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朗格多克蝎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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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时求助于科学书籍收获是不大的;这时候,应孜孜不倦地与事实进行探讨,这比藏书丰富的书橱有用得多。在许多情况下,无知反倒更好,脑子可以自由思考,无先入为主,不致陷入书本所提供的绝境。我刚刚再一次地体会到这一点。

    一篇解剖学论文,而且还出自大师之手,告诉我说,朗格多克蝎九月份有家庭之累。唉!我要是没翻阅这篇论文该多好!

    至少在我们地区的气候条件下,朗格多克蝎的繁殖期要大大地早于论文中所说的月份。不过,好在我没太受这篇论文的影响,要不然我傻等到九月份,那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苦苦地观察了三年,简直等得人困马乏,心灰意冷,但还是没有看到我预想会是非常有意思的那个场景。环境并无异常,可我却莫名其妙地坐失良机,白白地浪费了一年时间,而且我也许都想放弃对这个问题的研究。

    没错儿,无知可能有益;抛开老路,可以发现新东西。我们的着名大师之一从前曾这么教导过我,他就不怎么相信已知的课本知识。有一天,巴斯德未事先通知,突然按响我家的门铃,就是那位很快就将名闻遐迩的巴斯德本人。我当时已深知其名了。我早就拜读过这位学者的有关酒石酸不对称结构的大作了;我也怀有浓厚的兴趣一直关注着他对纤毛虫纲生殖问题的研究。

    每个时代都有其科学的奇思妙想。我们今天有进化论,而那个时代却有自生论。巴斯德凭借自己人为决定其有菌无菌的烧瓶,按照自己那严谨而简单的绝妙实验,把一个无理的谬论给彻底推翻了,依据这一谬论,腐败物内部的一种冲突性化学反应可以激发出生命来。

    我知道那个被巴斯德成功地予以澄清的有争论的问题,所以我极其热情地欢迎了这位着名的来访者。他跑来找我最主要的是想请教我几个问题。我能享有这份实不敢当的荣幸,应归功于我乃物理和化学上的同行身份。唉!

    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同行罢了!

    巴斯德巡视阿维尼翁地区的目的是了解养蚕业。几年来,各个养蚕场一片惶恐,被一些搞不清的灾害弄得凋敝不堪。蚕宝宝们无缘无故地就发生溃烂,继而变硬,成了一些石灰膏壳的蚕仁硬皮豆了。蚕农们手足无措,眼看着自己的一项主要收成化为乌有,付出这么多心血和钱财,落得个把一屋一屋的蚕扔进肥料堆里去。

    我们就猖獗的灾害进行了一番交谈;谈话开门见山:“我想看看蚕茧”,来访者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蚕茧,只是知道其名而已。您能帮我弄一些来看看吗?”

    “这很好办。我的房东就是经营蚕茧生意的,我们门对门。请您稍等片刻,我去给您弄一些来。”

    我三步两步地就跑到邻居家里。我衣服口袋里装满了蚕茧后回来了,把蚕茧拿出来给大学者看。他拿起一个,在手指间翻过来掉过去地观看,那份好奇劲儿,犹如我们在看一件来自天涯海角的奇异物品似的。他在耳边摇了摇。

    “还响哩”,他极为惊讶地说,“里面有东西。”

    “当然有。”

    “什么东西呀?”

    “蚕蛹。”

    “什么,蚕蛹?”

    “是一种木乃伊似的东西,幼虫在里面逐渐变化,最后变成蝴蝶。”

    “在所有的蚕茧里面都有这个东西吗?”

    “当然,蚕吐丝结茧就是要保护蛹的。”

    “啊!”

