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工业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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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情迟早要发生的。当我通过矮窗户去远眺实验室时,那里炖煮着的茜草在冒着热气;当我在教堂里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化学课,亲眼目睹了几乎要毁掉我们容貌的硫酸盐爆炸时,我远不曾想到我会在同一个拱形屋檐下扮演的角色。如果预言家预言我有朝一日会做老师,那时我也是不会相信的。是时间为我们安排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

    连房子也会经历意想不到的变化,如果有什么东西能震撼它的话。圣马蒂亚勒的那个建筑物原本是个教堂,如今变成了礼拜堂。人们曾经用拉丁语在那儿祷告,如今人们用法语祷告。而在此期间,有几年它被用于科学,用来祷告驱除黑暗。未来它会变成什么样?它会不会像城市里的许多其他教堂一样,如拉伯雷所说,变成制毡店、废铁仓库货或搬运公司的车库呢?谁知道呢?房子的命运也和我们一样难以预料。

    当我用它作为市政课实验室时,它的大厅仍保持着我之前拜访时的样子,我那次的拜访短暂而糟糕。右边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刺眼的黑色斑点,就像有个疯子抓起一个墨水瓶扔到墙上溅起的污点。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污点,这是从蒸馏瓶里飞溅出来的腐蚀性溶液的痕迹。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人想过要刷一层白色涂料将这些污点遮盖住。这也好,这些斑点是给我的最好的忠告。每次上课,这些斑点都浮现在我的眼前,不断提醒我要小心谨慎。

    尽管化学有着种种诱惑,它还是没能让我忘记一项我渴望已久的、符合我志趣的计划,那就是到大学里教自然史。有一天,一位总监来学校听我的课,他可不是来给我鼓励的。我的同事都称他为鳄鱼,也许是因为他在巡视时粗暴地训斥了他们。尽管他有些粗暴,但本质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给我的建议深深影响了我以后的研究。

    那天,他独自一人突然出现在教室里,我正在教学生画几何图形。我需要解释一下,那时为了维持生计养活自己和家人,我在校内校外兼了许多职务。在学校上完两小时的物理课、化学课或自然史课后,我还毫不停歇地开了另外两小时的课,教学生如何画几何图、如何画测量平面图、如何根据弧线的一般规律画一条任意的弧线。我们把这门课叫做制图课。

    这位可怕的大人物的突然闯入并没有使我很慌张。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学生们离开了教室,留下了我们两个人。我知道他是个几何学家,一条画得很完美的超越曲线可能会取悦于他。学生交上来的图画中可能会有一些令他满意,我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有个学生,其他方面都很笨,唯独对角规、圆规和绘图笔的使用很擅长。他虽然笨,手却很巧。

    我先利用正切线向他揭示正切线的规律和走向,我的艺术家先画出了一条普通的轮转线,然后画出了内摆线和外摆线,最后画出了延长和缩短了的相同的弧线。他的画像个绝妙的蜘蛛网,精巧的弧线层层叠绕。图形如此精确,人们很容易就能从中推导出难以计算的美的定理。

    我将那些几何图形的作业交给总监,他本人很喜欢几何。我谦虚地介绍着几何图形的结构,希望这些画能引起他的好感。结果努力白费了,当我把图纸摆放在他面前时,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把图纸扔到了桌上。

    我心想:“哎呀!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摆线救不了你了,轮到你来领教鳄鱼的厉害了!”

    但完全不是。这位大人物很和蔼,他坐在凳子上,双腿叉开,邀请我也坐在他身旁。我们谈了一会儿制图课后,他突然问道:

    “你有钱吗?”

    我被这奇怪的问题问晕了,以微笑作答。

    他说:“别害怕。请相信我,我问你这个问题是关心你。你有财产吗?”

    “我并不为我的贫穷而感到羞愧,总监先生。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没有;我的收入就是我那微薄的工资。”

    他皱了皱眉,我听到他低声地说,就像忏悔者在自言自语:

    “真遗憾,那真是太遗憾了。”

    听到他对我的贫穷表示遗憾,我感到很吃惊,我问他为什么。我还不习惯从我的上司那儿得到这样的关心。

    这个被描述得很可怕的总监先生继续说道:“是的,这真的是很遗憾。我拜读了您在自然科学年鉴上发表的论文。您观察力敏锐,有从事研究的兴趣,语言生动,文笔流畅。你本应该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教授的。”

    “但这正是我的目标。”

    “放弃这个目标吧。”

    “是我的学识还达不到要求吗?”

