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37-第五章 云南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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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云南

    第五章

    七天假日,景明琛却连蒋固北的一面也没见着,她去看南荞,以为兴许能在南荞家见到他,谁想竟也没有。

    南荞主动提起他来,说他最近忙得很,自己也半个月没见到人了,应当还是生意上的事情,蒋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忙。

    景明琛听南荞讲,多听一句话心就多柔软一分,他那样忙,却也抽出空来去乐山看她,谁能想得到,忙碌到无暇过年的蒋氏实业蒋老板,竟然在乐山帮她修过鸡窝垒过猪圈垦过农田?

    见不着也没关系,他答应过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再去乐山看她,她等着。

    然而真到海棠花开的时候,他却没来。

    保育院里那棵海棠树开花的第九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景明琛一大早就在渡头等他,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到船影,直到沈蓓跑来河边找她。

    沈蓓气喘吁吁的,一脸焦急:“别等了,蒋固北不会来了,重庆那边刚来电话,他出事了!”

    蒋固北出事了。

    顾南荞打电话来说,前段时间,蒋氏有一批货物在滇缅线上出了些问题,蒋固北便带着阿大赶去云南处理,原本早两天就该回来的,谁知事情办完回来,在过惠通桥时遇到了日本飞机轰炸,阿大死里逃生,受了重伤拼着一条命回到重庆报信,蒋固北却……

    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爬上来,景明琛手脚发软浑身冒汗,眼前模糊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像是中暑,又像是小时候食物中毒,半天,才有力气开口说话:“我不信,我要回重庆去问个清楚。”

    沈蓓流着泪帮她收拾行李,看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事,干脆陪她一起坐船回重庆。

    回重庆的船上,景明琛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船头望着前面,这是个阴天,江上雾霭重重,行到半路下起了雨,细雨蒙蒙,她也不躲雨,就在那儿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块千年的石头。

    不远处有人在唱船工号子,依稀还是那年蒋固北送她来乐山时听到的那首。

    “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

    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

    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

    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

    景明琛怔怔地听着,眼泪终于“唰”地落了下来。

    一下船,景明琛便直奔顾南荞家而去,已是深夜,顾南荞家却依旧亮着灯,景明琛刚跑到一楼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吵嚷声,推开门,顾南荞抚着肚子艰难地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边哭一边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正是蒋太太和宋先生,即顾南荞和蒋固北的“小妈”和“舅舅”。

    顾南荞气得边哭边骂,气不打一处来:“发丧发丧,你们就那么急着要蒋氏?今天是小北的生日,谁买那些晦气东西,我跟她拼命!”

    蒋太太装得一副委屈模样,声音里却带着得意:“哟,人死了可不就是要发丧。你们爹妈都不在了,我勉强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丧事我不操持谁操持?”

    见景明琛来,顾南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琛你来评评理,今天是小北的生日,他们偏要提发丧的事,是不是成心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还不是想尽快把蒋氏握到手里!”

    见她这样,景明琛反倒冷静下来:“发丧,发什么丧?确定人死了吗就要发丧?”

    宋先生辩驳:“炸弹就那么扔下来,他人在桥上,桥都炸个粉碎了,他人能活下来?阿大都说了,人死了。”

    景明琛反问:“那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尸体凭什么就说人死了?”

    宋先生一脸无赖:“人死也死在云南了,你要活人要尸体都跟云南去要吧。”

    景明琛冷笑道:“好,我就去跟云南要人!”

    她话一出口,把满屋子的人都给惊到了。

    景明琛原是被激才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这个念头却明朗起来,对啊,蒋固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说他就一定死了,阿大和他同在桥上,阿大不也没死吗?

    她要去云南找他!

    过了半天,宋先生不死心地说:“你是哪根葱,你跟蒋家有什么关系,这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说话?”

    顾南荞捉住景明琛的手抬起来:“她才不是什么外人,她是我们景家还没过门的媳妇还没当家的主母,这个镯子是我母亲留给小北的,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终于送走了蒋太太宋先生两尊瘟神,顾南荞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完后,她对景明琛说:“谢谢你刚才的权宜之计。他们欺负理查德恰巧回了英国,要不是你,他们到现在还不肯走呢。”

    景明琛茫然:“什么权宜之计?你是指去云南?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

    顾南荞望着她,半晌,道:“可是……”

    景明琛按住她的手:“没什么可是,蒋先生在开封在武汉在宜昌都曾经救过我的命,不过是去一趟云南,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也真是机智,什么传家镯子都想得出。”

    顾南荞惊讶地看着她:“这不是我编的,这镯子确实是我母亲留下来要传给儿媳妇的,怎么,小北送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吗?”

    景明琛愣坐在沙发上,半天,手指抚上镯子,眼泪落了下来。

    当晚景明琛就睡在顾南荞家,就寝之前却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竟然是母亲和大姐,景明琛惊奇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母亲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你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急着要见你,快跟我回家去!”

