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秘史-蹉跎凤凰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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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蹉跎凤凰山

    在永兴住了不到十天,戴笠便传来命令:速将张学良转移至湖南沅陵居住。

    由于大家早就预料不会在永兴久住,所以对搬迁并不感到意外。当警卫进到张学良屋中收拾行李、准备取下墙上的地图时,张学良抬手让他暂时停下,迈步走到近前,面对地图端详了好一阵子。“啊,沅陵在这儿,”他指着地图说道。接着,又满面忧虑地说:“我们在沅陵又能住得了多久呢?”

    正在一旁收拾东西的于凤至,见丈夫情绪又现沉郁,上前劝解说:“汉卿哪,先让他们收拾吧。到什么地方、住留多久,是委员长考虑的事,我们照他的意思办就行了。”

    张学良摇摇头,踱到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

    初临凤凰寺

    沅陵县位于湖南西部,是湘西出名的土匪窝。但对日寇来说,这里却是个鞭长莫及之处。接到戴笠命令的第二天,许建业便带领先遣队提前出发,到沅陵寻找、落实张学良和特务队的住处。

    沅陵是个小县。许建业转悠了两天,最后选中了与沅陵县城隔水相望的凤凰山上的凤凰寺。

    在异峰迭起的湘西,凤凰山算不上名山,但却是个清静幽雅之地。山不高,仅六七十丈,远远望去,山形颇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它北临沅水,其余三面与起伏延宕的山峦相接。时值春风荡漾,漫山草木萋萋,野花竞放。站在山上,可望见碧透的沅江上,百舸争流,渔帆点点,景致很是迷人。许建业选中的下榻处凤凰寺位于山巅。它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清代重建。百年风雨,已使其显得破败,但其宽敞与幽静,却是在别处难以寻得的。

    对寺庙的整修很快便得以进行。为张学良择定的卧房位于寺中玉皇楼之下,与天王堂连为一体。由于年代久远,房中蛛网密布,黄渍斑斑。许建业指挥着雇来的一班当地民工,对这几间房着意整修,又到沅陵城中购回几匹白缎,将张学良将要下榻的卧室裱得四壁雪亮,一尘不染。

    在整修张学良夫妇所住小楼的同时,许建业又抽些民工,将楼前的一片空地平整成一个网球场。当室内室外的工程都接近完成时,许建业到城里给在永兴的刘乙光发了封电报:可以起程。

    从湘南到湘西,几乎要走遍大半个湖南,其旅途的颠簸劳顿可想而知。但自迁出溪口以来,包括张学良在内的所有人对这种长途跋涉已经习以为常,对如何应付旅途中出现的种种情况也都有了经验。接到许建业电报的第二天,所有的出发工作均已准备停当。

    1938年3月22日,张学良一行离开永兴,开始向沅陵转移。

    跋山涉水,乘车坐船,遥远的旅途单调而又烦闷。每天一坐进宋子文送的那辆防弹车内,于凤至便痛苦地闭上双眼。张学良看看身边的妻子,又望望前方似乎遥无尽头的黄尘土路,心中充满了对前途不可测知的茫然。有时整整一天,他都紧抿双唇,不说只字片言。

    车过桃源县,一干人马下车休息,在路边不远的石壁上,发现了“桃源洞”三个大字。问问当地的老乡,说这个山洞就是当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古迹。张学良听后一扫旅途带来的困乏,当下便要去参观。

    “走吧,我们都去看看美丽的桃花源。”他向众人招呼。

    当刘乙光和几名警卫护着他爬上山坡后,不禁大失所望。在老乡指点的地方,他们仅见到了一个小得连狗都进不去的小洞,哪里有什么古人生存居住过的痕迹?再看看四周,地荒坡秃,根本就没有可能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之地”。

    “上当了,上当了,”张学良连声悔叹,“这里肯定不是真正的桃花源。”

    “就凭这么个小山洞,还桃源县呢。”一名警卫嘟哝道。

    “兴许真正的桃源洞在别的什么地方吧,”张学良回到汽车旁,回望着半山腰。“这地方叫桃源县。总还是有它的来由的。”回到车中,他又对满脸倦容的于凤至说:“陶渊明写《桃花源记》,不过是想逃避现实的一种寄托,我倒是宁信其有。可惜现实之中,这样的桃花源是寻不到的。”

    又行两日,终于到了沅陵。立于凤凰山顶,面对满目苍翠的起伏山峦,望着碧绿江上的捕鱼小船,张学良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略事休息便让人领着四处转悠,先看了近处的天王堂、玉皇楼、韦陀殿,接着又绕出寺门,来到寺右边一道狭窄的山洞。隔岸处有座船形小岛,中有小石桥相连。张学良一见,便连连叫绝,拉着刘乙光说:“你看,前有大江,后有高山,这个小岛就像江中的一条大船。只是这船太孤单了,我们何不在这岛上修座房子,再在寺墙开个小门,用木桥把寺院同小岛连接起来,这样进进出出,垂钓望江不就方便多了?”

