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朗格多克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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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蝎子沉默不语,其习性蒙着神秘色彩,与之接触无趣味可言,因此除了通过解剖所得到的一些资料而外,对它的历史几乎一无所知。老师们的解剖刀向我揭示了它的机体结构,但是,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一位观察者打定主意要持之以恒地研究它的隐秘习性。用酒精浸泡后开膛破肚的朗格多克蝎已清楚地为人所知,但是它在其本能范围内的活动情况却几乎鲜为人知。在节肢动物中,没有谁比它更应当就生物学方面详加介绍的了。世世代代以来,它都让平民百姓浮想联翩,竟至成为黄道十二宫的标志中的一个。卢克莱修曾说:“恐惧造就神明。”蝎子通过恐惧让人们给神化了,被尊为天上的一个星座,而且成为历书上十月的象征。我们试试让蝎子开口讲话。

    在安排蝎子的住宿问题之前,我们先给它们做一个简单的体貌特征的描述。普通的黑蝎在南欧许多地方都有,大家都很熟悉。它经常出没于我们住处附近的阴暗角落。一到秋天阴天下雨的日子,它便钻进我们家中,有时候还钻进我们的被子里来。这可恶的昆虫给我们造成的不仅是疼痛,更是恐惧。尽管我现在的住宅中就有不少的黑蝎,但我观察时倒并没有什么意外伤害。这种恶名很大但又很可悲的昆虫更多的是让人厌恶而非危险。

    朗格多克蝎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各省,人们对它害怕有余而了解不足。它们并不骚扰我们的住处,而是躲得远远的,藏于荒僻地区。与黑蝎相比,朗格多克蝎可谓一个巨人,发育完全时,身长可达八九厘米。其色泽呈干麦秸的那种金黄。

    它的尾巴——实际上就是它的肚腹——系五节相连的状如酒桶的棱柱体,相互间由桶底板连接,形成粗细相同、错落有致的棱状条条,好似一串珍珠。这同样的纹络还遮盖着那举着大钳的大小臂膀,并把臂膀分割成一些条形磨面。还有一些纹络弯弯曲曲地分布在脊背上,好似其护胸甲结合部的滚边,而且是轧花滚边。这些凸出的小颗粒透出了盔甲那粗野厚重的架势,那也是朗格多克蝎的性格特征。就好像这个昆虫是用闪闪刀光砍削出来的似的。

    尾端还有一个第六节体,表面光滑,呈泡状,是制作并存储毒汁的小葫芦。蝎毒外表看上去好似水一般,但毒性极强。毒腔终端是一个弯弯的螯针,色暗,尖利。针尖不远处有一细小的孔,用放大镜方能隐约瞥见,毒汁从这细孔流出,渗进被尖头刺破的对方伤口。螯针既硬又尖,我用指头捏住整针,让它扎一张硬纸片,它就像缝衣针扎衣服似的容易。

    螯针弯曲度很大,当尾巴平放伸直时,针尖是冲下的。要使用这件兵器时,蝎子就必须把它抬起来,反转过来,从下往上刺出去。这其实是它一成不变的攻击术。蝎尾反卷在背部,突然伸直,攻击被钳子夹住的对手。另外,蝎子平时几乎总是这种姿态,无论是在走动还是在歇息,尾巴都卷贴在背上。尾巴平拖在地上的情况十分罕见。

    蝎钳从口中伸出,宛如螯针的大钳子,既是战斗的武器,又是获取信息的器官。蝎子往前爬时,便将钳子前伸,钳上的双指张开着,以了解和对付所遇到的东西。如果必须刺杀对手的话,双钳便先镇住对方,让对方吓得动弹不了,然后螯针从背部伸出来攻击。最后,如果需要长时间地厮咬猎物的话,那对钳子便当做手来使用,把猎物抓送到嘴里。它们从未被当做行走、固定或挖掘的工具使用过。

    双钳等于是起着真正的爪子的作用。它们好像是被突然截断的指头,指尖生出几只可以活动的弯爪尖,其对面还竖着一根细而短的爪尖尖,几乎可以起到拇指的作用。那张小脸上长着一圈粗糙的睫毛。身体各部件组合而成一个绝妙的攀援器,这就充分说明蝎子为什么能够在我的钟形罩网纱上爬来爬去,能够久久地仰着身子长时间地停在罩顶上,能够拖着沉重而笨拙的身子沿着垂直的罩壁攀上爬下。

