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潘金莲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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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我们要送走潘金莲,也许气氛会比较沉重。

    各位想想看,潘金莲在文学史上的知名度有多高?先不要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牡丹亭》里的一句话,也可以套用在她身上:“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无人怨”是说没有人会替她叹一口气,没有人会想要替她说一句持中的话。但在文学的殿堂里,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位阶大概相当于男性角色中的曹操。

    各位想想,在潘金莲之前,无论现实中的,还是虚构的,有没有知名度这么高的女人——杨玉环可能差不多,其他像卓文君、蔡文姬、班昭等,都比不上。但民间骂杨贵妃的比较少,骂潘金莲的比较多。潘金莲已经成为一个代名词,一个形容词,甚至一个动词了,在今天仍然是常常被活用的。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她代表的是再真实不过的人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潘金莲,但多的是有潘金莲这样个性的人。他们就生活在我们的周遭,也许和你也有几分像,只是你不想承认。知名度如此之高的一位女士,长久以来,我们是不是只认识了她的一部分?绝大多数人一提到潘金莲,好像不骂她两句就对不起她,事实上潘金莲不是这么简单的。就我个人来讲,我读《金瓶梅》的次数越多,就越没有办法说清楚这个人。为什么?因为她太真实了,是最接近现实人生的人物,我们每天都能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她的影子。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好好地送走她,给她一个结论。

    不确定的悲剧人生

    西门庆死后,如果潘金莲当一个乖乖的寡妇,谋定而后动,那她就不是潘金莲了。我们回头看一下潘金莲的出身背景。她算得上聪明伶俐、努力用功,她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学会了人家要她学的东西,光这一点就不容易。她的父亲是裁缝,她小时候上过两年学,可是后来父亲死了,家中难以度日,潘姥姥就开始把她当作商品出售。九岁,她被卖到王招宣府(也就是林太太家)里,学习弹唱,也学了一套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里立身处世的本领。几年间,她已经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有自己的一套化妆术,会梳流行的发型,穿紧身衣服(扣身衫子),这些都是第一回里就提到了的。十五岁时,王招宣过世了,潘姥姥又把潘金莲弄出来。后来进入西门府时,她肚子里面已经有几百首曲子——都是在九岁到十五岁这六年里学会的,其中尤其出类拔萃的是琵琶。

    十五岁到十八岁这三年,潘金莲在张大户家里,出落得很漂亮。有一天,趁老婆不在家,张大户就将潘金莲收用了。这事很快露馅,张大户老婆苦打潘金莲,逼着张大户把她解决掉。张大户舍不得,就把她嫁给武大,但还是住在自家的房子里。潘金莲名义上是武大的老婆,但张大户随时可以来找她。张大户找潘金莲的时候,武大就出去卖炊饼,或者当作没看到。张大户死了,潘金莲和武大郎从住处被赶了出来,另一方面,这也是她自己的主张。潘金莲让武大用她自己的钗环首饰去典了一处房子,住下来之后,每天嗑嗑瓜子,秀秀三寸金莲,过得很无聊。三寸金莲是她重要的资本,也是她能够直接炫耀的一点点虚荣。

    这时,武大的英雄弟弟武松出现了。如果不是这个弟弟,武大也许还不会死得那么惨。之前一直被当作物品使用的潘金莲,由此展开了自己的感情生活。武松应该是潘金莲真正的初恋,潘金莲也向他表白了。她以为凭自己学到的那一套本领,应该是可以拥有这个男人的。谁知这些迷惑男人、取悦男人的招式,在武松那里是完全用不上。武松不仅推开了她,还放下狠话:“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潘金莲铩羽而归,初恋到此结束。

    在这样一种沮丧的情绪里,西门庆来了。潘金莲这一辈子,有三个男人是比较入心的。第一个是武松,她的恋爱对象。第二个是西门庆,她的激情对象。第三个是陈经济,一场游戏一场梦。话说,她阴差阳错被西门庆看上,熊熊的烈火起来了,一发不可收拾,西门庆的“潘、驴、邓、小、闲”,补偿了她在武松那里受到的挫折。通过王婆的设计变成西门庆的情妇,又在王婆的指点下毒死武大,最终进了西门府,成为西门庆的第五个妾。