    景明琛来不及跟顾南荞告别就被母亲塞进了小轿车里,车一路开回到景家,一下车景明琛就喊着“爸爸”跑上楼,谁知爸爸竟不在房间里,景明琛刚要回头问母亲,只听见“咔嗒”一声,门竟被从外面锁上了。

    景明琛这才知道落入了圈套,她很快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捶着门高声问:“是不是蒋太太通知你的?”

    景太太高声回答她:“是又怎么样?你还真打算一个人跑到云南去?你休想!云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日本人天天炸路炸桥,你想去干什么,去送死?你就在家里好好地待着吧,保育院也不要回去了。”

    景明琛绝望地滑坐在地上。

    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不急不缓地走着,景明琛在地上坐了半宿,等到终于积蓄起一些力量,她开始策划逃走。景太太这场囚禁是仓促行事,留给了她许多可钻的空子,床没有收拾,床单还在,窗也没有封死,她可以跳窗逃跑。

    在跳窗逃跑这件事上她已经是个熟手,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牙手并用地撕床单结绳子,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结出一条还算结实的绳子来。

    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床腿上固定住,推开窗,重庆三月的夜风涌进来,带着酝酿之中的晨露的清苦,景明琛把绳子放下去,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腿去,顺着绳子往下爬。

    这间房在三楼,景明琛往下爬着,爬到二楼时绳子晃了一下,她像片叶子随绳子在风中晃荡,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蒋固北站在二楼接应她,一双有力的手臂伸出来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进二楼去……眼泪“唰”地流下来,景明琛不敢哭出声,咬着牙紧紧抱住绳子。

    绳子到尽头了,长度却不够,离地还有两米高度,景明琛咬牙闭眼松开绳子往下跳,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上,地上尽是碎石子,她的丝袜都被刮破了,血从擦伤处渗出来,来不及处理,景明琛捂着伤口蹑手蹑脚地翻墙离开景公馆。

    她跑回了顾南荞家,怕母亲发现她逃跑会追来,也不敢再夜宿,处理了下伤口,要了些钱和换洗衣物就趁夜离开了顾南荞家,在小旅馆里凑合了一夜,天亮后便离开重庆上路了。

    好在重庆可以坐飞机到云南,景明琛生怕母亲追到机场来,乔装打扮小心翼翼,直到上了飞机一颗悬着的心才悠然落地。

    在空中,飞机遇到一次颠簸,乘客们都有些慌乱,景明琛坐在位置上紧紧抓住扶手,内心默念: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我若活着他就一定还活着。

    飞机最终平安到达,一下飞机,景明琛蹲在地上就吐了。

    她蹲在地上吐了很久,简直要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似的。

    吐完后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把脸埋在手臂里继续蹲了一会儿,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声纷杂,人的气息在燠热的空气中混杂发酵,这里是昆明,重庆八百公里开外,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站起身来。

    蒋固北是在惠通桥上出的事,如果侥幸生还,也该在惠通桥所在的龙陵施甸两县。龙陵距离昆明还有几百公里,她必须按捺住心情,先在昆明稍作休息,再搭汽车去龙陵。

    昆明完全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春城花开,满大街都是馥郁花香,和过往的牲口在街道上留下的排泄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凑成微妙的人间烟火气。自从滇缅公路通车以来,昆明便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四方生意人会集,且云南本就是多民族杂居之地,街道上往来的既有西装摩登的文明绅士,也有穿着傣族、彝族、白族等各民族服饰的当地居民。骡马与汽车并行,鸣笛声与铃铛声共鸣,汽锅鸡的香味与咖啡的苦味交融……这是一个喧嚣复杂的地方。

    景明琛在一家店面干净的饭馆坐下来,叫了一碗米线充饥。

    等米线的过程中,很快有人来搭讪,是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小姐刚来昆明吧?找人还是投亲?在昆明有地方住吗,我给你推荐家旅馆……”

    突然间,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进来:“我说老张,你也积点德吧。”

    景明琛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年轻人,脸孔俊俏,穿着一身白西装,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正优哉游哉地喝茶。

    被他唤作老张的那人“哧”地笑了:“我积什么德,倒是你,乐聆,我劝你收敛点,叫许太太知道了,看不剥了你的皮。就算许太太不剥你的皮,你和许太太轧姘头,当心哪天许次长回过神来,找人一枪毙了你。小姑娘,小心这个人噢,别看他油头粉面的像个绅士,实际上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专吃女人软饭!”

    见被揭老底,叫乐聆的人恼羞成怒,一碟瓜子砸过去,老张“嘿嘿”笑着走出了饭馆。

    景明琛琢磨着刚才老张的话,许太太,许次长……不知道和蒋固北提过的那位交通部许次长也就是中统许先生有什么关系?

    乐聆又同景明琛说话:“听你口音,从乐山来的?”

    景明琛有些惊奇,自己竟不知不觉染上了乐山口音吗?她礼貌地回答:“是。”

    乐聆很惊喜:“真的吗?乐山有个保育院你知不知道?我有个表姨在那里做厨娘,姓沈的。”

    原来他竟是沈大娘的外甥!