    他没再说什么,就把蚕茧装进衣兜里去了,大概留待空闲时去探究蚕蛹这个重大的新生事物。他的这种胸有成竹的非凡自信令我惊叹。巴斯德不了解蚕、茧、蛹变形的知识,却前来为蚕谋求新生。古代的体育教师们出场表演时是一丝不挂的。我们的这位与养蚕业灾害作斗争的神奇勇士同他们一样,奔向角斗场时也是赤身裸体的,也就是说他对欲救其出灾难的那种昆虫连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我为之惊讶不已,而且远胜于此,我为之感到叹服。

    对下面的问题我就不怎么惊奇了。巴斯德当时还关心一个问题,就是通过加温提高酒的质量的问题。他突然转换话题说道:“带我看看您的酒窖。”

    带他看我的酒窖?我那寒酸的酒窖?凭我那当教师的微薄薪水我连喝点酒都喝不起,所以我常常抓把红糖和苹果丝放进一只坛子里发酵,为自己弄点酸不溜丢的劣质苹果酒喝喝!

    我的酒窖!要看我的酒窖!何不看看我的一桶桶陈年佳酿呀!我的酒窖!那还能叫酒窖吗?!

    我感到狼狈不堪,一再地支吾躲闪,试图转换话题。但是他却不肯罢休,说道:“请您带我看看您的酒窖。”

    他这么一个劲儿地坚持,我也就没法拒绝了。我用手指指厨房角落里的一把没有椅垫的椅子,上面放着一只容量有十二升左右的大肚坛子。

    “我的酒窖,那就是,先生。”

    “这就是您的酒窖?”

    “我没别的酒窖了。”

    “都在这儿了?”

    “唉!是的,都在这儿了。”

    “啊!”

    他没再说什么。学者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看得出来,巴斯德并不了解这种平民百姓称之为“疯奶牛”的口味重的菜肴。如果说我的酒窖——那把旧椅子和拍着空空响的大肚坛子——没就利用加热来抑制发酵的问题发表看法的话,那它却雄辩地谈到了我那位赫赫有名的来访者似乎并不懂得的另一件事情。一种微生物逃过了他的眼睛,而且是最可怕的微生物中的一种:扼杀坚强意志的厄运这种微生物。

    尽管出现了酒窖这令人扫兴的插曲,但我仍对他那镇定自若的自信深为叹服。他一点儿也不了解昆虫的蜕变;他这是生平头一次刚刚看到一只蚕茧,并获知这只茧里有点东西,那是未来蝴蝶的雏形;我们南方农村小学一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的事他却全然不知;然而,这个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的大专家,不久即将让养蚕场的卫生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样,他也将使医药和公共卫生产生革命性的变化。

    他的武器就是思想,不拘泥于细枝末节而凌驾于全局之上的思想。对他来说,变形、幼虫、若虫、蚕茧、蛹壳、蛹虫以及昆虫学的数千种小秘密有什么要紧的!

    在他思考的问题中,不知道这一切也许更好一些。这样,他的思绪就能更好地保持其独立见解,以及大胆的腾飞;其行动摆脱了已知的东西的羁绊,将会更加地自由。

    受到巴斯德摇动蚕茧细听后的惊讶神态这绝佳范例的鼓励,我便立下了一个信条,把无知的这种方法运用在我对昆虫本能的研究上。我很少看书。与其用翻阅书本这种我力所不能及的费时耗力的办法,与其向别人讨教,倒不如自己坚持不懈地与我的研究对象亲密地接触,直到让它们开口说话为止。我什么都不清楚。这样反倒更好,我的探询也就更加地自由,可以根据已获知的启迪,今天从这个方面去探究,明天则进行反向思维。如果我偶尔翻开一本书,我便有心地在自己的思绪中给留下一个向怀疑大大地敞开的空间,因为我所开垦的土地上长满了蒿草和荆棘。

    因为未曾这么去做,我已差点儿浪费了一年的时间。当时因过于相信书本,我在九月之前,没想过朗格多克蝎的家庭的出现,可我却在七月里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家庭。实际日期与预见的日期之间的这段差距,我把它归之于气候差异造成的:我今天是在普罗旺斯进行观察,而曾为我提供信息的雷翁·迪弗尔则是在西班牙进行观察的。尽管这位大师是个大权威,我还是本应该多存个疑问的。但我没有这么做,以至差点儿坐失良机,幸好,那普通的黑蝎子以前并不是这么告诉我有关它的家庭的。啊!

