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秘史-从此天涯孤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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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从此天涯孤旅

    “张学良先生招待所”

    新绿初吐,雪窦山充满了春天的清新芳郁。寂静的山谷中,一切都显得十分清澈、明净,天空一片淡蓝,新草迎风摇舞,去年褐色的旧叶还残存于灌木丛中,而山脚下已见得到星星点点开放出的淡黄色的小花。

    春天的到来使张学良的心境略略有了些好转。脱掉笨重的棉袄,换上夹衫,他的精神也仿佛有所振奋。

    2月15日,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召开,讨论国共关系和对日政策。那几日,张学良似有些心神不定,有时久久地盯着报纸出神。过了没几天,消息传来:会议通过了有利于抗日的宣言。

    “蒋介石毕竟没有食言啊!”张学良心潮翻滚,禁不住大声自语道。如果南京政府真能奉行这次大会提出的方针,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并允许言论自由,释放政治犯,那么“兵谏”的目的便得以达到,捅天一个窟窿还真捅出了一片阳光!

    “凡有利于国者,吾辈尚有何惜乎”。张学良想到了写给杨虎城信中的一句话。是啊,只要内战能够停止,抗日能够实现,那我张学良受些委屈、甚至搭上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腾而起,他的双眼变得晶光闪闪。

    2月20日,张学良得到通知:在头一天的会议上,蒋介石作过关于西安事变的报告后,全会通过决议:“恢复张学良的公民权”。

    在1936年12月31日国民党高级军事法庭上,张学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剥夺公民权五年。后来蒋介石给予特赦,免于十年有期徒刑,但公民权仍遭剥夺。没有了公民权,自然也就失去了选举和被选举权,失去了参与政治生活的机会。对一个投身于政治的人来说,这等于宣告了政治生涯的终结。

    政治就像变戏法一般,不到五十天,张学良的公民权又飘然回归。从形式上来讲,他又可以回返到政治风云之中。

    对此,张学良既想笑,又想哭。笑南京政府的花样把戏太拙劣,太无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哭自己奋争数年,威风八面,最后却落得任人宰割、随意支配的境地。

    如同张学良所料,“自由”之风并没有吹拂到春意盎然的雪窦山中,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的枷锁并没有丝毫的松动。轻轻撩开厚厚的窗帘,便可看到门口的便衣特务正来回巡行,明知这里地远人稀,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远处的山脚下,置于外围的便衣亦在尽职尽责地执勤,不时还向雪窦寺这边张望。

    “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张学良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心中暗道。“老蒋是畏我这只虎,怕我重返山林,再度长啸啊!”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张学良刚转过头,便见负责看守的军统局特务队队长刘乙光跨进屋来。

    “早上好,副座。”刘乙光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张学良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副座上午是不是要出去,请问?”刘乙光仍是一副谦恭的姿态。

    张学良没有回答,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这个军统局的中校特务队长。他比张学良略大几岁,个头不高,显得有些敦实,但为人却精明得很,善于迎合上司意图。他办事一板一眼,滴水不漏,也称得上尽心尽职。张学良知道,刘乙光是深得“戴老板”赏识的人,不然,绝不会把看守一个“党国重犯”的任务交给他来执行。

    在少帅不动声色的注视下,刘乙光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自从张学良到达南京后,刘乙光便同张学良打上了交道。论起来,张学良是他手中的“犯人”。可是,张学良的身份太特殊了。他既与蒋介石“情同父子”,又是党国的显赫要员,无论是在政界还是军界,都有大量的朋友、至交,这样的人,虽然遭到罢黜囚禁,仍是“虎倒雄威在”,让人不得不对他敬畏三分。刘乙光在戴笠手下干过多年,对上层的各种关系脉络也略知一些。“张学良”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如雷贯耳,他万万没有想到过,这位东北军的统帅居然会成为他所管束的“重犯”。国民政府关于对张学良的处置决议中“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最后会落实到他头上。

    这个任务太重大、太艰巨,也太令他振奋了。戴笠把这种任务交给他,再明显不过地表现出了对他的高度信任。后来的日子里,张学良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座十分灿烂的“桥”,他将由此而走向仕途的辉煌未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乙光每一见到张学良,心里便涌上一阵激动。这么一位大人物现在就掌握在他的手中,这使他深深体会到“权力”的重量。他将会十分谨慎而又巧妙地使用这种权力,使这个大人物真正成为一座“桥”,托载着他走向梦寐以求的彼岸。

    还在南京,戴笠便一再交代,张学良是党国的“重犯”,但又绝不同于一般的囚徒,相反,对他必须待之以礼,小心照料。“最关键的是两点,这也是派你去的目的,”戴笠告诉刘乙光,“一是注意他的安全,既不能让他自杀,又要防止来自外界的任何威胁;第二是要留意他的一言一行,要做到有言必记,有行必书,直接向我报告。这一点,委座是再三有所交代的。”

    “是,局长!”

    “在有关张学良的问题上,其他任何人都不得插手,直线领导。你向我负责,我向委座负责。”

    “明白了,局长!”刘乙光身体站得笔直,响亮地回答。旋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局长,张学良交际很广,恐怕少不了有人看望他。对这些人我们怎么应付?”

    戴笠默思了一阵,说道:“不管怎么说,张学良现在是在管束期间,他的活动应当受到限制。至于看望他的人,必须先报军统局我这里批准,否则一律不准会见。有的人,恐怕还得先报委座批准才行呢。”

    “明白了,局长。”

    “我再重复一句,你们的任务就是看住张学良,一定不能出了意外。你们布置好以后,我会亲自去检查的。还有嘛,”戴笠缓缓在屋里踱步,用手摸着黝黑脸上刮得青乎乎的腮帮。“说起来,张学良也算得是我的上司。有些事情,你们不要太难为他。”说完,戴笠抬眼定定地望着刘乙光。

    “我一定记住局长的指示。”刘乙光很沉稳地回答,并点了点头。作为军统局的特务队长,他对戴笠的背景和人事关系大都有所了解。论起来,戴笠也算得是张学良的一个朋友。他出生于浙江,是蒋介石的老乡,后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六期骑兵科。蒋介石组织“四维学会”时,张学良是副会长,戴笠只是一般成员,所以算得上是戴笠的上司。后来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两人经常来往,渐渐也就有了些情分。蒋介石在西安被扣时,戴笠身为军统局长,事前却无一点情报,自知难逃惩罚,所以硬着头皮去了西安,被蒋介石痛骂了一顿。他随身携带的小手枪在被十七路军收缴之后,唯恐自己活着出不了西安,见着张学良便下跪,要张副司令保他一条命。张学良见状哈哈大笑,当即解下自己镶有珍珠的手枪送给戴笠,令戴笠感激不已。现在情势反过来了,张学良成了他的掌心之物,出于对蒋介石死心塌地的忠诚,他当然要执行“老头子”的指令,将张学良囚禁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近身;但出于私人感情,他似乎还不打算过度难为这位前任上司。更何况,蒋介石表面上也对张学良没有太激烈的言语。刘乙光是个精明人,对这些情况了然于心,即使戴笠不提,他也知道自己对张学良不能做得过分。

    “好了,就这些。人员问题嘛,先给你三十个人,就在你特务队里挑。另外,再给你个宪兵连,负责外围。”戴笠扬了扬手,做了个让他告退的意思。

    “我一定执行好局长的指示,请局长放心!”刘乙光抬手敬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从这一刻起,刘乙光的命运便同张学良连在了一起。

    风景秀丽、名峰叠起的雪窦山,也开始处于宪兵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下。原来香火旺盛的雪窦寺,进香拜佛的香客们渐渐少了起来,佛堂内外,开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清。

    自张学良搬来雪窦寺边的招待所后,“中国旅行社雪窦山分社”的牌子便被摘了下来,在内部,改称为“张学良先生招待所”。特务队的名称也改为“军统局派驻张学良先生招待所特务队”,队长刘乙光,对外称为张学良的“秘书”;副队长叫许建业,是个理财高手,专门负责各项开支。特务队共有三十个人,全部是刘乙光秉承戴笠的旨意仔细挑选的。

    来招待所的第一天,特务们便被分成了四个小组,轮流值班。张学良的卧室、饭厅、出入的前后门,都配上了看守,他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处于一双双眼睛的严密监视之下。

    旅行社的门口,站上了武装宪兵,并设有游动步哨,任何人未经特别许可,不得靠近一步。在登雪窦山的唯一要道口“入山亭”处,刘乙光布置了一个班的宪兵和四名特务,一面巡逻放哨,一面对上下山的游客严加盘查。