    得知了这层关系,乐聆越发热心起来:“你要在昆明待几天?我找个地方给你住。昆明这地方鱼龙混杂,骗子满地都是,有我关照,包你平安出昆明。”

    景明琛思忖了下,一个骗子断断不可能知道千里外的乐山保育院有个沈姓厨娘,自己也曾听沈大娘说过有个外甥在昆明,便愉快地跟乐聆离开了饭馆。

    乐聆带她去的是一家旅店:“你放心,这家旅店有我的股。”

    景明琛便在旅店住了下来,她对乐聆说自己要去龙陵,乐聆痛快地应下了替她搞车票的事情,到晚上时,果然送来了车票。

    景明琛短暂地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踏上了去龙陵的长途汽车。

    路上不太平,车修修坏坏走走停停,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终于到达龙陵境内,路上还遇到拦车抢劫的土匪,好在他们只为求财,景明琛和其他旅客一样被抢走了盘缠,还好她在昆明时听乐聆的话,把一些钱缝进了领口里以防不测。

    到了龙陵县城里,景明琛顾不得休息,先是挨家客栈去问有没有接待过一位蒋固北那般模样的客人,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去街头找人听她描述画了张蒋固北的画像,拓印了几十份,向各客栈饭馆茶楼的老板央求贴在他们店里,好向往来的人打探消息。

    做完这些后她在县城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便出了城。

    如果蒋固北没有在龙陵县城里,如果他还活着,那多半就还在惠通桥到龙陵县城或施甸县城的这段滇缅公路沿线,公路沿线分布有小村庄,散居着一些边民,兴许蒋固北就在哪户边民家里。

    四月龙陵多雨,刚下过雨,天气阴沉道路泥泞,景明琛沿着公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空气湿热,汗湿重衣,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景明琛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像一只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耗子。

    她注意着两旁的房子,见有炊烟便知有人家,她就跑过去向人家讨口水喝,打听下是否曾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行了一天的路,黄昏时她疲累得双脚发软,举目四望,周围野旷天低树,晚饭时间将近却不见炊烟,这一段路连住户都没有,她今晚怕是只能露宿了。

    突然间远天传来“隆隆”之声,景明琛抬头望,大片浓云很快逼近了她头顶的天空,冷风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瞬间包围住了她,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身上如冰雹一样,景明琛抱着双臂弓着身迎风往前走,心想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远处的山洼向她的方向逼近,她好奇地停下来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然后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洪水!是洪水!黄浊的洪水铺天盖地气势汹汹地正朝她涌来,裹挟着连根拔起的树木和山石。

    来不及拔腿跑,就在瞬间,她也成了洪水的战利品。

    景明琛无望地在洪水中挣扎沉浮着,肮脏的夹杂着泥沙的洪水不由分说地灌进她的眼耳口鼻,在洪水无情的推搡下,她与一棵同病相怜的树狠狠相撞,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孩子的嬉笑声中醒过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茅草屋顶,她坐起身来,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茅草屋,她躺在唯一的床上,盖着蓝印花土布的被单,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草木腐朽气,大约是茅草顶和木头家具散发出的味道。

    蓝棉布帘子被掀开,一个大嫂怀里抱着个孩子走进来,是白族人打扮,见她起床,忙把她按下去,坐在床边絮絮叨叨:“你也真是命大,遇到洪水都不死。”

    景明琛惊奇道:“你会讲汉语?”

    大嫂一笑:“常和汉人买卖东西,会一点。”

    大嫂又问景明琛是怎么遇到的洪水,有没有同伴,听说她只有一个人,便感叹道:“这条路真是不太平,老有人出事,前段时间我兄弟还捡到个男人,说是在惠通桥那边遇到飞机轰炸……”

    景明琛喉咙里一阵血腥气,心脏简直要蹦出来,她按住胸口,艰难地问:“你兄弟人在哪儿?那个他捡来的人还在吗?我来云南就是为了找他!”

    在阿哒家住到第十三天,多亏他的神奇草药,蒋固北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今天是圩日,阿哒一家都去赶圩了。蒋固北吃过午饭,也睡不着觉,便搬了藤椅出来,在门前晒太阳。

    春日阳光暖,他躺在藤椅上很快就陷入了梦中。梦境杂乱,有那天惠通桥被炸的情景,有姐姐、有景明琛……突然之间,不知道怎的,他像是一脚从云端踩空,惊得睁开了眼睛。

    午后的高温让空气都变得炎热,他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正朝他跑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带笑却又含泪的面孔。

    景明琛站在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来。她的手心摊开来,上面放着一枚小小的、贴着海棠花的木片书签。

    “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来了。”

    蒋固北和景明琛牵着双手对坐着傻笑,蒋固北在这户白族人的家里住了半个月,自然穿着一身白族的花衣裳,景明琛被洪水席卷为这里的人所救,人家也给她换上了一身白族的花衣裳。两个假白族人看对方都觉得好新鲜,都觉得像个梦。

    许久,蒋固北伸出手把景明琛的碎发拢到耳后:“我不是做梦吧,你怎么来了?”