    立于一旁的许建业也接口道:“是啊,这一来,凤凰山还新添了一景哩。”

    听两人这么一说,刘乙光也来了兴趣,当下便对许建业说:“许队副,既然副座有这个想法,你就马上组织人干,先修木桥,再修房子。您看怎么样,副司令?”

    张学良满意地点头,朝向许建业道:“我看这房子要修就修成个船形,上下两层,全用木头,远处一望,活脱脱就是行于江中的一条木船。你们看怎么样?”

    “副司令高见。”许建业奉承一句。

    “虽然楼还未修,但用不了许久,我们就可以登楼望江了。”刘乙光也讨好地说,“这主意是副司令的,理应由副司令先给这楼起个名字。”

    “对,对,”许建业点头称是,“不仅楼要起名,将来这桥也应当有个名儿。”

    “我看哪,”张学良略作沉吟说,“这楼既然临江,将来登上去也是为了欣赏江上景色,我看就叫做‘望江楼’吧。”

    “‘望江楼’,这名字好,这名字好!”刘乙光和许建业同声说。

    “至于这桥,”张学良说着回望一眼约十来丈远的寺墙。“寺在高处,岛也在高处,将来这‘望江楼’也低不了。要想从寺院直通 ‘望江楼’,这桥至少得两三丈高,我看就叫‘天桥’吧。”

    “对! 木桥悬在空中,肯定险峻得很,叫‘天桥’再合适不过。”刘乙光满口赞同。许建业在一旁也连连点头。

    虽然是初到,对凤凰山一带的情况尚不甚了了,但仅凭此处的山光水色,张学良已经喜欢上这里了。“我看这里比溪口还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还有佛门神灵保佑,住在这儿肯定乐趣不少!”

    张学良对这里可以说是一见中意,而于凤至却是另外一番心境。

    接二连三的辗转,颠沛流离的生活已使她渐渐生出了厌倦之意。毕竟是过惯了养尊处优日子的人,在英国的乡村时,生活又是那么安恬舒适,哪里受得了这种艰难困苦。作为女人,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失去了儿女绕膝的那份天伦之乐。从湘南出发时,她便闷闷不乐,加之身体本来就虚弱,一路的颠簸更使她愁苦不堪,整日里难得听见她的声音。

    知妻莫若夫。虽然未曾听见于凤至吐露过任何抱怨之辞,但张学良深明妻子心头的郁闷,想方设法来替她排遣。但自己亦是身陷囹圄之人,所谓排遣,不过是尽可能多地与她待在一起,多挑起些话头,说些让她高兴的事。但这毕竟太有限了,她心中的苦闷又岂是几句话能够排除的? 每每望见妻子瘦弱的背影,张学良心中便一阵酸楚,真想到她面前双膝跪下,大声地道一句:“对不起!”

    初到凤凰山,望见似画如锦的山光水色,于凤至一路上紧锁的眉头有了一丝舒展,强打精神同丈夫闲聊了几句。但当她被人引着穿过寺院走向下榻之处时,却突然连声惊叫,两手紧紧捂住了眼睛。跟在后面的张学良以为出了事,快步奔到妻子面前,这才明白,原来她是见了殿里的雷公、灵官、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的泥塑。它们有的青面獠牙,形容丑恶,有的手持刀斧,挥掌欲劈,使本来就变得脆弱的她,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惊吓。张学良紧紧搂住妻子,好言安慰了半天,这才将她劝进了殿旁的卧室。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寺院里更显阴森恐怖。于凤至很是惧怕,紧紧地靠住丈夫,不让熄灯。到凤凰山的第一夜,结果两人均未合眼,就这么紧紧相偎,盼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疲惫不堪、满眼血丝的张学良叫来刘乙光,叫他立即派人进城买纸或买布,将所有面目可憎的塑像全都蒙起来。

    刘乙光不解其意,大睁着眼想问什么,张学良却一声大吼:“去呀! 快去! 把这里里外外指东画西的菩萨全都给遮起来!”

    或许从没见过张学良发这么大的火,刘乙光简直惊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折身出了门。

    从沅陵县城东关纸马铺找来的几个伙计抬着一匹匹布上山来了。他们里里外外忙乎了好几天,将殿堂里的神像全都用布遮得严严实实,原先弥漫在这里的阴森气氛被这些鲜亮的有色布弄得花花绿绿,很有些滑稽的味道。当刘乙光请张学良去检查时,张学良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些金刚、罗汉绝不会想到还会有人给它们蒙布穿衣。这个凤凰寺以后要改成衣料铺了。”

    于凤至很为丈夫的这种体贴所感动,加之住了几日,对这里的环境也开始适应,初来时的陌生感渐渐消失,有时也陪着丈夫出门,转转山、看看水,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宁愿待在屋中,在女佣王妈的陪伴下,看看书,读读报,间或也做些女红之类,聊以打发时光。时隔多年后,于凤至在回忆她在沅陵凤凰山的日子时说:“那时候,我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比起出家的尼姑,还要清静淡漠。”

