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秘史-自由之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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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闾瑛探父

    周鲸文拜见张学良的第二天,一辆锃亮的雪佛莱轿车沿阳明山公路而下,驶向北投复兴岗张学良宅邸。车进复兴路,即有巡游的安全人员上前将车阻住,经一番盘查询问,这才予以放行。待车重新启动,坐在车内的张学良之女张闾瑛和丈夫陶鹏飞都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未见其父,他们便已感受到了笼罩在老人家四周的浓重阴影。

    张闾瑛是张学良和于凤至的长女。1933年张学良下野出洋考察,携家人一同前往,1934年奉召回国时,鉴于国内风云动荡,夫人又身患疾病,因此张学良便答应于凤至的建议,将她和儿女们留在了英国。张闾瑛跟随母亲在泰晤士河畔长大成人,接受了系统的西方教育,并与赴欧求学的陶鹏飞相识,结为伉俪。

    陶鹏飞在海外华侨界,是位颇具影响的人物。他原籍辽宁凤城,与张学良的出生地海城县相邻。张学良任东北大学校长期间,陶鹏飞正是该校学生,当面目睹过少帅风采,聆听过他的讲演。真是有缘,陶鹏飞在欧洲求学期间,竟然结识了母校校长的千金。两人的关系很快从同乡之谊升华为爱情,相互倾慕,心心相印。当两人做出结婚决定时,张学良已身陷囹圄,但已获博士学位的陶鹏飞不顾旁人闲言,毅然与张闾瑛在德国成婚。正在幽禁中苦捱时光的张学良得知长女结婚,而夫婿又是一位东北同乡时,颇感欣慰,万里迢迢写信致贺,并请人代送了一份厚重的礼物。

    然而在海外侨界,许多人对西安事变的内幕缺乏深切的了解,在好些人看来,张学良是犯了“欺君”、“劫持统帅”之罪的“逆臣”,蒋介石对他处以“管束”是天经地义。陶鹏飞虽是张学良的女婿,但却难以免去这些影响,因而多年来他与“老泰山”的关系十分淡漠。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安事变的真相和张学良兵谏的动机渐渐为人所识,尤其是抗战胜利后,海外有人将张学良尊为 “抗日第一英雄”,要求还张学良自由的呼声也愈来愈高。身为女婿的陶鹏飞一直在默默地注视大洋彼岸,注视着张学良这个名字在阴云浊浪与岁月的洗磨后所现出的盖世风流。他和张闾瑛数度向国民党当局请求赴台看望父亲,但却一直未得获允。碧海青天,关山千重,两人只有在信中倾吐对老人的思念,和对一颗悲壮崇高灵魂的崇敬。

    自从定居美国加州以来,陶鹏飞一直在圣旦克兰大学担任教授,除教学以外,十分热衷于侨界活动,发起组织了全球性的“中华联谊会”,十分活跃。台湾当局组织召开“阳明山会议”,陶鹏飞作为海外华侨的代表人物受到邀请,这正好应了他的心意。对这个蒋介石用以装点门面的会议他倒并不在意,他真正关注的是,借此赴台之机,可以见到思念多年的岳父大人。

    陶鹏飞和张闾瑛来台湾,自然会提出见张学良,这是人之常情,亦是当局意料中事。但当这个要求提出来后,却几遭推诿,最后张闾瑛不得已找到了张群,才通过他的努力获得批准,但条件极为吝刻:只能会见一小时,理由是张学良最近身体不适,不喜被外人打扰。

    两人一听这个条件,气恼不已。他们是张学良的亲生女儿和女婿,怎能被称之为“外人”!不过为了见父亲,他们只得答应下来,并接受了警务处所作的时间安排。

    正是秋日,花碎草瘦,枫叶猩红。汽车经过安全人员盘查,停在宅邸门口,有人引着他们走进灰色的木板大门,穿过院子,进到房中。刚从外面走进,屋子显得有些阴暗,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一动不动地嵌镶在棕色的地板上,显出一种无言的静美。

    两人刚一走进客厅,便见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上,拄着拐杖正站起身来,一只手向前伸出,嘴唇哆嗦,欲呼无声。

