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恨水东逝-巡河防风雪会故交 论政治歧道天津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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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度小心翼翼走着,凑趣儿笑道:“李大人墨水儿不多,心思灵动,天生的聪明人。不过偶尔也作诗的。嗯……前年我去金陵出差,范时捷方伯是我府试发科的房师,去拜望他,刚凑上他请又玠公、继善公去燕子矶览江楼吃酒,大家一处联诗。继善公起句‘江天共一楼’,范老师是‘风清送春秋’。我见又玠大人抓耳挠腮想不上来,也替递了一句‘雁鱼随水去’——原想给他多想一会儿,不料说完他还是攒眉沉思,范老师和他极随便的,说‘你这穷叫化子作什么诗?我替了你吧?’又玠突然眼一亮,指着远处江面说,‘范大舅子甭多嘴,我也有诗了。你们看,那两个渔翁搅了鱼网,在船上揪打,我的诗句是‘两个渔翁揪打’!”

    “这是五言诗,”罗镇邦摇头道,“又玠公怎么弄出六个字来?”钱度忍笑道:“晚生也是这么说,‘这是五言诗,大人可以把“打”字删去。也就叶韵了。’李大人高兴极了,按着我肩头说:‘日你娘好好的搞!就是“两个渔翁揪”——这诗真正妙极!’尹抚台说,‘你这句诗无论如何谈不上“妙极”!科场上要弄出这种句子,就该打了。’又玠公一愣,指着我说:‘我诗里头有个“打”字,他硬叫我删了么!’”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罗镇邦一个不留神一屁股跌坐到冰上滑出老远去。李绂猛地想起上次自己参劾李卫“不学无术”的折子,和这个田文镜比,李卫总算还对文人客气谦恭。田文镜倒是读书人,却一味和读书人过不去,思量着脸上已是没了笑容。说话间天津桥已到,李绂端详着,只见这桥正南正北对着洛阳城,长可五六丈,高约两丈余,是一座很普通的玉带拱桥,桥上面矗着一座亭子却十分玲珑。四个人缓缓踏雪踱着,先到桥上远眺,但亭子里风像刀子似的,分外冷,又下桥到南边。

    “这边有桥挡风,连雪也没有,倒暖和些,”李绂笑道,“——这座桥桥座儿像唐时风格,上边的亭子死板,是前明格调——为什么叫‘天津桥’呢?”罗镇邦道:“洛阳为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进京赶考,都从这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名为‘天津桥’。”李绂点点头,叹道:“一晃就是千百年,桥在,人呢?当时的秀才就是今天的举人了,也不作八股文,真是享福啊!看这桥,唐时洛水也并不大嘛!”

    李绂的话虽不多,却不自觉间刺了田文镜。谁都知道他是三赶京试落榜,过不去“天津桥”的落魄“秀才”,纳捐拔贡选出的官。众人便都不敢回话。田文镜却似不在意,吊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洛阳共有四条河,伊、洛、瀍、涧,过去是分注入黄河的,后来伊河改道和洛河相并——是宋代陈康为通舟楫凿通了——洛河才有今天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没有跳过龙门,可他这么一办,天津桥也就不实用了。”李绂自知失言,脸一红没言声。田文镜兀立雪中,望着北岸灰暗阴沉的洛阳城,许久才道:“镇邦,我明天去看涧河入黄河口工程,然后沿黄河北岸查看着回开封,你别介意我发作了你那许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毛病儿应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听下头的调唆,指着我们同年从省里藩库里挤银子。告诉你,洛阳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千顷牌的大绅士是全省最多的,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花多少,你连想都想不出!还有春荒赈济种粮口粮,那不都是银子?这些富户拥产坐吃,没有朝廷花钱办这些事,他们安生得了么?他是铁公鸡,你要有钢钳子拔毛!不要手软——这是为他们好。理喻不通,只好跟他不客气了。”李绂在旁听着,这些话没有一句入耳的。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叫劫贼勾当!堂皇国家取财有制度,怎么能乱来?但田文镜又是秉承雍正意旨,就有一车话也只能到北京见皇帝去说。李绂原想田文镜总要在洛阳盘桓三五日,自己趁空好好和他聊聊,听说明天就走,不禁一怔,想了想,说道:“文镜,我想借一步和你说句话。”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沿洛河岸向东漫步。

