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1］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2］。湔裙［3］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注释】

    ［1］层冰：厚厚之冰。

    ［2］春山：春日之山。又，春山山色如黛，故借喻女子之眉毛，而此处指代亡妻。

    ［3］湔裙：即溅裙。代指情人或某女子。

    【赏析】

    繁丝摇落，飞絮散尽，冬日之寒柳备受摧折，在层冰积雪中显得落寞萧瑟。虽然所有的梦想都离它远去，但这种憔悴模样也让人着迷。性德咏柳词较多，此首借物寓情，既能生动地展示出寒柳之姿态，又能不黏着于物上，故最为人所称道。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性德《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惋之意。余最爱其《临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中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性德词亦以此篇为压卷。”

    又［1］

    夜来带得些儿雪，冻云［2］一树垂垂。东风回首不胜悲。叶干丝未尽，未死只颦眉［3］。

    可忆红泥亭子［4］外，纤腰舞困因谁？如今寂寞待人归。明年依旧绿，知否系斑骓［5］？

    【注释】

    ［1］此篇为咏寒柳之作，意含悼亡之旨。

    ［2］冻云：严冬之阴云。

    ［3］颦眉：皱眉。这里指低垂的柳叶。

    ［4］红泥亭子：即红亭，为古代行人休憩或送别之处。

    ［5］斑骓：毛色青白之马。

    【赏析】

    夜来一阵风雪，寒树更为凄楚。不过它虽然在严冬中饱受摧残，却依然蕴藏了无限生机，面对冰霜严寒，仅仅蹙眉而已，待到新年春风吹来，又会在红泥亭外舞动纤腰，伸出枝条系住荡子斑骓，免除闺中人的寂寞。

    又

    寄严荪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1］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2］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3］。匆匆刚欲话分携［4］。香消梦冷［5］，窗白一声鸡。

    【注释】

    ［1］初莺：比喻春暮之时。

    ［2］生小：从小，自幼。

    ［3］梁溪：此处代指荪友的家乡。

    ［4］分携：离别。

    ［5］香消梦冷：指一梦醒来。香消，熏香已经烧完。梦冷，梦断、梦醒。

    【赏析】

    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年）前后，严绳孙身在江南，性德赋词相寄，表达对他的相思相忆之情。自从友人南归，早莺初雁，秋夜月明，夏日朗风，无不引起他的思念。这种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词人的梦魂竟踏上了陌生道路，飘飘悠悠寻觅到友人故里。只可惜刚刚找到友人，还未及倾诉别后之情，就为鸣鸡从梦中叫醒。

    又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1］，思梦月初斜。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2］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注释】

    ［1］觉：醒来。

    ［2］画船：装饰华丽，绘有彩画之游船。

    【赏析】

    词写羁旅情怀，他乡虽好，难以久居。当日送别，碧纱窗外，执手相看，喁喁叮嘱。孤帆一片，漂泊天涯，夜半醒来，面对孤灯，抱膝而坐。念及长年奔波在外，不由羡慕北归的燕子。南方风景优美，春水春云，皓腕凝雪，画船雨眠，细雨落花，都令人陶醉，却消释不了对家的惦念。

    又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1］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2］。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3］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4］空。

    【注释】

    ［1］嫣香：娇艳芳香的花。

    ［2］偎红：紧贴着红花。

    ［3］恹恹：精神委靡不振貌。

    ［4］杏梁：用文杏木制成的屋梁。

    【赏析】

    细雨如丝，悄无声息，润入尘土之中。东风无力，百花凋残，芬香散尽小园。蝴蝶双双飞舞，穿梭往来于衰红败绿之中。“酷怜风月为多情，还到春时别恨生。”（张泌《寄人》），此情此景，惟有黯然销魂而已。

    又

    谢饷［1］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2］偏护星星［3］。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4］，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注释】

    ［1］饷：赠送。

    ［2］守宫：即守宫槐，俗称马缨花。其叶白日聚合，夜间舒展。这里指浓密的枝叶。

    ［3］星星：斑点。

    ［4］文园方病渴：谓文人落魄，病困潦倒。

    【赏析】

    性德卧病，友人馈之以樱桃，性德酬之以词章。词尾“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两句，尤为新颖别致，韵味深长，不禁使人联想到宝玉雨中看龄官写蔷字的场景，把感激与惦念对方的复杂感情展露无遗。樱桃晶莹剔透，如传说中储存红泪的玉壶；绿叶青翠欲滴，似乎是春天离去时留下的慰藉。病中无聊之极，得到友人送至的樱桃，惟有酬以红豆才得匹配这份深情厚谊，也希望对方好生保重，不要一味牵挂自己。词多用典，色彩艳丽，故历来多有附会。红豆之相思，并非仅指爱情，友情则为时人之大宗。

    又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1］，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2］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注释】