    “爸爸!”张闾瑛抢上一步,紧拉住父亲的手,一声悲叫,引出满腹酸楚,竟嘤嘤地哭泣起来。陶鹏飞也走上前去,先叫了声 “校长”,接着又呼了声“爸爸”,泪水也夺眶而出。

    张学良老泪纵横,哽咽无语,只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好半天才颤着声叫着女儿的名字:“闾瑛……”

    当年父女俩相别时,闾瑛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已是个为人之母的中年女子了。刹那间,二十多年的思念,二十多年的期盼,以及自己二十多年的凄楚苦痛,如潮一般地漫卷而来,将心头拍打得阵阵疼痛。而女儿终于来到面前,重新听到遥如隔世的亲情呼唤,又令他激动不已,浑身战栗。

    张闾瑛扶着父亲重在沙发上坐下,抹一把眼泪,指着陶鹏飞说:“爸爸,这是鹏飞。这次来台湾,主要就是想看看您。”

    陶鹏飞又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爸爸”,向老人家鞠了一躬。这是闾瑛结婚后,翁婿俩第一次见面。张学良掏出手绢,擦擦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女婿,连连说:“好,好,快坐下,快坐下!”

    在张闾瑛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勃的形象。1934年在欧洲与她们母女分别时,是一副踌躇满志、豪爽英迈的模样。而此时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容貌举止无不显出老迈迟暮的样子。望着父亲的脸庞,闾瑛禁不住想:在那些密布的皱纹里,含留着多少辛酸、多少屈辱和多少苦难啊!泪水又止不住猛涌上来,模糊了双眼。

    张学良知道女儿的心思,摆摆手,将自己的手绢递过,说:“都过去了,你们不要再为我掉泪。苏东坡说:‘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我们又何必把自己缠在旧事之中呢?还是说说你们吧,在美国生活得怎么样?”

    陶鹏飞回答说,一家人在美国很好,不愁衣食,又掏出一家人在寓所前的合影递上,说孙儿孙女们都向爷爷问好。

    张学良看着照片,脸上漾起笑容,说看来你们在那里真还生活得不错,孙儿孙女都显得很聪明。“美国我没去过,将来若有条件,我要到那里去看看你们。”

    “前几天我还和鹏飞商量,想请您到美国去转转,散散心也好。”

    张学良只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以后吧。我现在不好随便走的。”

    闾瑛听着父亲的话,似感觉到了什么,脑子里又想起当局对他们见父亲所作的推诿和门外那些安全人员的身影。她不解地问:“您不是自由了吗?想到美国还不方便?”

    张学良苦笑一下,说:“是呀,我自由了,我可以去台北市啦,也可以去下馆子啦!”

    女儿和女婿的心上掠过一片阴影。看来,所谓还给父亲的自由,不过是扩大了点活动范围而已,实际上,他仍然被死死地攥在蒋介石的手心里。

    闾瑛本想把这感觉说出来,但又怕触了父亲的讳处,惹他不快,于是,又谈起了美国的情况,讲起了另外两个弟弟,说他们现在也生活得很好,姊妹间差不多每年都要在一起聚一两次,有空都要去洛杉矶看望母亲。

    一提到“母亲”,张学良像被蜇了一下,忙问:“你母亲现在怎样?”

    “妈妈到了美国后,诊断是患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没什么后遗症,”闾瑛回答,“她现在住洛杉矶莱克瑞治路……”

    “她现在……”张学良打断闾瑛,猛然问:“她愉快吗?”

    张闾瑛眼里涌出泪水,轻轻摇头。“妈妈生活上虽然很优裕,可是她经常叨念,说千好万好,不如人好,说着就掉泪。我和闾珣、闾玗常常去看她,陪她解解闷,可是老人家很难得高兴,老是对着房间里你的照片看,口里叨念着你的名字。”闾瑛发出了轻声抽泣。

    张学良木雕泥塑一般,只呆呆地望着地上,脸上满是苦痛与伤感。

    “我们临走前去向她老人家告别,她闷着声一直没有说话,”陶鹏飞叙说道。“直到我们要走了,她才拿了一张最近的照片,说让带给你。”

    张闾瑛将照片取出递给父亲,这是于凤至在自己林泉别墅的庭院里照的,她斜倚在一把藤椅上,神态平静安详。张学良颤巍巍地接过来,见当年俊秀娴雅的妻子如今也已两鬓染霜,再仔细地凝视她那双眼睛,平静中却蕴涵着巨大的幽怨和哀伤。