    “不,您达到要求了,但您没有财产。”

    巨大的障碍摆在我的面前,不幸总是降临在穷人头上!想在大学教书就需要有个人收入。不管你多么平庸,但只要你有钱表明你地位显赫就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条件都是其次。

    这位值得尊敬的先生向我讲述了他贫穷的经历。尽管他没有我穷,但也因此受到了挫折;他动情地向我讲述他的苦痛经历。听得我很心痛,我眼睁睁地看到我未来的庇护所倒塌了。

    “您的一席话对我很有启发,先生”,我对他说道,“您使我不再犹豫不决,我要暂时放弃我的计划了,我要看看有没有可能先赚点儿钱,好让我能够体面地教书。”

    然后我们友好地握了手便分开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慈父般的循循善诱很快说服了我。我已经看清了不公的现实。几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份在普瓦捷大学教授动物学的兼职,薪水很低,除去搬家费用后每天只剩下不到三法郎,用这笔收入我还得养活七口之家。我赶紧拒绝了这份看似体面的工作。

    不,科学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如果我们这些平庸之辈能派上用场,那至少要让我们能够生活下去。如果不能,那也要让我们去到公路上敲碎石子。是的,当那位老实的总监向我讲述贫穷的不幸经历后,我已经看清了现实!我讲的是并不太久远的事。自那以后,事情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当梨子成熟时,我已经过了采摘的年龄。

    现在,我应该如何克服总监所提到的以及我个人经历中所证实的一些困难?我将从事工业化学。在圣马蒂亚勒上公开课时,我可以自由使用那个宽敞、设备还算齐全的实验室。我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条件呢?

    阿维尼翁的主要工业是茜草。农民提供茜草,经由工厂加工成更纯、更浓缩的产品。我的前辈就是干这行的,而且干得很好。那就让我跟随他的步伐,利用这继承来的大缸和熔炉等昂贵的工具开始干吧。

    我要研制什么产品呢?我打算提取出染色成分——茜素,把它从茜草根部分离出来,得到一种纯净的、可以直接用来染布的染料,这种方法比古老的印染工序更加迅速。

    当找到解决方法后,问题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可当问题需要解决时,它总是显得那么棘手!为此我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脑筋和耐心,哪怕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我也不气馁;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在这昏暗的教堂里冥思苦想!当实验推翻了我的计划时,那是多么令人沮丧啊!我像古代的奴隶一样,为了积攒一笔赎身费而顽强坚持,我要以明日的成功来回答昨日的失败,可经常还是失败了,有时也能取得一些进展。我不屈不挠地继续前进,因为我不可战胜的雄心。

    我会成功吗?可能吧。最后我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我用一种便宜而且实用的方法得到了纯净的、体积很小的浓缩染料;无论是印还是染,效果都很好。我的一位朋友开始在他的工厂里大规模采用我的方法进行印染;好几家印布工厂都采用了这种染料,并且很满意。我终于成功了,一道玫瑰色的裂缝出现在阴霾色的天空里。我终于能获得那笔小小的财富了,没有它我便不能在大学教书。摆脱了每天令人痛苦的生计问题,我就可以安心地生活在昆虫中间了。

    在决定事情成败的工业化学给我带来的喜悦中,另一道阳光给我增添了新的快乐。让我们回到两年前。两位总学监来到我们学校视察,一位负责文科,一位负责理科。视察结束后,全体教员被召集到校长室来接受这两位大人物的最后的指示。负责理科的总学监先开始。我实在不想去回想他说的话。完全是官方评论,毫无激情可言,让人听完转身就忘了。我以前听过不少这样的说教,从来没有一次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

    然后是负责文科的总学监讲话。刚听他讲了几句话,我心想:

    “噢!这回不大一样了!”