    他一问,景明琛万般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哽咽着拿拳头捶他:“你还问,你没死为什么不向家里报平安?”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抚她:“我不是有意要吓你们……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

    他把实情向景明琛缓缓道来,在惠通桥上遇袭是真,受伤也是真,但死讯却是他和阿大合演的一出好戏。

    “这半年来,公司的生意接二连三地出差错,虽然最后都被我挽回,但我疑心是有内贼。我想左右不过是小妈和舅舅在幕后指使。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好这次在惠通桥上出事,我便想,假如他们以为我死了,定然原形毕露,所以便吩咐阿大自己回去,谎称我死了,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好事。”

    景明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现在可以回去收网了吗?”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我来云南,表面上说是为处理生意上的麻烦,实际上还有别的事情。你是不是已经好久没见过阡陌了?”

    景明琛一想,确实如此,春节过后回到乐山,她便再没见过蒋阡陌。

    蒋固北冷笑:“你道他去了哪儿?他来了云南,来滇缅公路上做司机跑运输,亏他还敢留书给我,说什么国难当头不愿蜷缩在象牙塔中苟活,要来边境做司机,为大中华输血。我这次来,其实主要就是找他,没想到遇到轰炸,把正事一直耽搁至今。”

    景明琛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好,我陪你一起找他。”

    晚上阿哒一家赶圩回来了,带回了一些菜和肉,见有客人来,便热情地要给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景明琛去厨房帮忙,阿哒的老婆和她说话:“你就是蒋先生的老婆啊?你长得可真好看,一点也不像生过孩子的人。”

    景明琛蒙了,生孩子?生什么孩子?

    阿哒老婆惊奇地看着她:“怎么?蒋先生自己说的呀,我男人问他怎么跑惠通桥这么拼命。他说没办法,家里有老婆有孩子,孩子一屋子,不拼命养不活家。”

    他说的孩子,大约是保育院那一群孩子吧,那老婆……景明琛扭头看一眼外屋,蒋固北正和阿哒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他拍着阿哒的肩爽朗大笑,英俊眉目在昏黄油灯下,生动极了。

    他们又在阿哒家叨扰了两天便告辞离开,出发继续沿滇缅公路走,希望能在公路上遇到蒋阡陌。

    出发那天是个大晴天,雨后初晴,沿途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木都显得翠绿可爱,云南四月繁花盛开,在荒郊野外,大片野花一望无际,连绵直到天边,花香馥郁,沁人心脾。有蒋固北在,景明琛觉得十分安心,好像无论洪水还是猛兽,蒋固北都能抵挡得住似的。

    她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走在蒋固北前面,逗弄着路过的蝴蝶,轻声哼唱着刚学到的白族民歌。蒋固北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看着她的背影。

    景明琛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也真奇怪,来的时候觉得这一路都是穷山恶水,现在倒觉得真是山清水秀。”

    陌上花开正盛,让她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她问蒋固北:“你有没有听过吴越王钱镠和吴越王妃的故事?”

    吴越王妃吴氏出身农家,成为王妃后仍不忘故土,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侍奉双亲。钱镠与妻子鹣鲽情深,日久不见甚是思念,有一日,钱镠见凤凰山下西湖堤旁已是万紫千红一片春,不由得提笔写了一封家书给王妃,家书中只有一句话,却因其情浓意真而流传至今。

    蒋固北望着景明琛,隔着短短一段小路,他微笑着冲她张开双臂:“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行了半天路,景明琛的发辫又散了,蒋固北拉她在草地上坐下,给她重新结辫子:“你头发又长长了不少。”

    她头发长得快,到现在已经快及肩胛。路边有小黄花,蒋固北采一捧小黄花给她簪到辫子上,从鬓角直簪到发梢,他有些可惜地说:“你那年也真是任性,留了那么久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景明琛突然想起顾南荞的话,她扭过头来望着蒋固北,仔细盯了他半天:“南荞说你送给我那个镯子,本就是你家的东西。那镯子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亲戚家借住时,在银楼里买来的寄卖品,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缺钱给姐姐做手术的卖主?”

    蒋固北笑了,带着叹息:“原本想亲自告诉你的,没想到被南荞抢了先。”

    他承认了,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当年钱益如失踪,南荞又身染恶疾需要做手术,他为了凑手术费,只好寄卖母亲遗物。幸亏遇到景明琛,南荞才捡回一命,巧的是,那次给南荞做手术的恰恰是理查德医生,也因此成全了南荞和理查德的一段姻缘。

    世间事如此奇妙,令人不由得心生感叹。

    景明琛感到有些抱歉:“只可惜镯子在来龙陵的路上被人抢了,弄丢了你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不会怪我吧?”

    蒋固北笑道:“我既有了人,还要镯子干什么?”

