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秘史-漂泊无定的迁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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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漂泊无定的迁徙

    住进了段祺瑞的黄山别墅

    汽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张学良和夫人乘坐宋子文赠送的那辆高级防弹轿车,行在车队的中间。行前张学良向刘乙光提出,能不能将出发时间推后一天,他再去看看千丈岩的瀑布,听一听妙高台林间的鸟啼莺鸣。刘乙光面有难色,说现在局势很不稳定,南京方面已来过电报电话,一再催促起程,若滞留引发出问题,他万万担待不起。张学良一听,也不好再使这位“秘书”为难,便同意按计划如期起程。

    虽是深秋,但雪窦山中仍是林木丰盛、姹紫嫣红的景象。开车时是清晨,太阳还未出来,淡淡的雾霭组成一片帷幕,罩住了雪窦山挺拔的山峰。张学良透过车窗,用若有所失的目光望向远处,十分想再看看留下他无数足迹、无数幽叹与哀怨的山间小径和林中古亭。于凤至见丈夫目光虚茫、形容黯然,便伸手理了理盖在他膝上的毛毯,轻唤了声“汉卿”。

    张学良看了夫人一眼,又扭头回望窗外。不一会儿,车队开进一个窄窄的山口,张学良知道,这是要出入山亭了。他从车座上挺直身,对司机说道:“停一下,我再看看。”司机连忙踩定刹车, 嘎的一声停在“御书亭”前。后面的汽车不知何事,车上的人纷纷探出头来观望,只见身着玄青长袍马褂的张学良从车中踱出,走入“御书亭”中,久久地凝注着亭内巨碑上宋理宗所写的四个大字“应梦名山”。末了又抬眼望望后面叠嶂生云的山峰,立了约莫两分钟,这才又返回车内,车队继续前行。

    后面车上的两名警卫一直注视着张学良的举动。待车又开动后,一名警卫说:“副司令这人恋旧,舍不得离开这里呢。”

    “屁!”另一名警卫反驳道,“他张学良是个敢捅天裂地的人物,这小小的雪窦山禁了他那么久,现在离开哪有不庆幸之理。刚才他是在向这片山水道别呢。”

    从溪口到歙县,有五百多公里,沿途交通状况又不甚好,车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一天只能行一百来公里,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才开到黄山脚下。

    刘乙光和副队长许建业行前便有分工:由刘负责张学良夫妇的安全,许建业则乘车队前的第一辆小车打前站,负责安排张学良夫妇的食宿。车队经嵊县、东阳、义乌、桐阳而行,所过之处大都是乡村、小镇,景象凋敝,时常可见逃荒逃难的人,要想找比较干净整洁的房屋给两人下榻,是件极难办到的事情。每到一处,许建业便带着两名警卫,探看镇上村里是否有青砖绿瓦的大户人家或铺面整洁的旅店,看中合意的了,便进去同主人商谈借宿。旅店尚还好说,即使上房住了客人,只要付出几倍的租金,店家总会笑吟吟地把人迎进房中,端茶送水,周到热情。但若找不到旅店,便只有找乡绅地主家借宿,善言好语游说一通,再让警卫们露露腰间掖着的手枪。主人即使不愿,却也害怕行强,只得接过钱来,嘟嘟哝哝地腾房搬屋。

    即便是选的最好的住处,其实也都十分简陋,走进屋来,便会闻到浓重的潮气霉味。抬眼一望,四处灰尘遍布,顶上屋角皆可见到一圈一圈的蜘蛛网。张学良过惯了军人生活,风餐露宿的日子也有过体尝,所以对路途上的艰苦还能适应。于凤至就不同了。她从小锦衣玉食,嫁给张学良后更是生活优裕,婢仆成群。居留英国,她的生活方式也有了些洋化,很难容忍恶劣的卫生条件和颠簸不止的旅行。但是,一路上虽然很难有遂意的时候,于凤至却没讲半句埋怨的话,也没做出过任何厌恶的表情。对这位深明大义的女性来说,只要能陪着丈夫,即使就这么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车到歙县时,正是薄暮时分。夕阳隐去,险峻雄伟的黄山在暮霭中显得幽暗苍凉。见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众人都有些兴奋。国民党歙县县政府早已得到通知,已派人在路口等了两天。车队一来,县长便立刻出迎,领着车队上山,直奔早已选定的居处。

    汽车沿盘山公路缓缓而行,到半山腰便见一块平坦的旷地,再往前拐进个岔道,便见到了一幢覆掩在苍松翠柏间的大别墅。

    “这是当过总理的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别墅,叫‘居士林’。”县长一边下车一边介绍。“这是他晚年修建的,本准备用来拜佛念经,可是,他却没来住过一天。”

    “我们来以前有人住吗?”刘乙光打断县长的介绍,问道。

    “前些日子,这里一直是些受伤的空军军官住,来疗养的。接到上头指示后,他们都搬走了。这边上的温泉区也封了,专等着留给你们用。”

    刘乙光“噢”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和县长一道,簇拥着从防弹车中走下来的张学良夫妇,进了别墅。里面装设古朴典雅,花园亭阁、回廊画栋,十分宜人,而且除正房外,两边尚有许多宽大的客房。刘乙光和许建业都十分满意,挑了正房让张学良夫妇住进,又安排些警卫住在两厢,而他们两人则住在了张学良夫妇的隔壁一间全是中式布设的书房。

    虽然旅途劳顿了一个星期,但经过一晚安恬的睡眠,张学良显得精神抖擞、神采焕发,一大清早便起来,凭栏仰望险峰峻岭,看云海从山间飞渡而过。吃罢早点,刘乙光来请示,问是在家歇息还是登山游览。张学良不假思索,当即便说:“当然是游览。在车中颠了一个星期,闷死人了。到了山上,也该好好地透口气。”说罢扭头去看于凤至,见夫人仍是一副慵倦的模样,便吩咐刘乙光,说夫人这些天过于劳累,安排她好好地再休息半天,上午游山就不要去了。于凤至感激地望丈夫一眼,说:“下午我再陪你游山。”