    “凤至!”张学良终于持稳不住,悲戚地呼叫一声。霎时间,思情涌流,愁肠牵动,万千往事顿时涌入心头。张学良恍如又看见初到凤凰山时,于凤至因惧怕寺内泥塑恶象而同他紧紧相拥,坐待天明的情形。从奉化溪口到湖南郴州,再到沅陵,到贵州,辗转颠簸,担惊受怕,肠断关山,心摧无声,伴随着自己度过了一千多个漫漫长夜。在修文离别那天,已被疾病折磨得孱弱瘦削的于凤至两眼哭得红肿,一步一回头,直到汽车开动,还从车窗探出头来,嘶哑着大叫:“汉卿,你多保重……”

    21年了,大洋阻隔,亲情难寄。于凤至无时不在关注着丈夫的命运,从美国不时寄钱寄物,表达自己深深的思念。在酸楚漫长的幽禁日子里,妻子的关怀与情爱给了张学良巨大的安慰,成为他熬过艰难人生的一种精神支柱。三千多个日夜滞重地流逝了,于凤至离别时的那一声呼喊,仍不时萦绕在他的耳际……

    现在,看到照片上已二十多年未见的妻子的容颜,张学良怎能不激动,不伤悲!

    女儿女婿陪着父亲掉一阵泪,又谈了些家事,限定的会面时间已超过了一个小时。两名安全人员从大门走进,在客厅门口来回徘徊,明显是在提醒客人告别。

    闾瑛体谅老人的处境,起身准备告辞,口里一再嘱咐父亲多多保重,一有机会她还会再来看望。陶鹏飞也伸出手来,与老岳丈紧紧相握。

    “回去告诉你母亲,说我这里很好,叫她不要惦记,”张学良对儿女道,“请她体谅些我的难处,有些事情我会写信给她的。”

    “明白了,爸爸。”张闾瑛回道,扑上前紧紧抱住父亲,然后捂着脸,快步奔出门,上了汽车。

    张学良拄着拐杖走出大门。汽车已缓缓离去,张闾瑛从车上探出头来,见秋阳之中,父亲的身影是那么单薄、孤寂和凄凉。她泪眼迷离,将手伸出窗外,向父亲依依挥别。陶鹏飞也久久回望,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当代冰霜爱情

    风飘雨洒,云荡雾绕,滞重的日子过得如蜗牛一般。复兴岗上的花草荣了又衰,树枝绿了又黄。寂寞的日子一如既往,千般酸涩、万种凄楚,仍伴着复兴路70号两位主人度过的每一个时日。

    “管束”虽然被解除了,但张学良“劫持统帅”、“犯上作乱”的罪名并没有被卸去,无形的沉重枷锁仍旧套在他的头上。

    北投距淡水湾海滨不远,张学良常常驾着他那辆二手货福特牌轿车,去到海边,排遣孤寂。扑面而来的腥咸海风和拍击岩石的涛声吸引着他,令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迷人的大海的独特景色展现在他面前,波涛阵阵,充满活力。太阳稳在厚厚的灰色云层中,只从云缝里遗下一束光柱,衬着簇簇深浅交错的灰色云彩。有时正遇涨潮时分,五六级大风卷着白浪,向沙滩岩石一阵阵猛烈地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激起的浪花四下飞溅,飘洒开来,打湿了他的脸颊和衣襟。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感到一种开怀的畅快,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浪头,正激昂地奔涌,向包绕着他的有形无形的黑墙暗壁狂猛轰击……

    面对大海,张学良的目光常常会被滚滚波涛中的小船所吸引。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小船,看它时而被抛入浪谷,时而被掀上浪尖,船身剧烈地颠簸,好像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仿佛是一片树叶在狂风恶浪中苦苦挣扎。

    望着随波涛起伏的小船,张学良常常有同命相怜之感。在政治与人生的狂风恶浪中,他又何尝不是一只无助的孤船,一片任风吹雨打的落叶?