    张学良被安排住在“招待所”的二楼,隔壁便是刘乙光。其余的宪兵和特务均住在距离约一华里的雪窦寺内。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荷枪而出,团团包围住“招待所”。

    张学良纵然插翅,也难以飞逃出雪窦山。

    蒋介石在从戴笠口中得知对张学良软禁所作的安排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吧,就让汉卿在这里好好地读书思过吧。”

    其实无论蒋介石还是张学良,心里都十分明白,所谓“读书”完全是幌子,派个满腹经纶的邵力子上山陪张学良,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要其“思过”,对其“劫持统帅”行为实行报复性惩罚,这才是蒋介石的真正目的。

    戴笠自然能领会出“委座”的意图。他为自己对待张学良的方式定了个基本原则:严加防范,相对自由。他指示刘乙光,张学良的活动范围东不能出镇海口,西不能出曹娥江,在这60公里的圈子内,他若想出游,必须先通知“秘书”,然后由“秘书”安排便衣先行,宪兵随后“保护”。若要想到宁波市等人口稠密的“复杂”地区,则要提前一天“登记”,由刘乙光挂电话获得戴笠的准允,在其座位的前后左右安排上便衣,这才得以成行。为了防止外界得知张学良的情况或张学良私下与外界联系,戴笠还命令刘乙光派一个姓江的特务常住溪口镇上的邮电所,对来往于此地的信件进行检查,所有被认为有疑点的往来书信,均要由“刘秘书”先行“审读”。

    在随张学良转移去溪口之前,刘乙光按照戴笠的指示,对挑选出来的三十名队员进行了一次训话。在特务队中,不乏全力效忠于蒋介石之人,一听说要由他们去看管这个犯了“劫持统帅”罪的大人物,便显得有些激动,甚至流露出过激言论。这令刘乙光忧心忡忡。要是在对待张学良的问题上出了差错,不要说他刘乙光,就是戴笠也担待不起。因此,刘乙光不得不将话挑明:“我们都是军人,军人的主要信条是服从命令。我知道各位现在对我们的客人,情绪都很激动,”刘乙光将目光向所有队员扫视一遍,顿了顿,又接着说:“事实上,我和你们有同样的情绪。但是,委员长和戴笠局长给我们的命令,是要我们照料客人的安全和舒适,并且要注意,不能有任何事情惊扰他。”刘乙光又停下来,目光很严厉地看了看几个人,“我可以感觉得出,有几位弟兄不太同意我的说法,但是我有我的理由。大家想想,要是委员长在西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论是不是张学良下的命令,全国都会相信是他所造成的。反过来,如果今后张学良遭遇到任何事情,不论是不是委员长的主意,全国都会相信这是委员长下的命令,而要由他来负责。所以,身为军人,我们一定要服从命令,千万不能做出任何不符合委员长意思的事情来。”

    尽管刘乙光的话并没有让所有人都马上消除对张学良的不满,但起码还是让特务们的言行有了分寸和顾忌。

    从南京到溪口,没有人胆敢对张学良做出任何不敬的事来。

    过惯了军人那种风风火火、枪声加吼声的日子,张学良从来闲散不住,更何谈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青灯黄卷,苦捱时光。对这一点,戴笠是有深入了解的。1935年2月,张学良到庐山觐见蒋介石,听他部署三个月肃清豫皖鄂三省境内红军的事。有一天戴笠去看望张学良,见他正在训斥副官,说忘了给他把猎枪带上。见戴笠一来,他马上拉住这位军统局长,一定要他去弄杆猎枪陪他上山打猎。戴笠只得去借了枪,陪着这位副司令满山遍野地跑了两天。猎枪一放下,他又让戴笠陪他去打网球、骑马,几天下来,把戴笠折腾得精疲力竭。张学良却没事似的,问他:“雨农(戴笠的字)啊,明天我们去哪儿玩呢?”弄得戴笠连连摆手,说不行了,陪不起了,请副司令自己尽兴吧。

    从此以后,戴笠算是有了体会,逢人便说,要讲玩,谁也比不过张副司令。而他自己,一听张学良要去找什么兴头,便退避三舍,又是鞠躬又是摆手。张学良有次当着众人的面,用手指点着戴笠说:“你这个‘戴老板’哪,连玩都不会,只会当特务!”弄得戴笠在一旁尴尬地向众人打哈哈。

    现在,张副司令真的可以玩个够了。张学良刚到奉化,戴笠便派人送去一匹白马,一辆小汽车,一顶抬轿,任其驰骋平野,任其登山观景。为了满足张学良的运动嗜好,戴笠又令人在招待所前安置了一架单杠,开辟了一块网球场地,并让人在溪口上游沙堤村找了一处深浅适度的游泳场地,派人送来钓鱼竿,让张学良在这里游泳垂钓。刘乙光又根据戴笠的指示,专门在特务队中指定了四个身体结实灵活的人,随时陪同张学良登山观景。

    当然,张学良也总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这位副座怎么过,着实让戴笠和刘乙光费了一点脑筋。后来戴笠当面请示蒋介石,问可不可以给张学良订一些报纸,买点书?蒋介石对此也踌躇良久,最后答应说,可以给他订一些执行新闻检查比较好的报纸。“张汉卿不是受过西方教育吗?还可以给他弄点外国书报看看嘛。”蒋介石似乎显出了某种宽容。很快,在“张学良先生招待所”里,便出现了一间宽大的书房,里面摆上了军统局专为张学良订的《申报》、《新闻报》、《时报》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书籍。张学良托人,从上海运来了一批英文画报和外文杂志书籍,宋子文也经常给他邮寄,每次都有二三十本。每逢看守人员到宁波购买物品,张学良都要亲自开出书单,让他们代为购买。不到两三个月,书房已颇具规模,变得丰富起来。有的看守闲下来没事,也常溜进去看那些外国画报。

    要说玩的,张学良可谓应有尽有了,为此,军统局付出了一笔巨大的开销。戴笠给军统局的财务部门下达的指示是:凡是“军统局派驻张学良先生招待所特务队”的经费,一律由军统局全数供给,实报实销。而蒋介石给戴笠的指令是:用维持一个步兵团的经费,供养张学良。

    而在蒋介石心里,只要好好地看守住这只东北虎,免生异乱,用去一个师甚至一个军的费用,又何足惜!

    “我们成立个读书会”

    初别军营,张学良还没改掉晚睡早起的习惯。每日晨曦初露,张学良便会自动醒来,站到露天走廊上,远望渐现轮廓的群山,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早餐是他喜欢吃的火腿、鸡蛋、牛奶、金山橘。午、晚两餐都有八九个菜,饭后还备有水果。张学良有喝可口可乐的习惯,有时外出也让人随行携带。他来溪口后,宋子文曾寄来整箱的可口可乐和外国水果,后来便由军统局委托中国旅行社代为采购,基本上每日都有保证。对咖啡,张学良是出国时才产生兴趣的,平日也时不时冲上一杯。他觉得这玩意儿有股特别的浓香,喝了能醒脑提神,有助于思考问题。同他父亲张作霖不同,张学良从不酗酒,逢到高兴的事儿,或者有什么喜庆吉日,这才沾上几口。自从1933年戒掉鸦片之后,张学良连烟也少抽了。偶尔点上一支,也极少将烟雾吸到肺里。有时一支烟点燃,却只吸上两三口,呆呆地望着一缕升腾的蓝烟出神。

    春天已至,万物复苏,张学良的心也在尽情地感受迎面扑来的阵阵春意。举目四望,雪窦山的天空清澈蔚蓝,阳光四射,九座苍翠的山峰此起彼伏,陡峭的绝壁悬崖间云气久久飘浮弥漫,直到阳光炽烈时,才渐渐消散。群山之上,苍穹无限辽阔,远方有如波浪的山峦在清新的空气中一片翠绿。软绵绵的和风从南边吹来,将一派暖意温温软软地灌注进人的心底。

    南方的春天,总是携着连绵的春雨而来。一连几天,雪窦山上都是春雨霏霏,将周围的山洗成一片碧绿。山区都是泥路,小雨一浸,便变得松软,一踩一个脚印,稍微稳不住身子,便会栽倒在地。

    出门游山是不可能了,但闷在屋里朝朝暮暮地听淅沥雨声也难得打发日子。张学良在书房里同刘乙光闲聊了一阵,突然问:“刘秘书,今年贵庚多少?”