    此刻风小了些,洛河河面冰上已盖了半寸厚的雪,映着对面灰暗的石堤,片片白羽无休无止地落着,冻河两岸除了落雪的沙沙声一片寂静。许久,李绂才道:

    “抑光。”

    “唔。”

    “你是一心要做名臣,太辛苦了。”

    “你说对了一半。”田文镜无声透了一口气,“我一半心思想当名臣,更有一半是要报皇上的恩。不辛苦不成,周公吐哺才能天下归心。”

    李绂叹息了一声。田文镜说的是实话。他一个二十年的穷部郎京官,熬资格熬出了个六品,雍正元年出差陕西宣旨,归途擅自动用钦差关防清查山西藩库亏空,一举扳倒“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三四年间开府建牙升任到总督,居然一方诸侯,全靠了雍正一力支持,他也只有累死才能报得这份“圣恩”。许久,李绂才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过有一言骨鲠在喉,想劝劝抑光兄。”

    “什么?”

    “待读书人好点,还有缙绅。”李绂道,“这是国家元气所在。”田文镜站住了脚,盯着李绂,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温存:“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但元气太旺了,阳盛阴衰,不也是国家之病?火太大,就要泄一泄。拔他们的毛是为利天下,从根上说于他们有利无害。这些短视眼,只顾眼前之利,忘却前车之辙,不可怕么?你看,这个洛阳,前明是福王的藩地,洛阳近熟之田都是这个酒肉王爷的,舍不得拿出一点来周济穷人,奖励将士。城破家亡,堆山积海的金银全送了李自成作军饷!你要读读福王的诗,看看他的画,那何尝不是第一流的漂亮文人!”“我没有说你不要读书人。”李绂尽量按捺着自己心中的火,徐徐说道:“士大夫家脸面重于性命,就如你我下野,被官府撵了来这里筑河堤,背石头,填灰浆,这是国家优遇士人?邓州裴家营裴晓易,做过两年知府的清官,他死了,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被撵到瑞河修桥出土,那是封过诰命的人,忍这样的羞辱,受得了么?熙朝没有实行养廉制度,我听说一个知府你每年给五千两养廉银,可裴晓易他没拿这笔钱!倒是贪官们平日聚敛,他们不怕你这个‘官绅一体当差’。抑光,这么做太寒读书人的心呐!”

    田文镜走着,一阵风裹着雪片迎面扑来,激得浑身一个寒颤,他定了定神,说道:“裴王氏自尽的案子我知道,皇上也有手批,要加意抚孤。但做这样的事,从来没有万安万全的,读书人做官是为天下为社稷,不是为自己谋私利。所以出官差并不是什么丢人事。出不起官差银子的士绅人家毕竟是少数,可以再想法子优恤。但士人乡宦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害处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都拜读了。我觉得有点杞人之忧。”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田文镜眯着眼,无所谓地说道,“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文章百几十封,有分量的不多。”

    “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说到这里,两个人站住,忽然同时大笑——原来二人剑拔弩张唇枪舌剑中无意对了一副联语。站在天津桥边的罗镇邦瞧见了,笑着对钱度道:“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钱度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这些大人,哭未必是悲,笑未必是喜,他们这些人大事才能动真情,小事是不动真情的。你见这范时捷么?说是马陵峪范总兵的本家,连皇上都顶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去南京,他属下一个计财局堂官就开他的玩笑,说上衙路上碰到两个小孩子,互相骂对方是乌龟,百般调解不开,范老总说,‘这有什么调解不开的,你告诉他们,小孩子哪有“乌龟”?只有大人才能当“乌龟”的!’那堂官说,‘这个话是大人说的,卑职不敢说。’……范老师也只笑骂了一句,下来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像我们这位——”他用嘴努了努田文镜,“你在他跟前龇龇牙儿,他就能把你轰出书房。到该办正经事,仍旧叫你进来,和颜悦色地布置。”