    此时潘金莲二十六岁。西门府的生活富裕,吃穿用度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是与众妻妾相比,她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势,没有靠山,空着一个身子进去,唯一能够凭借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以色娱人,事实上是最焦虑的,因为没人能抵抗年老色衰,何况不一定等你年老,人家就会有了新欢。她怕失宠,一旦失宠,她就一无所有,不像李瓶儿还有钱,孟玉楼也有一些家底,吴月娘有娘家人,李娇儿再不济,还有妓院可以回去。没有退路的潘金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拦汉子”,对每个人都嫉妒,任何人稍有风吹草动,她都要进入战备状态,或直接开战。她在西门府六七年,没有一日松懈,越变越不可爱。

    西门庆说潘金莲“专会咬群”,太到位了。进府之后,她先压下孙雪娥,又对付宋惠莲,接着把李瓶儿和她的儿子官哥儿送上了死路——宋惠莲、李瓶儿、官哥儿,先后至少有三条人命是在她手里的。我们现在提起潘金莲,常常会用到这些词:阴险、狠毒、猜忌、利嘴、争宠、吃醋、工心计、虐待狂、无耻……几乎所有你能想到反面的字眼,都可以放在她身上。可是很奇怪,为什么当我们看到她死亡的时候,并不觉得痛快,而是觉得可怜?或许还会有疑问:为什么她这一生就活该被操纵,被利用,被摆布,被糟蹋呢?

    潘金莲被自己真正的母亲卖过,被丈夫的正头娘子卖过,被王婆卖过。她受到了很多来自旁人的损害,但她会一步一步走上绝路,和自己的个性是很有关系的。什么叫作命运?命运是环境、个性以及动物的求生本能相互作用的结果。环境包括不可改变的和随时变动的。个性是与生俱有的,有的人比较容易看得开,有的人就是放不开,有的人看到这一点,有的人看到那一点。有些人天生容易看得开,也喜欢劝人“想开一点”,但这句话被想不开的人听了,简直要气死了。他当然知道应该“想开一点”,问题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就是过不去——过不去也是一种个性。每个人再怎么样,都有动物的求生本能,这一点不由得你不泄气,比如有人现在不想活了,要绝食,两三个小时过去,肚子饿了,还是会去找东西吃,吃完再绝食。环境、个性和动物的求生本能,三者互动,就造就了所谓的命运。潘金莲就在自己这样的命运中打转。

    这也是我个人认为《金瓶梅》最成功的地方,它描写复杂的人性,也描写复杂的人生。人生本来就很复杂,各种转折,各种机缘,不停地流动:如果潘金莲没有落在王婆手里,如果周守备愿意一下子出一百两,把潘金莲也买了,故事的走向就大不同。人性也很复杂,我们常常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想什么,在做什么。复杂的人生和复杂的人性搅拌在一起,裹挟着潘金莲走到最后这步田地。潘金莲聪明,又不够聪明;坏,又没有坏透。在人性的光谱上,她或许偏黑一点,但仍然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稍微特异一点的一个分子而已。她当然不是英雄,也够不上枭雄,所以后来活得像狗熊,没有办法让自己拥有平凡的幸福。《倾城之恋》的最后,大城市陷落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但总有容得一对平凡人的地方。潘金莲如果够聪明,稍微有一点点算计,还是可以给自己一个活路的,可是她就顺着惯性行进下去了。环境,个性,只顾今天、不管明天的求生本能,都一步一步将她推到没有光的所在。

    西门庆死去之后,潘金莲之前的活路都不见了,却马上要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要怎样往下走呢?