    黄山是著名游览胜地,层峦叠嶂,异峰挺突,险峻雄伟,山间云海、温泉、奇松、怪石,奇异壮观,引人入胜。历代的达官显贵、墨客骚人,都常流连于此,或镌碑建亭,或赋诗作词,山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一段故事佳话,都可寻见古人的巡游踪影。

    为方便张学良在山上游览,歙县政府专门派了一位熟悉黄山名胜古迹的人住在山上,随时进行讲解或充当导游。张学良叫他来同自己走在一起,一同去了练江南岸的太白楼和长庆寺塔。太白楼建于唐代,依山傍水,古雅飘逸,相传是李白当年饮酒赋诗之处。长庆寺塔是北宋时建筑,四面券门,门洞有石雕莲瓣佛座,微风吹来,檐口所悬的铁制风铎,叮当作响,十分悦耳。张学良对这两处古迹都看得十分认真,不时问这问那,有时还站下来念堂中柱前的楹联或诗词,兴趣盎然,久久不忍离去。

    蒋介石的电话打到了黄山脚下

    到达黄山的第三天,张学良正游山归来,欲去温泉洗个淋浴,却见一辆吉普车飞也似的奔来,冲过别墅大门口的警卫,停在别墅门前。警卫们在后面一边追一边掏枪,大喊:“站住!大家快散开!”

    张学良、于凤至和一旁的刘乙光都大吃一惊,想要躲避已经没有可能。汽车“吱”地刹在众人面前。刘乙光抢上一步,挡住张学良,惊恐地望向车内。却见车门“砰”地打开,急匆匆地跳下一个面皮白净、身着长衫的年轻人。一看眼前的阵势和后面追来的警卫,他知道是误会了,忙拱着手连连道歉,亮着嗓子大喊:“我是歙县县政府的人,要找刘秘书,刘秘书!”

    这时,后面的警卫已经赶上,狠狠地揪住他的双臂,又仔细搜了他的身上和汽车,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刘乙光吁了口气,上前一步,打量着年轻人,扬手让警卫把他放开,说:“我就是刘秘书。什么事?”

    “哎呀,快!快!”年轻人边说边用手抹额上的汗。“南京官邸来电话,说蒋委员长要和你讲话,电话还放在那儿等着呢。县长要我马上赶来,刚才多有冒犯,对不……”

    听说是蒋委员长要找他,刘乙光眼睛一亮,顾不得听来人道歉啰唆了,匆匆走向尚未熄火的吉普车,又招呼一名警卫随他上车,喝道:“快,快开车!接电话!”

    汽车风驰电掣般顺山道而下,直奔歙县县政府。县长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刘乙光一到,便领着进到办公室,拿起已等候多时的电话。

    电话确是南京打来的。一名侍从室人员在电话里问询一阵后,便传来了蒋介石浓重的奉化口音。刘乙光立即挺直身子,啪的一声立正。

    “你们在路上走了几天?为什么没有消息?”蒋介石的声音明显流露出不高兴。

    “报告委座,路上交通不好,一共走了六天。我们沿途都在想同南京联络,但一直找不到通讯的地方。”

    蒋介石“噢”了一声,又问:“汉卿在路上好吗?”

    “副司令很安全,精神也好。请委员长放心。”

    “你们在黄山住的地方怎么样?”

    “很好。住的是段祺瑞以前的房子,条件很好,很安静,安全上也没问题。”刘乙光大声说。

    “那就好,”蒋介石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你们一定要照顾好汉卿。以后的行动由戴局长布置给你们,要随时向我报告,免得我挂心。”

    “是!是!请委员长放心!”

    蒋介石挂上了电话,听筒中一片寂静,只有“呜呜”的电流声。但过了好久,刘乙光才放下电话。

    回到段祺瑞的别墅,刘乙光便径直进了张学良的房间,告诉他刚才是委员长亲自来的电话。

    “有什么新的指示啦?”张学良问。

    “委员长问了副座在路上的情况,要我们好好地照顾你。还说以后的行动要随时向他报告,以免他在南京挂心。”

    “委员长倒是很关心我的啊。”张学良说道。

    “是啊,”刘乙光接口道,“现在正抗战,委员长日理万机,可还专门把电话打到了歙县。足见副座在委员长眼里不一般哩。”

    “是吗?”张学良淡淡的一声,既像是在问刘乙光,又像是在问自己。

    离别墅不远,有一处远近闻名的温泉。泉水自山间石洞而出,溪流般蜿蜒而下,注入山口间的一处平潭。无论春夏秋冬,潭中皆是滑水盈壁,热气氤氲,而且泉水还可养身治病。早在五年之前,这个温泉区便被国民党军队控制起来,作为高级将领或有功之臣们的疗养地。张学良来时,这里正住有一些受伤的空军军官,每日必到温泉中浸泡划游一阵。张学良到达的前两天,这里便接到命令,这个温泉区将划给张学良专用,外界任何人不得进入。张学良每天除了到风景区游览之外,便是到温泉浸泡洗浴,有时一天要去三四次。偌大的温泉顷刻间竟变成只一人可以进出之地,这引起往日常来洗浴的空军军官们的不满,背地里议论纷纷。可是没过几日,他们便注意到,这位曾经纵横捭阖、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帅,此时已身陷囹圄,处于严密的看管之下。虽游山玩水,闲庭缓步,却难解其心头之愤、眉头之怨。于是,军官们便转而对这位独享温泉的将军同情起来。一天,趁着张学良上山游览之机,五六名空军军官靠近过来,想同他接触攀谈,但跟在张学良身边的警卫不由分说,将众人同张学良远远地分开。有天傍晚,几位空军军官黄昏漫步,正好走到了段祺瑞的别墅跟前。远远地看到张学良正在花园中闲坐,军官们便向门口的警卫提出,想进去同张学良闲聊几句,哪怕是请个安、问候一声也好。刘乙光闻讯,急匆匆从屋内赶出,厉声将众军官斥退,并声言若以后再来纠缠,将通报他们的部队,给予最严厉的处分。