    “说归说笑归笑,”罗镇邦笑道,“陕州金寡妇一案,田制台驳了,这后头有什么文章?这个案子涉及缙绅富商。洛阳这些秀才们群情汹汹,要赴京告状。弄不好出了罢考的事,就叼登得大了。你晓得金生一是河南府文人座首,人死了,魂还在呀!”钱度道:“这是毕师爷手里的事。金寡妇索债不遂,自尽在蔡家驹门前是雷雨夜里的事。毕师爷到陕州亲自查访,金寡妇平日二门不出,最是羸弱的个女人,没有仇人,没别的因果,主张动严刑严鞫。蔡家驹不知从哪里请了个刁笔,辩状反诘:‘八尺门高,一女何能独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说这驳得有理,所以发回来叫你重审的。”罗镇邦皱眉道:“这锅饭做夹生了。你看该怎么办?”

    钱度只一笑,没言声。罗镇邦忙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里,说道:“金家确实冤,凑了点银子来打点,这个案子翻过来才能有点意思。”钱度也就老实不客气收了,问道:“原被告两造人都提到洛阳了?”

    “提到了,”罗镇邦道,“我叫发审房过了几堂,两下里都咬得很紧,得有个办法,一堂审定了这案。”钱度笑道:“我有办法,可以不动刑办下来,替金氏讨这个公道,你可得谢我!”罗镇邦笑道:“那是自然的,金寡妇的侄儿说,只要能出这口气,倾家荡产也情愿的。如今不许私收火耗,也就这些事上能补益些了。”

    钱度凑近罗镇邦,望着远处河岸上的田文镜和李绂,说道:“这事明摆的,是蔡家的人给金寡妇换了鞋。把那些女佣们分头隔开,验她们的脚,谁穿那双鞋合适,就连她和丈夫一起送大牢。回头再审姓蔡的——这件事串供是肯定的。就因为串供,知道的人就多了。你一个一个手不留情押她们大牢里,管情有人支撑不住招了。破了口儿,谁也堵不住了。”罗镇邦笑道:“你这钱粮师爷,刑名也不含糊嘛!”钱度眨巴着眼睛笑道:“两个制台那边谈得亲切,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边捣鬼呢!”

    但李绂和田文镜已经谈崩了。

    “抑光,我没有干预你河南政务,交友之道规之以义么!”李绂按捺着一脑门子火,尽量温言细语说道,“你我毕竟是乡试同年嘛!”田文镜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指手画脚,像是孔圣人派你来教训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我比你大着十几岁,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觉得你在湖北那套办法好,偏是你的藩司私吞了库银。我做得不好,可我河南没有贪官!你是进士,你有你的进士同年,文镜可高攀不上。”

    一声轻微的凌响,李绂轻捷地闪了一步,说道:“我一点也不想得罪你,是推心置腹劝你,你一味猛做,不宽恤,怕要弄出事的。官府统着士绅,士绅管着百姓。你是在整治官府的耳目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走这冰河面一样,一步一留神还来不及呢!”

    “狐疑。”

    “什么?”

    “我说你狐疑。”田文镜冷冷说道,“狐狸在冰上走,走几步听听,有一声凌响,就吓得倒退三步!你看——”他轻轻跺了跺脚。“这里都冻实了,根本没事!”

    李绂腾地红了脸。他再也忍不住了:“我倒一味尽让,你竟如此瞧不起人!做了官荼毒这些读书人!言利之臣——你是个小人,我要具本参你!”

    “悉听尊便。”田文镜身子稍微晃晃,头也不回便往北岸回去。李绂也择路踏冰过河。

    天津桥边钱罗二人正说得热闹,见他们两个忽然分道,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钱度忙去追田文镜,罗镇邦便赶着李绂,喘吁吁问道:“好好儿的说话,怎么变出这模样儿?”

    “我明天就走。”

    “不是说还要——”

    “这里铜臭味太重!”

    钱度在这边问田文镜:“东翁,李制台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得很投机的么?”

    “呸!”田文镜啐了一口,“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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