    蝎子身下,紧随爪子之后的是像梳子似的东西,那是奇特的器官,是蝎子独有的采邑。梳子的名称源自其结构。它们是一长排的小薄片,相互紧密地排列着,犹如我们日常所用的梳子的排齿。解剖学者们怀疑它们是一部齿轮机,旨在雌雄交尾时双方紧连在一起。为了仔细观察它们亲热时的习俗,我把提到的朗格多克蝎关在有玻璃壁板的大笼子里,并放进一些大陶片块,让它们作为藏身之用。它们一共是十二对。

    四月里,当燕子飞来,布谷鸟初鸣时,我的那些此前一直平静地生活着的蝎子掀起了一场革命。在我的花园露天地安置的昆虫小镇子里,不少的蝎子跑出去做夜间朝圣了,而且一去不复返。更加严重的是,在同一块砖头下面,我多次发现两只蝎子待在里面,一只在吞吃另一只。这是不是同类间打家劫舍的案子?

    美好季节开始了,生性好游荡的蝎子们冒失地闯进邻居家中,因为体弱而被对方吞食,丢了性命?

    几乎很像是这么个原因,因为闯入者被慢慢地吃了一整天,就像是被捉住的一个猎物似的。

    那么,这就值得警惕了。被吃掉的,无一例外,全是中等个头儿的蝎子。它们体色更加金黄,肚腹稍小,证明是雄蝎,而且被吃的总是雄性。其他的那些蝎子体形要大,肚子滚圆,稍有点带暗色,它们的死并不像这么惨。那么,这儿发生的可能并不是邻里之间的斗殴,不是因为太喜欢独居而对任何来访者怀有敌意,随即把它吃掉,以此作为对任何冒失鬼的彻底的解决办法,而是婚俗的成规使然,在交尾之后由女方残忍地把男方干掉完事。

    春回大地,我已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宽敞的玻璃笼子,放了二十五只蝎子,每只蝎子一片瓦。一月到四月中旬,每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后,七点至九点之间,玻璃宫中便闹腾开来。白天似乎像是荒漠,此刻却变成了欢乐的景象。刚一吃完晚饭,我们全家便奔向玻璃笼子。我们把一盏提灯挂在笼子前面,便可看见事件的全过程了。

    我们经过一天的繁乱之后,现在有好的消遣了。眼前的是一场好戏。在这出由天真的演员表演的戏中,一招一势都极其有趣,以至刚把提灯点亮,我们全家老少全都在池座就座了,连爱犬汤姆也前来观看。不过,汤姆对蝎子的事并不关心,坦然地躺在我们面前打盹儿,但只是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始终睁着,盯住它的朋友——我的孩子们。

    让我想法给读者们描述一下所发生的事情。靠近玻璃壁板的提灯照得不太亮的那个区域,很快便聚集起不少的蝎子来。其他所有的地方,这儿那儿地游荡着一些孤独者,它们被亮光吸引,离开暗处,奔向光明的欢乐处。夜蛾子扑向灯火的场面也不如它们那么兴冲冲的。后来者混入先前的那些蝎子中去了,而另一些因懒于争抢,退到暗处,歇息片刻,然后激情满怀地回到舞台上去。

    这个纷乱狂热的可怕场面犹如一场狂欢舞会,颇为引人入胜。有一些从老远跑来;它们端庄严肃地从暗处爬出来;突然像滑行似的迅疾而轻快地冲向亮处的蝎子群。它们的灵活劲儿犹如碎步疾走的小耗子。蝎子们在相互寻找着,但指尖稍一接触便像是彼此都被烫着了似的赶紧逃走。另有一些与同伴稍稍抱滚在一起,又赶紧分开,茫然不知所措,跑到暗处稳一稳神儿,又卷土重来。

    不时地会有一阵激烈的喧闹:爪子相互缠绕,钳子又抓又夹,尾巴你钩我击,不知是威吓还是爱抚,谁也弄不清楚。在混乱之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觉,就可以发现一对对的小亮点,像红宝石似的在闪烁。你会以为那是闪闪发光的眼睛,实际上那是两个小棱面,像反光镜似的光亮,长在蝎子的头上。蝎子们无论大小胖瘦全都参加了混战,那就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场大屠杀,然而那却是一场疯狂的嬉戏。那就像是小猫咪们扭缠在一起一样。不一会儿,大家四散开来,每一只蝎子都在向自己的方向蹿去,没有丝毫的伤痕,没有一点伤筋动骨。