    刘乙光微怔了一下,忙笑着回答:“不敢。今年我刚好四十,比副座虚长几岁。”

    张学良“哦”了一声,说:“还年轻么,将来还有你的前程。”

    “还望副座日后多多指点、提拔呢。”刘乙光一副谄媚的腔调。张学良没有回答。刘乙光的话虽得体,但放在他这个被罢黜了所有官职的人面前说,却不那么合适了。“学良已是无用之人,哪里谈得上指点、提拔。”张学良淡淡地说,心中却暗道:“你倒是可以踩着我的肩往上爬哟!”

    “副座见多识广,在国内国外都是数得上的大人物,我和弟兄们都想请副座日后多关照,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长官能予谅解包涵啊。”刘乙光语调显得十分虔诚。

    张学良手一摆,没容刘乙光往下说。他的目光透过窗户,朝下望向门口冒雨站立的卫兵,皱了皱眉头。

    “弟兄们在这儿,也真是辛苦了。”张学良面无表情地说。

    “为了副座的安全,弟兄们辛苦点是应该的。”

    “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是学知识长见识的时候,为了我而误了前程,那就太可惜了。”

    “军人嘛,执行命令。这方面请副座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学良知道刘乙光误会了他的意思,脸上淡淡一笑。“我是想,大家在这儿空时间太多,闲下来也没事。长期这么下去,会出问题的。我多年带兵,深知这个道理。”

    “那副座的意思是……”刘乙光困惑地望着张学良。

    “很简单,”张学良得意地用手一挥,指点着靠在四壁的书柜。 “我看我们可以在这儿组织个读书会,把弟兄们组织起来,闲下来就读点书,也算是不荒废光阴。”

    “还是副座高明!”刘乙光兴奋得跳了起来。但旋即他又停下来,面有难色地说:“可是学什么呢?还有,总得有个先生才行啊!”

    “这我已经想过了。”张学良满脸是笑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我在北平副司令行营的时候,有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吴老先生。是前清举人,学问大得很。凭我的面子,我们可以把他请到这儿来,给我们讲点古书。”张学良转过身,问道:“你看怎么样?”

    “好极了,好极了,”刘乙光连连点头。“我马上派人去办。”

    其实刘乙光并没有立即办。雪窦山要添新人,这么大的事,刘乙光当然做不了主,不得不用电话向戴笠作了汇报。戴笠自认为这无甚不妥,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向蒋介石作了报告。

    “请人讲古书?好事情嘛!”蒋介石一听便立即应允。“多读点书,对张汉卿、对那些年轻人都有好处。让他们去请吧。”

    有老头子一句话,刘乙光当然也就不敢怠慢了,当下派了两个人赶到北平,将吴老先生请到了雪窦山。

    吴老先生是前清举人,衣帽鞋袜、言谈举止无不有清代遗老遗少的风范。问人是否吃过饭,他很简略地用句古语:“用膳否?”若有人问他是否用过餐,他则回答:“偏过也。”令年轻队员们颇觉迂腐。

    吴老先生一来,读书会便宣告成立,规定参加的人每天读三个小时的书,每逢星期三、星期六,由队员们轮流发表读书心得。大部分队员确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学点知识,而有的队员不过是凑凑热闹,聊以打发时光。

    读书会的第一课,吴老先生讲的是《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历史故事。“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吴老先生摇头晃脑,把一段历史上手足相争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队员中大都文化不高,听后也算长了见识。

    “郑伯这个人太无手足之情了,对自己的兄弟怎么可以使阴谋手段呢?”队员中有人感叹道。

    “我们研究历史,并不是要学历史上那种人的阴谋手段,”张学良对众人说道,“切不要学那种人想法子害人。但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可以防备别人对我们的加害。你们别以为现在是民国时代,但那些阴谋家使用的手段,也同春秋战国时代差不了多少呢!”

    “是呀,阴谋家看来哪个朝代都有啊!”有队员附和说。

    刘乙光站在一旁,瞪了那个队员一眼。他心里在想,张学良所说的“阴谋家”,究竟是指谁呢?

    他不敢问,也没敢往下想。

    读书会按预定计划,进行得很有规律,也颇具成效,每周三、六的读书心得,队员们也做得很认真。“副座在这儿为我们办学堂哩。”有的队员在私下里议论。“这么个大人物还念着为我们办事,不容易啊!”言谈中流露出对张学良的敬重。原先那些对张学良抱有偏激情绪的人,也逐渐对张学良有了些好感。

    吴老先生在雪窦山讲课期间,张学良每月从自己的钱中拿出500元法币给他作报酬。这在当时,实在是一笔大数目,令吴老先生感激不尽,以后讲课,越发尽心尽力。

    雪窦山的晨昏,总能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刘乙光很少去读书会,但还是很鼓励其他人去跟着老举人“之乎者也”。他对张学良说:“副座,多亏了你,弟兄们一个个都变得文绉绉起来了。”

    “人有了知识,自然也就会懂道理。苏东坡说:‘人不可以无学’,‘学以明理’就是这个道理啰。”

    “是啊,是啊。”

    “我看哪,刘秘书,”张学良转过来面对着刘乙光,“你要有兴趣,也可以和大家一块儿学嘛。”

    “是,副座,我有空一定去学,一定去!”

    风雨雪窦山

    太阳快落山时,天下起雨来,旅行社的四周都是单调的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夹杂着三月的丛生草木才会有的那种甜丝丝的湿润气味。

    书房内,张学良放下手中的英国画报,目光移向斜对面的客厅。大厅里的光线变暗了,除了雨声,四下里没有一点动静,客厅里那只硕大的时钟发出的滴答声,使房间显得分外寂静。张学良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特别气氛正像雨丝一样缓缓潜入心中,在里面生成一种迷迷幽幽的情绪。

    西安金家巷张公馆里那种急促的电话铃声、咚咚咚的马靴声、报告声、呵斥声、发电报的滴答声,已经浮云般地远去,像是几十年前发生的往事。荒芜的寂静若一张巨大的黑网,将他的过去与现实间隔得严严实实。

    虽然是春雨,说停还是就停了。暮色昏暗迷离,天际的朵朵乌云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天已渐渐黑了下来。

    张学良独自下楼,沿着旅行社边上的一条小路缓缓而行。刚下过雨的路有些粘滑,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路旁的树丛寂然无声,连时而从低垂的枝头落下的滴雨声都清晰可辨。

    张学良默然伫立,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远望着黑黝黝的树梢。最后一朵乌云正从树上掠过,飘向远处已难辨出轮廓的山峰。他的目光追随着云朵,透露出难见的柔情与依恋,仿佛云朵所托载的,是一种久别的温馨……

    赵四小姐离开他已有些时日了,其间曾托人带来过不少东西,给了他不少的安慰。于凤至在得知张学良被“严加管束”后,曾给宋美龄去过一信,以姊妹的名义请求宋美龄劝说蒋介石,让张学良恢复自由,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于凤至安顿好在英国的儿女,风尘仆仆地赶到上海,向居于此地的宋子文了解到西安事变的前前后后,为蒋介石的背信弃义气得大哭了一场。宋子文在此事上对蒋介石亦大为不满。但毕竟是郎舅关系,也不便当着于凤至说更多诅咒蒋介石的话,于是,对张太太好言劝慰一番之后,通过电话将于凤至已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宋美龄。

    “汉卿已经被害成这样了,”宋子文在电话里激愤地说,“我想,你那位委员长夫君总不至于仁慈到连夫妻相见都不准允吧?”

    “子文哪,他虽然是委员长,但也不是每样事情都说了算。他有他的难处,这你也是知道的。南京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的。凤至现在既然回来了,到溪口去我想没什么不可以。我马上就去告诉他,让给戴笠打个招呼。”

    “小妹,你怎么现在也带上南京的官腔了。你知不知道,张夫人是拖着有病之身,迢迢万里回国来寻夫的!”电话里,宋子文明显抬高了嗓音。

    “请转告凤至,去见汉卿的事我会尽快给她办好。请她多注意身体。南京现在复杂得很,我一时还脱不开身。等有了空,我一定会去看她的。”

    两天之后,宋子文接到宋美龄从南京打来的电话,说蒋介石已经同意让于凤至去溪口同张学良会面。“汉卿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让他一个人在溪口肯定寂寞得很,有人去陪陪他当然好。不过……”宋美龄顿住口,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过什么?是不是……”

    “不,不,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委员长……嗯,南京有些人觉得,凤至是汉卿的元配,照理去陪的应该是她。可是那儿还有个赵四小姐,前阵子也在南京陪过汉卿几天,现在也想去溪口。大家觉得,不管是凤至还是赵四小姐,反正在汉卿身边的只能有其中一个。”宋美龄说道,语调有些僵硬。“这个,还请你转告一下凤至。”

    好一阵沉默之后,宋子文低沉地说:“这个,是不是你那位委员长夫君的意思?”