    相对来说,张学良在这里过的日子就要丰富得多了。这固然是因为沅陵山清水秀,值得留顾,另一方面,却是因张学良部分地摆脱了对获得自由的强烈奢望。

    初到溪口时,张学良对获得释放抱有极大信心,他认为蒋介石之所以会在特赦令后又来个军委会的“严加管束”,是出于国民党和南京政府内的巨大压力,是委员长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待西安事变的余音慢慢散尽,蒋介石自会安排他的出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获释之事一直杳无音信。数次请求,得来的仅是“好好读书”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抗战爆发,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他满以为可以解押出山,召集旧部与日寇决一死战,以雪国仇家恨,但蒋介石仍是阴沉着脸,对他的请求不置一顾。接下来数度转移,饱受流离之苦,每向前走一步,他便感到距自由就更遥远一分,及至离开湘南永兴,他对短期内获得自由已不再抱热切希望,对内对外也绝口不再提“自由”二字。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只要生命之火不熄,我张学良终有出头的日子。这么一想,他反倒轻松了许多,每日徜徉山水,观日落日出,心性极受陶冶,连他自己都觉得成熟了许多,深沉了许多。一天夜晚,于凤至见他端坐案前捧书夜读的模样,忍不住说了声:“汉卿,你比从前老成多了,像换了个人。”

    张学良笑笑,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心底,仍高燃着不屈不挠的火焰,只是它比过去隐伏得更沉更深。

    可在警卫们的眼里,他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赋闲幽居的隐士。

    沅江上的日子

    张学良还未到沅陵,沅陵县县长王潜恒便得到了通报。

    张学良,这是何等辉煌,何等震世的人物! 他居然会来到小小的沅陵,屈居于凤凰山顶,王县长一想,心头便觉激动。待张学良安顿住下之后,王县长便托人带话,要求上山晋见。

    张学良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毕竟是住在沅陵的地界,县官虽小,但也算当地的父母官,吃喝住行都有些麻烦,按理,他应当与这位七品官见见。可是,一想起蒋介石“不得与任何人晤见”的禁令,一看见山上江边巡游的特务和宪兵,他又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让副官向王县长传话:很感谢王县长的这番美意。初来乍到,学良身体略有不适。来日方长,将来免不了还要打扰。同时张学良还表示,为了今后生活的方便,他打算在江边小岛上修个亭子,连江搭一座木桥,若县长觉得方便,可差些人相助。

    没见到张学良,王县长很是遗憾,但见张学良求他帮忙,又觉得有些兴奋。当即便吩咐手下,征集民工,须在一个月内修好木桥与江上的亭阁。

    时隔一月,由张学良命名的“望江楼”和“天桥”真的修好了。竣工的第二天,刘乙光、许建业等一干人,陪同张学良夫妇第一次登临“望江楼”。

    正是春意盎然时节。穿过寺院北墙上新开的小门,便站到了两尺高、四尺宽,并加有扶手栏杆的黄漆“天桥”上。春阳和煦,轻风拂面,阵阵暖意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快活。寺墙边上柳枝轻舞,乳燕穿飞,一朵朵野花正开得艳丽,令久不开颜的于凤至也舒开眉头,蹲下身在墙边采下好大一束花,凑到鼻下深深地一嗅。

    “啊,这儿的花真香!”

    见夫人脸漾笑意,张学良心境也豁然开朗,一路同人说笑,踏过十丈木桥,走向兀立岛心的望江楼。

    茂密的翠竹丛林中,上下两层的小阁楼宛若逆流而行的一条楼船,傍江而立。在阳光的照射下,嵌在楼上雕窗的彩色玻璃放射出奇异的光芒,令人叹为观止。

    “啊,这凤凰山真是又添一景了。”张学良兴奋地边说边踏上楼梯。

    “这全是副司令的功劳,”刘乙光笑着说,“哪天副司令兴致好,把‘望江楼’三个字写下来。我叫人去刻个匾,挂在楼上,好让后人也知道这楼的来历。”

    “好啊,我今天回去就写,”张学良说,“不过,何人所建就不必写了,三个字足矣。”

    登上楼顶,宛若翔立江上,眼界为之一开。举目远望,浩浩江流自天边而来,又滚滚向东而去。太阳虽已升起,但江上雾气尚未散尽,罩着点点渔帆,在江上轻荡慢弋。远处临江的山峦,朦朦胧胧,似青似绿,将一幅近似水墨画的景致,呈现在人眼前。更令人惊异的,是一种天堂圣界般的安静,连身下的浩荡江流,也仅有若隐若响的水声,宛若人间的悄悄絮语。

