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恨水东逝-黑嬷嬷闲说江湖道 奉天王违制进京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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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凤池一群人离店而去,李卫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命人将端木公子抬到后院自己住的套房外间,褪下他的裤子仔细查看伤势,只见大腿肘弯处两排牙印深入肌里,核桃大一块肉连衣粘在伤处。一条腿肿得水明发亮,靠伤口马掌大一块凸起,却是乌紫烂青血渍模糊。看那端木公子时,已醒得双眸圆睁,只咬牙忍着痛楚,似乎还不能畅快说话。李卫命人烧了一大盆青盐皂荚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蘸着轻轻给端木清洗着伤处,自己在伤口周匝不停地擦抹着薄荷油,一边抹一边问:“端木公子怎么称呼?你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伤得了你?……不妨事,这个症候虽险,救治得还算及时。再不至于伤了你命去的……”

    “这是我家三少爷,叫良庸。”黑嬷嬷一边轻轻为他抹擦,噙着泪说道,“世上没有哪条野狗能伤了他。他犯了家法,不合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的女儿,老爷就放疯狗咬他,他逃得这条命真是神佛保佑……”

    李卫睁大了眼睛,世上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儿子喜欢上别人家的姑娘,就行这样的“家法”?黑嬷嬷帮着李卫为端木良庸包扎了伤腿,叹了一口气坐到墙边木杌子上,缓着声气说道:“我们老爷什么都好,恤老怜贫,从不作践下人。就是一宗,认死理儿。自永乐年间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爷满门抄斩,只逃出一个太祖公,对皇天发下重誓,子孙里头有和官宦人家联姻的,定杀不饶,三百多年里头传了十一代,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放佃作生产,暗地教读子孙学文学武。儿孙们谨遵这祖训,没有一个敢和官府仕宦人家联姻的。”李卫笑道:“这家规真定得格外,天下人都像你们端木家,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的么!”黑嬷嬷拍手打掌叹道,“我在端木家几十年,远的不说,良庸的叔爷就是盂兰会上和一个进香女子好上,那边是巡盐道家,曾祖生生把他叔爷关扣了三年,直到巡盐道一家子回原籍卸任才放出来。他叔爷一气之下,就出家当了和尚……可也作怪,听祖上传下来的话,几个犯了家法私自在外和人相好的,不是爹娘,就是伯叔,总有人病死。这条祖训也真成了端木家的家忌了。一听官家到府上拜望,除了家主,家里少爷、姑娘都躲起来不敢见面。”李卫笑道:“真有意思。良庸又怎么敢犯这条祖训呢?”

    二人正一递一语攀话,躺在旁边一直沉睡不语的端木良庸轻轻一动,口中喃喃道:“梅英……梅英……”他突然睁开了眼,灯下看去,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不像李卫刚见他时那样又白又亮的刺人了。良庸怔怔地看着黑嬷嬷,又看了看李卫,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在阳世。”李卫笑道,“这是劫数。你端木家法不和宦家交往,偏偏你就爱上了个梅英,又是我救下了你,你的嬷嬷救下了我,我可是个不小的官呢!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账。”黑嬷嬷小心替良庸掩掩被角,噙着泪花笑道:“小祖宗,你要吓死老婆子!亏得这位李大人,心好,也懂医道,不然你可怎么了?”一头说便拭泪。李卫俯身摸摸端木良庸额头,说道:“穷人分善恶,官人也有三六九等。你们怎么就这么个混账家法?——你爱的梅英是谁家闺秀,你的事我包揽了!”

    端木良庸在枕上轻轻摇头,苦笑道:“这是我家三百年的规矩,谁也动不了。请教大人台甫,不知该怎么称呼?”李卫道:“我叫李卫,是江南巡抚,虽是官面儿上的,江湖上有名儿‘叫化子李’。人家帮我查族谱,也是永乐靖难败落下来的,还送了我个字叫‘又玠’。你这么年轻,叫我个又玠叔,不算玷污你端木世家吧?——说说罢,你和哪家官宦女儿好上了,你爹和谁相好?这个伐我是作定了!”

    “是即墨县陆陇其大令的女儿,叫梅英……”端木良庸此刻神清气定,灯下显得十分安详,接过黑嬷嬷递过的水呷了一口,舒缓地说道:“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她去大悲寺进香,被几个恶少纠缠住了,我奉了爹的命,去即墨运瓷器撞上了这事,就出手救了她。我和梅英当时连句话也没说,送她回家我才知道是陆家小姐。这件事本来已经了结,也是缘法凑巧,五月端阳爹叫我去四眼泉取水,恰又碰到梅英和她妹妹去采桑,顶头儿见面,不得不说几句话。回去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梅英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家里人慢慢看出来我心神恍惚,询问小厮,才知道这个过结儿,爹就禁止我出门。谁知八月十五催租,人手不够,爹叫我东乡去召集庄头商议收租的事。鬼使神差的,梅英外祖母也在东乡,竟是我家佃户……我在东乡十里庙‘催’了整整十天‘租’……多一半时辰倒是和梅英一处……这一来,就包不住了。”他一双清秀的目光凝视着天棚,像是在回顾那十天令他终生难忘的经历,幽暗的灯烛无力地跳动着,他的话却十分清晰:“我们端木是圣人七十二贤弟子的后裔,我不敢说祖宗有什么不是。我真不明白,他们哪辈子结下的冤孽,凭什么叫我们后代儿孙承当?我……和梅英好,是我的不是,她家也是家法大,我死了没什么可惜,可她……”他凄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一时屋子里三个人都没言声,里里外外一片死一样的岑寂,只有起更的梆子在远处暗夜的巷弄中单调而枯燥地“梆!梆梆……”响着。