    每次去到海边,他的心都会涌起一股激情,同时又泛起一缕悲伤。回到家来,闷闷地独坐,望天、望云、望月,草色人心,是非名利又渐渐飘散而去,伴几声悠悠的叹息,他又走向《圣经》,走向基督,将目光落定在案前一个古铜色的十字架上。

    挣脱了是非恩怨,消绝了功名利禄,张学良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沉入到对《圣经》的研读之中,寻历人类创生的磨难,忍看该隐杀弟的惨剧,体味亚伯拉罕献子燔祭的忠诚,感受耶稣降生的喜悦……

    赵四小姐贤淑体贴,见张学良日日捧着《圣经》苦读,寻索着此中的箴言智慧,她也加入进来,伴随他走向另一条心灵之路。

    距复兴岗不远,便是著名的士林教堂。它规模不大,也很普通,不像台北的大教堂建筑宏伟、巍峨临空,相反,它很矮小,甚至有些破旧。但是,四周的如画风景和幽雅僻静,却使它具有其他大教堂所不能比拟的圣洁意味。蒋介石的士林官邸与教堂不过数百公尺之遥,每逢礼拜,身为基督徒的蒋介石和宋美龄便会到这里听牧师传经布道,因而,这座教堂也被冠以“士林”之名,成为蒋氏夫妇和家人的私人教堂,外人难得有跨入其中的“殊荣”。

    但是,当宋美龄得知张学良刻苦研读《圣经》,皈依耶稣基督的消息后,她说服了蒋介石,破例让张学良和赵一荻成为出入这座教堂的教友。只是,他们和蒋氏夫妇做礼拜的时间被“巧妙”地错开,有蒋介石便没有张学良,有张学良便没有蒋介石,尽管他们面对的是同一座圣坛,同一个神父。

    但直到此时,张学良和赵一荻尚不是正式的基督徒,他们还未经过入教的洗礼。当张学良向牧师提出受洗的请求后,宋美龄却打来了电话,说:“汉卿哪,听说你打算受洗了?”

    “是的,夫人,”张学良回答,“我打算做个虔诚的基督徒,把心奉献给上帝。”

    “事倒是好事。可是依你现在的情形,受洗是不够格的。”

    “怎么?”张学良有些吃惊,以为宋美龄另有他指。

    “你想想看,你和凤至还有正式婚姻关系,是夫妻,但是你现在又一直和四小姐同居,等于同时有两个太太,按教义这是不许可的呀!”

    张学良一下子噎住了,他提出受洗的时候真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放下电话,张学良默不作声,耳边一直回响着宋美龄的话。是呀,虽然他与于凤至分开已有25年,但毕竟两人间还存在着正式的婚姻关系。而赵四小姐虽与他朝夕相伴,肌肤相亲,但名分上,她一直是他的“私人秘书”,顶着“四小姐”这个暧昧的称呼。现在,他必须在她们二人间进行选择了,否则,他便不能踏上所选定的心灵归宿之路。

    可是,应当让谁陪伴自己走完人生的最后历程呢?

    一连许多天,张学良都心事重重,茶饭不思。赵四小姐已习惯了他这种沉郁寡言的情形,不敢惊扰,只在一旁照料体贴得更加周细入微。

    终于,张学良提起笔来,给于凤至写了一封长信。想着从此便要与自己的原配夫人中断夫妻情分,张学良禁不住心潮涌动,热泪涟涟,几张信纸上,都洒下了他的点点泪水。

    紧接着,他又提笔给已搬去与母亲同住的闾瑛、陶鹏飞夫妇和其他几位亲友写了信,请他们多多征询于凤至的意见,请她体谅他现在的苦衷。

    信全部发走了,张学良闭门不出,独坐在宅院里等待大洋彼岸的回音。

    美国洛杉矶莱克瑞治路的林泉别墅内,于凤至刚刚过完她的66岁生日。这是她在美国的第26个年头了。祝寿的日子虽然喜气洋洋,儿孙绕膝,但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空地不踏实。来美国的这些年,每逢花红蝶飞的生日季节,她心中的喜悲交织总是最为强烈。儿孙们都已长大,事业有成,对老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安慰。可是,每当她举起庆贺生日的酒杯,心中都禁不住会念起万里之外失去自由的丈夫。他的苦难、他的艰辛、他的寂寞,总是摧得她心酸情伤,欲哭无泪。

    望着眼前漂亮的别墅、草坪、林木和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的湖水,她常常会忆起当年同少帅的结识,诗书的交往,大帅府的日日夜夜,以及陪同丈夫驻节北平、游历欧洲的日子。每忆及这些,她就像回到了当年,看到了相伴少帅左右的清俊秀美的自己。

    那是一段多么丰富多彩、多么值得回味的岁月啊!