    他站起身来,伸手把景明琛拉起来:“咱们得快点赶路,去寻个客栈野店,否则就要露宿荒野了。”

    天快黑透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一线光,走近了看,是一间路边野店,小店兼开旅馆饭铺,打着酒幌,颇有古风。蒋固北要了一间房,对景明琛解释:“出门在外最好还是不要分开两头,相互也有个照应。”

    荒郊野店条件艰苦,莫说洗浴,连电灯也没有,只好点油灯照明。景明琛坐在床上,蒋固北抱了一床被子坐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低地在油灯的如豆微光里傻坐着。半天,蒋固北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他被子一抖就地躺下,背对着景明琛。景明琛便也躺了下来,也背对着他。

    人虽躺下来了,意识却清醒,景明琛睡不着,双手揪着被子边在心里默默数羊催眠。她数羊和人家不一样,人家数的是一只羊两只羊,她数的是保育院孩子们的名单:梁从文、沈娣娣、周嘉华、张固、李小红……

    数着数着,眼皮还真变得沉重起来,就在她要彻底沉入梦乡时,隔壁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一下子驱散了她的睡意。

    她竖起耳朵,一边轻轻叫蒋固北的名字:“你听,隔壁有声音,我们住的不会是家黑店吧?”

    蒋固北也没睡着,听到她说忙起身,长腿一抬上了床,跪坐到墙边凑近了听隔壁的声音。景明琛也把耳朵贴在墙上,边听边睁大眼睛看着蒋固北。

    蒋固北看着景明琛,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

    突然间,他伸出双手,捂住了景明琛的耳朵:“别听了!”

    他把景明琛拽下床,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家野店不是家正经旅店,还做皮肉生意!”

    景明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终于反应过来隔壁是什么声音了。

    于是大半夜,两个人背起行李落荒而逃。

    逃出野店,外面天还没亮,灰蓝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子,半夜里还颇有些寒意,景明琛抱着双臂埋怨蒋固北:“都怪你,怎么一开始没看出来这是个……”

    她脸皮薄,说不出那两个字,只是眼含嗔意气呼呼地看着蒋固北,蒋固北憋住笑:“滇缅路上人来人往,多是些单身汉,客店兼做这种营生也不奇怪。我看倒未必是黑店,还不是你,一口咬定这是家黑店,非要逃出来。这下可好,离天亮还早,咱们只能幕天席地把星星当被盖了。”

    景明琛往地上一坐:“睡草地就睡草地,有什么大不了!”

    好吧,那便睡草地吧。

    然而说起来轻巧,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景明琛才发觉,这草地不是人人都能睡的。

    云南地处亚热带,气候湿热草木繁盛,最易滋生蚊虫和细菌,一夜草地睡下来,身上的皮肤不知道被多少野蚊子亲吻过,裸露在外的一双玉臂上尽是红点。不仅如此,她还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她打着喷嚏低垂着眉毛,愁眉苦脸地向蒋固北诉苦:“我不会是得了疟疾吧?”

    蒋固北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地上:“哪有那么容易得疟疾,肯定是着了凉,过会儿找户人家借碗姜水喝就好了。”

    景明琛撒娇耍赖:“我不,我浑身没力气,你背我。”

    好吧,背便背,蒋固北蹲下来,景明琛眉开眼笑地跳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

    天色将明的野外,远处天地相接处还残留着淡淡的云烟,蒋固北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人从草丛过,露水沾湿衣。景明琛趴在蒋固北背上举目远望,清晨的云南旷野,处处都令人心旷神怡,有着诗词中所描述的古朴和从容。

    如果没有战火,那该有多么好啊。

    前方传来嘈杂声,景明琛从蒋固北背上跳下来:“前面有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过去看看吧!”

    原来这段路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大雨过后,道路泥泞,车辆过往最容易出事。今天便是这样,一辆车路过时陷在了泥坑里,车也熄了火,驾车的司机是个少年,一看就经验不足。他在这儿已经折腾了半天,车却始终一动不动。

    路过的老司机嘲笑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看你小小年纪,头一次摸车吧?”

    少年司机被激怒:“有本事你来开,你要开得起来我就白送你一包老刀牌!”

    老司机跳下车来朝他走过去:“老刀牌倒不用,我喝酒不抽烟,到了前面铺子请我喝杯酒就是了。”

    然而他折腾了半天,引擎却还是毫无动静。

    这辆倔强的熄火车激发了过路司机们的斗志,在起哄之下,彩头从一包老刀牌香烟变成了谁修得了这车少年司机就喊他爸爸,然而一个又一个老司机最终都败下阵来。

    有人无奈地说:“要不然还是等养路工来吧。”

    突然间,人群里传来一个响亮清朗的声音:“让我来试试。”

    蒋固北拨开围观人群走进去,跳到驾驶室里,弯腰查看情况,又跳下车,打开引擎盖子鼓捣了半天,等他再跳进驾驶室的时候,引擎终于发出了声音,片刻之后那辆车终于驶出了泥坑。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有人开始起哄:“叫爸爸!叫爸爸!”