    潘金莲的危险处境

    李娇儿像逃离火场一样,逃离了西门府;可是等到最后春梅都被买走了,潘金莲却还一直浑然无觉似的。她难道真的以为西门庆临死之前交代过要姐妹好好地在一处,月娘就会听,自己真可以长长久久地待在这个“家”里吗?还是说,她也想择良木而栖,却选上了一无可取的陈经济,迷失在这场恋爱游戏里。

    潘金莲每天痴痴迷迷的,就是等着陈经济。春梅反而比她有办法,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要想法子让两人见一面。

    春梅道:“娘,你放心,不妨事。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扶着哩!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今晚夕宣卷,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坊内取草装填枕头,等我往前边铺子里叫他去。你写下个柬帖儿,与我拿着,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我的病儿好了,替你做双满脸花鞋儿。”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妇人于是轻拈象管,款拂花笺,写就一个柬帖儿,弥封停当。(第八十三回)

    一声“好姐姐”,可见潘金莲此时已将自己放得很低。反而春梅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看得比较远,在为离开西门府做打算了。后来她有了出路,果然没有忘了潘金莲,建议周守备也将潘金莲娶进来,她自己“情愿做第三的也罢”。这是多么大的恩惠。尤其春梅又深知潘金莲的为人,招惹这样的人在身边,等于请了一位瘟神,如果不是有很大的义气,还有感情,春梅犯不着做这件事。我个人认为,春梅比潘金莲更懂得人情义理。春梅对潘金莲,比潘金莲对她要好。对他人好是一种能力,我相信各位都接受这句话吧。

    陈经济当时是什么处境呢?他虽然还在铺子上做生意,可是已经被吴月娘关在外面,不准进西门府了,还不给饭吃。陈经济没办法,只好到自己舅舅家吃饭。潘金莲通过薛嫂知道了这件事。

    妇人写了,封得停当,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鳖气哩?却是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第八十五回)

    “俺们”是谁?不光是潘金莲和陈经济,也包括还住在西门府里的其他人,张竹坡说潘金莲“犹以丈母娘口气”。她还是护着西门庆面子的,吴月娘都不怕丑了,她反而怕被别人嘲笑。一边和女婿偷情,一边从丈母娘的角度考虑家事,潘金莲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妥。读到这里,我想她真的是打算一直待在西门府的。没想到风云突变,月娘出手了。

    吴月娘大权在手

    月娘心里在想什么?西门庆死时没有儿子,于是把自己所有的家业都托付给了女婿陈经济,而没有托付给月娘。月娘愿意把这一副家当给陈经济吗?肯定不愿意,只是当时没有儿子,她不好发作。如果孝哥没有出生,月娘最后是不得不靠着陈经济的。但是她现在有了一个儿子,就无法容忍陈经济的存在了。不然可能等不到孝哥长大,家产已经被人抢走了。西门庆也很天真,他没有想到:有他在,一切搞定;他不在,就不一定了。

    吴月娘终于等到——这么讲不太好,终于等到西门庆死了,权力落到了她的手上。她几次三番和家里的妾吵架时,总会提到自己的贞节,像在维护信仰一样,把潘金莲、孟玉楼等人都骂进去,用此来表示她是站得住脚的。所以在陈经济开玩笑说孝哥像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气到“半日说不出话来,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侯文咏曾经分析了一大篇,说似有其事,这说法,我个人完全不能同意。月娘与陈经济是绝不可能的。她这一生,受了委屈,也常常“一声儿没言语”,维护的就是这么一点东西。现在有人要破坏,她当然要正面迎战。

    但吴月娘和潘金莲不同,她很沉得住气。西门庆活着的时候,他要娶几个,吴月娘完全管不了。可是等西门庆不在之后,我们发现月娘真是一个厉害角色。潘金莲和陈经济的事,秋菊一共向吴月娘报告过五次,前三次是在她去泰山之前,后两次是在她从泰山回来之后。吴月娘只是暗示潘金莲没有不透风的墙,却没有立刻揭发二人。她要等家里人都知道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关系之后再动手。

    如果西门庆还活着,恢复了健康,吴月娘去泰山还愿,自然说得通。但是西门庆已经死了,她何必去还愿呢?与她同行的,有吴大舅,还有玳安和平安,她唯一的命脉孝哥却被放在家里。潘金莲还在家里,有李瓶儿的前车之鉴,吴月娘不是冒了很大的险吗?她难道不怕潘金莲会把孝哥也弄死吗?但换个角度想,她甘冒大险,因为她要一举除掉潘金莲和陈经济两个祸患。