    他的演讲语言生动,慷慨激昂,不落俗套,他跳跃的思维翱翔在哲学的宁静天空中。这次我洗耳恭听,甚至为之振奋。他的讲话不是行政说教,而是充满了热情,很有吸引力,这是个精通说话艺术的人,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演说家。在我的学校生涯中,我还没有听过如此激动人心的讲话。

    会议结束后,我的心跳比以往加快了。

    我心想:“好遗憾啊,我是搞理科的,无法有朝一日和这位总学监建立联系。我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我向那位总是消息比我灵通的同事询问他的名字,他们告诉我他叫维克多·杜雷。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正在我的蒸馏罐之间巡视,双手因经常接触红色染料变得红彤彤的,像煮熟的龙虾爪似的怎么擦也擦不掉。这时,我竟意外地看到一个人径直走进圣马蒂亚勒教堂,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是的,就是他,是总学监先生,他的演讲曾令我激动不已。杜雷先生现在是公共教育部部长。他曾被人们尊称为“阁下”,这个曾经虚浮的客套话如今变得名副其实。我们都很敬重他,他谦恭而又勤勉。

    来访者微笑地说道:“我想和你在阿维尼翁单独待半个小时,这是我在阿维尼翁的最后半个小时,正好让我从正式的礼节中解脱出来放松一下。”

    获此殊荣,我感到局促不安,请他原谅我的服装,我只穿了衬衫,特别是我那龙虾爪似的手,我藏在身后好一会儿不敢伸出来。

    “你不必道歉,我就是来看看劳动者的。工人穿着带有油污的工作服比穿其他什么都好。让我们聊一会儿吧。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用简短的几句话向他解释了我的研究课题;我拿出了我的产品;我当着他的面做了一个用茜红印染的实验。实验的成功以及实验设备的简陋令他感到惊讶,我的实验室里没有蒸汽室应该配备的玻璃漏斗,只有一个简陋的圆底器皿。

    他说:“我要帮助你,你的实验室里需要什么?”

    “不,部长,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稍微想想办法,现有的工具就足够了。”

    “你什么都不需要!你真是很独特!别人都是向我提一堆要求,他们的实验室已经装备精良了。而你,如此清贫,却拒绝我的帮助!”

    “不,我很愿意接受一样东西。”

    “是什么?”

    “我是否有荣幸能和您握一下手?”

    “来,我的朋友,让我们衷心地握手。但这还不够。你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巴黎植物园是您的管辖范围。如果有鳄鱼死了,请帮我留一张鳄鱼皮。我要把里面塞满草,挂在我的拱顶上。那样我的工作室就可以和巫师的神秘之地比个高低了。”

    部长环顾了四周,瞥了一眼那个拱顶,笑着说道:

    “这主意不错。我现在认识作为化学家的您了。以前我只知道作为自然主义者和作家的您。我听说过您的小昆虫,但我得走了,没法看了,下次吧。我的火车要开动了,可以陪我去火车站吗?就我们俩,那样路上还能多聊会儿。”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讨论着昆虫学和茜草。我的羞怯感早已消失了。如果面对的是一位骄傲自大的蠢材,我会沉默不语;如果面对的是一位崇高率直的智者,我会很自在。我告诉了他我在自然史方面的研究,我的教授计划,以及与艰苦命运的抗争,我的希望和担心。他鼓励我,说我会有个更好的未来。我们到了火车站后,在站外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轻松愉快地谈话。

    一位可怜的老太太经过,衣衫褴褛,岁月的沧桑和田间的劳作使她的背部变得弯曲。她伸出手来祈求施舍。杜雷从马甲中掏出一个两法郎的硬币放在她伸出的手上。我也想再加两法郎,可我的口袋和往常一样空荡荡。我走到那个乞讨的老人身边,对她轻声说道:

    “你知道是谁给你的吗?是皇帝陛下的部长大人。”

    可怜的妇人惊呆了,她惊讶地上下打量那位慷慨的大人物,然后把目光转移到银色的硬币上,然后又转移到慷慨的大人物身上。天哪!这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啊!

    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佩卡伊尔!”

    然后她鞠躬点头,走开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硬币。

    “她说什么?”杜雷问。

    “她说祝您健康长寿。”

    “那佩卡伊尔是什么意思?”