    巴斯德不知蚕蛹是怎么回事真是太好了!

    普通黑蝎子比朗格多克蝎个头儿小,且比后者安静,我一直把它们养在一些小的大口瓶中,放在我工作室的桌子上,用作参照的蝎子。这些普通的瓶子不占地方,也便于观察,所以我每天都要看看它们。每天早晨,在开始往记录本上记录情况之前,我总要掀起点为它们藏身用的硬纸板,看看头天夜里有什么状况。天天这么观察在大玻璃笼子里就难以办到,因为大玻璃笼子里有许多的小格间,必须颇费周折,大动干戈才能逐一地进行检查,而且检查完之后再恢复原状也不容易。而用小的大口瓶装黑蝎,检查起来就易如反掌了。

    有一天,我眼前一亮,突然看到母蝎背着一群小蝎。那是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六点钟光景的事。我在掀开硬纸板遮盖物时,竟然发现一只黑蝎妈妈背上背着一群小蝎,仿佛背脊上披着一件白色短披风。我顿感一种温馨、甜蜜、满足,而这种时刻是观察者隔好久好久才能遇上的。我生平头一次亲眼看见黑蝎妈妈背着自己小宝宝们的弥足珍贵的场面。黑蝎妈妈是刚分娩的,大概是头天夜里的事,因为头一天它身上还是光溜溜的。

    接二连三的好事在等待着我:第二天,又有一只黑蝎妈妈披上了一件白色短披风;第三天,又有两只黑蝎妈妈同时披上白色短披风。总共是四只。这比我所奢望的要多。有四个黑蝎家庭做伴,再加上几天的安静日子,我可以说是颇觉生活之甜蜜了。

    特别是好运接踵而至。当我一发现小的大口瓶中有了重大收获之后,我便立刻想到大玻璃笼子;我在思考朗格多克蝎是否会像黑蝎一样早熟。我顿生感悟,赶紧跑去查看。

    笼中的二十五片瓦都翻开来了。大获丰收!

    我都一副老骨头了,但我此刻却立即觉着硬化的血管里有二十岁的年轻人的热流在涌动。在二十五块瓦片中的三块下面,我发现了有蝎妈妈带着自己全家。有一只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有约一个星期大了,这是我后来连续观察才弄明白的;另外两只是刚分娩不久,就在头一天的夜里,这从蝎妈妈的大肚子下面还精心地保留着一些残留物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一会儿将要看一看这些残留物是怎么一回事。

    七月逝去,八月九月也过去了,我再没有收获到什么。因为,两种蝎子的生育期都在七月下旬。七月份过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然而,大玻璃笼子里面养的那些蝎子中,还有一些母蝎同已经给我生过蝎宝宝的母蝎一样,肚子大大的。我原指望它们能给我添人进口,因为种种表象都让我这么期盼着。冬天来了,它们中谁也没有满足我的愿望。看上去马上就要实现的事情却拖到了来年:这再次说明妊娠期很漫长,特别是在低等生物中,这种情况十分罕见。

    我把每只母蝎及其蝎宝宝移到能够仔细观察的狭小的容器里。早晨我去查看时,发现头一天夜里分娩的那些蝎妈妈肚子下面又藏着一部分小宝宝。我用一根草尖把蝎妈妈拨开来,在那堆尚未爬上母亲脊背的小宝宝中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把我从书本上学到的有关这一问题的那一点点知识彻底地打翻了。据说,蝎子属于胎生,这种说法虽颇有学问但却缺乏准确性。实际上蝎子宝宝并非一生下来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样子。

    而这一点是讲得通的。如果小宝宝伸着钳子,张开爪子,蜷起尾巴,你让它怎么能够进入母蝎的通道呢?