    “你可以这么认为,子文。我想,你应该明白的。”宋美龄的声音似有些尴尬。

    几天之后,于凤至由戴笠派专人陪伴来到了雪窦山,随行的有在张家做过多年仆佣的王妈和三名跟随张学良多年的东北籍副官。另外,于凤至还带来了大量从国外和上海购买的书籍、物品。

    张学良1933年下野赴欧洲考察归国时,于凤至由于身体原因,留在了英国,算起来已经有三年多没见到过丈夫了。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张学良,面容憔悴,两眼虚茫,满腮胡须,衣衫不整,与几年前夫妻分别时简直判若两人。于凤至顿时鼻孔一酸,颤着声叫道:“汉卿!”热泪夺眶而出。

    对于情绪颓丧、精神苦闷的张学良来说,于凤至的到来不啻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持续已久的孤独感顿时一扫而光,他显得像孩童一般热情天真,未及夫人在客厅坐稳,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在远方的儿女:“闾珣长高了吧? 闾瑛、闾玗淘气不?”当于凤至将三个子女的照片掏出来递给他时,张学良高兴得合不拢嘴,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

    待迎候的看守们将行李等安顿完毕,一一退出之后,夫妻这才安静下来,相对而坐。张学良仍在翻看儿女们的照片,好像忘记了旁边正坐着不远万里赶来相聚的妻子。待他终于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这才彼此发现,两双眼里早已噙满了盈盈泪水。

    “汉卿,你受苦了!”于凤至一声啜泣,斜倚到张学良的肩头。

    张学良一动未动,端直着身子,任凭眼泪潸然而下。

    “汉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于凤至抽泣着眼望丈夫。

    “怎么回事?”张学良腾地站起,脚步沉重地踏在楼板上。“是我张某人要团结抗日,收复失地,而他蒋某人放着日本人不打,硬逼着我去打红军,围剿共产党!我是迫不得已才举行兵谏,完了又亲自将他送回南京。他丢了面子,失了威信,怎么会不找人发泄一通,挽回点他的威风。”

    “我在上海听子文说,你当初完全不必到南京……”

    张学良手一伸,止住夫人的话。“我张学良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值得大悔的事。这一次我算是领受了后悔的滋味。”他重又回到于凤至身边,坐下来缓缓说道:“弟兄们一再劝我不要来,共产党的副主席周恩来也向我暗示过送人的危险,但我当时只想尽快结束西安的局面,又过度相信了他这个领袖的人格,结果,”说到这里,张学良已是喉头发颤,“结果,就弄成了这样!”

    泪流满面的于凤至抬起头,用手理理丈夫的衣襟,心痛地说:“汉卿,你受苦了!可是你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是啊,要变就不是我张学良了。”他轻轻拂开夫人的手,仰首望着顶上的天花板,一字一顿地说:“兵谏的事,功过后人自有评说。我张学良为抗日的一片拳拳之心,可以对天!个人的荣辱进退,又有何惜!”

    于凤至到来之后,沉默寡言的张学良变得愉快健谈起来。第二天上午刘乙光到张学良房里来请示副座有何吩咐时,张学良笑吟吟地指着门边的一口大皮箱说:“刘秘书,那里是一些夫人带来的小东西,你拿去分给弟兄们吧。”

    “副座,这……”

    于凤至走上前,打开皮箱,露出箱里的手电筒、香皂、书籍、剃须刀等物品。

    “副座,夫人那么远带来的,还是您自己留下吧。”

    “我自己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弟兄们为了我也是够辛苦的了,拿去分给大家,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汉卿这儿东西还有的是,你就拿去吧,刘秘书。”于凤至也在一旁说道。

    刘乙光啪地一个立正。“谢谢副座、夫人!”转过身招呼门外的两名便衣,要他们将皮箱抬到看守和宪兵们集中居住的雪窦寺。

    “请问副座、夫人还有何吩咐?”刘乙光站直着身体问。

    张学良征询似的看了看于凤至,转过头对刘乙光说:“夫人走了那么远路,也累了,今天再歇一歇,明天再出去看看这儿的山水寺庙。”

    “明白了,副座。我去把夫人的礼物分给弟兄们,再让大家准备一下,明天随副座和夫人上山转转。”

    刘乙光告辞而去。

    清晨的雪窦山,有一种如烟如梦的朦胧诗意,和着雪窦寺里传出的诵经唱佛声,寂静的山后便染上了一种轻淡的神秘。站在长长的门廊上,眼望四处的山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张学良感到,自己浑身都充满了急待挥洒的活力。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张学良不用回头,便知道这是夫人于凤至过来了。婚后多少年来,于凤至一直保持着妻子温柔贤淑的秉性,连走路都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丈夫的思路。

    “不多睡会儿啦,大姐?”张学良轻轻地问,朝于凤至回过头来。由于于凤至比他年长,婚后,他一直对妻子使用“大姐”这个称呼。

    “你起床都那么久了,我还不起来像什么样子?”于凤至站到张学良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

    一轮红日正从山峰间的缺口处冉冉上升,东方的天空彩霞飞溅,衬着静穆的峰峦,使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奇美。

    夫妻俩都沉浸在清新的晨光与团聚的欢欣之中。

    张学良与于凤至结婚多年,但张学良投身军中,戎马倥偬,难得与夫人徜徉山水,闲抒情怀,所以对雪窦山的幽静,两人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依恋,安恬地体尝着疏淡已久的夫妻激情。

    “大姐啊,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张学良问。

    “这儿很美,”于凤至略为沉吟后回道,“只是,我觉得太静了,不适合你。”

    “是啊,他要我在这儿读书思过嘛。其实,读什么书,思什么过,他心里明白,我也清楚。”张学良站起来,拉起妻子的手,往四下里指了指。“周围这一片我都走过了,看过了。越是美,越是安静,我心里越是难受。身边没有知己知心的人,寂寞孤单得很哪,就像柳永写下的,‘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现在你来了,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这几天我要陪你好好转转,再去听几场戏。”说完便征询似的望着于凤至。

    “好啊。只要你高兴,什么都行。”

    太阳已经升起来,为春天罩上一片暖融融的光芒。在刘乙光等一班警卫的簇拥下,张学良夫妇登上雪窦山,去观赏当地的奇景千丈岩。

    山高路陡,刘乙光提出,请夫人坐进轿子,由警卫们抬着上山。于凤至却不肯,说要陪着丈夫走走山路,观赏雪窦山的景色。刘乙光无奈,但还是叫警卫们抬着空轿随行,以便在她走累时,能坐上去。

    山路弯弯,夫妇俩走得很慢。张学良不时停下来,向夫人指点着四周的景致。平地里徐徐的微风到了山上,便成了气势,搅得山林涌动,发出“呼呼”的啸声。于凤至闲静惯了,身体又不太好,强风一吹,令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你呀,就该多到高山野地里转转,经经风雨。”张学良笑着拉住夫人的手。“我这人最怕静,静起来胸口就闷得慌。前些年听枪声、炮声,现在听风声、雨声。要是哪一天天下太平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我张学良也就难得活下去了。”

    “汉卿!”于凤至摇了下丈夫的胳膊,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壮志未酬、不胜遗憾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热。

    “算了,算了,看千丈岩吧。”张学良手一挥,拉着夫人朝岩上走去。

    拐过一片树丛,便见到一小片开阔地。地上芳草鲜美,野花绚丽,两股清流从山间蜿蜒而下,穿越花草覆被的平地,在崇岩壁立的千丈岩下略为回旋,便径直倾泻而去。未到近前,隆隆的水击声便在四壁间漫涌起来,四下里激起一片回声。张学良扶着于凤至,小心翼翼地站在千丈岩的一侧,往下观望,但见银流飞瀑,雪浪翻涌,银白色的水雾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一阵森森的寒意。

    “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张学良问夫人。

    “哎呀!真是又美又让人害怕。”于凤至大声说,手抓紧了丈夫的胳膊。

    “要是没有千丈岩的险峻,只是两股平缓的水,那就没有意思了。唯其有险,方才为美,你说是不是?”张学良侧脸望着夫人。

    于凤至望着丈夫,觉得这一路上丈夫都是话中有话,蕴藏深意,借景借物来表露不便明说的话题。她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观望着瀑布的阔大凶猛。

    看了好一阵,水雾将衣衫也染得潮润了,一行人这才后退了些,但并没有立即往回走。张学良早就从邵力子和雪窦寺老和尚那里得知了有关千丈岩的诸多传闻,这时便热心地向夫人介绍起来。

    “这片瀑布古已有之,到北宋年间已闻名全国。宋理宗当年就到这里来过,说不定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当年皇帝老儿大发感慨的地方哩。”他转转身,指指岩边的一座石台,继续道:“后来,当地的府台在这儿建了一座亭子,叫‘飞雪亭’,专供游人观瀑。大诗人王安石来这里时,就在这所亭子里吟了一首诗,流传千古了!”