    张学良简直看呆了。一种超越尘世的迷幻之感在他心中升起,他久久地立于楼台……

    凤凰山不仅风景优美,而且地势也十分开阔,张学良已停止许久的骑马和打网球、篮球、乒乓球运动又得以恢复,生活的内容一下子又充实了许多。

    不过,最令张学良着迷的是两项新添的活动:一是游泳,二是钓鱼。

    张学良自幼不善游泳。十几岁时,他结识了一班外国朋友,常去他们的居处消遣,有时也随他们跳到游泳池中,胡乱扑腾一阵,谈不上有什么水性。从军之后,出于作战需要,这才认认真真地下过水,但游上一二十米,身子便下沉,难以支持。过后许多年,他都没有弥补这个遗憾的机会。现在闲来无事,沅江又在脚下,加之天气又已转暖,正是练习游泳的绝好时机。他把这个想法向刘乙光、许建业一说,二人都很支持,从警卫中挑了两名南方籍水性好的,天天随着张学良来到江边,辅导他进行水中运动。

    游泳常常是看着潇洒,真正要想游好也不那么容易。头几天里,张学良一下到水中便感身子下沉,只游几下便觉臂酸腿痛。而他又是个要强的人,浅滩处根本不待,脱下衣服便朝水深处走,两名警卫只得一前一后紧紧相随。一次张学良腿肚子抽筋,在水上刚游两下便沉到水中,一连喝了好几口江水。两名警卫吓得面无血色,手忙脚乱便将他往岸上拖。待缓过气来,见警卫正耷拉着头准备挨骂,他反而呵呵地笑了。“没事,没事,你们是我的师傅。刚才是徒弟自己不好,哪能责怪你们。”说完又扑通跳入水中。

    日复一日地练习自然带来了提高。不到两个月,自由泳、蛙泳、蝶泳、仰泳,他全都能劈斩自如,游水的区域也从江边移至江心,后来,两三百米宽的沅江,也能游个来回。七月间,他提出搞个游泳赛,让特务队、宪兵连中凡会游水的人都参加,由刘乙光、于凤至坐在船上当裁判。结果,一番奋力争夺,张学良得了个第二名,乐得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个不停。于凤至将一件托人从香港买的红色高级游泳短裤送给他,算是对这位运动员的奖赏。

    在沅陵期间,最令张学良着迷的,要算江中钓鱼了。

    张学良自来喜好钓鱼。当年驻沈阳时,逢有闲暇,总好约几位好友,开车到浑河岸边垂钓。羁困溪口时,他痛感时光难以打发,让人从香港买了几十根鱼竿,甩竿、转竿、收缩竿、轮盘竿,应有尽有,连鱼坠都有好几十种。

    刘乙光知道张学良酷好钓鱼,所以一到沅陵,便投其所好,从山下杨家淇村雇了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杨绍泉为他划船,又将买下的一条渔船进行改造,为之装上折叠顶篷和天蓝色栏杆,并将船漆成米色。船内更是考究,船头船尾设有舒适座凳,前舱、正舱铺着绒毯,靠着船尾还有一个卧舱,可供他在累了时卧榻休息。远远望去,这船就像是游艇一般。第一次上船时,于凤至便惊叹,说这条船让她想起1933年陪丈夫游欧时,在水城威尼斯坐过的游览船。

    沅江流到凤凰山下,正是开阔处。没有激流,没有波浪,墨色的江水像绸缎般光滑。坐在船头,江水的丝丝凉意扑面而来,令人身爽神怡。船离岸边,往水中一望,可见一汪汪细长的水草,顺流俯伏柔荡,仿佛美人头上的秀发,在清澈的水中飘散一样。一道阳光射来,细丝一般穿过桨橹激起的小水泡,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船儿悠悠,随波轻荡,逐渐来到对岸山脚下有一团回水的地方。

    头一次钓鱼,张学良带上了所有“武器”,待船稍稍停稳,便安上鱼饵,抛线下水。灰色的鱼坠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随一声清脆的水响,便落入江中。不一阵,船头上便横上了五六根鱼竿。

    船工杨绍泉停了桨,立于一旁观看。张学良正全神贯注等待鱼儿上钩之时,却听杨绍泉说了声:“我们这地方钓鱼不是这个样子。”

    张学良吃惊地望着这个光着胳膊的小伙子,要他讲讲这里钓鱼的方式。杨绍泉也不推辞,指着江水告诉张学良,说沅江源自贵州的云雾山,是省内的第二大河,终年水源充足,很利鱼类生存。河里的鱼一般都有六七斤重,大的有二三十斤,远非一般的钓鱼竿能够承负,所用鱼饵也与别处有些不同。此地有许多农户均以捕鱼为生,但都是撒网,很少有人用鱼竿钓鱼。

    “若是钓鱼的话,你们用什么工具呢?”张学良问。

    “说来张先生会觉得奇怪,”杨绍泉说,“我们钓鱼是用竹筒,上面缠一根很粗的长线,拴上一个大鱼钩子,大钩子上,又分出来三个小钩子。有鱼游来,被钩子挂住,我们就抓住竹筒往上拖。由于线粗,鱼再大再多也弄不断。”

    张学良是个对新奇事物很感兴趣的人,听杨绍泉这么一说,便来了情绪,连声说:“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我们把这些鱼竿都收起来,就照你说的办。”