    现在,四散而去的逃跑者们又聚集到灯光前面来。它们爬过来荡过去,离开了又回来,常常是头撞头脸碰脸的。最性急的常常从别人的背上爬过去,后者只是动动屁股算是在抗议。现在还没到大打出手的时候,顶多只是两人相遇,扇个小耳光罢了,也就是说用尾巴拍打一下而已。在蝎子群中,这种不使用毒针的敲敲打打是它们常见的拳击方式。

    还有比爪子相缠、尾巴互击更精彩的;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极其新颖别致的打斗架势。两强相遇,头顶头,双钳回收,后身竖起,来个大倒立,以至胸脯上的八个呼吸小气囊全部展现。这时,它俩垂直竖立的尾巴相互磨蹭,上下滑动,而两个尾梢相互微微钩住,并多次反复地钩住,解开,解开,钩住。突然间,这友谊的金字塔坍塌了,双方便没有任何寒暄地急匆匆溜掉。

    这两位摆出新颖别致的姿势意欲何为?是不是两个情敌在肉搏?

    看来不是,因为二人相遇时并非怒目而视。我从随后的观察中得知,它俩这是在眉目传情,私订终身。蝎子倒立起来是在倾吐自己的热情爱恋。

    如果继续像我刚开始的那样,逐日观察并把逐日积累的材料汇集在一起,是会有益处的,而且叙述起来也比较快,但是,这么一来,那各有特色且难以融会贯通的一幕幕细节就省略掉了,叙述的趣味性也就丧失了。在介绍如此奇特而且又鲜为人知的昆虫习性时,什么都不应该忽略不提。最好是参照编年法,并把观察到的新情况分段叙述出来,尽管这样做有重复累赘之嫌。从这种无序必然产生有序,因为每天晚上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情况都能提供一种联系,对先前的情况予以验证与补充。我现在就进行抽样叙述。

    一九〇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啊!那是怎么了?

    我还从未曾见过。我一直没放松警惕,但这还是头一回让我亲眼看到了这番情景。两只蝎子面对面,钳子伸出,钳指互夹。这是友好的握手,而非搏杀的前奏,因为双方都以最平和友善的态度对待对方。这是一雌一雄的两只蝎子。一个肚子大,颜色发暗,是雌蝎;另一只相对瘦小,色泽苍白,是雄蝎。它俩都把长尾卷成漂亮的螺旋花形,步子有板有眼地在沿着玻璃墙边踱着步。雄蝎在前倒退着走,步伐平稳,根本不像是拖不动对方的样子。雌蝎被抓住爪尖,与雄蝎面对面,驯服地跟着走。

    它们走走停停,但始终这么绞在一起。它们歇歇停停,然后又走动起来,忽而从这儿走,忽而从那儿走,从围墙的一头转到另一头。看不出它们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它们闲逛着,开始发情,眉来眼去的。此情此景让我想到在我们村镇,每个星期日晚祷之后,年轻人一对一对地手挽手,肩搂肩地沿着藩篱墙散步。

    它们常常掉转回头。总是雄蝎在决定往哪个方向走。雄蝎没有松开对方的手,亲切地转个半圆,与雌蝎肩并着肩。这时候,雄蝎展开尾巴轻轻抚摩雌蝎片刻。雌蝎一动不动,声色不露。

    我一直兴趣不减地观察着这没完没了的来去往返,足足有一个钟头。家中有人帮我一起观察这番奇情妙景,世上还没有人见过这种场面,至少是没有以善于观察的目光看过这种表演。尽管天色已晚,而我们又是习惯早睡的,但是我们始终注意力高度集中,一点重要情节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

    最后,十点钟光景,雌雄要有结果了。雄蝎爬到一片它觉得合适的瓦片上,松开雌蝎的一只手,只松了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却仍旧紧攥着不放,用松开的一只手扒一扒,用尾巴扫一扫。一个洞口张开来了。雄蝎钻了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轻而又轻地把在耐心等待着的雌蝎拉进洞内。不一会儿,它们便不见了踪影。一块沙土垫子把洞门封上。这对情侣入了洞房。

    打扰它俩的好事是愚蠢的;我如果想要马上看到洞内所发生的情况的话,那就可能操之过急,不合时宜。耳鬓厮磨,准备入港也许就要持续个大半夜,而我已年近八旬,熬长夜已开始让我力不能支。双腿酸痛,眼睛发涩,先去睡上一觉再说吧。