    她故意离开了将近一个月,让潘金莲和陈经济胡搞,甚至弄出一个孩儿来,搞得几乎人尽皆知。如此一来,她要发落潘金莲就轻而易举了,街坊邻居没人会讲一句话;彻底赶走陈经济,也理所应当,不至于落下恶毒岳母的骂名。至于西门庆的家风名声,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先卖春梅,孤立金莲

    时机成熟的时候,她一出手就是重手。先卖春梅,解决最大的麻烦。如果她先卖掉潘金莲,春梅饶不了她。而把春梅卖掉,就等于砍掉了潘金莲的左右手。然后接着以陈经济说孝哥像自己儿子的戏言,赶走了陈经济。接着,她才找王婆卖潘金莲。女人之间的战争或许不牵扯国家的政治、经济之类,但动的脑子一点不少。

    十月间,吴月娘出其不意,让薛嫂跑到潘金莲的房间里,告诉她春梅被卖掉了。对着当初买春梅进府的中间人薛嫂,吴月娘也没有漫天要价,只想平进平出,十六两银子买来,现在十六两卖掉就是了。但周守备很喜欢春梅,一出手就五十两,薛嫂又向月娘还了三两银子的价,从中一举赚得三十七两。

    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他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赤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孩儿出了痘疹了没曾?”妇人道:“何曾出来了,还不到一周儿哩。”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吩咐,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蟇、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馀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恓,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第八十五回)

    潘金莲除了哭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现在完全处于弱势。潘金莲道出西门庆当年是如何宠爱春梅的,但吴月娘对她够狠,不让带走一件东西。我们从这个片段中可以看出春梅的坚强,已经被卖了,还反过来劝潘金莲。“罄身儿出去”又如何,春梅不在乎。

    小玉的戏开始多了,因为她将是西门府又一位当家主母。而在这些丫鬟里,她也是个敢拿主意的,有自己的担当。小玉并没有执行吴月娘让春梅“罄身儿出去”的命令,而是替她打包了衣服,还让她带走用过的首饰。如果没有小玉主张,潘金莲或许不会拿东西给春梅的,春梅更不会开口要。除了两身衣服,几件首饰,其余的都抬到后边去了。用“抬”字,说明当时西门家的富裕,多偷拿几样也不会怎样,但是潘金莲真是没主张。如果她厉害些,偷着多给春梅一些,谁会去跟她算?除此之外,这也说明她是一个没什么感情的人,或者说,她从未被教过怎样去关心人,对别人好。因为她从小到大总被卖来卖去,大家只是利用她,糟蹋她,宰制她,她不懂得怎么样对别人好。后来潘金莲离开西门府的时候,也只带了一些衣服鞋脚,一个女人争了半天,到头来也只有这些东西。

    春梅这时可谓前途茫茫,坚强的她,在最后分别的时刻,哭了。潘金莲还要春梅去和吴月娘辞行,崇祯本中批点曰“金莲太不济”,意思是说她真没用。她是懂得仁义吗?不是。此时再讨好吴月娘有用吗?没有。还是小玉看得明白,摆摆手,制止了。

    “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这一段请各位记着,等到后面吴月娘和春梅再次见面时,不妨回头来看。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翻翻滚滚,浮浮沉沉。

    春梅出府后,陈经济马上到薛嫂那里去找她。当时陈经济手里还有一点钱,薛嫂故意走开,让陈经济和春梅独处。春梅进了守备府后,马上就怀孕,这个孩子才是大有蹊跷。

    接着轮到陈经济。潘金莲在房中听见陈经济被打跑了,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可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很快,祸事也降临到她头上。

    万金难买没想到

    如果潘金莲落在薛嫂手里,可能还好些,但吴月娘找来的是王婆。王婆上一次来看潘金莲,潘金莲只给她一杯茶,如果那时候潘金莲能够对她好一点,也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但这就是现实人生,“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没想到”,王婆是不会饶她了。

    这金莲一见王婆子在房里,就睁了。向前道了万福,坐下。王婆子开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刚才大娘说,教我今日领你出去哩。”(第八十六回)