    可是,自从西安事变发生,她的生活完全变了另一副样子:黄尘扑面的辗转之路,深山古寺的寂寞时光,忍做囚徒的屈辱,这一切彻底地摧垮了她,从精神到肉体。当她拖着病体与丈夫辞别时,她便隐隐感到,这也许将是他们夫妻的永诀了。果然,分别25年了,月夜松岗,不思量,自难忘,可是,却再也无缘见上一面。夫妻情分,只浓缩为面对壁上照片的那一声声问候!

    当那封台湾来信寄至手中,于凤至读罢,宛若晴天霹雳,顿时泪如雨下。历历往事,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一连数日,她独坐窗前,遥对苍天,默默无语。

    对一个女性,尤其是对一个已入老境的女性而言,要作离婚的抉择实在是太苦、太难了。可是,倘若汉卿不作出此举,他又将面临何等困窘的处境!望着他洒在信纸上的斑斑泪痕,于凤至完全体会得到,张学良在写这封信之时,内心是何等的矛盾和痛苦!

    “汉卿,只要能让你熬过苦日子,任何事情我都会答应的!”于凤至手捧着信,默默自语,泪水却扑簌扑簌地滚落脸颊。

    亲友儿女们收到来自台北复兴路的信,先后赶来林泉别墅想进行慰劝,于凤至却已从矛盾痛苦中挣脱出来,摆手止住大家。 “大家的心意我都明白。我是个通情理的人,汉卿的苦处我不是不知道,我自己也曾经想过这件事。”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脸上已全无前几日的阴云。“赵一荻是位难得的女子,25年来一直陪着汉卿同生死、共患难,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对她也十分敬佩。现在由她陪着汉卿,汉卿高兴,我也放心。至于我个人的委屈,同他们所受的无边苦楚、寂寞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于凤至的豁达体谅,使离婚一事处理得十分顺利。手续很快便办妥,于1964年3月,寄往了台湾。

    此事一了,洗礼的事是没问题了,他将从此作为一名正式的基督徒,遁走一条神明指引的道路。与此同时,他还想了却一桩久搁心底的大事:与相伴他已整整35年的爱侣赵一荻成婚。

    对于一个已过花甲之年,而且又具有如此身份的人来说,再续鸳盟自然不是一件小事。他悄悄地征询了几位老朋友的意见,大家全都赞成由赵四小姐成为正式夫人。张群比张学良年长,说话也更随便,他用指头指着当年曾做过他长官的少帅,道:“我说汉卿哪汉卿,这件事你早就该办了。人家赵四小姐16岁就跟定了你,一直跟到51岁,百般体贴,冷暖相知,娶她做夫人,是你的艳福呢!”王新衡也道:“古人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四小姐跟着你三十多年,风风雨雨,百难不悔,这样的红粉知己,哪里去找啊!”

    有了于凤至的理解,有了朋友们的支持,张学良心中释去了担忧,变得快慰起来。再看看赵一荻,她依旧如平日步履轻捷,神态从容,虽经这多年风风雨雨,却容颜未衰,风韵犹存,一身平平常常的装束,足下一双自己做的布鞋,反倒显得脱俗不凡,从那亲切的笑容中,仍可见到生就的婉丽与秀媚。

    张学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她轻盈地将书桌上的书砚笔墨摆放整齐,又拿过水杯,为他斟满热茶,放到几上。见汉卿一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她嗔怪地说:“汉卿,你这是怎么啦?”

    “来,小妹,坐下,”他拉着赵一荻在身边坐下,说,“我有件事要让你做。”

    赵一荻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行啦,还这么郑重其事干什么?”

    张学良一笑,随即又严肃起来:“是件大事情。”

    “说吧,只要你愿意,什么事情我都肯做。”

    “要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

    “是的。我想同你正式结婚,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张夫人。”

    也许是张学良的话过于突然,赵一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望着他。良久,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猛然捂住脸,跑进了卧室,嘤嘤地哭声像是诉说着突如其来的喜悦,又像是倾吐着伴随少帅35年饱含爱的坚贞、爱的幸福和爱的辛酸的满腹情思……

    张学良想进屋去安慰安慰,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她哭吧,让她将这35年来的委屈和痛苦统统用泪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吧。这个天生丽质的女子跟着我,历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兴衰荣辱,而若是她在1928年不在蔡家公馆与我相识,不毅然忍离父母,私自跟我去到沈阳,她的生活、她的命运将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真是难为她呀,35年来竟没有一句怨言!