    “哦?是什么诗?”于凤至饶有兴趣地问。

    “别急呀,”张学良故意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拔地万重青嶂立,悬空千丈素流分。共看玉女机丝挂,映日还成五色文。”

    张学良声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刘乙光便凑上来,笑着说道:“副座真是文武双全哪!在这里才住了一两个月,对这里的历史诗文已经了然于心,倒背如流了。”

    “学海无涯,没有止境么。这些年忙于事务,难得有机会放情山水。现在好了,什么也不用管了。逛逛闲山野寺,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雪窦山是名山,我至少还可以给游山的人当当向导嘛。”张学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副座这么说,真让乙光难堪了。”刘乙光有些尴尬地说道。

    张学良没再说话,拉起于凤至的手,开始慢慢下山。抬轿的两名看守将轿子抬上前,意欲请于凤至上轿。刘乙光伸手一拦,说:“算了。今天副座有兴致,陪着夫人也好说说话。不要用轿了。”

    张学良朝刘乙光点点头。“是啊,不用坐轿了。我陪夫人在这儿走走。你们要等着急,先回去好了。”

    刘乙光口里连说“行、行”,可是却丝毫没有叫人离开夫妇俩的意思。一班警卫一个也没动,远远地跟在后面,缓缓而行。

    走在头里的张学良,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警卫们觉得,自从于凤至来了以后,张学良像是换了一个人。

    一连许多天,张学良都陪着于凤至游山逛水。

    附近的山水寺庙都已看过了,虽然是闲着游玩,身体羸弱的于凤至还是觉着了疲惫,比起刚来雪窦山时,明显有了些消瘦。

    稍远一点的地方张学良已不再去了。他整日里陪着夫人,要么在家里看看书报,要么在旅行社外的小径上漫步闲谈,偶尔也在山脚下的河边钓钓鱼,日子过得极为悠闲恬淡。

    一日三餐的时间是就着张学良的意思安排的。晚餐一般较早。吃过晚饭,张学良便同夫人一同出门,从旅行社缓缓步行到五百米开外的雪窦寺,再折返回来,到书房或客厅消磨睡前的静静时光。

    南方春天的黄昏,已经来得晚了。吃过晚饭,正是太阳落山的时辰。山谷中的岚风带着软软的凉意,在山下的平野中游荡。望望四周,重重的峰峦正变暗蓝,矗立在剩下一抹残阳的茫茫天际。

    “这儿真是美极了!”于凤至用手指着已渐渐走近的雪窦寺。张学良顺着她的手一望,只见一缕夕照正射向雪窦寺,殿脊上“佛光普照、法轮常转”八个金字放射出夺目的光辉。

    “是呀,这儿是佛家胜地,神仙居处嘛。”张学良打趣地说道。“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脱离凡尘,化道成仙呢。”

    “看你说的。”于凤至嗔怨地看了丈夫一眼。

    雪窦寺是距旅行社最近的“邻居”,张学良常来常往,里里外外都已熟了。寺里的大小和尚均知道这个眉目英武的中年男子就是在西安兴师兵谏的张学良。古往今来,因“触犯龙颜”遭受贬谪的大人物数不胜数,其中不少人后来又得了运数,再度出山,生成一番气候,甚至坐了龙庭。和尚们遁迹空门,不问世事,天下兴亡与佛门弟子的诵经说道并无太大关联。但是,对于为国为民而罹难遭祸的义士仁人,佛门向来都持有尊崇之意。所以,张学良到雪窦寺时,无论大小和尚还是方丈住持,均是以礼相待,祝颂平安。若张学良有闲心,寺里还派人向他讲解寺里的匾联碑文,以及佛门的规矩和传说。佛门是清静之地,虽说不能结党交友,但时常往来,张学良感到已与这里的和尚们有些情分了。

    张学良和夫人走到寺前,正遇到几名和尚簇拥着寺里的住持出门散步。见到张学良夫妇,住持停下步来,一手拄杖,一手竖于胸前,说道:“张先生好,夫人好。”

    “法师您好!”张学良很有礼貌地还礼,又道:“平时很难见法师出门哪?”

    “近日贫僧有些目晕。弟子们劝我出门走走,活活血,也放放眼力。”

    “真是有缘,在寺外幸会了,”张学良笑着说,“学良很愿意陪法师散散步。”

    “得罪,得罪。”住持笑答一声,同张学良夫妇并肩缓行。

    于凤至是第一次见到住持,但只一眼,便对他生出了尊崇之意。法师已年逾七旬,面庞清癯,鹤发飘然。耄耋老人,却身板硬朗,声音洪亮,步履矫健,不时还伸手捋动颌下的银色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张先生来这里后,惯了吧?”法师问道。

    “嗯,”张学良略作沉吟,答道,“也惯也不惯。”

    “怎讲?”

    “说不惯呢,是因为我是个军人。军人不听炮响枪鸣,不见部队的操练,没有了震天呐喊的号角,军人的灵魂也就枯了,不再配军人的称号。说惯呢,是因为这里山好水好,林木茂盛,环境又安静,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再加上贵寺香火鼎盛,每日晨钟暮鼓,很让人能体味到些过去没有感悟到的东西。”

    老法师“哦”了一声,说道:“先师们在这里修寺建庙,也算是测准了这里的山水风景。每天我坐在寺里,看着外面的山,外面的林,想到先师们当年在这里艰难修寺,流连于山水之间,参禅打坐,光耀佛门的情形,对于大千世界的生生灭灭也就更深悟了一层。”

    “是呀,”张学良接口道,“法师佛学高深,弟子如云,将来必成正果。”

    于凤至对他们的谈话无甚兴趣,用手指着寺院正前方长着浓密松林的土岗问:“这个土岗是不是当初建寺的和尚垒的?里面是不是埋着哪位高僧?”

    法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来历。这片长着松树的土岗叫做含珠林。”

    “含珠林?”于凤至有些吃惊,“怎么,这土岗是珠吗?”

    “夫人请看—”老法师往远处一指。“这土岗左右有两条溪水蜿蜒而来,恰似两条摇头摆尾的游龙。到了土岗前又合为一处,汇流而去。圆圆的土岗被围其中,恰如龙口所含的一颗宝珠。所以,很久以来,人们就把这儿叫做‘含珠林’。”

    张学良驻足看了一阵,笑着说:“嘿,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些像呢。”

    “方才夫人问到,这土岗里是不是埋着哪位高僧,这算是猜着了点,”老法师颔首含笑,说道,“这里的确埋着个人,不过不是什么高僧,而是唐朝末年起兵反抗朝廷的黄巢。”

    “黄巢?”张学良心上一惊。“史书上不是说,黄巢死于山东泰山吗?难道还有两个黄巢不成?”

    “不,黄巢只有一个。”老法师正色道,“一般的史书上都说黄巢是死于山东,但很多野史上却不这么说。”法师背转身,朝后面的雪窦寺指指。“寺里藏有《雪窦寺志》,上面就说黄巢当年兵败远走,到了雪窦山,隐名埋姓皈依佛门。有句诗云‘铁衣着尽着僧衣’,指的就是黄巢。据说,这附近的驻岭村、大晦岭、小晦岭,还都是当年黄巢命名的呢。”

    老法师边说边走,没有留意到张学良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停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住暮色中的含珠林出神。

    黄巢啊黄巢,当年你金戈铁马,挥师长安,风云一时。没想到你这位“冲天大将军”最后会落发为僧,居然葬在了雪窦山中,侍立于我的床前枕畔!

    张学良心中风云翻滚,脸色遽变。

    蒋介石是本地人,含珠林的来历想必早有所闻。对于我这个将天捅了个窟窿的人,他不动声色地置之于黄巢墓前,其含意居心,是以昭然!

