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1］，乌衣门第［2］。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3］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4］、恐结他生里。然诺［5］重，君须记。

    【注释】

    ［1］京国：京城。

    ［2］乌衣门第：指名门望族。

    ［3］青眼：有对人喜爱或器重之意。

    ［4］后身缘：即后生缘，佛家相信有来生。

    ［5］然诺：许诺，答应。

    【赏析】

    顾贞观(一六三七至一七一四年)，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年)馆于纳兰家，与性德遂成忘年交。是词作于两人初见时，顾贞观和词附跋云：“岁丙辰，性德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曲为余题照。”（《弹指词》卷下）。上片说顾贞观才华满腹，旅食京都，与词人一见如故，顿成知己。下片说两人订交，由于门第等方面的因素，自然会引来诸多冷嘲热讽，不过既然以心相许，结下深重情谊，他人质疑，可冷笑置之不理。

    又

    再赠梁汾，用秋水轩［1］旧韵

    酒涴［2］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3］，闲情未遣。江左［4］知名今廿载，枯树［5］泪痕休泫［6］。摇落尽玉蛾金茧［7］。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8］，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9］书扁。入洛［10］游梁［11］重到处，骇看村庄呔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12］，舌难剪。

    【注释】

    ［1］秋水轩：明末清初孙承泽之旧宅，康熙十年(一六七一年)，周亮工之子周在浚借居其中，与曹尔堪、龚鼎孳酬唱，后辑录为《秋水轩唱和词》，计二十六家一百七十六阕。嗣后，大江南北多有赓和。

    ［2］涴：污染。

    ［3］京兆：京都。

    ［4］江左：指长江下游以东地区。梁汾为江苏无锡人，所以说江左。

    ［5］枯树：指南朝庾信之《枯树赋》。其赋布满哀思。此处以庾信喻梁汾，是劝慰之语。

    ［6］泫：流泪。

    ［7］玉蛾金茧：玉蛾，白色飞蛾，比喻雪花。金茧，金黄色之蚕茧，比喻灯火。

    ［8］省识：认识，略识。

    ［9］凌云：比喻作文章的高超才华。

    ［10］入洛：用陆机、陆云兄弟入洛之典。陆氏二人自吴入洛，后得以发迹，但最终被谗遇害。这里比喻仕途不得志。

    ［11］游梁：此处亦比喻仕途不得志。

    ［12］触忌：触犯禁忌。

    【赏析】

    副题“再赠梁汾”，说明作于《金缕曲？赠梁汾》后不久，词意亦一脉相承，即表达词人对顾贞观的才高受屈、流落不偶的同情。此阕写顾贞观一袭青衫，自江南成名至辗转京洛，写出了无数佳作，让无数才子景仰。下阕说自古以来，高才之士仕途就难于通达，故冠盖满京华，而顾氏独憔悴，一身才华，无处伸展。

    又

    简［1］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2］，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3］，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4］，玉怜轻碎。羡杀软红［5］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注释】

    ［1］简：简札、书信。

    ［2］琼楼寂寞：仕宦不利，未得朝廷重用。琼楼，即琼楼玉宇，代指月中宫殿，这里借指朝廷。

    ［3］断梗：断枝，比喻漂泊无定的微贱之物。这里是指仕途为官如同断梗，微不足道。

    ［4］爇：烧、点燃。

    ［5］软红：即红尘，指繁华的都市。

    【赏析】

    吴兆骞(一六三一至一六八四年)，字汉槎，吴江人，以顺治十四年(一六五七年)江南乡试案，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年）顾贞观填写了两首《金缕曲》，寄给身处流放之地的吴汉槎。性德见后，为两人友情所感动，于是挺身而出，奔走营救吴汉槎。在他的帮助下，五年后吴兆骞得以被遣还。是词即作于性德得知吴兆骞一事之后，在词中他郑重许下诺言，定会把生还吴汉槎作为急切之事，同时也安慰友人顾贞观不要过于伤感，不要因外界的猜疑影响他们之前的友情。