    “佩卡伊尔本身是一首诗,表达人们内心的感激之情。”

    我也在心里重复着这朴实的祝福。当乞讨者向他伸出手时,他能够停下来,那他的灵魂中一定有比做部长所具备的才能更加可贵的东西。

    我们进入了火车站,他许诺过他会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我无所畏惧。但如果我预见到接下来的情况,我肯定会及早离开的!一群人把我们慢慢围住,现在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我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少将和他的军官们,省长和他的秘书,市长和他的助理,学校总监和优秀教职工代表都走了过来。部长面对着围成半圆形的人群,我就站在他身边。一边是人群,另一边是我们两个。接下来是惯常的鞠躬行礼,他来到我的实验室时我却忘了这些。忠实的狗在墙角向圣克罗鞠躬敬礼,同时也向主人身边的小人物致意。我有点儿像圣克罗的狗面对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这些显贵。我站在那儿看着,把我那红彤彤的双手藏到身后,藏在宽边帽下。

    官方的问候之后开始谈话,但并不热烈;部长抓住我藏在帽子下的右手,轻轻拉着。

    “为什么不把你的双手给这些先生们看?”他说,“他们会为引以为豪的。”

    我用胳膊肘推拉了一阵,但仍是徒劳,我只能顺从,伸出了我的龙虾爪。

    省长的秘书说道:“这是工人的手,真真正正工人的手。”

    将军看到我和这些重要人物站在一起,有些震惊,附和道:

    “是一双印染工人的手。”

    “是的,这是一双工人的手,”部长反驳道,“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双这样的手。相信我,这双手将有助于我市的主要工业的发展。这双手不仅精通化学实验,而且能够灵巧地使用鹅毛笔、铅笔、解剖刀和放大镜。看来你们还不认识他,我很乐意把他介绍给你们。”

    这时我真恨不得能有条地缝钻进去。幸好火车要开动的铃声响了。我向部长道别后便匆忙离开了,他还在因刚才给我开的玩笑而发笑。

    这件事被传开了,这是必然的,火车站大厅里没有秘密。我也因此尝到了大人物庇护下的烦恼。我被认为是个有影响力的人,能够呼风唤雨。我深受那些求职者和推销员的纠缠。这个人想开一家烟草店,那个人要为儿子申请助学金,那个人想要增加养老金。他们说只要我提出来就能办到。

    噢,天真的人们,你们真会幻想!你们会发现我只会帮倒忙。我承认我有许多怪癖,但我确实没有这个癖好。我赶走了那些纠缠不休的人们,他们丝毫不能理解我的谨慎。如果他们知道部长要帮助我的实验室时,我却和他开玩笑说我想要一张鳄鱼皮挂在拱顶上,他们会怎么说我!他们肯定以为我是个傻子。

    六个月过去了,我收到了一封部长的召见信。我猜测他是要提拔我去一所重点高中教书,于是我写信请求他让我留在原来的学校,留在冶炼炉和昆虫的身边。第二封信来了,比第一封信更加紧急,并署有部长的亲笔签名。信上说:

    “立刻前来,否则我将派宪兵将你抓来。”

    没办法,二十四小时后,我来到了杜雷的办公室。他热情地和我握手,然后拿起一份导报,说:

    “看看这个,你拒绝了我的化学仪器,但你不会拒绝这个。”

    我看向他手指的那行,发现我的名字被列在荣誉勋位团里。我惊呆了,结结巴巴地一时想不到感谢的话语了。

    他说:“你到这儿来,让我来给你个嘉奖,我将是典礼的主持人。典礼就在你我之间秘密举行,你应该会更喜欢。我了解你的!”

    他在我的衣服上别上红绶带,亲吻了我的两颊,并让我发电报将这件事汇报给我的家人。和这位大人物在一起的这个早晨多么美好!