    ［1］鸳鸯小字：指相思相恋的文字。

    ［2］缃帙：浅黄色书套。亦泛指书籍、书卷。

    【赏析】

    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声声令人心碎。想睡又无法安睡，不由自主地翻开过往的书信，回忆起飞鸿往来的日子。那个时候，她的字是那样稚嫩，一如情感之淳朴。记忆一页页被翻开，泪水随之流下来，书信也在朦胧的泪眼中模糊起来。转头遥望窗外，不禁苦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以为当初的痴情已经随风消散了，谁知道它们还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又

    孤雁

    霜冷离鸿［1］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2］，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3］。无端嘹唳［4］一声传。西风吹只影［5］，刚是早秋天。

    【注释】

    ［1］离鸿：失群的大雁。

    ［2］愁多书屡易：愁绪太多，屡写屡改。指难以表达内心的情感。

    ［3］年年：一年又一年。

    ［4］嘹唳：声音响亮而凄清。这里指孤雁的叫声。

    ［5］只影：比喻孤单的人。

    【赏析】

    秋天刚刚来到，就见西风中一只孤雁在空中掠过，耳畔还传来它凄凉的哀鸣。这离群的哀雁，使词人想到了孤单的自己。“同病相怜，冻吟谁伴，漫怀举案齐眉。”（洪适《满庭芳》）于是他拿出纸笔，准备写信寄予远方，却因满腹心事，不知如何下笔。

    又［1］

    永平［2］道中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椷书［3］欲寄又还休。个侬［4］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5］，而今病向深秋。卢龙［6］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注释】

    ［1］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年)，罗刹觊觎清廷东北边境，副都统郎谈等前往黑龙江沿岸勘察，性德随行，途经永平一带时赋有此词。

    ［2］永平：清代永平府，在今山海关一带，纳兰护驾巡游关外，此为必经之地。

    ［3］椷书：书信。

    ［4］个侬：那人。

    ［5］三月病：或与闺中人之病有关；或是指伤春愁绪。

    ［6］卢龙：今山海关西南一带，滦河流经此地，清代属永平府。深秋之时，卢龙地区风景萧瑟，故云令人伤感而致暗生白发。

    【赏析】

    在风飕飕、雨飕飕、天凉好个秋的时节，词人远离家乡，人单影只，想给家人写信以倾诉相思之苦，又怕给对方平添几分愁苦。原本家人只有春愁，如今更添秋恨，恐怕会为远在卢龙的自己相思成疾。

    又

    卢龙［1］大树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2］地，今日种瓜田。系马南枝［3］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4］黄叶五更烟。只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

    【注释】

    ［1］卢龙：地名。清属永平府。在今山海关西南一带。

    ［2］遗镞：谓损折箭矢。

    ［3］南枝：朝南的树枝。古诗词中常用以表达怀念故乡、故国之意。

    ［4］九秋：深秋。

    【赏析】

    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年）秋，词人赴梭龙，多有凭吊感怀之作。此篇歌咏大树将军，不但没有大力赞颂其功绩，反而提出了自己的疑虑：“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当日的所作所为，今天看来真的有意义吗？草木萧瑟，黄叶飘零，沧海桑田，世事如幻。当年事不必问，今日事会有来者问吗？

    又

    塞上得家报云秋海棠开矣，赋此

    六曲阑杆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1］。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衩緑，犹裹泪绡红［2］。

    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3］。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

    【注释】

    ［1］娇慵：指秋海棠花。此处是以人拟花，为作者想象的句子。

    ［2］绡红：生丝织成的薄纱。

    ［3］惺松：形容刚刚醒来，眼睛、精神尚模糊不清的样子。

    【赏析】

    词歌咏秋海棠。性德在塞上时得到家书，知晓家中秋海棠已开，不胜慨叹。秋来凄风凉雨，盛开在六曲阑干下的秋海棠，自己不在身边，有谁去怜惜它呢？它的娇慵也只得在寂寞中消散了，想必花蕊上的露水就是它凄楚的泪珠吧。当日曾与佳人夜半同赏秋海棠，如今凉月似水，花开如旧，而佳人只能在梦中相聚了。不必等到秋风萧瑟之际，睹花落而人悲，单是这迎风摇曳的海棠花就已经令人愁肠欲断了。

    又

    昨夜个人［1］曾有约，严［2］城玉漏［3］三更。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4］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小阑杆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5］。

    【注释】

    ［1］个人：那人。

    ［2］严：警戒森严。

    ［3］玉漏：漏壶，古代的计时器。

    ［4］瞿唐：亦作“瞿塘峡”。为长江三峡之首，两岸悬崖峭壁，水速风疾，古时行船者常在此遇难。这里来比喻阻隔约会的意外变故。

    ［5］护花铃：为保护花朵驱赶鸟雀而设置的铃。

    【赏析】

    词写失约后的复杂心绪。昨晚情人相约，三更见面于城隅。临到出发却退缩了，始终鼓不起勇气迈出这一步，直到深夜还犹豫不决，一晚的时光就在徘徊中流逝。第二天醒来，心中忐忑不安，情绪极为复杂，有遗憾亦有庆幸，在清脆的风铃声中，她还在反复思量：自己的选择真的是对的么？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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