    这种碍手碍脚的小宝宝永远也通不过母亲那狭窄的通道的。所以它出生时必须紧裹着,少占空间才行。

    母蝎腹下发现的残留物确实是一些卵,一些与解剖妊娠很长时间的卵巢所见到的卵一模一样。小宝宝紧缩成米粒状,以节省空间,尾巴贴在肚皮上,双钳回收胸前,足爪紧紧地贴于腰侧,这样一来,这椭圆形的小宝宝就可以顺顺当当地滑出来了。它额头上有墨黑的点,那是它的眼睛。小宝宝悬浮于一滴透明的液体中,此刻那液体就是它的天地,它的大气层,外面由一层精巧的薄膜包裹着。

    那些残留物确实是一些卵。分娩刚结束时,朗格多克蝎有三四十个卵,而黑蝎的卵则要稍许少一些。我去查看时已经太晚了,只赶上个结尾。但是,所剩无几的卵也足以坚定我的看法。蝎子实际上是卵生的,只不过其卵孵化得非常之快,母蝎刚一产下卵来,小宝宝便破卵而出了。

    那么,小宝宝是如何孵出的呢?

    我有得天独厚的特权亲眼目睹这个过程。我看见蝎妈妈用大颚尖小心翼翼地挑起卵的薄膜,把它撕破,扯下,然后把薄膜吞下。在给小宝宝剥胎衣时蝎妈妈倍加小心,犹如温柔慈爱地舔食胎衣的母羊和母猫。尽管工具很粗糙,但宝宝那细皮嫩肉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伤筋动骨。

    我简直是惊呆了:蝎子是最先把近乎于我们人类的母爱传给自己的孩子的。远在植物区系那远古时代,第一只蝎子出现时,生儿育女的那份爱心就已经在酝酿之中了。如同休眠状态的种子的卵,如同当时爬行动物和鱼类已经拥有的、而不久之后又将为鸟类和几乎全部的昆虫所拥有的卵,已经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有机体的等同体了,已成为高等动物胎生现象的前兆了。生命的孵化已不在各种事物的危险重重的外部或内部进行,而是在母体的腰间腹下完成了。

    生命的进化并非循序渐进的,并非从低级到高级,再从高级往最高级。进化是跳跃形的,有的时候是在进步,有的时候却是在倒退。大海有潮起潮落。生命也是一种大海,比水的大海更加高深莫测,它也有过潮起潮落。它还将会有潮起潮落吗?

    谁能说它有?谁又能说它没有?

    如果母羊不想法用嘴唇把胎衣剥下并吞食掉,羊羔就永远无法从胎盘中出来。同样,蝎宝宝也要母亲的帮助。我就看见过一些蝎宝宝被黏膜粘住,在已经撕破了的卵囊中拼命地扭来扭去,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必须有母亲的那一下牙咬才能让宝宝彻底解放。认为宝宝在解放的过程中也起着作用,那也是错误的。宝宝软弱无力,虽然它的出生袋子像洋葱片内壁的皮膜一样细薄,但它就是挣脱不开这层细薄的皮膜。

    雏鸡喙尖上有一个临时的硬茧,供它破壳而出时啄壳用的。而蝎宝宝为了节省空间,是蜷缩成米粒状的,它死死地等待着外援。一切都得由蝎妈妈去完成。蝎妈妈努力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分娩中附带排出的东西也全部被它清理掉,甚至包括那些随之而出的未受孕的卵也被清理干净了。一点碎衣破片都见不着了;全都回到蝎妈妈的胃里去了,而产卵时占用的那块地方也都干干净净的。

    蝎宝宝现在一个个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欢蹦乱跳的。它们通体雪白。从头至尾,朗格多克蝎长九毫米,黑蝎长四毫米。随着产后清洗完毕,蝎宝宝们一个一个地往蝎妈妈背脊上爬去。它们沿着妈妈的双钳缓缓地往上爬。蝎妈妈把双钳贴地,以利于宝宝们攀登。宝宝们一个个紧紧挨挤着聚在一起,并无队形,但却在妈妈背上留下了一条覆盖层。它们凭借自己的小细爪子牢牢地攀附在上面。我用毛笔尖把它们扫下来而又不想碰伤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还颇费了些工夫哩。蝎妈妈背着小宝宝们时,双方谁都一动不动,这正是进行实验的好时机。