    张学良再也无心散步,扭头便往回走。于凤至在后面连唤了几声也未能将他止住。

    古今兴亡,万事悠悠,历史有时居然会如此地相似。

    自从那天观看含珠林之后,张学良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山很少转了,话变少了,连饭量也略减了。刘乙光等人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去问于凤至。于凤至当然知道,张学良是在黄巢墓前触景生情,想到了蒋介石的居心和他自己的命运。但这些话又不便当着这些蒋介石的耳目说,于是便借口称张学良有头晕的老毛病,近日犯了,所以心绪有些不太平稳。刘乙光听了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多问。

    转眼间,于凤至到雪窦山已一月有余。虽说是闲聊无事,但山区的条件比起都市,毕竟艰苦得多,加之水土不服,虽才几十天时间,人却消瘦了许多,来时穿的一件藏青呢旗袍,套在身上整整大了一圈。由于张学良心绪不好,于凤至也跟着心中发闷,夜晚难以成眠,连着数日,以致患了失眠症。

    考虑到于凤至日渐衰弱的身体,张学良不得已提出,让夫人到上海去看看医生,静养一个时期,待有所好转再来山上陪伴。于凤至开初执意不肯离开丈夫,但禁不住张学良一再相劝,终于同意暂时告别雪窦山。

    “不过,”于凤至很诚恳地对丈夫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才行。我走后,你把小妹接来吧。”

    “小妹”就是与张学良情守多年,已生有一子的副司令“私人秘书”赵一荻。听夫人这么一说,张学良心中一热,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于凤至的手。

    “大姐,事到如今,我已是个落魂落难之人。大姐还这么体贴,真不知让学良以何言相对!”

    夫妻俩执手慨叹,久久无言。

    1937年3月下旬,于凤至含泪暂别了雪窦山。

    潇洒不减当年

    于凤至走了,赵四小姐又一时没到,张学良重又回到原先那种寂寥孤独的状态中。

    一连数日,张学良都困在屋中,要么读书看报,要么闲坐养神。毫无生气的日子令他的胸口像塞了团破棉花一般,憋闷得慌。终于,他坐不住了,将刘乙光唤到跟前,说:“这些天我没动,你们也闷得难受。日子照这么过下去,没病都得憋出病来。我看我们还是活动活动吧。”

    “副座是要去……”刘乙光一时没明白张学良的意思。

    “哪儿也不去!这儿不是有乒乓球、有网球、有棋吗?你从弟兄们中间挑几个好手出来,咱们一样一样地玩!”

    这些天见张学良闷坐不动,刘乙光也老觉得不踏实,生怕出什么意外。现在看他来了劲头,心中的担忧也随之消散,很爽快地跑到雪窦寺警卫们的住地,从中选了几个平日喜好运动的人来。

    张学良自幼好动不好静,尤其喜爱体育运动,无论骑马、驾车、篮球、乒乓球,还是单杠、排球、网球,样样都来得一手,有的还颇为精通。前些年领兵打仗,戎马倥偬,但稍有空闲,他便会坐来同副官们下上两盘棋或打上一场球。在所有的运动项目中,张学良尤喜网球。他认为,打网球运动量大,可以发展人体的灵敏协调性,提高动作速度,增加肌肉力量,促进内脏器官功能。他在欧洲考察时,意大利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后任外交部长的齐亚诺赠送了一支极为漂亮的网球拍给他,后来便成了他的宠物。无论是在奉天的北大营,还是在西安的金家巷,张学良在住所附近,都辟有一个网球场,时常去挥舞几拍,在剧烈的运动中去获得繁忙军务之外的身心调节。每次去南京或上海,张学良的随行物品中,总少不了网球拍。一处理完公事,他便会钻进运动馆,痛痛快快地玩上一阵。在这方面,宋子文可谓是他的最佳伙伴和球友。每逢两人会面,网球可以说是他们必玩的项目或必谈的话题。

    此番被禁于奉化,张学良仍没忘记带上他的网球拍。戴笠早知张学良有好打网球的习惯,特意交代刘乙光,在旅行社背后的空地上辟出了一个球场,既可以打篮球,又可作为网球场地。

    三十年代,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讲,网球运动是一项新鲜而奢侈的运动。即使是在当时的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也难得找出几个像样的网球场来。在“张学良先生特务队”中,绝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喜好运动者不在少数,但会打网球者却寥寥无几,更谈不上有多高的水准了。而张学良一站到球场上,就像一只出山猛虎,前扑后跃,长拉短吊,轻削狠扣,弄得对手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一场球还没打完,已经是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而张学良却像没事一般,气息平匀,脸色微红。

    “不行!没有对手啊!”他挥动球拍,将球往地上狠狠一掷,让球高高地跳到半空,又伸手灵巧地接住。“别看你们是小伙子,再练五年也未必赢得了我。”

    “我们哪能跟副司令比啊,”一个队员在一旁说道,“就是再练上十年,恐怕也未必是您的对手。”

    张学良笑笑,无奈地提着球拍,回了“招待所”。

    打球提不起精神,那就只好另换一种玩法:下棋。

    在棋类中,张学良最为擅长的是围棋,可是,警卫中却无人可以与他对弈。他只好吩咐刘乙光,弄来一副大号梨木象棋,摆到客厅的方桌上。

    “我看先这样,”张学良对刘乙光和警卫们说,“你们先下,胜了的再来同我对阵,怎么样?”

    象棋在中国源远流长,无论叫住谁,都能摆上几盘。警卫们年轻气盛,好胜心强,当下便有人摩拳擦掌,啪啪地在桌上摆开了阵势。

    几乎轮了一圈,产生了四五位高手。刘乙光凑到张学良身边,说:“副座,这几个小伙子雄心蛮大,要和你一决高低呢。”

    “好哇!我这人素来喜欢和强手交锋,”他边说边走到桌前,摆放好棋子。“今天我来主擂,你们一个一个地上,赢了我的,我拜他为师,”说着将“炮”啪的一声置于正中,高喊:“当头一炮!”

    棋盘上顿时战云密布,楚河汉界马来车往。大约只走了十几步,张学良雄“车”主阵,飞“马”卧槽,将对方主帅活活“逼死宫中”。

    “怎么样?”张学良问。

    对手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警卫。他脸涨得通红,盯住棋盘足足看了五分钟,像是要从绝处寻出一条生路。但最后还是失望了,无可奈何地从桌前站起来:“我输了。”他声音小得像只蚊子。

    “好!”张学良将捏在手中的棋往桌上放下:“第二个上!”

    第二个警卫下了只有十分钟,便举手认输,让开了座位。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全都在张学良凌厉的攻势前“投降”服输。

    “下一个!”张学良盯住棋盘喊道,但对面的座位已无人入座了。“怎么?全完了?”张学良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将面前的几位败将逐个审视了一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们哪,下棋只顾一个劲地冲,一个劲地杀,后方空虚,底气不足啊。”他从桌前站起来,用手指点着棋盘:“这下棋就好比打仗,一个团,一个师的死活全在你手上,就看你怎么布防,怎么冲锋。吃掉一两个车、马不是目的,关键要盯住前面的老王,得想办法,动脑筋,瞅住时机,一家伙将它置于死地。”他看着同他第一个对弈的警卫,问:“你说对不对?”

    “副司令棋术高明,我们还得跟你好好学学。”

    “好啊,那咱们接着再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骄,败不馁,就像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嘛!”张学良话语坦荡豪爽,几位警卫不住地点头。一连几天,张学良都流连于棋阵,运筹帷幄,无一败绩。让一个车,再让一个炮,他仍然稳操胜券。

    “这么下不行啊!”又赢过一盘棋后,他将棋子一推,朝警卫们说道:“我们得来点奖惩。这么吧,每盘我都让车让马,谁输谁就挨三下手心。不尝皮肉之苦,就不会背水一战。”说着他来到屋外,从一个旮旯里找了根竹条,放回到桌上。

    “这个,”警卫们心中暗暗叫苦,但又不敢在张学良面前表现出不战而败的胆怯,只得拐着弯子说,“我们怎么敢打副司令呢?”

    “这么说,你们是有赢我的决心啰?”张学良顿时又来了精神,指着一个警卫说:“来,你先来。棋盘面前无贵贱,什么副司令不副司令。我要输了,你放心抽我就是。”

    警卫一脸苦相地坐下来,边下棋边胆战心惊地望几眼横放桌上的竹条。不一会儿,厮杀结束,警卫溃不成军,主帅被一炮轰死。

    “我看你边下棋边看竹条,就知道你一定会输,”张学良指着警卫说,“好啦,你认罚吧。”

    “副司令要真打啊?”警卫畏畏缩缩地站起来,想从一边溜走。

    “不行!”张学良一声断喝。“军中无戏言,当罚不惩,必乱军心。”他叫一旁的人将这名警卫的手按在桌上,操起竹条,“啪!啪!啪!”地狠抽了三下。

    “行了,”他扔掉竹条,对捂着手掌的警卫说,“我奖过了,你也罚过了,咱们接着再来。你是知耻而后勇,我这盘必输给你了。”

    “我的妈呀!”警卫夸张地大叫一声,扬起被抽红的手心,“我要和副司令下一天的棋,今天这只手非断了不可。不敢来了,再不敢来了!”