    又

    疏影［1］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2］。恰与花神［3］供写照［4］，任泼［5］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残缸［6］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7］银扁［8］。

    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9］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骦裘［10］典。休便把，落英剪。

    【注释】

    ［1］疏影：这里指疏朗的梅影。

    ［2］冰茧：即蚕茧纸。

    ［3］花神：指花之精神、神韵。

    ［4］写照：映照。

    ［5］泼：指泼墨写意。

    ［6］残缸：将要熄灭的灯烛。

    ［7］鹤翎：本指鹤之羽毛，此处喻白色的花瓣。

    ［8］银扁：遍地银白色。扁，通“遍”。

    ［9］尘土：庸俗肮脏之尘世。

    ［10］骦裘：指用珍贵的雁毛编织而成的皮衣。

    【赏析】

    词写月夜赏梅，以梅写人，展示词人孤傲不平之气。高华的梅花，满带霜华，静穆淳朴，褪尽了脂粉，别有一番清幽滋味。

    淡淡的月光，把它萧索的影子印在书卷上，似一幅随手画出的写意图。词人手举残灯，前去看个分明。夜晚下的梅花，姿态更为清幽动人，有如刚刚绽放的芙蓉，缀满银白色的花瓣。有此花相伴，任凭白云苍狗，世事迁贸，即使典衣贳酒，也不会对软红香尘有任何眷念。

    又

    生怕芳樽［1］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

    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2］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3］、纵横茗碗。滴滴西窗红蜡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枕角，欹孤馆［4］。

    【注释】

    ［1］芳蹲：精致的酒杯。

    ［2］旋：即刻。

    ［3］絮语：连绵不断地低声说话。

    ［4］欹：通“倚”，斜倚，斜靠。

    【赏析】

    斜阳日暮，孤馆春寒，魂牵梦绕，肠牵梦断，借酒消愁，图一醉而不得。停灯向晓，抱影望月，相依坐到天明。忆及往日情事，不胜物是人非之感。当年明月在，依旧照着回廊，而佳人身在何处呢？西窗剪烛，喁喁絮絮，书房赌茶，神采飞扬，如今只剩下无数凄寒，任梨花落尽，无人怜惜。

    又

    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1］，莫教磨湼［2］。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3］，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4］，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5］。且乘闲、五湖料理［6］，扁舟一叶。泪似秋霖［7］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8］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注释】

    ［1］簸弄：玩弄、拨弄。

    ［2］磨湼：磨损而受污染。

    ［3］北斗：指北斗七星，常用来指代朝廷。

    ［4］谯鼓：指谯楼上之鼓声。古代于城门望楼之上置鼓，击鼓以报时。

    ［5］热：热中、急躁之意。

    ［6］料理：安排、安置。

    ［7］秋霖：秋雨。

    ［8］承明：承明庐，汉代侍臣值宿所居之屋，后为入朝、在朝为官之典。

    【赏析】

    姜宸英(一六二八至一六九九年)，字西溟，号湛园，浙江慈溪人。康熙十八年，他为叶方蔼、韩琰所举荐应博学鸿儒科而未果，心情不免低落。性德赋此词加以劝慰，指出自古人才终要经过一番磨砺，希望他不要因此挫折而沉沦，大丈夫本来就应该自强自立，更何况虚名也不值得孜孜以求。乘扁舟一叶，遨游五湖，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又

    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1］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2］梵宇［3］。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4］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注释】