    来黄山几日,虽风景秀丽、古迹遍山,但日日登临,难免有些疲乏;而歇息下来,闭门不出,张学良又颇觉无聊。他总想找点事做,消遣一番。遗憾的是,附近没有他所喜欢的运动场。赵一荻走后,他下棋又找不到对手,心里颇觉烦躁。一天,游览归来,他在山脚下见到几个黄山农民正兴冲冲地在河中抓鳗鱼,那种奇特的方式顿时引起他的兴趣,引得他在河边蹲了大半天。回来之后,他便告诉许建业,说第二天他要下河去,让许副队长给他挑两个年轻手快的,一同去捉鱼。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提着油浸过的白米,下到山脚的小河中,学着当地人的办法,先用石头在河边堆起一个圆圈,在顺流的一头留下一个大缺口,然后掏出米来,撒到圆圈中间,静候鱼儿上圈套。约莫过了近两个小时,他们动手将缺口堵上,跃入圈中,七手八脚地摸鱼。这一招还真灵,不一阵,二十几条鳗鱼便被捉拿进桶中,另外还有许多肥大的黄鳝。张学良像打了胜仗一般,高兴得手舞足蹈,吩咐警卫将鱼送进厨房,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鱼菜。吃饭的时候,他不停地给于凤至夹鱼,口中不住地说:“多吃点,多吃点,这是我捉来的呢。”其欣喜兴奋之态宛若孩童一般。

    1937年12月13日,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陷落,日寇攻入这座古城,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全国气氛顿变紧张。沿苏、皖一线,国民党败军不断,散兵游勇随时可见。黄山附近的情况也渐现混乱,有的国民党士兵擅离部队,携枪躲进黄山,山上开始出现抢劫、杀人的案件。根据国民党的战略态势分析,日军在攻下南京之后,将逐步向西扩展,歙县一带将首当其冲。

    一连几天,刘乙光都心情紧张,坐立不安,不停地到县城打电话,探消息。12月17日,戴笠终于打来了电话:立即离开黄山,移往江西萍乡暂住。

    历时仅10天的黄山之旅结束了。

    从黄山到萍乡

    从黄山到萍乡,不过两天的路程,但行走得却极为艰难。公路上,拉着伤兵、辎重的大卡车纷纷西行。有的车不管路上行人的拥挤,一路鸣着刺耳的喇叭,东偏西倒,呼啸而行,大路上人马拥挤,撤退的部队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冒着滚滚烟尘艰难地蠕动,不时可听见小孩的哭声和乱哄哄的吵闹声。为免生意外,刘乙光在张学良防弹车的一前一后,都布置了荷枪实弹的宪兵,防止敌机空袭的高射机枪也在车顶架起,阵势颇为慑人。

    张学良坐在防弹车中,一直闭目沉思,偶尔从车窗向两旁望望。他是带过兵的人,近日虽无法知道整个战局发展的情况,但从眼前的景象他便可以推测出,局势已经十分严峻。坐在他身旁的于凤至心神不安,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又望望丈夫。

    “汉卿,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

    张学良神容严肃,两眼定定地望着前面,一辆军用卡车上,十几个国民党兵倒坐车中,两脚垂出厢板,边走边大声吆喝。“兵败如山倒,兵荒马乱哪!”张学良低沉地说了一声,然后叹息着闭上双目,仰靠在车座上。

    车行两日,到了江西萍乡。

    萍乡是个山城,地势偏僻,交通不便。许建业先于车队一天出发,跑遍整个县城,都难于找到一个合适安顿张学良夫妇和宪兵、警卫的地方,直到大队人马到达,这才无可奈何地包下了一个外形古旧、上下两层的旅馆。许建业有些不安地来见张学良,说实在是没有办法,请副司令给予宽谅。张学良一听,有些生气地打断他:“这是什么话!抗战期间,哪还管得上什么舒适不舒适。我是军人出身,睡地铺的事也干过,不要把我看成个洋佬阔少。”

    许建业虽然挨了骂,但心里却很为张学良这种态度和精神所感动。第二天,他又带上几个人,跑到萍乡城外去寻住处,终于在距县城三四华里的一个山脚下,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居处。这是一幢砖石结构的两层小洋房,依山傍水,四周是一大片茂盛的林木。洋房前面,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黄桷树,伸展的枝叶像把硕大的绿伞,覆掩着房屋和前面的一片空地。楼房的侧面,还有一条小河,在古树前绕了个弯,蜿蜒而去。在这个穷乡僻壤能见到这么个幽静雅致的地方,许建业根本想象不到。经过打听,方知房屋的主人姓李,是萍乡当地人,曾是北京清华大学的教授,现在年老退休,带着夫人和儿女回到故乡闲居。

    当许建业找到李教授,提出租用这幢小洋房的部分房间,安排给一位长官暂住时,李教授颇为犹豫。李教授有个女儿,叫倩玉,肤色白皙,聪颖伶俐。她从小在北京长大,讲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对突然从大都市搬到乡间幽居很不习惯。听说有人要来这里借住,这位生性活泼的少女当即便高兴得连连拍手,非让父亲同意不可。李教授夫妇架不住许建业的再三游说,同时也耐不住女儿的死活纠缠,只得勉强地表示了同意。