    “真像戏里头说的,有意思。”李卫许久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笑道:“陆陇其是出了名的清官;端木,又是山东望族,圣贤后代,——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事嘛!老爷子就这么古板!何况陆陇其已经死了多少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苦苦要难为两个孩子!你安心养病且就跟着我,我到北京走一遭还要回山东,你这闲事我是管定了。”黑嬷嬷这才问道:“李老爷,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你又是当地一方诸侯,你们怎么在这儿聚了头,他又何苦得罪你呢?他那么无礼,你又为嘛子容忍他。就算他本领大,这里是京畿重地,你又带那么多兵,还擒不住他这五六个人么?”

    李卫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什么也没说。他今日营救端木,全然出于恻隐之心,并没有施恩图报的心思。李卫出身寒微,自小儿讨饭被雍正买入王府为奴,从没有进过学堂。但一放外任为成都县令,一举缉拿“天府十三太保”,积年大盗渊薮清除,四川通省治安一夜之内为天下之冠;升迁任湖广首府,弥月之内连破江汉“香堂三圣”、“龟蛇二杰”两个统驭全省的窃贼窝子。绿林豪杰闻风震慑,成了天下闻名的缉盗能吏。凭着这个本领,加上他是雍正藩邸的旧门人,自雍正即位四年之间,连连升任直到江南巡抚,又改任两江总督,却又奉密诏,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事。他这次进京述职,雍正三次接见,都是说的治安,还特地提到甘凤池等人,严令从速捕拿。但李卫却另有见识,他认为甘凤池、宋京、窦尔登、生铁佛、吕四娘、一枝花、圣手二、莫卜仁这个所谓的“八义”其中良莠不齐。有的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纯粹是土匪;有的是为生计所迫鼠窃狗盗不足为大害;有的还和白莲教渊源甚深。像甘凤池、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抑强的江湖豪客领袖,引导得方,可以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倒将这些不同的人挤到一处与朝廷为敌。因此,对甘凤池抱定的宗旨是结纳安抚。今夜他不肯认真捉拿甘凤池,也就为这个缘故。出乎李卫意料的是,山东端木家一个奶妈子的本领竟远在甘凤池之上,江湖上的事他原觉得心中有数的,如今看来反倒懵懂了。李卫徘徊了半晌,笑道:“你问我这个,不好答。甘凤池是好汉,我李卫也是好汉,这叫惺惺惜惺惺。我在江南管军政,兼管缉捕天下盗贼,甘凤池门下我拿了不少,有些罪大的,我杀了。我是朝廷的人,不得不如此,可甘凤池这人人品我敬重。他也只是想看看朋友,这不算罪,所以我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公事公办。”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快到子时了,我到后院还要商议些事。恶狗伤毒,医家说是无药可医的症候,只有叫花子有这个不传之秘。良庸富家子弟出这事,已经是一奇,恰又遇了我,更是奇缘。他现在一时也回不得家,你们主仆且跟着我进京,慢慢调养,三个月才能除根儿呢!”说着,向案上提笔,提过一张素笺,叫过一个戈什哈,问道:“你识字不识?”

    “读过几年私塾?”

    “我说药方儿,你写?”

    “是!”

    李卫因含笑说道:

    真琥珀八分 绿豆粉八分 黄蜡制乳香各一钱 水飞朱砂六分 上雄黄精六分 生白矾六分 生甘草五分

    说完又道:“你去抓来,这药不稀奇,炮制得我亲自来——去吧!”他对满脸诧异的黑嬷嬷又是一笑,弹弹袍角便出去了。

    允祥和范时绎都还没有睡,坐在上房一边吃茶食一边等着李卫。见李卫进来,范时绎忙站起身来笑道:“太医,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阵势,我真怕甘凤池发了性子坏了又玠大人,我可怎么跟皇上交待?”李卫给允祥打千请安了,笑道:“这算什么凶险?我擒拿十三太保,单人私访,你见见那个场面儿,什么都不在话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说道:“我知道,李卫是个泼皮,他奉有特旨笼络天下绿林人物,刀口上滚出来的人了。”说着,示意二人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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