    杨绍泉介绍的钓鱼方法其实很简单,工具也不复杂,当天就制作出了好几副。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张学良便兴冲冲地登上了米黄色的钓鱼船,到沅江去做竹筒钓鱼的首次实验。出于安全的考虑,刘乙光派人租下了四五条大木船,随钓鱼船出发。警卫们谁也没见过这种钓鱼方式,都好奇地想随张学良去江上。后来这竟成了一个惯例,每次张学良上船,都有几条大木船随行,十几个警卫或蹲或坐于船上,望着不远处的张学良垂钓江心。

    第一天用土法钓鱼,便出师大捷。沅江鱼多,杨绍泉介绍的方法又很灵验,每次抛下竹筒,都会有所收获。拉到船上的鱼,一般都是六七斤重,大的有一二十斤。仅仅一个上午,张学良就钓了二十几条鱼,乐得他合不上嘴。

    “好啊,这下我们能天天有鱼吃了。”船上一名警卫快活地说。

    “这就馋了,”张学良回头横了警卫一眼,“守着这沅江,还怕没鱼吃! 只怕你们以后会厌了这鱼味呢。”

    当满载而归的渔船归来,特务队人人都显得兴奋,七手八脚地将一条条鱼取来装进早已备好的大木桶中。张学良走上前来,让人挑了几条肥大的鱼送到伙房,其余则叫人抬到天桥下早已凿好的鱼池中。“我在奉天的时候就喜欢养鱼,什么样的鱼种都有,”张学良说,“现在就只能养大鱼了,看什么时候我们能把鱼池装满。”

    当天的餐桌上,热气腾腾,鱼香扑鼻。大师傅老刘为了显示烹调手艺,清蒸、红烧、油煎,搞了好些个品种,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张学良一脸喜气,特意倒了盅酒,边喝边细细地品尝沅江肥鱼的美味,还不停地将剔去刺的鱼肉夹到于凤至碗中。“多吃点,多吃点,这鱼很补身子呢。”

    于凤至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说:“看你那乐样,以后恐怕我们要把鱼当饭吃了呢。”

    “那好啊,”张学良放下酒杯,快活地说,“要是天天这么吃鱼,倒是我的福分了。”

    沅江钓鱼成了张学良的第一爱好,也成为他打发时光的主要方式。每天一吃过早饭,他便嚷着要去船上,午饭也顾不得回寺里吃了,由厨师用盖子捂了,撑船送到江心。开始几天,于凤至还有兴趣,陪着丈夫一同上船,张学良在船头钓鱼,她则在舱中编织毛衣,困了就在卧榻上躺一会儿。后来,她的兴趣慢慢消退,便很少再陪同,而独自待在寺里,要么看看书,做做针线,要么就帮着伙房安排饭食。寂寞伴随着她,令她越发思念远在异国的儿女。刚刚40岁的人,但发际额头,似已有了某种苍老迹象。

    春夏之交,天上下起了细雨。一连两天,张学良都没有乘船钓鱼了。

    五月的雨,温温软软,柔柔细细,落在身上地下,湿漉漉,凉丝丝,把多日来的浮躁,点点滴滴地滋润,点点滴滴地消去。

    小雨让人心绪宁和,但也容易给人染上忧郁。自张学良迷上钓鱼,于凤至已很少整日同丈夫待在一起了。望着从天而降的晶亮雨丝,她心中突然涌起对自我命运的悠长叹息,两汪清泪夺眶而出。望着妻子的模样,张学良知道,她又是在想“严加管束”带来的遥遥无期的悲苦,心上一团阴云飘来,眼角也禁不住有些湿润。

    小雨似乎并没有停的意思。张学良撑着伞,搀起于凤至走过“天桥”,来到了“望江楼”上。

    雨中山水,别有一番情致。沅水像是比平日暗沉了许多,墨绿得深奥莫测。远山轮廓已不可辨,但反倒显出迷离的朴厚。朗朗绿树,被雨洗得碧丽明透,一层层推向山顶,其下显淡,其上却浓,有一种清灵的秀美。远处江上,仍有点点渔船在缓游轻荡。

    两人双肩并依,凭栏远眺。除却春蚕卧桑般的沙沙雨声,四下里有如天籁般的宁静。

    终于,于凤至转过头,望着丈夫:“你在想什么,汉卿?”

    张学良没有回答,虚茫的目光钉钉地望向远方。好久,他身子才动了一下,回道:“我在想奉天,想北平,想南京。”话音未完,眼中又泛起了盈盈波光。

    于凤至深知,这些日子丈夫一直是在用钓鱼来打发时光,麻痹自己,而在他的心底,却蓄满了怨恨和懊悔。她不想再勾起他的不快,转过脸去,望向碧江渔帆。

    可是,张学良一旦心思所及,便按捺不住,也不管于凤至想听不想听,顾自激愤地说:“我张学良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轻信,毁也就毁在轻信二字。要是在西安我不轻信他蒋介石的轻诺寡言,或者多听一句虎城和周先生的话,今日情形又何至于此!”