    当搬迁去小洋房的事报告给刘乙光时,他反倒有些犹豫。李教授在北京待过多年,儿女又都长大成人,他担心他们会有复杂的政治背景,给安全和保密带来些麻烦。但旅馆的条件又实在太差,不要说张学良夫妇,就连他自己也难以忍受。于是,他让许建业带着另一名特务,专门去到国民党县政府,了解有关李教授在北京和当地的活动情况,以及与他一家有染的社会关系。调查结果很令刘乙光满意:李教授一家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对党派活动没有任何热情,李家迁来萍乡后,孤门独处,与外界极少往来,在安全和保密上不会牵惹任何麻烦。

    这样,到萍乡后的第四天,张学良夫妇、刘乙光、许建业和另外四名警卫,搬去了李家洋楼,其余警卫和宪兵仍住萍乡旅馆,负责外围安全警戒。

    能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住进一幢安静舒适的洋楼,很令张学良高兴,对李教授也十分感激。刚刚安顿下来,李家小姐倩玉便来看望,对于凤至随身携带的许多新奇玩意儿,充满好奇地问这问那,银铃般的笑声为经过了旅途劳顿的人增加了不少轻松气氛。李小姐读过初中,在教授家长大,耳濡目染,也算得是知书识礼,刚来两天,便同张学良夫妇混得很熟。按照原先戴笠给特务队下的命令,任何外界的人不得同张学良接触。但由于事前对李家作过调查,李教授夫妇又十分谦和,倩玉也天真活泼,特务们便少了戒心,任他们一家同张学良夫妇随意交谈往来。当然,李家的老少绝对想象不到,这个身着棉袍,同他们海阔天空闲聊的中年男子,会是威名赫赫的张学良将军。

    于凤至居住英国时,开始喜欢上流行歌曲,回国时专门带回一部留声机和许多唱片,一静下来便听唱片消遣。婉转的歌声、优美的旋律使自幼喜爱唱歌的李小姐大开眼界,百听不厌,有时一张唱片已经听完,李小姐仍意犹未尽,请求于凤至将唱片再放一遍,甚至两遍。于凤至见自己喜欢的唱片能在乡间遇到知音,也十分高兴,对李小姐自然就有求必应了。有时于凤至要陪张学良外出游览,便索性让倩玉搬走唱机,让她独自听个尽兴。

    乡居的生活固然平安宁静,但身处变乱岁月,大敌当前,作为军人却不能挺身而出抗敌救国,这令张学良的情绪变得十分低沉,有时听见于凤至放唱片也要干涉,或叫她把音量调小。李小姐听了便很为于凤至抱不平:“张先生你也真是的,夫人放的音乐那么好听,你怎么就会不喜欢?”

    倩玉是小姑娘,张学良犯不着与她斗气,便回答说:“小孩子知道什么,那边一吵,就影响我的情绪,影响我思考问题。”

    “哟—”李小姐拖长了尖细的嗓音说,“看不出来张先生还是个思想家呢。将来不定会当上个大人物吧?”

    对倩玉的揶揄,张学良只得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独自出门来到大黄桷树下,看河水畅流,林鸟啁啾,心思也飘得更为邈远。

    萍乡自古以来一直闭塞,除一座建于唐武德年间的文庙和一座普通禅寺杨岐寺外,就再无甚别的古迹名胜,与雪窦山和黄山相比,几乎没什么游览价值。刘乙光知道张学良成日待在屋中感到憋闷,于是,便让宪兵和警卫们一齐动手,在离李教授家不远的一片空地上修了网球场,让几个身手好些的警卫陪着张学良打网球。但运动哪能排除张学良心中的烦忧,加之警卫们的球艺都在他之下,玩上几天,便再也提不起兴趣,很少在球场上露面了。

    萍乡产煤,出县城不远就有个大矿场,那里的煤堆得似山一般。张学良自小在东北长大,到过许多矿山,自己却从来没机会下到矿井中领略一番地下的情景。现在既然闲待在地上没事,何不到地底下转转,看看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知张学良要去矿井,刘乙光连忙赶去矿上同场方联系,说有位大人物刚出洋归来,暂居此地,对煤矿很有兴趣,希望到井下参观参观。场方一听自然表示欢迎,工人们听说有大人物来矿上也很兴奋。刘乙光当即便拿到了好多套下井用的工作服、安全帽和井下照明用的小手电筒。

    参观那天,张学良显得很高兴,他率先套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由矿长领着,坐上小火车进洞。

    这是个已开发很久的煤井,洞很长,一进去便黑得不见五指。众人在沉闷的黑暗中,耳听着小火车单调的隆隆声,一直穿行了十来分钟,才到达了点着油灯的采煤点。走下小火车,张学良才发现,这里比地上不知要单调无聊多少倍。除了歪歪斜斜支撑着煤洞的木柱和黑黝黝的煤块之外,这里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由于洞很窄,又离地太远,洞里空气十分恶劣,没待上一阵便觉胸闷气紧,呼吸困难。张学良早已没有了下洞前的兴趣,招呼刘乙光离开煤洞。参观煤矿的事也就此结束。

    走出煤矿好久,张学良才开口说话:“想不到煤矿工人这么辛苦。”

    “这还不算呢,”身旁一名警卫接口道,“有的矿井里进了水,工人采煤要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若是哪口井里发生瓦斯爆炸或者坍方,里面的人就全都完了……”

    刘乙光白了那名警卫一眼,没让他再往下说。但对于煤矿工人的艰难,张学良今天算真正有所体验了。

    山洞探险

    南方的冬季,阴冷多雨。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天空中沉重地徐徐地移动。有时天幕散开,露出像是在沉思的冷冷的晴空,让人倍感苍穹的破碎。大地沉没在泥泞和潮湿的空气里。星罗棋布的村落、河谷、山峰,在萧瑟的冬日里变得十分苍白,整个世界都有一种愁惨的气氛。