    望着警卫的狼狈相,张学良一阵大笑。“你们看这人,挨两下手心就不敢战了。要上了战场挂了彩,你还不当逃兵!”说完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棋没有人陪他下了,打球又找不到对手,张学良便显出些烦躁来。刘乙光为了稳住他的情绪,便建议说:“副座,你好久没骑马了。我让人把马牵来,到外面蹓上一圈?”

    “骑马?”张学良看了一眼刘乙光,沉吟一阵,说:“算了,不想骑了。你让人把汽车弄到门口,我开车到山边去兜兜风。”

    张学良早在13岁就学会了开汽车,成年后又学会了驾驶飞机。在他看来,这既是一项运动,又能给自己带来很多便利。在奉天、北平、西安时,他常常是自己驾车执行公务或陪友人游玩。来雪窦山后,他再没摸过方向盘,刘乙光提出骑马,反倒激起了他驾车驰骋的欲望。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一声短促的喇叭声,张学良那辆乌黑锃亮的“菲亚特”轿车停在了大门前。

    张学良脱下长衫,换上一件猎装似的短上衣,又将布鞋换成一双软底皮鞋,噔噔地下楼,坐到了方向盘前。

    好久没嗅过汽车上那股熟悉的气味了。他耸耸鼻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将车喇叭“叭叭”地按得震天价响。然后,他看看随后跟上、坐在身旁的一名警卫,说了声:“坐好啦!”没等话落音,便猛地挂挡踩动油门,让车箭一般向前冲出,冲上了并不太宽的公路,车后拖起长长一道黄色的烟尘。

    雪窦山的公路,其实就是在原来的土路上铺上了些碎石而已。虽无大坡大坎,但路面仍是凸凹不平。汽车在路上颠簸起伏,车轮和地面不时发出咚咚的撞击声。可是张学良却毫不减速,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猛冲向前。旁边的警卫吓得脸色苍白,紧抓住头顶旁的把手,连声高喊:“慢一点,副司令!请开慢一点!”张学良脸上一笑,脚下用力,汽车反而加快了速度,直冲到山边一处水塘前,他才猛地将车刹住,跳下车来。

    “见识过我张某人的车技了吧?”张学良朝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的警卫打趣一声,走到水塘边,捧起一汪清水,浇洒在脸上,然后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任凭凉风吹拂。

    “张副司令,我真服了您了。”警卫终于走下车,说道。

    “告诉你,”张学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说,“在奉天的时候,我参加过一次汽车比赛,拿的是第一名哩。坐我的车呀,你用不着担心。”

    休息了一阵,两人又上车往回赶。张学良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很有节奏地揿响喇叭,“嘟—,嘟—,嘟嘟嘟—”完全像是在操场上训练队伍。警卫侧脸望着他,想问什么,但终又把话咽了回去。

    雪窦寺已经在望了,再用几分钟,就可以顺利地返回招待所,警卫一直悬着的心开始安定下来。恰巧就在这时,汽车的引擎里“噗”地响了一声,接着便沉闷下来,再也开不动了。

    张学良按动这个开关,那个把手,摆弄了好一阵,但汽车却毫无响动。张学良无奈,只得砰地打开车门,跳下地来。

    “我这个人留下的遗憾不多,但只会开车不会修理要算上一个。”他说着抬腿往车身上踢了一脚,嘘了一声:“这车不是为跑山路设计的。没办法啦,咱们走回去吧。”没等警卫答话,他已迈开大步,朝招待所走去。

    雪窦寺风波

    就在张学良百无聊赖、孤独寂寞之时,赵四小姐来到了雪窦山。

    自1月中旬赵一荻与张学良挥泪相别之后,便去了上海,先居于马思南路一幢舒适的别墅。她的女友和兄长考虑到国内的政治气候变化莫测,张学良被羁,她的情绪很难安定,便为她在香港挑选了一幢装设典雅、中西合璧的建筑,有意让她去那里避养一个时期。但赵一荻却谢绝了大家的好意,执意要留在上海。她知道,大姐于凤至身体欠佳,奉化山区条件艰苦,医疗条件简陋,长期在山里生活,且不说精神会极度郁闷,仅就她的健康而言,也只会有害无益。

    赵一荻相信,遥远的雪窦山会向她发出呼唤。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对一般正值芳龄的青年女子来说,是巨大的诱惑。可是,赵一荻却足不出户,闭门家中,或读书看报,或与女友聊天。每到夜晚,她便会倚窗独望,想着雪窦山上的张学良,不知此刻正在做些什么。常常夜半醒来,她会发现,自己的眼泪已润湿了水红色的孤枕……

    当张学良那封让她去雪窦山相伴的电报到达手中时,赵一荻激动得芳心剧跳,热泪长流。当天,她便带了人上街去为张学良采购物品,回到家中又足足收拾了两天。书、报、杂志、衣物、鞋子、咖啡、香烟,一共装满了十几个箱子。直到她相信再不会有什么遗漏了,这才坐下来稍作喘息,等待着接她的汽车前来。

    从上海到奉化,直线距离只有几百公里,但在赵四小姐心中,却似将要踏越十万八千里的遥途。

    赵一荻曾是天津名媛,温和典雅,文静贤淑。她的到来,为雪窦山增添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生气与活力。

    “啊哈!”张学良一见赵一荻,便立刻迎上去,将她揽在臂中,脸上溢着孩子般的笑容。“我算了日子,估摸你要过两天才到,没想你这么快就来了。是想我了吧?”

    “真不含蓄!”赵四小姐嗔怪地望着张学良,眼里满是热情与温柔。“我是怕你把眼望穿了呢。”她也打趣地说。

    两人一起快活地笑起来。

    说过,笑过,赵四小姐随张学良来到二楼客厅,吩咐人打开一个木箱。“这里面是些珍珠罗翻领汗衫和咔叽短裤,我想带来送给这些陪你的弟兄。”说完,征询地望着张学良。

    “好极了。别看小妹是女子,心胸倒是挺广阔的啊。”张学良笑着说。

    “真是难为四小姐了,”刘乙光在一旁说,“大老远的还给我们带来这么些礼物。”

    “噢,对了,”赵一荻打开一个红色的小皮箱,从中取出两个精致的小长方盒。“这是两支派克金笔,就送给你吧。副司令在这儿,多亏你照应了。”

    “谢谢四小姐,”刘乙光感激地说,“我留一支,另一支给许队副吧。”

    待所有行李搬运进招待所,张学良望着一箱箱书籍犯了愁。

    “这放哪儿呀?书房里早已满满的了。”说着翻动书箱,见里面大都是他喜爱看的外文画报、期刊和哲学、政治书,也有部分小说和文学刊物。

    “就是呀!”刘乙光说,“这招待所也是太小了。”

    正说着,旅行社的经理钱君藏进来看望赵四小姐,张学良便对他说:“这地方实在是太小,钱先生,能不能在招待所后面再盖几间房子,专门用来放书,还可以搞一间大的阅览室。”没等钱君藏回话,他又补充道:“修房子的钱我来出。五百英镑够了吧?”

    一听是张学良自己掏钱,刘乙光抢着答应下来:“副座放心,这事交给我和钱先生好了,保证能让您满意。”

    “是呀,修起书房,我们大家都沾光嘛!”钱君藏也快活地说道。

    赵一荻自幼活泼、聪慧、伶俐,多才多艺,下棋、打球、跳舞、骑马、烹调、游泳、缝纫,样样都行。自1928年她到沈阳与张学良同居之后,两人便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对张学良的生活习惯、服饰饮食、性格脾气,了若指掌,细心相侍。无论在沈阳还是西安,张学良每日穿什么衣服,色调式样如何搭配,全都由她一手安排。出门之前,她还要为他擦亮皮靴、整好帽子,让他从头到脚,整洁清爽,一尘不染。待张学良料理完公务回家时,她还要亲自为他宽衣换服,捶背按摩。等张学良有了闲暇,赵一荻便陪伴他或纵马奔驰,或打球下棋,到了晚上,两人静坐于壁炉跟前,一同阅读书籍画报,间或用英语作些交谈。