    蒋固北抱着双臂站着,嘴角带着笑,眯眼俯视着那少年司机。

    在起哄声里,少年司机膝盖往下一滑跪在地上,乖巧地喊道:“大哥。”

    坐在酒铺里,蒋固北面色冷峻:“你胆子大了啊,留下一封信就敢跑到这里来做司机。”

    蒋阡陌小声咕哝:“我没错,云南需要司机,中国需要司机,我不想再留在学校里浪费青春,不想再做一个无用的人。”

    蒋固北泼掉一杯残茶:“你还记得你们校长抚五先生在总理纪念周上说过的话吗?”

    蒋阡陌抠着桌子上的漆皮不肯开口,蒋固北暴喝道:“背!”

    蒋阡陌也执拗起来:“我就不记得了!”

    蒋固北冷笑:“好,你不记得我背给你听。‘我们要维护我们国家之生存,必定要近代化我们的国家,要近代化我们的国家,必须要有专门的学识。这些专门学识,除了大学以外,是无处可以获得的。大学教育不是替国家装门面,也不是为诸位同学谋地位,是为维护和延续民族生存之急切的需要之供给。’”

    他的声音起初高亢激昂,愈到后面却变得愈温柔:“这段话连我都记得,你如何会不记得?我早察觉到你困惑彷徨,所以去年你生日时在送你的记事本扉页写下这段话,谁知道你竟然还是执迷不悟。国家需要司机,但国家也需要学生,你怎么可以妄自菲薄?日本弹丸小国,明治维新之前甚至不如昨日之大清,数十年间迅速崛起又是因为什么?你是堂堂武大学生,难道这些道理还要我一个格致中学毕业的中学生教你吗?”

    蒋阡陌终于垂下头来:“对不起,大哥,是我错了。”

    见气氛有所缓和,景明琛忙打圆场:“知道错了就好,蒋先生你也不要生气了。”

    蒋阡陌“扑哧”笑了,他斜着眼看景明琛,戏谑地说:“三哥,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大嫂了?”

    景明琛抄起茶杯,作势要打他,两个人闹成一片,蒋固北微笑地看着他们闹。突然间,蒋阡陌发出一声尖锐变调的“小心”,同时朝蒋固北扑了过来。

    蒋固北只听见一声枪响,他整个人被蒋阡陌推倒在地上,蒋阡陌沉重的躯体压在他的身上。蒋固北伸手一摸,手心里湿漉漉的,他把手举到眼前一看,手心里全是鲜红的血。

    他把蒋阡陌翻过来,却见蒋阡陌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这样慌乱,他伸手去捂蒋阡陌的伤口,但是血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透过他手指的罅隙,把他的手染得通红。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呀,蒋阡陌整个人都要变成一个血人了。

    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蒋阡陌:“没关系的,我们马上去医院,你肯定会没事的……”

    蒋阡陌只是微微一笑,语气虚弱:“大哥,第一次见你这么慌呢。”

    蒋固北的眼泪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冲淡了蒋固北留在他脸颊上的血手印,露出他肌肤的本色来。他原本是个白皙的少年,这些日子在滇缅公路上跑,风吹日晒的,皮肤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小麦色。蒋固北哽咽着安慰他:“没事的,你会平安回到乐山,会继续读书,等战争结束了咱们就回武汉,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蒋阡陌轻轻说:“就把我埋在路边吧……别跟我妈说,大哥,我妈和舅舅做人糊涂,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多担待他们一点。”

    他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遵照蒋阡陌的遗言,蒋固北把他埋在了路边的荒草丛里。

    他向酒铺老板借了一把铲子,一铲土一铲土亲自为蒋阡陌挖了一个墓穴。墓穴挖得很深,直到天快黑了才挖好,他把蒋阡陌放进墓穴里,景明琛早已经用水把蒋阡陌的脸擦拭干净。他今年才十九岁,是一个总是笑嘻嘻的圆脸少年,如今他的眼睛彻底地合上了,那双乌黑的总是在酝酿着什么俏皮点子的大眼睛,从此再不得见了。荒草有幸,埋葬这热血少年,他将永远沉睡在他的殒命之地,这条他曾为之奔波的公路旁边,来年这公路边盛开的鲜花野草中,定然有他精魂所化的杜鹃花吧。

    景明琛跪在地上,陪蒋固北一起,一把土一把土地撒下去,盖住蒋阡陌年轻的面容。她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唯有陪伴才能给蒋固北一点安慰。

    埋葬好蒋阡陌后,他们在他的墓前守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金红色的阳光照在蒋固北的脸上,他终于低低地,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话:“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找出那个放冷枪的人,为阡陌报仇。”

    很显然,那杀手是冲他蒋固北而来的,只不过蒋阡陌机敏,察觉到了,替哥哥挡了这一枪。

    是谁想要他死?他在云南人生地不熟,断然不会有什么仇敌。他的仇敌只在生意场上,这人显然是从重庆来的,来云南即是为了看他到底死没死,为了千方百计阻止他活着离开云南。

    他偏要回去,揪出那个幕后黑手,为阡陌报仇雪恨!