    这个“睁”字用得很好,足见潘金莲当时的吃惊与绝望。她还想抵抗一下,王婆上来就是一番奚落。

    当下金莲与月娘乱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馀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得后边来,一把锁就把他房门锁了。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场。又走到孟玉楼房中,也是姊妹相处了一场,一旦分离,两个落了一回眼泪。玉楼悄瞒着月娘,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说道:“六姐,奴与你离多会少了,你看个好人家,往前进了罢。自古道:千里长篷,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人来对奴说声,奴往那里去,顺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姊妹情肠。”于是洒泪而别。临出门,小玉送金莲,悄悄与了金莲两根金头簪儿。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点人心儿在我上。”轿子在大门首。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笼桌子抬的先去了。独有玉楼、小玉送金莲到门首,坐上轿子才回。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第八十六回)

    月娘一件东西都不想给春梅,到潘金莲这里,却“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馀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详细呢?还是那句话,女人就只有这些东西了。接着,潘金莲的屋子就被锁上了。这又是痛快的画面——对月娘而言。当初李瓶儿的屋子,也是她说锁就锁了。你不得不感慨,在那样的年代,大老婆还是有她的威势在,对于家里的妾、丫鬟,她都有生杀发卖的权利,遑论一间屋子。

    潘金莲为了一件皮袄,曾经和吴月娘耍了多少心机。现在,那件皮袄一定还在屋子里,终究不是她的。她在西门庆灵前大哭,大概一半是因为两人的感情,一半是因为对个人前途的惶恐。

    潘金莲和吴月娘闹的时候,孟玉楼没有出面做任何事,像往常很多时候一样。可是,到底要分离了,她也对潘金莲说了些仁义之言。有人说,如果潘金莲会多少攒一点私房钱,就算月娘赶她出去,就算王婆要转卖她,她也能给自己赎身;或者像孟玉楼,媒婆自然会上门来帮你找好人家。可惜潘金莲在西门庆家几年,几乎没有积蓄。当然话说回来,西门庆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商人,他也不会让潘金莲有攒私房钱的空间。他每个钱都算得很仔细,潘金莲要不到更多的零用,也没办法。虽然管过公账,那也是要算得很清楚的,何况潘金莲又因为她最后那一点尊严,不屑于去拿这个钱。

    孟玉楼劝潘金莲找个好人家,她没有听进去。或者说她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临出门,孟玉楼偷偷给了潘金莲一点东西,小玉也给了两根簪子,二人送到门首看她上轿才走开。

    却说金莲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间,晚夕同他一处睡。他儿子王潮儿,也长成一条大汉,笼起头去了,还未有妻室,外间支着床子睡。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檐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那王婆自去扫面,喂养驴子,不去管他。朝来暮去,又把王潮儿刮剌上了。(第八十六回)

    潘金莲还是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又回到了帘下,没准私心想着再遇到一个西门庆。她把自己像一件商品一样陈列着,盼望顾客上门。但没有顾客的话,她也不甘寂寞,撩拨了王婆的儿子王潮,既是消遣,也是讨好。

    陈经济对潘金莲还算不错,他常常到王婆家里,动不动就给王婆下跪,口称“王奶奶”。越是这样,王婆越看扁他,价钱要得越高。一百两银子其实是王婆信口说的,没想到陈经济当真了。而潘金莲对王婆的称呼,也从“老王”变回了“干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虽然陈经济立马上京城去想办法,但王婆这边是不会暂停销售潘金莲的。

    张二官有心买潘金莲,听原先西门府的小厮春鸿说她养女婿,于是作罢。春梅央求周守备买潘金莲回来与自己做伴,银子终于加到王婆满意的数字,谁想还未交易,武松就来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金莲惨死:武松的嫂子情结

    《水浒传》里的武松手起刀落,完全是以英雄尺度写的,作者只管大方向,不会拘泥于小细节。可是《金瓶梅》中的武松是有心机的,是会骗人的,而且有虐待狂倾向。也就是说,同样用人性的光谱来看,这里的武松绝对不是那种光明灿烂的英雄,而是更多暴露了人性中晦暗阴狠的那部分。

    按说王婆曾和潘金莲联手杀死了武松的哥哥,怎么对他一点忌讳都没有呢?一方面是因为武松伪装了自己的面貌,故意说好听的话迷惑对方;另一方面王婆利令智昏,毕竟陈经济还不晓得在哪里,武松却爽快地应了一百两银子的价码,外加五两谢媒钱。见到武松,潘金莲不仅不怕,还很兴奋。对她来说,武松是自己的初恋,是理想对象,现在人就在眼前,哪儿还顾得了其他。