    身披蝎宝宝们组成的白色短披风的蝎妈妈是值得关注的一景。蝎妈妈一动不动,尾巴高高地翘卷起来。如果我把一根麦秸移近蝎子一家,蝎妈妈立即恶狠狠地竖起双钳,这种凶相只有在自卫时才显现出来。它竖起双臂做拳击状,钳子大张着,随时准备还击。它的尾巴翘着,挥动着,这在平时是难得一见的;尾巴不能突然放平,否则会带动背脊,也许会把背上的小宝宝们甩下一些来。拳头竖起就足以威胁敌人的了,那架势既勇猛,又突然,又威武。

    我对此并不觉得好奇。我拨弄下来一个小宝宝,把它移至其母面前,离开有一指宽的距离。蝎妈妈好像并不在意这个事故;它原先一动不动,现在仍纹丝不动。掉下去几个小家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小家伙会自己想法摆脱困境的。掉下去的小蝎子举手蹬腿,紧张焦急,然后,突然发现妈妈的一只钳子就在自己面前,于是,便迅速爬上去,回到了兄弟姐妹们的中间。它就又骑到妈妈身上,但动作笨拙得要死,与狼蛛的孩子们相去甚远,后者一个个都是高空杂技的好手。

    实验又开始了,规模更大。这一次我拨弄下来一部分小蝎子,小家伙们散落一地,但相距并不太远。它们迟疑不决了挺长一会儿时间。正当它们不知如何是好,在转来转去的时候,蝎妈妈终于害怕会有不测了。它用我称之为胳膊的两只钳式触角合抱成半圆,搂住自己面前的沙子,把迷途的孩子们搂到自己的面前来。它干这种活儿时笨手笨脚,做得很粗糙鲁莽,根本没考虑会不会把宝宝们给压碎了。母鸡轻轻一声召唤,跑开去的鸡雏们就立即回到自己的怀前膝下;母蝎却是用耙子一耙,把孩子们给耙回面前来的。但是,掉下去的小蝎子们全都安然无恙。它们一回到妈妈面前,便立即往它身上爬去,又聚集在妈妈的脊背上了。

    即使并非自己的孩子,蝎妈妈也会像是对待自己亲生子女似的接纳它们。如果我用毛笔尖把一只蝎妈妈背上的蝎宝宝全部或部分地扫下来,弄到另一只蝎妈妈伸手可及的地方,后者也会把它们耙到自己面前,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似的,而且心甘情愿地让这些新来的小宝宝爬到自己的背上去。它好像把它们“收养”下来了,如果“收养”一词不算过分野心勃勃的话。“收养”谈不上。那是狼蛛的事,因为它分不清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凡是在自己爪子前面爬动的小狼蛛它都全部接受下来。

    我经常看到在地中海一带的常绿灌木丛中有母狼蛛背驮着小狼蛛们在散步,我一直也期盼着看到母蝎也这样驮着小蝎子们溜达。然而,母蝎并不了解这种消遣方法。一旦当了妈妈,母蝎有一段时间就不再外出了,即使晚上,其他人都外出嬉耍的时候,它也不出门。它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吃不喝,一心想着扶养子女。

    小宝宝们也确实弱不禁风:可以说它们必须经历第二次出生。它们正一动不动地在准备着第二次诞生,它们对此已经熟悉,就像由幼虫蜕变为成虫一样。尽管小蝎与成年蝎外貌挺相像,但轮廓线条却不够清晰,仿佛是透过雾气看到的似的。我怀疑它们得脱去身上的衣服才能变得矫健,变得威武。