    将近十年,两人相濡以沫、亲密无间,令世间痴男情女,无比羡慕。

    此番来到雪窦山,赵一荻衷情不改,红颜知己,执手相伴。到来的第二天,她便亲下厨房,用从上海带来的调料和食物,为张学良做了一餐可口的西点。好长时间以来,张学良的胃口都有些不振,可这天一见桌上的红碟绿盘,顿时食欲大开,心满意足地美餐了一顿。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赵四小姐都陪着张学良登雪窦山,涉妙高台,观千丈岩瀑布,看峭壁凌空的三隐潭。若张学良想运动了,赵四便伴他溪边垂钓,或打网球、下围棋。有时夜深人静了,门口的警卫还见到楼上卧室里灯影朦胧,那是两人仍在灯下娓娓倾谈呢。

    间或两人也去溪口镇,看看临山枕河的长街。张学良已来此地数月,但当地人却毫不知情。见到一群精壮汉子前呼后拥地簇卫着潇潇洒洒的一男一女,乡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以为是哪位达官贵人带着卫队在此地巡游。赵四小姐一身素净打扮,不施粉黛,见着乡下人总是友好地笑笑。到小店里买东西,也是和颜悦色,如数付款,赢得溪口人满眼的敬意与赞慕。

    一天,两人游雪窦寺,偶听和尚讲起新昌县的南明山有座大佛寺,寺内有一千五百多年前雕成的大弥勒佛像,寺外附近还有佛教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的圆寂处,是著名古迹,很值得一游。张学良便向刘乙光提出要去看看。由于新昌县已超出军统局规定的张学良活动范围,刘乙光不敢擅作主张,只得用电报请示戴笠。大佛寺处境偏僻,附近又无工厂、学校或军队驻扎,戴笠便表示了同意,但命令刘乙光要特别加强警卫,不得泄露张学良身份。

    戴笠批准后的第二天,张学良、赵一荻、刘乙光和十几名携枪的便衣警卫,分乘两辆轿车和一辆卡车,前往新昌县。

    大佛寺原为宝相寺,位于新昌县西南的南明山。寺内大殿依山崖建造,正面外观五层,内有依崖雕成的大佛像,周围还有十几处景色秀丽的古迹景点。寺里的和尚见来了这么多人,围在中间的那人又气宇轩昂,气派十足,以为是南京来了大官,方丈便亲自出门迎接,并向“大官”详细介绍了大佛寺的内外情况。游完大佛寺和周围景点,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寺里特意置办了三桌丰盛的素斋,招待这贵宾一行。张学良玩得十分尽兴,又向方丈请教了些佛学方面的知识,这才告别而出。临走时,他特意拿出60元钱交给方丈,说是斋席的花费,令老方丈感叹了一番。

    赵四小姐住惯了都市,初来雪窦山,倒十分喜欢这里的清新与宁静。进入山间,巉岩耸立,芳草鲜美,树林间散发出清香的气味。半山腰上,随时可见红红绿绿的飞鸟,来往林间,其歌其鸣,撩人心弦。太阳出来,山上山下云蒸霞蔚,光色缥缈朦胧,令人遐思万端。即使到了夜间,山间仍浮有晚霞遗下的昏晦余光,令万物变得凝重柔和,又隐约可辨。

    张学良唯恐小妹不惯山里生活,便尽量陪着她下棋、打球、聊天,而赵一荻却更宁愿去山上观山览景,呼吸新鲜空气。毕竟她要比于凤至年轻得多,登山行路并不感到十分劳累,有时张学良都觉疲乏了,而她仍意气风发,兴致勃勃。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游览,刘乙光总是吩咐手下抬着那顶轿子。见张学良额上沁汗,略显疲乏,赵四小姐总要上前劝他坐进去休息一段,自己则跟在轿后,款款随行。

    这天,二人经入山亭西北上山,游览雪窦山胜景妙高台。踏入台中,但见古松森森,深谷兀立。在台上凭栏四望,群山偃伏,山下田畴庐舍历历在目。赵一荻玩得高兴,不时蹲下来采些鲜红金黄的野花,抓满一把,递送到张学良鼻下:“你闻闻,香不香?”

    张学良抓住她的手,往花上深深吸了口气。“真还满香的呢。花也好看。”

    “你要喜欢,我就再采点带回去,插到花瓶里,给屋子添点生气。”

    “那好哇,”张学良也来了兴趣。“来,我同你一块儿采。”说着踏入没膝的草丛中,寻找花朵。不一会儿,两人的手中都捏了满把鲜花。

    “同你在一起,真是让人开心。”张学良将手中的花放在赵一荻的怀里,笑着说。

    “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去做。”赵一荻将花贴在怀中,深情地望着张学良。

    一行人缓缓回行。曲曲弯弯的山道上飘溢起一男一女爽朗的笑声。

    快到雪窦寺了,赵四小姐突然被寺里传出的诵经击鼓声吸引住了。

    “怎么?和尚在白天也念经吗?”她问张学良。

    “这你就不懂了。佛家诵经都是一早一晚,白天念经那就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比如替人驱魂撵鬼,招请法术,超度亡灵,祈求福运……”

    “那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当然可以啦。”张学良回答,示意刘乙光让人先进去通报一声。

    走进寺里,见大殿之中香火盛旺,烟雾缭绕,和尚们分坐两厢,口中正念念有词。大堂正中,两位身披紫色袈裟、手执法器的老和尚正指点着跪于地上的一位女子,那女子正不停地叩头作揖,她头上雪白的孝绢随着她的一起一伏在飘飘落落。

    “这是在为死人的亡灵超度,”张学良小声对赵四小姐说,“做道场呢。”

    赵一荻一听,有些恐惧地拉住张学良的胳膊,避到一边。

    众人进殿时,佛事已近尾声。最后一声木鱼敲过,那跪着的女子站起身来,抹着脸上的泪水。

    赵四小姐拉了拉张学良,表示想要离开。张学良却没理会,反而同殿里熟识的和尚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看清殿中央长垂的纸条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做佛事的女人已止住哭泣。望着这个仪态不凡的人缓缓走近,她悄悄问身边的和尚:“这个人是谁呀?”

    “他叫张学良,是个大人物。”

    和尚话未落音,那女人双眼突然发直,随即“哇”的一声大叫,便发疯般向张学良扑去,抓住他的衣衫,又拉又扯,口中不停地叫喊:“你赔我的丈夫!赔我的丈夫!”

    张学良被惊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躲避着那女人不断撞来的头。刘乙光一个箭步冲上,使劲掰开那女人的手,又转身揪住刚才同女人说话的和尚,逼问道:“她是谁?你刚才对她讲了些什么?”

    和尚吓得连忙作揖,嗫嗫嚅嚅地说:“她叫袁静芝,来这儿超度她丈夫蒋孝先。她说,她丈夫在西安被张副司令的人打死了。”

    刘乙光松开和尚,又看看坐在地上哭叫的袁静芝。她头发蓬乱,声调嘶哑,头上的孝绢已经散乱,长长地拖在地上。

    张学良上前一步,抬手止住想要喝骂的刘乙光,和颜悦色地对袁静芝说:“人死了,哪能活,我也没办法。我看这样吧,这堂佛事费用,全由我来付清。”说完,示意警卫们将她从地上扶起。

    听完张学良的话,袁静芝的哭声小了些,使劲点了下头,又转身扑向先前伏跪的地方,继续哭喊:“孝先啊孝先,你死得太惨了,我可怎么活呀!”

    趁着她放悲的时候,刘乙光和警卫们簇拥着张学良出了大门。来到寺外,张学良不住地摇头:“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蒋孝先的妻子。”接着他便讲起了蒋孝先被杀之事。这位魂归西天的人原是奉化县的一名小学教员,因是蒋介石的堂侄,便弃文从武,上了黄埔军校。毕业后,曾任北平宪兵三团团长,芜湖航政局长,后来又做了蒋介石的侍从大队长。西安事变当夜,蒋孝先正约人在城里赌博,突然间得知拂晓将有兵变的风声,便急忙回赶,想向住在临潼的蒋介石告急,但未出城门,便被张学良的部下截住,当即缴了械。由于蒋孝先在当宪兵团长时飞扬跋扈,对东北军十分敌视,很惹大家的怨恨。现在落到了东北军手中,也是该他倒霉,刘多荃和白凤翔二位师长未及请示张学良,便下令将他枪毙了。

    “你们看,本来高高兴兴的,现在就被这个道场搅了。”张学良遗憾地说。

    “都怪我不好,”赵四小姐十分歉疚,“我不该嚷着去看热闹。”

    “哪能怪你呢?”张学良用手揽住赵一荻的手臂,又安慰似的按了按她的肩头。“对了,你手上的野花呢?”

    “哎呀!”赵一荻悔叫一声。“刚才一抓扯,全都落在寺里头了。”说着连跺了两下脚。

    “没关系的,小妹。这山上的花你还采得完?改天我们再上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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