    张学良闷在屋里已有好几天了,有时他半天半天不说一句话,只似看非看地翻弄着面前的几本画报杂志。他的情绪也感染了大家,警卫们都显得无精打采。留声机也不再唱歌,于凤至整日整日地陪着丈夫,不断地挑起话题,又不断被他哼哼哈哈的答复弄得没了兴致。她心中好些怨叹,却又不能说出来,不得不去找刘乙光这个“秘书”,说无论如何得想点办法,调动调动张学良的情绪,千万别让他闷出病来。

    这几日见张学良这般闷坐,刘乙光也颇感焦急。自从蒋介石指定由他看管张学良,他便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同这个比自己尚小几岁的被贬长官连在了一起。戴笠曾明里暗里多次对他说,由于张学良的特殊身份,只要看守工作能让老头子那里满意,那他的提职晋升绝对不会有问题。但反过来呢,刘乙光心中暗想,如果他“严加管束”的这个人出了问题,有了闪失,那他不仅提升无望,弄不好还会丢了饭碗,甚至被别人“严加管束”。于是,刘乙光在对张学良的监管中分外小心,一切秉承“戴老板”的旨意行事:随时报告他的言行;报告他同外界的联系;预防他自杀轻生,对于他的身份向外界严加保密;在安全上做到万无一失。他给自己确定了一条最基本的原则:只要不违反南京的禁令,张学良怎么高兴他就怎么去做,他愿意怎么寻乐就让他怎么去尽兴,反正军统局每月要给他拨养一个团的经费。另外,张学良本人还有大量的财源。将近一年来,蒋介石对他的“管束”工作十分满意,明令不准再换他人。戴笠在前不久同他通电话时,已经暗示在考虑给他由中校晋升上校的问题。这更令他劲头倍增,十分卖力地为张学良跑前颠后。他相信,只要张学良这个人不出问题,那么,不出年底,他的领口上一定会别上两杠三星的军阶。

    其实不用于凤至求他,他已在考虑如何让张学良高兴起来的事了。于凤至刚走没一会儿,他便把警卫兵召集起来,要大家想想办法,使副司令走出屋子,高兴高兴。

    众人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有个叫胡祥林的警卫把大腿一拍,说:“副司令这个人敢作敢为,越是险的、奇的事,他越有兴趣。我知道有件又险又奇的事,不知队长会不会同意?”

    “你说吧,”刘乙光鼓励道,“只要能引起副司令的兴趣就行。”

    “前些天我听当地有人说,萍乡西门外有个山洞,可以一直通到湖南的安源县。但这儿从来没人敢进去过,因为传说洞里藏有毒蛇猛兽,凡进去的人,没有一个生还。”

    胡祥林说得有些玄乎,刘乙光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他不相信世上会有鬼怪神灵,至于遇到毒蛇猛兽,那不要紧,有的是武器,再凶猛的野兽,也敌不住几支冲锋枪的扫射。

    刘乙光将山洞的事向张学良一说,果然引起他极大兴趣,立即嚷着说明天就去,叫刘乙光吩咐警卫们准备探洞所用的武器和物品。张学良突然高涨的情绪也感染了刘乙光,他当下便去布置人员,并找了一个当地人充做向导。

    第二天吃过早饭,探洞的警卫们带着手枪、冲锋枪、火把、手电、木材、鞭炮、绳索等集合于黄桷树下。张学良上前检查了一番,又同那个当向导的老头闲聊了几句,便像是要去完成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业一般,气昂昂、虎威威地领着一行人向山洞进发。

    山洞距萍乡西门约有三里多地。山上险峰奇异,怪石嶙峋。由于一向有关于毒蛇猛兽的传说,很少有人靠近这里。洞前野草茂密,苍苔覆地,两株弯曲的柳树手臂般地长在洞沿,葳蕤委地。由于到洞口没有路,两名警卫便挥动手中的弯刀,在荒草间砍出了一条小径。

    在柳树下略事休息后,众人一起来到洞口,并搜寻附近有无野兽的踪迹。洞口无风,较之洞外略显温暖,一条小溪从洞边的一条石缝兀然而出,潺潺流向洞内。警卫们仗着人多,又有武器、火把,争着要进洞探险。张学良站出来止住大家,说:“大家切不可莽撞。这洞内到底有什么,谁也说不上来,贸然钻进去,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意外的事。我看先把鞭炮丢进去,要是有野兽肯定会有反应。”说完便命警卫们点燃鞭炮。

    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之后,洞口飘出了浓浓的蓝烟,却未见到有任何野兽的动静。大家这才举着武器、火把钻进洞中。洞口一段,四五个人能并肩同行,但越走越窄,到五十来米处,竟只能容一人通行。大家略略商议,决定让两名警卫手持冲锋枪走在前头,张学良紧随其后。洞里的路坑洼凹凸,行走极为困难,加之阴暗潮湿,又有恐惧心理,所以前进甚为缓慢。往前又走了约半里路,山洞豁然开朗起来,阳光透过顶上的岩缝照射进来,惨白耀眼,如同探照灯一般。大家稍稍松了口气。

    忽然,一个举着火把的警卫蹲下身,指着地上连声惊呼。大家连忙围上去,发现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泥土,上面有许多宽大有齿的脚印,而且从泥土松动的情况看来,显然新印上不久。“这里肯定有猛兽!”举火把的警卫惊恐地说。其余几个警卫也面面相觑,不知是进还是退。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张学良。

    张学良蹲下来,再次看了野兽的脚印。从印迹上看,这不像是一般的野兽,泥土被压得那么深,说明野兽是庞然大物,而且,好像还不止一只。如果这野兽是狮子、老虎或熊的话,那么,任何形式的遭遇都会使人类在这个狭长的山洞里处于不利地位。张学良又望了望几名警卫,见他们好像都畏畏葸葸,没有人表现出那种他所期望的敢于一搏的勇力。看来,只得中途罢兵了。