    我很清楚这装饰性绶带和金属徽章的虚荣性,特别是那些常见的不正当手段败坏了荣誉时,但这条绶带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这是个纪念品,而不是用来炫耀的物品。我将虔诚地将它存放在抽屉里。

    桌上有一包厚书,这是刚结束的一八六七年万国博览会草拟的科学发展的报告集。

    部长说道:“这些书是给你的,把它们带走吧。你可以在闲暇的时候翻阅看看,你会感兴趣的。这里面还涉及你所研究的昆虫。你把这个也带回去,补偿你这次的路费。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我强加给您的旅行的路费。如果还有剩余,就把它用于你的实验室吧。”

    他把一叠二百法郎的钱币交到我手上。我想拒绝也没有用,我便提醒他我的路费没那么昂贵;而且他赐予我的拥抱和绶带的价值是这些路费无法比拟的。但他仍然坚持。

    “拿着这些钱,否则我就发火了。还有,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皇宫,参加一个学术团体招待会。”

    他看到我一脸困惑,好像是因即将被皇帝接见而情绪低落,他说:

    “别想从我这儿逃跑。当心我信上跟你讲过的那些宪兵。你进来时已经看见那些戴熊皮高帽的人了,小心别落到他们手上。为了防止你逃跑,我要和你一起乘我的车去杜伊勒里宫。”

    事情如他所愿地发生了。第二天,在部长的陪同下,我被一些穿着短裤和带银扣的皮鞋的侍从领到了杜伊勒里宫的一个大厅里。他们看起来很奇怪。他们的服装和僵硬的步伐像金龟子一样,但他们没有鞘翅,而是穿着有金边的大燕尾服。大厅里已经有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在等待了,其中包括地理探险家、植物学家、地质学家、收藏家、考古学家和史前燧石收藏家。总之,他们是外省科学生活的代表。

    皇帝陛下进来了,他的穿着很简单,除了胸前围着一条红色的波纹丝带外,没有其他华丽的装饰。他像个普通人一样,一点也不威严,胖胖的,留着大胡子,眼睛半闭着,看上去昏昏欲睡。他走到每个人的面前,部长把我们的名字和从事的工作一一像皇帝介绍,皇帝便和每个人交流几句。他能够了解到很多情况,话题从斯匹兹卑尔根岛的冰块到加斯科尼的沙丘,从加洛林王朝的宪章到撒哈拉的植物群,从甜菜的生长到阿莱西亚前恺撒的战壕。当他走到我面前时,他询问我最近关于芜菁完全变态的研究。我回答时语言错乱,把每天使用的“先生”一词和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陛下”一词弄混了。令人恐惧的这关总算是过了,皇帝继续接见我后面的人。和皇帝的五分钟谈话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我相信这一点,但我却不希望再有这样的荣幸。

    招待会结束了,大家打完招呼后便离开了。部长家设午宴款待我们。我坐在他的右边,获此殊荣我感到局促不安,他的左边是一位有名的生理学者。像别人一样,我也聊到了很多事情,包括阿维尼翁大桥。杜雷的儿子坐在我的对面,他友善地用众人在上面跳舞的那座桥和我开玩笑,他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那有百里香香味的山丘和满是蝉的灰色的橄榄树。

    他父亲问道:“什么!你不打算参观我们的博物馆和我们的收藏品吗?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我知道,阁下,但我更愿意去无与伦比的田野博物馆去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

    “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明天就回去。”

    我必须得回去,我已经在巴黎待够了;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置身于人潮中的这种孤独感。我还是走吧,我已经拿定主意要走了。

    一旦回到家人中间,我会感觉卸下了思想的包袱,精神得到了放松,我心灵深处的排钟也因此获得了解放,发出了欢快的声音。那个救星工厂即将建立起来,而且充满希望。是的,我将从中获得那微薄的收入,它将帮助我实现在大学讲台上讲授动物和植物的理想。

    然而命运对我说:“不,你无法得到这笔赎身金了;你永远是个拖着枷锁的奴隶;排钟发出的欢快的声音是不真实的!”

    工厂还在全面进行中,就传来了一个消息。一开始只是谣传,说不上可靠,但是很有可能,然后消息就被证实是准确可靠的。化学家已经获得了人造茜草染素,由于有了实验室配置出的染剂,我们那个地区的农业和工业领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成果毁灭了我的努力和希望,但我却没有太吃惊。我自己尝试过研制人造茜素,而且我对此有所了解,我知道,在不远的将来,化学家的蒸馏瓶将取代田间劳作。

    我的希望破灭了。下一步做什么呢?让我们换一根杠杆去推动那块西绪福斯巨石。让我们试着从墨水瓶里提取出从茜草罐中提取不到的东西。让我们开始劳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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