    “汉卿!”于凤至叫了一声,想止住丈夫,同时紧张地望向身后,怕有警卫待在近旁偷听。还好,整个楼上仅有他们夫妇。

    “再往前说,”张学良见夫人阻拦,反而更变得激动,“‘九一八’事变,我也是轻信了老蒋,刀枪入库,不加抵抗,结果成为万人唾骂的不抵抗将军。1933年3月,老蒋敌不住全国民众对失土之责的追究了,诱我独自承担责任,结果我又轻信了他,被迫下野出国。我和老蒋之间,他算是抓住我轻信这一点了,结果我是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将来还不知要跌到何种地步呢。”

    “汉卿,你不要说了! 现在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于凤至再次劝阻丈夫,不知自己亦是热泪滚流。

    噔噔噔,楼板上一阵响动,于凤至连忙抬袖抹泪,张学良侧回过头望着楼口。

    上来的是船工杨绍泉。两天没下江钓鱼了,他是来问今天上不上船。“张司令,今天您……”

    哪知话刚开口,张学良突然在栏杆横板上猛拍一下,怒容满面地瞪住他,一字一板地说:“我是什么‘司令’! 你不知道我早就被蒋介石撤职罢官啦?!以后再不准你叫我‘司令’,就叫我‘张老板’,‘张老百姓’!”

    杨绍泉称“张司令”是捡别人的口,哪知竟会惹得张学良勃然大怒。一时间,他被骇住了,满面惊惶,进退不能。

    “不过你可要弄清楚,”张学良怒气未消,接着说,“‘张老板’与那个‘蒋老板’是不同的,我‘张老板’是爱国的!”

    虽是发怒,但杨绍泉却发现,张学良在吼出这几句话时,眼里满含着泪水。这个沅江边上的船工,越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见于凤至在一旁悄悄给他递眼色,让他离开,杨绍泉哪还敢多留,连忙转过身,惶惶然跑着下了楼。

    其实,张学良的怒气哪里是冲杨绍泉而来。第二天上船,张学良仍像平日一样,显得沉稳、平静,有鱼上钩了,还会发出几声笑语。时到中午,厨师送饭上船,张学良扔下竹筒,连连招呼杨船工用餐。杨绍泉明显感觉出张学良有向他道歉的意思,反而显得更加拘谨,久久不肯近前,最后好不容易被这个“张老板”强拉着上了桌。自此以后,每逢江上午餐,张学良必让杨绍泉入座。久而久之,杨绍泉的拘束便慢慢消失。每日泛舟江上,望着青山碧野,张学良便同这位青年船工闲话聊天,谈笑风生。四十余年后,杨绍泉回忆起同张学良在一起的日子,仍感慨万端,说“张老板”年轻英武,是个十分和气、看重友情的人。

    1980年,已身染沉疴的杨绍泉老人还念叨一句:不知台湾岛上的“张老板”,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当年的船工?

    凤凰寺旁新立的“望江楼”,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是谁修了这座红柱雕窗的滨江小楼?

    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也不会说。人们只能从凤凰寺戒备森严的情形判断:此地来了位非同寻常的大人物。

    当时,一向宁静的沅陵已不仅仅属于古朴安详的沅陵人。由于日军入侵并步步进逼,沦陷区的许多工厂、学校均迁往湖南这块中国的腹地。1937年11月,上海失守,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撤退到了沅陵凤凰山,张学良便成了学校师生们的近邻。逢到他下山游览,漫步回寺,均要从学校门前通过。日子一久,难免引起师生们的注意:这个青衣蓝衫、拄着手杖的英武男人是谁?他身边秀发柳眉、神容高贵的女人是谁?为何每逢他们出行,总有那么多人前呼后拥,而且显然身上还藏有武器?

    越是得不到答案,师生们越觉凤凰寺里的邻居神秘。以后凡是张学良等人经过艺专,好奇的师生们便成群结队聚到学校门口,看他们前呼后拥地走过。张学良也不烦恼,有时甚至还漾着笑容,向他们点头致意。

    师生们绝对想不到,这个近在咫尺的中年男子,就是他们曾经欢呼过、通电声援过的张学良将军!

    他们想象不到,一头叱咤风云的猛虎,竟然会被幽禁于这个远山旮旯之中。

    大将军出谋御匪

    当无情的现实一再证明,重返政坛、驰骋疆场之梦已成泡影之后,张学良便以超然姿态安处凤凰山中,走山访水,望峰息心,体味人与自然间那难以言传的“灵犀”了。他自小从军,辗转征战,形成了豪爽旷达的军人气质。现在,幽闭深山,隐身古寺,感受着庄严静穆、清远幽秘的大自然注入的启悟。凤凰山算不得名山,凤凰寺也无甚名气,但日日置身其间,听云外钟声,伴空谷鸟鸣,自然风景与人生况味、宗教气氛糅合一起,在这位失意名将眼前,构成了他从未感受过的独特深邃的古朴境界。

    凤凰山已成为张学良隐世的桃源。

    就在他性耽山水、流连旷野之际,沅陵城中突然传出噩讯,土匪即将攻城!