    它们这第二次出生必须一动不动地待在母蝎背上一个星期。这时,“弃皮”(我不敢称之为“蜕皮”)完成了。这之所以称之为“弃皮”,是因为这与真正的蜕皮有所不同,真正的蜕皮以后还要经历许多次的。真正意义上的那几次蜕皮,是在胸廓上裂开一道缝,成虫从这唯一的一道裂缝中脱颖而出,把原先的空壳旧衣裳扔掉。这空壳的形状与刚从中爬出来的蝎子一模一样,二者惟妙惟肖,难分伯仲。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则完全是另一码事。我在一块玻璃片上放上几只正在弃皮的小蝎子。它们一动不动地待着,好像颇受煎熬,几乎支持不住了。外皮破裂,无特殊的破裂线,是同时在左右前后破裂的;足爪从护腿套中伸出,双钳抛开护手甲,尾巴抽出尾鞘。浑身的碎皮同时纷纷落下,像一堆破衣烂衫。这是一种杂乱无章的斑驳脱落。这之后,小蝎才有了蝎子的正常外貌。此外,它们的行动也敏捷灵活了。尽管仍旧呈苍白色,但它们已蹦跳自如,急忙下地,跑到蝎妈妈跟前跑动,玩耍。最让人惊讶的进步是它们突然间长大了。朗格多克蝎的小蝎子通常身长九毫米,可它们现在就已经有十四毫米长了。黑蝎的小蝎身长从四毫米达到六七毫米。身长增加了半倍,体积增加了将近两倍。

    在对这种突然增长感到惊讶之余,我就在寻思这种突然增长的原因何在,因为小蝎子尚未吃过任何食物。体重却并未增长,反而下降了,因为扔掉了一层外皮。体积增大,但质量未增。因此,这是一种产生一定程度的膨胀,与热处理的毛坯物体的膨胀相仿。体内产生了一种变化,把生命分子聚集成空间更大的结构体,所以虽无新的物质加入,体积却增大了。我想,谁如果有极大的耐心并配备有一套合适的器械,就能够观察到这种结构的急速变化,从而获得某些有价值的材料。我才疏学浅,无此能耐,我把这道难题留给他人吧。

    小蝎弃掉的外皮是一些白色条状物,一些上了光似的碎布片,它们并不掉落地上,而是紧贴在蝎妈妈的背部,特别是附着在足爪根部附近,缠成一块柔软的毯子,刚弃皮的小蝎子就栖息其上。坐骑现在已披上马衣,骑手们坐在马上无须害怕身体摇晃。这层破衣烂衫做成的结实鞍辔为骑手们提供了把手足镫,任由它们上上下下,动作敏捷灵活。

    当我用毛笔轻轻一拨,小蝎子们便纷纷落马,好玩的是它们又非常迅速地纵身上马,稳坐其上。它们抓住马衣垂条,尾巴做杆,纵身一跃,上得马来。这种奇异的马衣是真正的攀登绳梯,方便了小蝎们迅速上马。它很结实,不会破裂,差不多可以使用一个星期,也就是说用到小蝎脱离蝎妈妈的保护为止。

    这时,小蝎体色显现:肚腹和尾巴染上了金黄,钳子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的晶莹。青春使一切变得美丽。小朗格多克蝎确确实实非常美丽动人。如果它们一直像现在这种样子的话,如果它们不很快就配备上咄咄逼人的毒刺的话,它们就会是稀罕宠物,大家都会乐意喂养它们的。它们心中很快便升起了摆脱母亲监护的强烈愿望。它们很乐意爬下母亲的脊背,在附近疯玩乱耍。如果它们跑得太远,蝎妈妈便要呵斥它们,用双臂耙在沙土上划拉,把它们聚拢起来。