    我整整一宿都梦见蝎子。我梦见它们钻进被窝,爬到我脸上,但我并没太惊恐不安,因为我脑子里满是蝎子的奇情异事。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去揭开那块瓦片。只有雌蝎独自待在那儿。雄蝎没了踪影,那个洞里没有,附近也没见。这是我的第一个失望,后面的失望大概会一个接一个的。

    五月十日

    已是晚上将近七点钟的时候,天上乌云翻滚,大雨将至。在玻璃笼子的一块瓦片下面,有一对蝎子正脸朝脸,手指钩住手指,一动不动地待着。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让这对居民暴露出来,我好随意观察它俩这种脸对脸后的一举一动。天渐渐地黑下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去搅扰没了屋顶的住所的安宁的。倾盆大雨哗哗泻下,我只好抽身回屋避雨。蝎子们有玻璃笼子防护,无惧雨之袭击。它们的凹室被揭去华盖,就这么被弃之于那儿干其好事,那它们将如何操作呢?

    一小时过后,大雨停了,我又回到蝎子笼前。它俩走了。它俩选了旁边的一所有瓦顶的屋子住下了。雌蝎在外面等待着,而雄蝎则在里面布置新房,但指头仍旧钩着。家中人每十分钟替换一次,免得错过我觉得随时都会进行的交尾。但这么紧张一点用也没有。将近八点钟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这对蝎子由于不满意所选的新房,开始踏上朝圣之路,仍旧是手钩着手,往别处寻觅去。雄蝎倒退着引导方向,选择自己合意的住所;雌蝎则跟随着,温驯服帖。这和我四月二十五日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终于找到了它俩都中意的瓦屋。雄蝎先闯进去,但这一次它俩的手一会儿都没有松开自己的情侣。它用尾巴这么三扫两划拉,新房便准备停当。雌蝎被雄蝎轻柔和缓地拉着,随其向导之后也进了洞房。

    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满以为已经给了它俩足够的时间完成其准备,干成好事,便前去查看。我揭开瓦片。它俩就在里面,仍旧原先的姿势,脸对脸,手拉手。今天看上去是没再多的花样儿可看的了。

    第二天,依然未见新鲜玩意儿。一个面对另一个,都若有所思的样子,爪子全都没有动弹,手指仍旧钩住,在瓦顶下继续那没完没了的含情脉脉。日影西斜,暮色已近,经过这么二十四个钟头的你我紧密相连之后,这对情侣总算分手了。雄蝎离开了瓦屋,雌蝎仍留在其中,好事未见一丝进展。

    这场戏中有两个情况必须记住。其一,一对情侣相亲相爱地散步之后,必须有一个隐蔽而安静的住所。在露天地里,在熙熙攘攘的环境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等好事是永远也做不成的。屋瓦揭去,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如何小心谨慎,情侣们似乎思考良久,还是离开原地,另觅新居。其二,在瓦屋中停留的时间是很长很长的,我们刚才已经看到,都等了二十四个小时了,但仍未见到决定的一幕。

    五月十二日

    今晚这一幕将告诉我们些什么?

    天气闷热,无风,很适合于夜间的幽会发情。两只蝎子已经成双配对,但我并未看见它俩是怎么勾搭上的。这一次,雄蝎体形比肚大腰圆的雌蝎要小得多。但雄蝎却是雄风不减。像约定俗成似的,雄蝎倒退着,尾巴卷成喇叭状,领着胖雌蝎在玻璃墙边悠然散步。它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忽而是向同一方向转圈,忽而回过去转圈。

    它们常常停下歇息。停下时,二人头碰头,一个稍偏左,另一个稍偏右,仿佛是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前头的小爪子磨蹭着,想轻抚对方。它俩在说些什么?

    那无言的海誓山盟怎么才能翻译出来?

