倚熏笼［1］，隔帘寒彻，彻夜寒于水。离魂［2］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3］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如何拥鼻［4］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

    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成憔悴。纸窗风裂，寒到个人衾被。篆字香销灯炧［5］冷，忽听塞鸿嘹唳。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时意。早催人、一更更漏，残雪月华满地。

    【注释】

    ［1］熏笼：覆盖于火炉上供熏香、取暖的器物。

    ［2］离魂：指远游他乡的旅人。

    ［3］分付：交付、交与。

    ［4］拥鼻：指拥鼻吟，即用雅音吟咏。

    ［5］灺：灯烛余烬。

    【赏析】

    红颜未老，已谙尽离别滋味。斜倚熏笼，独坐到天明。帘外明月一片，绵绵相思千里，两地酝酿多少离情别恨。多年离别，音容逐渐渺茫；消息隔绝，幽思终于成疾。终日与药炉为伴，朱颜早已憔悴。篆字香消，灯烛幽暗，正伤心时刻，忽听闻飞鸿凄厉一声，倏然而去。多么希望寒鸿能带去自己的祝福与关怀。当初离别时的反复叮咛，如今才一一体会。

    大酺

    寄梁汾

    只一炉烟，一窗月，断送朱颜如许！韶光［1］犹在眼，怪无端吹上，几分尘土。手捻残枝，沉吟往事，浑似前生无据［2］。鳞鸿［3］凭谁寄，想天涯只影，凄风苦雨。便砑损［4］吴绫，啼沾蜀纸，有谁同赋？

    当时不是错，好花月、合受天公妬。准拟倩、春归燕子，说与从头，争教［5］他、会人言语。万一离魂遇，偏梦被、冷香萦住。

    刚听得、城头鼓。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6］相同一处。

    【注释】

    ［1］韶光：美景，此处指春光。

    ［2］无据：未定、无准。

    ［3］鳞鸿：鱼、雁。此处代指书信。

    ［4］砑损：指反复书写。砑，在物体上碾砑使其光亮。

    ［5］争教：怎教、怎奈。

    ［6］慧业：佛语，有智慧的业缘。

    【赏析】

    词写于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年）顾贞观南归后不久，表达了性德对友人深深的思念之情。上片摹写顾氏走后词人的怅然若失。由于与顾氏的投契，生活从来没有单调枯燥。自从友人南归，整日与窗前月、炉中烟为伍，顿时感到百无聊赖，日子难熬。想到友人也是飘零江湖，在凄风苦雨中流荡，无数的感触，不知向谁诉说。下片写两人分离，各自东西，也不是错误，而是老天对他们身后友谊的嫉妒。分离以后，如果梦中的游魂被冷香羁绊，不得前去探望，就准备让燕子学会言语，等待春归时带去问候。

    罗敷媚

    赠蒋京少［1］

    如君清庙明堂器［2］，何事偏痴？却爱新词，不向朱门和宋诗。

    嗜痂莫道无知己，红泪［3］休垂。努力前期，我自逢人说项斯。

    【注释】

    ［1］蒋京少：蒋景祁(一六四六至一六九五)清代词人。字京少，一作荆少。宜兴(今属江苏)人。以岁贡生至府同知。康熙间曾举博学鸿词，未遇。与性德有交。

    ［2］清庙明堂器：太庙之祭器。喻指可以担当国家重任的人。

    ［3］红泪：《拾遗记》中说，魏文帝（曹丕）所爱的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之时，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后世因而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这里指蒋京少。

    【赏析】

    是词为人从《西余蒋氏宗谱》卷十六辑出，为性德与蒋景祁酬唱之作。据赵秀亭考证，“成德以词相赠，京少或有回赠。倘得见蒋氏回赠之作，便可证明此词之不伪。因检京少《罨画溪词》，翻阅数页，即赫然发现《采桑子》‘答性德’四阕……此四词与《罗敷媚》词‘赠’‘答’相关，同调同韵，正是一唱一和。至此，《罗敷媚》‘赠蒋京少’为性德佚词，终得认定”（《纳兰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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