    在小憩之时,蝎妈妈与宝宝们的那副架势犹如母鸡带着鸡雏们憩息一样。大多数小蝎子都在地上,紧挨着蝎妈妈;有几只待在白马衣那舒适的坐垫上。有的小蝎子在蝎妈妈尾巴上爬高,攀上螺旋峰的高处,像是在饶有兴趣地居高临下地观看脚下的小蝎子群。突然间,又有新的杂技演员登场,把它们赶下高峰,取而代之。每个小蝎子都想看看这观景台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部分家庭成员都围在蝎妈妈的身边;一个个不停地拱动着,钻在妈妈肚子底下,蜷缩着,额头露在外面,两只小黑眼睛闪烁着。最爱动弹的小家伙则喜欢妈妈的足爪,那是它们的体育器材,在上面做高空杂技训练。然后,歇下来时,大家便又往妈妈背脊上爬去,找好位置,坐定下来,不再动弹,妈妈及孩子们全都不动了。

    小蝎子成熟和准备离开妈妈的监护的这个时期持续一个星期,正好是不进食体积扩大两倍那奇特增长期的时间。一窝小蝎子待在蝎妈妈背上半个来月。母狼蛛驮着自己的小宝宝们长达六七个月,而小宝宝们虽然不吃不喝,却精神头儿十足,动弹个不停。蝎妈妈的小宝宝们至少在获得新生与灵活的蜕变之后,要吃点什么呢?

    蝎妈妈是否会邀请它们与它一道用餐?它是不是给它们留着自己的美食中更软嫩的佳肴?蝎妈妈谁也不邀请,它什么也没留着。

    我给蝎妈妈放进一只蚱蜢,是我从我觉得适合小蝎子们的稚嫩的胃的小野味中挑选出来的。当母蝎毫不关顾自己的孩子们,自己独个儿地在细嚼慢咽那只蚱蜢时,一只小蝎子从其背上爬下来,伸出头去往下探看,想弄明白妈妈在干什么。它用爪尖触及妈妈的下颌;突然,它吓得连忙后退。它走开了,这是明智之举。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的妈妈根本不会给它留下一口的,也许反倒会一把抓住它,毫不心疼地把它吞食掉。

    蝎妈妈在吃蚱蜢脑袋,又一只小蝎子已经吊在了蚱蜢的尾部。小蝎子在轻咬轻拽蚱蜢,想吃上一点。最后,它未能如愿,因为这个部位太硬了。

    我也见过一些这样的情景:如果蝎妈妈稍加关心,给小宝宝们一点吃的,那小宝宝们会很高兴享受一下的,特别是给的食物很适合它们那稚嫩的胃的话,然而,蝎妈妈只顾自个儿吃,其他的一概不管。

    啊,我那让我度过美妙时刻的漂亮的小宝宝们呀,你们可怎么办呢?

    你们是想离家出走,去远处寻觅一些很不起眼的小虫子。我从你们在焦急地乱蹿便看出这一点来了。你们要逃离自己的母亲,而它也不再认你们了。你们长得已很健壮,是该各奔东西了。

    如果我十分了解你们适合吃什么样的小活食,如果我时间充裕,可以为你们去寻找,我会很高兴地继续喂养你们的,但不是把你们继续养在你们出生的玻璃笼子里的瓦片下,跟大人们混在一起。我了解那些老家伙,它们容不下别人。那些老妖怪会把你们吃掉的,我的小宝宝们。甚至你们的母亲们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在你们母亲们的眼里,从今往后,你们就被视作陌路人了。来年,婚俗季节,你们的嫉妒成性的母亲们在干完好事之后,就会把你们吃掉的。该离去了,小宝宝们,三十六计走为上。

    否则,我让你们住在哪儿?怎么喂养你们?我们最好还是分手吧!

    尽管我心中不免有点惆怅。过几天,我把你们送到你们的领地撒放出去,就是那个多石的山坡地,那里太阳可暖和啦。你们在那儿会找到一些伴儿的,它们同你们一样刚刚开始成长,但它们已经在自己的小石块下独立生活了,那些小石块有时只有指甲盖儿那么点大。在那里,你们比在我家里更能学会如何为生存而进行艰难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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