    自清代以来,湘西是出了名的土匪窝。由于官府压榨,豪绅强夺,许多乡民不堪生存,三五一伙,相结成群,干起了劫寨掠财的营生。一些不务正业的流氓也混迹其中,打家劫舍,强夺民女,湘西一带,莫不谈匪色变。辛亥革命后,被打垮的军阀武装中,有些部分流落地方,沦为草寇。抗战中,又有些散兵游勇潜入山中,干起了杀人剪径勾当,这使湘西的匪患愈见加重,百姓视之如虎。

    当消息刚传来时,张学良并不以为然,于凤至更是不相信,说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田园景致同凶恶野蛮的悍匪联在一起。

    但刘乙光却十分紧张。凤凰山距沅陵县城不过几里,匪临城下,没准就会拐个弯,攻上山来,杀人劫物。要是张学良因之出了意外,莫说他一个刘乙光,就是十个刘乙光,也担待不起!

    也不管张学良信与不信,得到消息的当天,刘乙光便派人进城打探消息,第二天又派人去找了县城的保安司令。

    回话果然惊人:土匪的确要进攻沅陵,而且人数众多。当地百姓莫不人心惶惶,许多店铺均已关闭。县保安司令专门带话,要凤凰山做好防匪准备,他因要领兵守城,届时恐难以顾得山上,安全问题只有请刘队长自行负责。

    刘乙光顿感事态严重。他的特务队仅有三十余人,加上防守外围的宪兵连,也仅150人左右。若土匪真的纠合攻山,很难说不会出现差漏。这么一想,刘乙光冷汗直冒,当即将特务队中的几名组长和宪兵连的连、排长叫到寺中,商讨退匪之计。大家谋划一番,认为现在对匪情尚不完全清楚,上策应是固守防御,并将人分为两部:一部封锁山下通道,一部固守寺中。无论山下寺中,均要修建工事。为确保张学良夫妇安全,还须在寺内建一掩蔽部,若土匪攻上山来,迅速将他们转入其中,避过匪害。

    匪敌当前,所有人都不敢怠慢,赶紧开始挖修工事,修建掩蔽部。山上乱石多,沟壑纵横,修起来并不困难,仅半天时间,一个简单的防御体系便已建成,并部署好了兵力。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刘乙光便去请张学良前来巡视。他没有忘记,张学良出生于草泽之间,其父张作霖便发迹于绿林。张学良既有个马上枭雄的父亲,对绿林草寇的习性多少会有些了解。加之张学良在从陆军讲武堂毕业、擢任卫队旅旅长时,第一次的作战经历便是扫荡吉林、黑龙江的匪患,结果大获全胜。既然他能扫清两省土匪,那么对这湘西流寇,也定会有锦囊妙计。

    张学良到山上山下的工事巡视一番,说这么部署倒是可以,只是退敌战术须作改进。

    “土匪大都是乌合之众,不像正规军,打起仗来有统一号令,叫攻就攻,叫撤就撤。土匪才不这样哩!”张学良对刘乙光等人说,“土匪打仗向来是满地乱窜,躲躲藏藏,只要对方火力一猛,或者见了同伙死伤,就会胆怯得抱头鼠窜。我们人不多,山上山下兵力又分散,应该尽量利用地形地物,造成火力强大的声势,让他们根本不敢上山。”

    毕竟是将军,寥寥数语,便让众人无不叹服。“那您看我们怎么退敌呢?”刘乙光问。

    “土匪无论攻城攻山,大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地干。我估计他们现在未必弄得清我们的虚实,那我们正好来个奇兵退敌。”他说着扬起手中的拐杖,指了指树林山石。“反正我们在上,他们在下,守比攻易。”

    宪兵连长不明白张学良的意图,问究竟用何种方法最为妥当。

    “弄得好,可以一枪不放,土匪就会大败而回。”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就用这山上的木头石头退匪。”

    众人都愣愣盯着张学良。

    “《三国演义》你们大家都看过吧? 那里面有种作战方法,叫‘滚木礌石’,就是从山上往山下扔木头石块。1920年秋天我领兵在黑龙江剿匪的时候,有一次大部队出去了,山上只留下了一个排和指挥部,土匪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趁夜来攻。结果,我们就用‘滚木礌石’,把土匪打了个大败。现在我们又是在高处,石头木头都多得很,完全可以用这个方法。到时候你们看,声势大得很哩!”

    张学良这么一点,众人纷纷说好,立即去布置人员准备木、石。无论是特务队员还是宪兵,谁也没打过这样的仗,都觉得新鲜,干起来也分外带劲。天黑之前,一道道工事前,已堆满了被截成一段一段的木头和石块,有的大似吃饭的方桌。从树上砍下的茂密树枝,均按张学良的吩咐,全都堵在了通向山上的路口。

    一切准备停当,张学良又同刘乙光去巡察了一圈,感到若真打起来,飞滚下山的木头和石块亦会威胁到守在山下的弟兄。两人商议一阵,决定除少数人把守险道外,其余的一线守兵全都撤到山上,重点守住寺院外围。为防意外,刘乙光还派人守住了天桥,若发生紧急情况,张学良即可退至临江小岛,再乘船撤退。只要他不出问题,“老头子”或戴笠面前怎么都好交代。