    “算了,咱们回去吧。”他低沉地说,又望了望一片漆黑、深不可测的山洞。

    一场“探险”就此告终。

    但张学良仍意犹未尽,一连好几天都在同几名去过山洞的警卫谈论那个山洞。“我看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一次,”张学良说,“带上些手榴弹,再扛挺机枪,一见野兽就开火。没准儿我们还能从那洞里发现点新奇玩意儿呢。”

    刘乙光见张学良情绪有了好转,心里便踏实了许多,至于还去不去山洞已经不再重要。也许正是这种意犹未尽的劲头,才能诱发出张学良的兴致,使他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哩。

    别萍乡

    连绵的雨,开始笼罩整个萍乡。天空中铅云密布,地上一片泥泞。连着好些天,人们的耳边都只有淅沥单调的雨声,眼前一片蒙蒙烟雨。不仅张学良,所有的人,包括刘乙光、许建业,还有李教授、倩玉小姐,都陷入情绪的低潮之中。

    南京陷落之后,国民党政府的要员们开始纷纷西逃,国民政府迁都山城重庆。蒋介石的威势随着他逃离龙盘虎踞的紫金山,变得衰竭虚弱了。惊魂甫定之际,他自然还顾不上与刘乙光联络,萍乡的一举一动都由戴笠通过电报进行遥控指挥。

    这时候,张学良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由于缺乏维生素B,他的双腿时常肿胀,有时连脚背都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于凤至急得团团转,让刘乙光从城里请了个医生来。医生的诊断很简单,但又出乎众人的意料:缺乏营养,宜多吃蔬菜。张学良却对自己的病不以为然,说这是成天待在家里生出的“闷病”。“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多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血液流快一点,就会没事的。”接着,他不顾于凤至的反对,强撑着身子,到楼下的走廊走了几圈,边走还边对刘乙光说:“刘秘书,你看这太不公平了。弟兄们在前线打仗,流血流汗,我在后面闲得腿都肿了。这不行,我得多走走,多运动运动,一声令下,我至少还可以往前冲锋几步啊!”接着,他又走到坐在客厅的几名警卫中间,同大家谈起了当前的局势。“这是我们同日本人算总账的时候了!”他情绪激昂地说,“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蒋先生也说了,非打到最后不止!”说完,他神情凄惶地望着屋外的雨,久久没有吭声。

    张学良的抗战热忱使警卫们都十分感动。他们又想起中秋之夜他在妙高台赏月时所说的那番话,对这位身陷囹圄、空有一腔热血的将军充满了同情。有的警卫原以为“七七事变”和“八一三”上海抗战的发生会使张学良恢复自由成为旦夕间的事;可是,事过那么久,连南京都丢了,“自由”二字仍杳然无音,不禁也为张学良担心起来。

    “蒋委员长要放张先生的话,早就该放了,”有次闲聊,刘乙光对一名警卫说,“到现在还不放,那恐怕短时间内不会放了啊!”言语间也表示了对张学良仍受“管束”的遗憾。

    不仅刘乙光,许多警卫对长期这么看管张学良也感到不解和遗憾。“不给他东北军,也可以给他一个师、一个团嘛,”有警卫这么议论说,“至少还可以让他在战场上冲杀一阵,了却他收复故土的夙愿。这总比老这么闲着,还牵扯着我们大家在这儿无所事事好啊。”

    “委员长怎么想,谁也弄不清楚,”有位警卫说,“大人物间的事,复杂得很。张先生在很多人眼里是只上下不惧的老虎,恐怕有人担心放虎归山,后果可怕吧?”

    连着下了十几天雨,很难得地出现了一个晴天。虽然仍是寒风飕飕,但阳光毕竟使人的心情有了几许明朗。为了活动活动肿得麻木的腿,张学良提出到萍乡县城里去走走,并提出少跟点警卫,让他能像普通人那样在街上随便同人聊聊天,或者从与店铺老板讨价还价中寻点乐趣。刘乙光想了想,感到萍乡是个僻壤,政治空气亦不浓,自来后从没在安全上发现过任何问题,于是便同意了张学良的要求,派两名便衣警卫陪伴张学良夫妇,后面再远远地跟上两名便衣宪兵,以防不测。

    从住的地方到县城,有三四里路。由于长时间雨水浸泡,地上泥土松软,一踩一个脚印,稍不留神,便会踩滑摔倒。于凤至怕出问题,想坐汽车到城口,但张学良却坚决拒绝,硬是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城口。虽满头大汗,但因活动了筋骨,他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

    逛萍乡城回来,张学良叫后面的警卫将两个大纸包放到桌上,打开一看,全是他从街上买来的花生和炒胡豆。

    “来来,今天我请客,咱们一边剥花生,一边吹吹牛,好不好?”

    大家见张学良心情好起来,都十分高兴,纷纷围上前来,说着笑着地吃起了花生、胡豆。楼上的房间里,于凤至的留声机传出了动听的歌声,间或可以听见倩玉小姐时高时低的伴唱和她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

    1月中旬,刘乙光突然接到军统局长戴笠的电报,要将张学良迁出萍乡,去湖南郴州。

    当刘乙光将搬迁的事报告给张学良时,他愣了好久都没说活。于凤至在一旁却显得有些高兴。“萍乡这地方太闭塞了,早点搬走也好。”她说道。

    张学良却叹了口气:“唉,日本人打来,比我们跑得还快。我们还没有住定,又要奉命跑了。那就再跑远点吧!”说完就去看墙上挂着的地图,不住地摇头。

    警卫们对要离开萍乡显得十分高兴。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大家窝在萍乡这个穷地方,又逢上雨季,山游不成,戏也没看上,想凑热闹又找不到地方,再加上张学良心绪不佳,常常阴着脸成天不吭一声,使日子显得十分压抑。尽管大家尚不知未来的新居处会怎样,但都抱有隐隐的感觉:绝对不会比萍乡差。