    我们全家都跑过来看这种奇特的勾搭景象,而且,我们的在场丝毫没有影响它们。那景象让人看着颇有情趣,这么说毫不夸张。在提灯的光亮下,它俩好像嵌在一块黄色琥珀之中的半透明的、光亮的物体。它们长臂前伸,长尾卷成可爱的螺旋形,动作轻柔,一步一步地开始长途跋涉了。

    什么也没有打扰它们。如果有这么一个流浪汉晚间纳凉,正像它俩一样沿着墙边漫步,与它俩途中相遇,它知道它俩是准备干风流勾当,便会闪在一边,让它俩过去。最后,一处瓦片隐蔽所收留了它俩,于是,不言而喻,雄蝎首先倒退着走进去。时间已是晚上九点钟了。

    随着这晚间的田园诗之后的是夜间的惨不忍睹的悲剧。第二天早晨,雌蝎仍在头一天晚上的那片瓦屋内,而瘦小的雄蝎就在其身旁,但已被雌蝎吞食了一部分。它的头、一只钳子、一对爪子没有了。我把这具残尸放在瓦屋门口。整整一个白天,隐居的雌蝎没有动过它。夜色重又浓重时,雌蝎出来了,在门口遇上死者,把死者拖至远处,以便隆重安排葬礼,也就是说把死者吃个干净。

    这个同类相食的情况与去年我在昆虫小镇上所看到的情景完全一致。当时,我随时都能发现一只胖乎乎的雌蝎在石块下面津津有味地像吃大餐似的把自己的夜间伴侣给吃掉。当时我就在猜想,雄蝎一旦干完好事之后不及时抽身的话,必定被雌蝎或全部地或部分地吃掉,这要看雌蝎当时的食欲如何。现在,事实就摆在我的面前,我的猜想一语成谶。昨天我看见这对情侣在散步中充分准备之后双双入了洞房,可今天早晨,我跑去看时,在同一块瓦片下面,新娘正在消受自己的新郎哩。

    毫无疑问,那不幸的雄蝎已经一命呜呼了。但是,由于种的繁衍之需要,雌蝎不会把雄蝎全吃掉的。昨夜晚的这对情侣处事干净利落,可我还看见其他的一些情侣时针都转了两圈了,可它们仍在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一些无法确定的环境因素,诸如气压、气温、个体激情的差异等等,会大大地加速或延缓交尾高潮的到来。而这也正是巨大困难之所在,使得一心想要了解至今仍未能为人所知的爪梳的作用的观察者,难以准切无误地捕捉时机。

    五月十四日

    肯定不是饥饿每天晚上都在使我的蝎子们激动不已的。它们每晚狂欢劲舞与寻找食物毫不搭界。我刚往那些忙忙碌碌的蝎群扔进花色繁多的食物,都是从它们看样子很对其胃口的食物中挑选的,其中有幼蝗虫的嫩肉段、有比一般蝗虫肉厚肥美的小飞蝗、有截去翅膀的尺蛾。天渐渐暖和时,我还捉一些蜻蜓来喂它们,那是蝎子极爱吃的食物,我还把同样受它们欢迎的蚁蛉也捉来喂它们,以前我曾在蝎子窝里发现过蚁蛉的残渣、翅膀。

    对这么多高级野味蝎子却不为所动,谁都对之不屑一顾。在混乱的笼子里,小飞蝗在蹦跳,尺蛾以残翅拍打地面,蜻蜓在瑟瑟发抖,但蝎子们从这些野味身旁走过时却并不注意它们。蝎子们踩踏它们,撞倒它们,用尾巴把它们扒拉开,总而言之,蝎子们不需要它们,绝对地不需要。它们有别的事情要去忙。

    几乎所有的蝎子都在沿着玻璃墙行走。有一些固执者试着在往高处爬,它们用尾巴支撑身子,一滑便倒下来,然后又在别处试着往上爬。它们伸出拳头击打玻璃墙;它们拼死拼活地非要抢在前头。不过,这个玻璃公园挺宽敞的,人人都有地方待着;小径一条又一条,足可供大家久久地散步。这它们不管,它们要往远处去游荡。如果它们获得自由,它们会散布在四面八方。去年,也是这个季节,笼中的蝎子离开了昆虫小镇,我也就再没有见到过它们。

    春天交配期要求它们出游。此前一直形单影只地生活着的它们现在要抛开自己的囚牢,去完成爱情朝圣,它们不在乎吃喝,一心只想着去寻找自己的同胞。在它们的领地的砖石堆里,大概也会有一些可以幽会、可以聚集的优选之地。如果我不担心夜间在它们的乱石冈上摔折腿的话,我还真想去看看它们在自由的温馨甜蜜之中的男欢女爱哩。它们在光秃的山坡上干些什么?