    随着夜幕缓缓降临,凤凰山上笼罩着一派紧张气氛。所有人员都荷枪实弹进入指定位置;半山腰树上的两名观察哨更是凝神屏息,注意着山下的动静。

    根据安排,张学良夫妇照常在房中休息,若有紧急情况,将由警卫们保护转移。

    月凉如水,银色月光透过寺院细小的栅格窗,细细碎碎地撒到房中。灯早早就熄了,屋内屋外没有声音。张学良在房中坐歇一阵,确实无法唤来睡意,便披了一件夹衫,步出寺殿,来到院墙边的“临时指挥所”。

    正坐在一间小土房内抽烟的刘乙光见张学良走进,连忙起身劝张学良回屋,说万一打响或出现紧急情况,警卫们便于确定位置,对他实行保护。

    张学良呵呵一笑:“我身为军人,再说也比你们见过的打杀场面多。你们在外御敌,我在家睡觉,这成什么话! 再说心里有事,就是上床也睡不着觉。”

    刘乙光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无用,便将从寺里搬来的一把太师椅拉来让他坐了,自己在边上的一个小凳上坐下,陪着聊天。

    时值午夜,山下仍无动静。为驱逐倦意,张学良从刘乙光手里要了烟,边抽边同他低声闲聊。夜深人静,暝色无边,人的思绪也被牵得遥远。张学良细眯着眼,盯着手上暗红的烟头,讲起了他所经历的第一、二次直奉战争,奉军的整军经武,讲进剿曾是自己老师后又背叛的郭松龄,最后说到了皇姑屯事件,其父张作霖为日本人炸死,他千里迢迢,伪装成士兵,从河北邯郸返奉奔丧。言及他乘坐的火车通过京奉、南满铁路交叉点那个张作霖遇炸处时,他探身窗外,神色惨然,心中充满了对日寇的仇恨。

    “日本人于我有占土杀父之仇,你说我怎么能不对他们恨之入骨! 我在西安举事,亦不过是想劝委员长坚定决心,号召民众奋起,与日本决一死战! 可是,没料想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

    张学良声音哽咽,难以说下去。透过斜照的月光,刘乙光发现,张学良眼里已泛起闪闪泪花。这是他头一次听张学良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次听他说起西安事变,很有些兴奋,但又不便插言说什么,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随着一声鸡鸣,东方现出了鱼肚白。紧张的夜晚熬过了,土匪连个影子也没出现。众人都从工事里爬出来,准备回房休息。张学良走出土房,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向远处瞭望一阵,对刘乙光说,现在恐怕还麻痹不得,我们对土匪的情况不摸底,还不能完全排除土匪白天摸上山来的可能。刘乙光想想觉得也是,便传令特务队和宪兵连,一半人回去休息,一半人继续守在工事里,以防不测。

    白天平安过去了,第二个夜晚仍平安无事,大家都放心了许多。为摸清情况,刘乙光派许建业和两个特务队员到城里找到保安司令,才知土匪已了解到沅陵内外有严密戒备,故放弃了攻城计划,重归山林了。

    凤凰山又重归于平静。

    但张学良却没忘记那些堆在山上的滚木礌石。他带着几名警卫来到寺外的一个工事前,要大家试试这些古人用过的退敌武器究竟有没有威力。警卫们都是年轻人,两天前为准备这些玩意累得衣衫汗湿、精疲力竭,却没有见识过这些木石攻敌是怎样一番情景。听张学良这么一说,立即有两名警卫走上前来,将斜在工事前的一块足有上千斤重的大石头拼命往下一推。巨石顺山坡翻滚而下,到半山腰和石壁相撞,又飞弹而下,跃跳着腾向江心。只听“嗵”的一声巨响,巨石落水,溅起一根粗大的水柱,飞溅的水花闪着银色的光亮,散布到几十米外的江面上,情形蔚为壮观。众人都乐得连连拍手。

    又有两名警卫上前,欲推另一块石头,张学良一扬手,说声:“让我来!”几步赶到了工事跟前。

    “副司令,这石头重得很哩,你可千万别伤着了。”一名警卫劝说道。

    “我还就是要试试它的重量哩!”张学良笑着回答,“这些日子老是闲着,骨头都觉得生锈了,推推石头,正好活动筋骨。再说,看飞石入江,浪花飞溅,也是一种乐趣呀!”说完,运足力气,将一块大石头推下山去。随着骨碌碌一阵响,江面上又开起一朵银花。

    凤凰山御匪一仗虽然未打,但张学良无意间却找到了“滚木礌石”的新奇玩法。一连好些天,凤凰山上都有木石滚落的嘭嘭声,平静的沅江亦不再平静。

    于凤至有时也来到寺外,观看丈夫同警卫们玩推木石的游戏。一看见丈夫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她便忍不住说:“又犯小孩的傻气了!”只有她最清楚,正是凭了这种“傻气”,张学良才得以打发掉这空虚寂寞的“管束”岁月。

    可是,“管束”岁月何时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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