    ［1］衮衮：同“滚滚”。此句化用杜甫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描绘深秋的景象。

    ［2］栖迟：隐遁。

    ［3］梵宇：佛寺。西溟在京中时曾居住在“萧寺”。

    ［4］飘萧：飘动。

    【赏析】

    康熙十八年，姜宸英因母丧而归，严绳孙有《金缕曲》“送西溟奔母丧南归次韵”：“此恨何当住。也须知、王和生死，总成离阻。真使通都闻恸哭，废尽蓼莪诗句。算母子、寻常欢聚。秔稻登场春韭绿，便休论、万里封侯去。须富贵、竟何许。片帆触处成悲绪。问从今、樯乌堠燕，几番风雨。不尔置君天禄阁，未算人生奇遇。甚一种、世间儿女。画荻教成羞半豹，早高堂，鸾诰偏无负。天可问，倘相语。”性德此作，则不提及母丧之事，从西溟不得志而归立论，为其落魄而伤心，为其不遇而黯然。他还感叹两人相聚不到一年，又要在黄叶飘零的秋天分离，无限的怅然只待来日相会时再来弥补。最终，性德劝慰说，西溟此次黯然归乡，固然令人痛惜，不过家中“有解忆”之儿女，总强似萧寺离索苦居。

    又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花天气［1］。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2］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3］，竟抛弃。

    重泉［4］若有双鱼［5］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6］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7］、剩月零风［8］里。清泪尽，纸灰起。

    【注释】

    ［1］花天气：指春末落花时节，大概是农历五月。

    ［2］夜台：指坟墓。

    ［3］钗钿约：钗钿即“金钗”“钿合”，女子饰物。指爱人间的盟约。

    ［4］重泉：即“黄泉”“九泉”，这里指与亡妻生死相隔。

    ［5］双鱼：书信。

    ［6］湘弦：即湘灵鼓瑟之弦。

    ［7］缘悭：缘分少。悭，缺少。

    ［8］剩月零风：比喻极好的光景、美好的情缘难长久。

    【赏析】

    此词作于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年）农历五月三十日，其时卢氏已亡故三年。爱妻亡故之后，词人遗恨不穷，正伤心时刻，又逢一夜寒雨，点点滴滴落在空旷的石阶上，一声声从夜半滴到黎明。当年花时节爱侣故去，如今三年过去，悠悠生死相别多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想必是她也觉得这人世间无甚滋味。天上人间终相厮守的盟誓，就这样渐成空言。倘若泉下有知，她理当捎个音信。在没有词人的黄泉，谁与你相携相依呢？词人一心企盼来生再续前缘，可又担心来生命薄缘浅，难偿夙愿，又一次在孤单中痛苦地度过余生。

    又

    寄梁汾

    木落吴江［1］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2］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3］教弃置，是《南华》［4］、误却方城尉。飘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5］。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6］！

    【注释】

    ［1］吴江：即吴淞江。

    ［2］落魄：失意的样子。

    ［3］天公：此处代指朝廷。

    ［4］《南华》：《南华真经》之略称，即《庄子》一书。

    ［5］孤寄：意同“孤寂”。孤单寂寞之意。

    ［6］无谓：即无所作为。

    【赏析】

    康熙二十三年秋，顾贞观即将北上，性德赋词相寄。他一方面提醒对方好生将息，祝愿他一路顺风，另一方面，抒发自己别来的苦闷和思念，并对顾氏长期滞留南方、难伸怀抱的处境表示同情，将之比喻为流落不遇的杜牧、温庭筠。

    又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1］才教留粉本［2］，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3］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4］，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注释】

    ［1］麟阁：即麒麟阁，在汉未央宫中。

    ［2］粉本：指图画。

    ［3］疏狂：不受拘束、豪放不羁。

    ［4］照眼：耀眼，光彩夺目之意。

    【赏析】

    词当作于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性德此间曾致书顾贞观，多有感喟：“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沦落之余，方欲身柔乡，不知安得如鄙人之愿否？”词中情绪之低沉及逃身于温柔之乡的愿望，都与信中所言吻合。词人说他曾豪情壮志，希望成就一番事业后功成身退，可惜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都没有几例。眼看着韶华一年年虚度，青春即将耗尽，而他依然无所作为，不免英雄气短，寄情于名花、美酒与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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