    看上去与在玻璃笼内干的没什么不同。雄蝎选好一位新娘之后,便手牵手地领着新娘穿行于薰衣草丛中,悠然漫步。如果说它们在那儿享受不到我昏暗小灯的暗光的话,它们却有月光那无可比拟的提灯为之照亮。

    五月二十日

    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雄蝎邀请雌蝎散步的开头情景。许多蝎子从各自的瓦屋下出来时都已经成双成对的了。它们就这么手牵着手地度过整个的白昼,一动不动,面面相对,沉思默想。夜晚来临,它们仍不分开,沿着玻璃笼边重又开始头天晚上,甚至更早就开始的散步。我不知道它们是何时和怎样结合在一起的。有一些是在偏僻小道上偶然相遇的,而我们又很难观察到这一点。当我隐约发现它们时,为时已晚,它们已结伴而行了。

    今天,我的运气来了。在我的眼前,提灯照得最亮的地方,一对情侣已结合成了。一只喜形于色、生龙活虎的雄蝎在蝎群中横冲直撞,一下子便同一个它中意的过路雌蝎面对面了。后者没有拒绝,好事也就成了。

    它俩头碰头,钳子撑着地,尾巴在大幅度地摆动着,然后,尾巴竖直,尾梢相互钩住,温柔亲切地相互抚摸。这对情侣在拿头顶,其方法我们前面已经叙述过了。不一会儿,竖起的尾巴架拆散了;它们的钳指仍旧钩着,没翻其他花样,就这么上路了。金字塔形姿势完全是双双出行的前奏曲。这种姿势说实在的并非罕见,两只同性蝎子相遇也会如此,但同性间的这种姿势没有异性间的正规,特别是不那么郑重其事。同性搭建金字塔时动作急躁,并非友爱的撩拨,其两尾是在互相击打而非彼此抚爱。

    我们稍稍跟踪一番那只雄蝎。它在急冲冲地往后退,对征服了对方充满着扬扬得意。它遇到其他的一些雌蝎,它们都好奇地,也许是嫉妒地列于两旁,看着这对情侣走过。其中有一只雌蝎猛地扑向被牵拉着的新娘,用爪子箍紧它,想竭力地拆散这对鸳鸯。那雄蝎拼命地抵抗那个进攻者的巨大拖拽力,它使劲儿地摇晃,拼命地拉拽,但都未能奏效。它终于放弃了,对这个意外事件并不感到遗憾。旁边就有一只雌蝎等着。这一次,它随便商谈几句,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事情办妥了,它拉住这个新雌蝎的手,邀它一同散步。后者不干,挣脱开来,逃之夭夭。

    那队雌蝎中,又有一只被这只雄蝎相中了,于是它又采取了同样的开门见山的方法。这只雌蝎答应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半路上它就不会逃离这个雄性勾引者。对于年轻的雄蝎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走了一个,还有许多其他的在等着。那它到底要什么样的呢?要第一个投入怀抱的。

    这第一个投入怀抱者,它找到了,它正领着它的被征服者散步哩。雄蝎走到了明亮区域。如果对方拒绝往前走,它就拼命地又摇又拉;如果对方温驯服帖,它就温文尔雅。它常常停下歇息,有时候歇息得还挺长。

    这时,雄性在进行一些奇怪的操练。它把双钳——更好地说是双臂——收回,然后又直伸出去,强迫雌蝎也交替地做这种动作。它俩变成了一个节肢拉杆机械,形成不断启合的状态。这种灵活性训练结束之后,机械拉杆便静止不动,僵持住了。

    现在,它俩额头相触;两张嘴相互贴在一起,耳鬓厮磨。这种抚摸亲昵就是我们的接吻和拥抱。只是我不敢这么说而已,因为它们没有头、脸、嘴唇、面颊。仿佛被截肢剪一刀剪去了似的,蝎子甚至都没有鼻子尖。在应该是面庞的部位,它们长的却都是一些丑陋的颌骨平板。

    但此时此刻却是蝎子最美好的时刻!

    它用自己那比其他爪子更敏感、更娇嫩的前爪轻拍着雌蝎的丑脸,可在雄蝎眼里,那可是最美丽最甜润的面庞。它心痒难熬地轻轻咬着,用下颌搔弄对方那同样奇丑无比的嘴。这是温情与天真的最高境界。据说鸽子发明了亲吻,可我却知道早于鸽子的发明者:蝎子。

    雌蝎任随雄蝎轻薄,它完全是被动的,心里暗藏着伺机逃跑的计划。可是如何才能溜掉呢?