    哭声在屋子里时断时续。赵四小姐伏在枕上,身体抽搐,伴着汩汩而泻的泪水,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同张少帅相识的情景。蔡家公馆的舞会上,她与少帅在美妙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少帅的气息热烈如火,那有力的手臂宛若巨柱。就在那一刻,她认定自己的命运将同这个豪放倜傥的少帅联在一起。一年之后,松柏苍郁的沈阳北陵,年仅16岁的她怀着对爱情的无比热烈的憧憬,在这里与少帅秘密同居,同时又作为他的私人秘书,为他处置机要文电,照料饮食起居。当父亲在报上发表声明,声言“四女淫奔出关,从此断绝父女关系”时,少帅轻搂着她,坚决地说:“从此后你就是我的小妹,也是我的妻子!”可是,大姐于凤至尚在,她又怎能僭越妄尊,敢作非分之想呢?35年过去了,她甘领“秘书”之名,伴着张学良走过春夏,走过秋冬,从关内到关外,从西安到溪口,从大陆到台湾,忍受着数不尽的凄风苦雨,用她柔弱的双肩,分担着张学良的悲恨与苦痛。

    如今,“秘书”、“小姐”之类暧昧的身份就要结束了,凭着几十年对爱情的坚贞,她用柔情、用温馨,用全部的生命所培育的爱情之花,终于结出了成熟的果实,叫她怎能不为之激动,为之欣慰,为之痛快淋漓地放声大哭!

    不知道在枕上哭了多久,赵一荻终于撑起身来。她觉得神思有些恍惚,屋里的景物,包括墙上的照片,都模糊起来。她按按太阳穴,到梳妆台前,用清凉精在额上抹了抹,这才感到清爽了许多。面前这张梳妆台,是1961年从阳明山搬来北投时,汉卿特意为她买的。乌黑的木边镶着一面磨花的圆镜,像是一轮盈满的圆月。她静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已51岁了,但并不显老,皮肤白皙,透着微红。与年轻时比起来,虽说胖了些,也没有了当年那种青春丽色,但却显得成熟丰满得多。35年伴随汉卿生活,使她历尽了一切人生磨难。但是,她从不向苦难低头,从无一丝悔意,她总是在镇定地期待,相信在生活的前方还会有灿烂的日子,自己最好的年华尚未结束。果然,困顿苦涩的日子渐渐走到了尽头,先是张学良的“管束”被解除了,现在,她又将成为他的正式夫人!

    张学良和赵一荻都像是年轻了许多,一连许多天,两人都忙忙碌碌。先是择定结婚的日子,找朋友们商量一阵,又按中国人的传统习俗,翻历书择喜期,最后定在7月4日。接着是选结婚地,有人建议,说这桩婚姻来之不易,应当办得庄重热闹,鉴于两人都是基督徒,婚礼即使不在台北的大教堂,至少也应在北投的士林教堂举行。张学良却表示反对,说这已不是他的第一次婚姻,他的身份又不同,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只是怕委屈了赵四小姐。赵一荻却满支持他的想法,说都跟了你35年了,哪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商议一阵,大家最后决定在台北的美籍人士吉米·爱尔窦的家中举行。爱尔窦是张学良的老朋友,早在沈阳时就同少帅来往密切,西安事变时他正在西安,为和平解决事变也曾出过力。他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住在台北杭州南路,寓所宽敞,客厅华丽而又有宗教气氛。在这里举行婚礼,不惹人注意,可以免却许多外界的纷扰。

    按张学良的想法,婚礼既要庄重,又不要铺张,因此邀请的宾客人数很少,仅有张群、莫德惠、王新衡、何世礼、冯庸等老友,主婚人是儿时的朋友黄仁霖,证婚人是德高望重、高寿达百岁的牧师陈维屏博士。