    倩玉听说大家要离开,当即便红了眼圈。在这一个月中,她同于凤至相处甚好,时常来张夫人身边小坐,听听留声机,听于凤至给她讲些英国的新鲜事。倩玉在北京长大,忽地来到穷乡僻壤,心中自然充满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于凤至倒确是给她解了不少寂寞,也开了她的眼界。现在,他们又突然要走了,怎不令她暗暗悲哀。于凤至见李小姐垂泪,也有些伤感。她好言劝慰一番,又送了几样她从英国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并说以后局势太平了,她还会再来看望她,倩玉这才稍稍平静下来,但告别时仍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安营扎寨苏仙岭

    从江西萍乡到湖南郴州大都是山路,盘山绕岭,一路坎坷颠簸。但路途上的景象要比从黄山到萍乡好多了,既没有那么多伤兵败将,也见不到众多扶老携幼逃难的百姓。也许是因为离开了萍乡的缘故,张学良久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些。

    临行前,张学良同刘乙光一起分析去郴州的情况时,都估料会在湘南地区待较长的时间,因此,刘乙光便令部下们沿途尽量多采购些生活必需品,以防郴州那地方购物不太方便。一路上,凡经过较大城镇时,车队都会停下来歇息一阵,买东西、吃饭、上厕所,而张学良和于凤至则忙着进商店收购羽毛球、网球、乒乓球。在萍乡时,虽修了一个网球场,但由于时常下雨,实际上没打上几次。张学良对郴州的条件抱有较大希望,总想在到达之前便对今后的消费作较充分的准备。但三十年代的中国,又有多少人能玩得上网球、羽毛球?大部分的城镇,包括有的县城,都见不到所要的东西。有的商店店员听人问起网球、羽毛球,竟茫然无知,反过来还问网球、羽毛球是什么玩意儿,让人啼笑皆非。有时运气好,碰上一两个商店有羽毛球或乒乓球,但多则十来个,少则一两个。张学良自然毫不犹豫,悉数收购。车到安仁县,张学良意外发现这里的商店居然网球、羽毛球、乒乓球都有,而且数量不少。他大喜过望,当下便让店员将存货全部搬到他的车上。及至付款时,跟随张学良的应副官拿出几张面值一百元的中央银行大票,没料想店员竟没见过这么大额的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张学良怕起误会,叫应副官另凑了些零票,这才结了账。

    1月底,车队进入了郴州境内。

    当时的郴州,瘟疫猖獗,满目疮痍,人称“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望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张学良大发感慨:“湖南这地方山清水秀,没想到房屋会这么破,百姓穿得会这样破烂。”

    车到临近郴州城不远的栖凤渡,碰上了率先一天赶到的许建业和他的“设营队”。许建业上前报告说,暂时还未找到合适的房子,天色将晚,当天只好住进栖凤渡一座很古老的宅院,“设营队”则再度出发,前往郴州觅房。

    刘乙光望望四处安静的环境和潺潺流淌的河水,又看看渐变暗淡的天色,只好表示同意,又到后面的防弹车上告诉张学良,说只有在这旧房子中将就一夜了。

    “行啊,军人四海为家,何况还有房住。”张学良很爽快地答应,又回头安慰夫人说,再忍耐几夜,等到了郴州再好好地休息。

    第二天,“设营队”回来报告说,在郴州历尽周折,终于在距城东四五里的苏仙岭找到了一座大庙,里面古屋甚多,现只有几个和尚居住。许建业认为,该处风景秀丽,空气好,距城又不远,从安全上来讲,易攻易守,是难得的好地方。刘乙光本人即是距郴州仅几十里远的永兴县人,对苏仙岭早有所知,当下便表示同意,让许建业先带人去收拾布置,他陪张学良夫妇随后赶到。

    苏仙岭是湘南胜地,山色秀丽,万木葱茏。相传西汉文帝年间,有一名叫苏耽的人在此修行,最后得道成仙。到了唐代,人们根据这一传说,在山顶修了苏仙观,这座山峰亦被人称作苏仙岭。山上奇峰异石,古松拔秀,有白鹿洞、三绝碑、玉溪、跨鹤台等名胜古迹。从白鹿洞至苏仙观要跨1760级石阶,两旁古松森然,称为苏岭云松,传说因苏母居山之西南,苏耽得道后仍日夜思念母亲,松为其情所动,枝叶遂伸向西南,故得名为“望母松”。

    苏仙观接近山顶,是四合院式的古老建筑,大小有二十多间房屋。这座庙宇建于唐代,清代又予重修。经一百来年的日晒雨淋,已是垣破壁颓。守庙的和尚大都住在庙中的西南角,院中荒草丛生,只有中间一条小径,通向寺庙的大殿。

    许建业带人沿庙宇仔细观察一番,决定让张学良夫妇住观堂东北角的几间住房,他和刘乙光紧靠邻室,其余警卫宪兵分住大殿和一些闲空庙屋,另安排部分宪兵驻守郴州城内,这样,平日的安全和紧急时刻的策应就都有了保证。

    翻修和清扫工作整整干了四天,这才将张学良夫妇迁来山上。张学良一边登山,一边欣赏着苏仙岭上的景色,眼界开朗,胸臆舒展,自觉比萍乡的环境好了许多,边走还边同夫人说着笑话:“苏耽当年能够在此修行得道,成为仙人,说明这里的山水非比寻常。如今我又要在这里修行了,不知将来能不能成仙升天呢?”