    这很简单。雌蝎以尾做棒,朝着忘乎所以的雄蝎腕子猛然一击,后者立即松开了手。于是,两蝎分开。第二天,气消之后,好事又会开始的。

    五月二十五日

    这猛然一棒告诉我们,最初观察所见的温驯的雌蝎伴侣有自己的小性子,会固执地拒绝对方,说翻脸就翻脸。我们来举一个例子。

    这天晚上,一对俊男美女、雌雄二蝎正在散步。它俩发现一片瓦甚为合意。雄蝎于是便松开一只钳子,仅松开一只,以便活动自如点。它用爪子和尾巴开始扫清入口。然后,它钻了进去。随着洞穴逐渐加宽加深,雌蝎便也跟着钻了进去,看上去是自觉自愿的。

    不一会儿,也许是住宅和时间不合其意,雌蝎出现在洞口,半截身子退至洞外。它在努力挣脱雄蝎。后者身在洞内,拼命地在往里拉拽雌蝎。争斗十分激烈,一个在里面拼命拽,另一个在外面使劲儿挣。双方有进有退,不分胜负。最后,雌蝎猛一用力,反把雄蝎给拽了出来。

    这两人没有分开,但已到了室外,又开始散起步来。足足一个钟头里,它俩沿着玻璃笼墙根走过来走过去,最后又回到了刚才那片瓦前。穴道本已开通,雄蝎立即钻了进去,然后便疯狂地拉拽雌蝎。后者身在洞外,奋力地抗争着。它挺直足爪,踩住地面,拱起尾巴,顶住屋门,就是不肯进去。我觉得它的反抗并不让人扫兴。如果没有前奏曲进行铺垫,那交尾还有什么劲儿呢?

    这时,瓦片内的雄蝎勾引者一再坚持,耍尽花招,雌蝎终于顺从了,进入洞内。钟刚敲十点。我哪怕熬上一整夜,也非要看到剧终不可。我将在合适的时机揭开瓦片,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好机会十分罕见。突然,机会来了,我不敢怠慢。我会看到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到。刚过不到半个钟头,雌蝎反抗成功,挣脱束缚,爬出洞外,落荒而逃。雄蝎随即从瓦片下深处追了出来,到了门口,左顾右盼。美人儿逃出了它的手心。它只好灰溜溜地回到瓦片下。它上当受骗了。我同它一样也被骗了。

    六月开始到来。由于担心光线太强会引起蝎子的惶恐不安,我此前一直都是把提灯挂在玻璃笼子外面,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由于光线不足,我无法看清在散步的蝎子情侣你牵我拽的某些细节。它们彼此手拉手时是否十分主动积极?

    它们的钳指是否相互咬合着?或者只有一个采取主动?那么是哪一个呢?这一点很重要,必须弄清楚。

    我把提灯放在玻璃笼子的正中间。笼子内四处都照得亮堂堂的。蝎子们非但不害怕亮光,而且还乐在其中。它们围着提灯跑来转去;有的甚至还试图爬上提灯好离光源更近一些。它们借助玻璃灯罩倒是爬上去了。它们抓住的铁片的边缘,坚忍不拔,不怕滑落,终于爬到了顶上。它们待在上面一动不动,肚子部分贴在玻璃罩上,部分贴在金属框架上,整个夜晚都在看个没完,为这灯的辉煌而叹服。它们让我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大孔雀蝶在灯罩上的得意忘形劲儿来。

    在灯下的一片光亮处,一对情侣正抓紧在拿大顶。它俩用尾巴温情地撩拨一番,然后便往前走去。只有雄蝎在采取主动。它用每把钳子的双指夹住雌蝎与之相对应的双指。只有雄蝎在努力,在夹紧;只有雄蝎想解套就解套,双钳一松,套就解开了。雌蝎则无法这样;雌蝎是俘虏,勾引者已经为它戴上了拇指铐。

    在一些较为罕见的情况中,我们还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曾偶然发现过雄蝎抓住其美人儿的两只前臂往前拉拽。我还见过雄蝎抓住雌蝎的尾巴和一只后爪生拉硬扯。雌蝎先是拼命推开雄蝎伸出的爪子,而毫不惜力的雄蝎猛地把美人儿掀翻,顺势伸爪抓住对方。事情是明摆着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劫持,是暴力拐带,如同罗慕鲁斯王的部下抢掠萨宾妇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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