    婚礼的日子渐渐临近,赵一荻却为两人的结婚礼服费了不少心思。对这个她等待了35年的日子,她真想象当年所想象的那样,穿一身洁白的婚纱礼服,光彩照人地站在圣坛上,或者就穿当年她与张学良共舞时所穿的曳地长裙,神采飞扬地面对众人的祝福。可是,虽然愿望如初,但人毕竟已不再年轻了,站到穿衣镜前,她甚至有几分畏怯。反复地思量,反复地选试,最后,她还是挑出了一件前不久刚做的湖蓝色旗袍,穿在身上,显得十分淡雅、脱俗,但是,又过于朴素简单了些。她捧出首饰盒,从中挑出一串晶莹闪亮的水晶项链挂在脖子上,顿时,朴素中又显出了几分华贵,将她衬得分外圣洁庄重,嘴角的那一丝微笑,显得格外柔美高贵。

    张学良对选择结婚礼服,显得随意多了,认为只要是一套整洁的西服就行。可赵四小姐却不依,坚持为他做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虽然不必讲究,但也不能太随意了,”她对丈夫说,“男人嘛,穿年轻点没关系。”看着丈夫穿上了新衣,她抿着嘴笑了。当年,张学良就是穿着这么一身浅灰色的西服,在蔡家公馆邀她翩翩起舞;现在,当他又是一身西装革履站在面前时,她禁不住半眯着双眼,仿佛又看到了少帅当年潇洒英武的模样……

    1964年7月4日,台北杭州南路吉米·爱尔窦的寓所里,宽敞豪华的客厅被布置得庄重肃穆,枝型吊灯将柔和的清辉洒向每个角落,洒在参加婚礼的12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也洒在专程赶来表示祝贺的宋美龄身上。

    婚礼开始。圣歌洒播,电灯熄灭,代之以无数支燃烧的红烛。熠熠烛光映着神情庄重的少帅,映着陪伴了少帅整整35年的红粉佳人。当由黄仁霖夫人文华弹奏的圣歌琴声一停,陈维屏牧师便用微颤的声音开始了证婚。

    “你愿意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张学良爽朗回答。

    陈维屏又转向赵一荻:“你愿意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吗?”

    对赵一荻来说,这是憋了多少年的一句话啊!顿时,她两眼含泪,嘴唇颤动,拼足全力吐出了“我愿意”三个字。她凝注深情的声音,令在场的人极为感动。

    接下来是交换结婚礼物。当张学良将赵一荻的手抬起,把一枚黄灿灿的结婚戒指套进她右手的无名指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滚落而下,有几滴落在张学良的手上。此时的张学良,也激动异常。两人泪眼相向,默默无声,而心中的千言万语尽在一瞥之中得到最充分的交流。

    两人转过身来,老朋友们纷纷上前祝贺,主婚人黄仁霖站在一旁,望着后背微驼的张学良,眼前不禁又现出西安事变的那一幕场景。那时的张少帅,张副司令,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勇武!而现在,当他同自己终生相爱的情侣结为夫妻时,婚礼却是如此的简单、朴素,黄仁霖的心中不禁掠过一阵苍凉之感。他缓缓走近新郎新娘,只轻轻地祝颂了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礼结束,两人步出大门。屋外阳光灿烂,赵一荻的水晶项链闪射出夺目的光亮。黄仁霖上前为他们打开轿车门,示意两位新人乘车返回复兴岗,但赵一荻却将丈夫紧紧挽住,深情地凝视着他说:“汉卿,我们走回去吧?”

    张学良回望着夫人,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某种期待和渴求,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多少年来,赵一荻一直是以“秘书”身份陪伴他,在公开场合从没有过手挽手的亲昵举动。而现在,她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她要堂堂正正地挽着丈夫,面对天地,面对人世。

    张学良笑着拍拍赵一荻挽着他的手,说道:“走吧,夫人,我们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朋友们站在门口,注视着这传奇般的伉俪走进了阳光,走进了人流,相偎得是那么紧密,步履又是那么轻松……

    事隔数日,外界终于知道了少帅同赵一荻正式结婚的消息,《联合报》引人注目地刊出了五行横排标题:

    卅载冷暖岁月,当代冰霜爱情/少帅赵四    正式结婚/红粉知己    白首缔盟/夜雨秋灯,梨花海棠相伴老/小楼东风,往事不堪回首了

    这是张学良自被幽禁台湾以来,他的名字第一次在台北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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