    重庆,蒋公馆。

    整个蒋公馆被一片惨白所包裹,进出的人们都穿着黑衣黑裤,个个神情肃穆。蒋太太和宋先生站在灵堂里假模假式地哭诉着:“固北啊,你年纪轻轻就去了,叫我以后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灵堂正中摆放着相框,相框里是蒋固北年轻英俊的面容。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叹息,重庆谁人不知蒋氏实业蒋固北的大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是重庆商界赫赫威名的人物,开井盐建房子,人人都说,生子当如蒋固北,然而就在一夜间,这年纪轻轻的有志才俊就这么没了。

    突然间,扎着头巾的顾南荞闯了进来,她几天前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跌跌撞撞的,见到白的就撕:“谁让你们发丧的!小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凭什么说他死了!”

    蒋太太装模作样地跑过去抓住她的手安慰:“南荞啊,我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接受……”

    在场的人无不湿了眼眶,弟弟殒命,刚生完孩子的姐姐受不了刺激疯了,多么凄惨的景象!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谁说我死了?”

    众人循声朝门外望去,只见两列黑衣人开道,逆着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牵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跨进门来,穿堂风带起了他西装的衣角,走路的气势已然镇住了众人。

    蒋固北紧紧牵着景明琛的手走到棺材前,转过身对着众人微微一笑:“既然我在这儿,棺材里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蒋太太和宋先生骤然变色。

    顾南荞愣了很久才扑过来抱住蒋固北和景明琛,喜极而泣:“小北你真的没死,明琛,你真的把他给我带回来了。”

    蒋固北亦惊喜地打量着她的肚子:“孩子已经出生了?我做舅舅了?”

    一场丧礼变成了诈尸的闹剧,吊唁的宾客们纷纷离去,蒋太太和宋先生也灰溜溜地走了。蒋固北让人送顾南荞去楼上休息,灵堂里只剩下蒋固北和景明琛,阿大过来问:“先生,这灵堂要拆吗?”

    蒋固北摇摇头:“再留一晚吧。”

    阿大回答说“是”,便退了出去。

    蒋固北踢开地上的纸钱,就地坐下,景明琛也在他身边坐下来,蒋固北抬眼环望四周一片惨白,招魂幡在黄昏后冷下来的风里招摇,他苦笑:“小妈以为她在假哭我这个继子,她又哪里知道,她是在真哭亲儿子呢。”

    晚上,蒋固北和景明琛去看顾南荞和孩子。

    理查德也终于从英国赶回来了,风尘仆仆来不及休息就抱着孩子爱不释手看个没完,见蒋固北来,他兴高采烈地招呼蒋固北:“北,你们中国人说外甥像舅,你看他多像你!”

    蒋固北头次做舅舅,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凑过去看,回头兴奋地对景明琛说:“可不是,长得真像我!”

    理查德问:“你要不要抱抱他?”

    蒋固北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他一脸的紧张忐忑如临大敌,表情严肃得像在签一单跨国大合同,最后僵硬地伸出双手接住理查德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孩子,当孩子终于与他手掌接触的那一瞬间,他表情一怔,旋即笑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震慑了他,这个孩子俘获了他,他也俘获了这个孩子,他变得放松起来,一边在屋子里溜达一边轻轻摇晃拍打着孩子,问顾南荞:“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顾南荞回答他:“五天前。”

    蒋固北的脚步骤然停住。

    五天前。

    阡陌就死在五天前。

    他低头望着那孩子,外甥像舅,这孩子像他,也像阡陌,阡陌亦是他的舅舅,蒋家的男人都有一张翘翘的微笑嘴巴。

    理查德喊他:“北,你是孩子的舅舅,给他取个中文名吧。”

    蒋固北怔了半天,回答他:“就叫思南吧。”

    理查德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思南,高兴地说:“好名字,他母亲叫南荞,无论身处何方都思念他的母亲。”

    蒋固北没有说话。

    他转过身去,看见不远处,站在床边的景明琛眼睛里早已蓄满了泪花。

    她懂他。

    从顾南荞家出来,走在路上,景明琛问:“阡陌的事情,怎么瞒?”