    “你要成了仙,我怎么办?也跟着你上九重天啊?”于凤至打趣地说。

    “不用,不用,”张学良笑说,“天宫寂寞,不胜萧寒,每年七月七日,我还得重返人间,与你相会哩。”说完爆发出一阵大笑。

    于凤至、刘乙光等人也都笑了起来。

    苏仙庙虽然破败,但经过一番整修,也还算是个整洁的居处,尤其是同萍乡李教授家狭小的房间比较,这里要宽敞多了。走进许建业已经为他们夫妇安排的卧室和会客室,张学良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便问书房在哪里。许建业将他领到另一间大房子,说这里是面积最大的一间房,过去大约是道士们的集体居处,现用来放书,正好合适。“另外,”许建业又指着与会客室相邻的一间小房,说,“我们还另给您准备了间小书房,即使晚间,您也可以在里面看书写字。”

    “辛苦你了,”张学良显然感到满意,对许建业称道一声,又吩咐道:“赶快叫人把书都搬到书房里去,把那张大地图也挂上,我想看看这些天局势发展怎么样了。”

    自卢沟桥事变之后,张学良对局势的关注与日俱增。常常手捧报纸,边读关于战局的报道,边查看地图,有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又沮丧得垂首不语,而且沮丧的时候要比兴奋的时候多。从黄山到萍乡,从萍乡到郴州的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注意收集购买各种报纸,连一些地方性的小报也不漏过。每日安下营来,于凤至因为疲倦,早早就歇息了,张学良却仍坐在汽油灯下,一张张地翻读报纸,有时直到月上中天,油尽灯残。

    在离开溪口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报纸成了张学良了解全国抗日局势的唯一消息来源。警卫们大都是心向抗日的热血青年,由于跟随着张学良,他们对于外界局势也不甚了了。于是便常来找这位打过大仗、见过大世面的“副司令”询问战况,听他对时局进行分析。有一次,张学良同大家谈起平绥全线失守后被日军占领的情况,掩不住对蒋介石“持久消耗战略”的批评和对一些高级将领的蔑视。“老是消极地防守,助长了日本人的进攻。张家口、大同是怎么丢的?还不是刘汝明这些人被动守城,贻误战机的结果。保定是怎么丢的?刘峙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将才,平日却很是得意,结果日本人一来,抱头就跑,把个保定白白送给了土肥原。还有淞沪战场,我们太被动、太消极了,简直是等着别人来敲自己的脑袋,最后怎么样?连首都也没保住。”他越说越气愤,不顾于凤至在一旁的频频暗示,几乎叫骂起来:“那个韩复榘,彻头彻尾是个卖国贼!上海争夺的时候,敌人只有六千人,我们是两万人,居然会战败!应该把指挥官押上军事法庭!唐生智口口声声要与南京共存亡,现在南京丢了,怎么没见他杀身成仁?!”

    警卫中有些人对中国军队老是战败也颇为不满,张学良的话很能激起他们的共鸣。也有些警卫时时把张学良看做是“劫持统帅”的“政府要犯”,在思想上对他持敌视态度,稍稍有点不合“规范”的话,便要去报告刘乙光,甚至当面同张学良争论。但警卫中又有谁能比他更了解蒋介石,了解那些平时耀武扬威、战场上抱头鼠窜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所以每一次辩论,张学良都以其充分的论据和雄辩的口才使对方哑口无言。后来,那些同他争辩的人也学乖了,不再同他当面争执,只把他那些“出格”的话偷偷记下来,报告给刘乙光和许建业,再由刘乙光汇报给戴笠。

    到苏仙岭住下的第二天,张学良没顾得上游山,整整一天都在房中看报纸、看地图,并不时用铅笔在地图上划些圈圈点点。局势确实已十分严峻:上海失守、华北陷落、南京被屠,华北日军沿津浦路南下,华东日军渡江北进,企图南北夹击,占领战略要地徐州,以打通津浦线。加之日军已渡过黄河,进入济南,又攻下了阻敌天险泰安。若中国军队再不全力阻敌,退敌于津浦一线,那势必引起全线溃退,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将陷入岌岌可危之中。

    张学良对抗日局势的深切关注和满腹的忧虑之情,使正在当值的警卫人员“小钢炮”颇受感动,令他不由自主地进入房中,听张学良阐述当前局势的危险,预测下一步战况的发展。后来,话题又转到了张学良眼前的处境和名誉地位上来。张学良平日极少谈到自己,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却忽然向这个小警卫谈起了深藏于心中的话。

    “许多人都说我是不抵抗将军,把东三省丢失的罪过全安在我头上,”张学良激愤地说,“其实要讲抗日,没有谁比我的愿望更迫切,也没有谁的决心比我狠。这我自己清楚,蒋先生也明白。”

    “听说,”“小钢炮”见四下里没人,悄悄地问,“东北的事是上边有人命令你的,不知是真是假?”

    张学良眼里倏地闪过一丝警觉,但立即又恢复过来。“东北的事,我担了责任。但扪心自问,那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我现在还不便说,到时候历史会说明白的。”说完,他拍拍“小钢炮”的肩头,“你年轻,将来肯定有机会弄明白的。”

    “唉,我们这些小当兵的,有些事情就是弄不明白,”“小钢炮”困惑地说,“就说您吧,委员长对您这么好,随时都在打电话让人问候您,还派人给您送东西。可是,现在打日本,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又怎么老是不让您出去呢?您的名声、地位,对抗战都很……”

    “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能够说得清的,”张学良往椅背上一靠,望着高高的尖阁屋顶说,“不过,我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这句话:没有我张学良,就不会有他蒋某人的今天!至于说名誉地位,在全国,除了蒋先生就是我了。说钱呢,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算了!”他忽然一摆手,声音低凄地说:“说不清啊说不清,到今天我还说什么呢?”

    “小钢炮”注视着忽变焦躁的张学良,发现在他的双眼中,似有两团火正在熊熊燃烧,很快,这两团火又变为了两汪深潭,那中间有无尽的幽怨和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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