    蒋固北回答她:“这倒不是个问题,阡陌跑去云南之前,谎称自己去国外读书,已经向他母亲和舅舅告过别,我只需要装,装他没有死,装他人在国外。”

    夹道种着桃花树,四月将尽,满地桃花零落,些许留恋枝头的残花,也经不住东风摧残,被风拥着向泥土下坠。有的花开得很早,也很早就萎谢,就像有些生命,灿若桃李,亦短如朝露。

    蒋固北说:“我想给孩子取的名字,实际上是思陌。”

    思南思南,这个南,哪里是南荞的南,是云南的南,所思所念的哪里是南荞,而是埋葬在云南荒野阡陌之下的蒋阡陌。他想给孩子取名思陌却又不敢,姐姐聪慧,他怕会被看出端倪,洞悉那个沉重的血色秘密。

    那个秘密,他自己知道就好了。

    可是心里藏着秘密,真的是很难过啊。

    景明琛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停在桃花树下,挡在他的面前,仰头望着他。

    突然间,她伸出手来,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心脏“怦怦”地跳动。

    然后,她在他的心口上轻轻一抓,十指向着掌心蜷成一团,再收回手将拳头抵在自己的心口慢慢舒展开来。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郑重地对他说:“蒋先生,你的秘密,从此我替你保管了。”

    景明琛回到家,不出意外地又被母亲骂了一顿,母亲气到犯头风,躺在沙发上捂着脑袋絮絮叨叨地数落全家人怎么都叫她不省心,从景明琛逃家去云南延伸开去,又提到二姐不听话读军校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做的什么工作三天两头地不着家,一直追溯到几十年前景先生为了革命流亡日本,留她一个人在家侍奉公婆……

    景明琛一声不敢吭地跪在地毯上装乖巧,直到顾南荞派来的人终于解救了她。

    顾南荞的人是来送请柬的,请她去参加舞会,舞会是为庆祝思南的降生和蒋固北的死里逃生。

    顾南荞还送了一件礼物来。

    景明琛抱着礼物盒子回到房间里,揭开盒子,里面折叠着一件缎子礼服,温柔的浅豆绿色,剪裁简约,低调而华丽。

    盒子里附着一张卡片:期待与卿共舞。

    景明琛看着卡片笑了。

    晚上景明琛穿着这件礼服出现在会场时,即刻吸引了宾客们的目光。

    景明琛知道,吸引人的不只是她的衣裳,千里寻君,如今重庆谁人不知她景三小姐?有人赞她胆识过人敢爱敢恨,有人讽她不知廉耻倒贴男人,无论如何,在今晚的会场上,她都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有多少人是为目睹她芳容而来?从他们的表情便可得知。

    景明琛在静默的两列人群中款款走过,承受着他们或好奇或鄙夷,或惊艳或妒忌的眼神,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蒋固北也是在这样万众瞩目鸦雀无声中出现。

    终于走到人群的尽头。

    蒋固北就站在那里,一身黑色燕尾服,挺拔英俊,像是已经等候了朱丽叶很久的罗密欧,他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景小姐,可否赏光与我共舞?”

    比起那年在武汉,蒋固北的舞步进步很多,整支舞都是他做主导,拥着景明琛在舞池里如蝴蝶般翩跹,景明琛不禁有些吃醋:“你跟谁练的跳舞?怎么跳得那么熟?”

    蒋固北笑而不语,一个弓腿舞步,景明琛向后仰去,肩膀上的衣服向下滑落,露出小半个肩头。一曲结束,她忙伸手拉好衣服,羞赧地笑着说:“在乐山待了太久,穿了一年的粗布衣服,乍一换回这滑溜的绸缎,倒有点不适应了。”

    有人走过来问景明琛:“景小姐,能和我跳一支舞吗?”

    不等景明琛回答,蒋固北握紧她的手,把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一带,笑着替她回答:“抱歉,景小姐今晚只有我一个舞伴。”

    一支新曲子又开始了。

    一个转圈,景明琛的裙裾纷飞,看得人花了眼,蒋固北长臂一揽,她一个转身,后背靠上他的胸膛,问他:“公司的事情怎么样了?”

    蒋固北回答她:“已经处理完了,原来舅舅和小妈打的算盘是让金先生入股。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我葬礼结束法律宣告我死亡,他们继承了蒋氏,就会签合同。不过既然我还活着,那合同就永远是一张废纸。”

    他的话里带着叹息:“早在我回蒋家之前,还在威尔逊洋行和蒋家争斗时,就已经发现宋舅舅在蒋家生意里所起的坏作用。当初我能赢蒋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蒋家榨油技术多年未曾改进,桐油又掺假严重。无论比质量还是比价格,他们都处于下风。那时我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多年,蒋家生意实际是由宋舅舅来打理,可见此人心术不正。因此我接手蒋家后,便把他打发到了闲职上,但待遇照旧,谁想到他竟不满足。”

    景明琛问:“那么,这次你是怎么处理的?”

    蒋固北半晌没有说话,很久,他回答说:“我没有处理他。”

    景明琛惊道:“他做出这样吃里爬外的事情,你留他在公司,终究是个祸患。”

    蒋固北苦笑:“我又何尝不知道。我原本是要开除他的,但是小妈听到风声后,闹到办公室里,当着股东的面大骂我一顿。她还说,蒋家不是我一个人的,阡陌也是蒋家的儿子。”

    他握在景明琛手臂上的手指突然一紧,景明琛知道他想起了蒋阡陌临死前那句多担待他的母亲和舅舅的话。

    她唯有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

    你放心,从此后,关山万里,有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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