    那妇人便帘内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第八十七回)

    王婆盘算着先前并未与月娘说定潘金莲的卖价,凿了二十两银子,准备自己赚大头。

    月娘问:“甚么人家娶了去了?”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不说月娘家中叹息。却表王婆交了银子到家,下午时教王潮先把妇人箱笼桌儿送过去。(第八十七回)

    吴月娘知道潘金莲此番必死,但没有提醒王婆。孟玉楼当然更清楚,可是她也自顾不暇,不愿再添事端了。

    《水浒传》里武松杀潘金莲,很利落:左右邻居叫来,把门关着,当众审判,潘金莲胸膛被刀子挖了个血窟窿,内脏被抓出来。《金瓶梅》里就不一样了,不少人认为武松对潘金莲是有欲望的,却无法疏解,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晚上婆子领妇人进门,换了孝,戴着新䯼髻,身穿红衣服,搭着盖头。进门来,见明间内明亮亮点着灯烛,武大灵牌供养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由不的发似人揪,肉如钩搭。进入门来到房中,武松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顶了。王婆见了,说道:“武二哥,我去罢,家里没人。”武松道:“妈妈请进,房里吃盏酒。”武松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须臾烫上酒来,请妇人和王婆吃酒。那武松也不让,把酒斟上,一连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见他吃得恶,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勾了,放我去,你两口儿自在吃盏儿罢。”武松道:“妈妈且休得胡说!我武二有句话问你。”只闻飕的一声响,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来,一只手笼着刀靶,一只手按住掩心,便睁圆怪眼,倒竖刚须,便道:“婆子休得吃惊。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休推睡里梦里。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处。”武松道:“婆子休胡说,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问了这淫妇,慢慢来问你这老猪狗。若动一动步儿,身上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我的哥哥怎生谋害了,从实说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如何冷锅中豆儿炮,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由未了,武松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妇人云髻,右手匹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翻,碟儿盏儿都落地打得粉碎。

    那妇人能有多大气脉,被这汉子隔桌子轻轻提将过来,拖出外间灵桌子前。那婆子见头势不好,便去奔前门走,前门又上了拴。被武松大扠步赶上,揪番在地,用腰间缠带解下来,四手四脚捆住,如猿猴献果一般。便脱身不得,口中只叫:“都头不消动意,大娘子自做出来,不干我事。”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你教西门庆那厮垫发我充军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门庆那厮却在那里?你不说时,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猪狗!”提起刀来,便望那妇人脸上撇两撇。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放我起来,等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唬得魂不附体,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收帘子打了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怎的踢伤了武大心窝,用何下药,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拨置烧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王婆听见,只是暗地叫苦说:“傻才料,你实说了,却教老身怎的支吾!”这武松一面就灵前一手揪着妇人,一手浇奠了酒,把纸钱点着,说道:“哥哥,你阴魂不远,今日武二与你报仇雪恨!”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第八十七回)

    原本是喜堂的位置,却供着武大的牌位。王婆想逃走,路却已经都被堵死。先前潘金莲叫武松“叔叔”时,是带着蜂蜜的甜味的。现在她还是继续用“叔叔”称呼他。武松杀潘金莲之前,先剥光了她的衣服,这是《水浒传》中没有的,也让多少评论者心生不平。你要杀便杀,干吗把人家脱光?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潘金莲对他具有性吸引力,但他的理性对此是抗拒的。说不定,他还是被她引诱了,这令他更气愤。气愤演变成恨意,他故意凌虐她,羞辱她,还要骗她:“从实说来,我便饶你。”武松说要看看潘金莲的心是什么样的,“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完全是性暴力。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对潘金莲的身体很感兴趣,正在用变态的方式抒发。

    武松杀了王婆和潘金莲,崇祯本中说:“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两具尸体摊在地上,迎儿说:“叔叔,我也害怕。”武松以英雄自居,他杀潘金莲是要为他哥哥来出一口气,可是迎儿是他哥哥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肉,他却说“孩儿,我顾不得你了”,一边搜刮财物准备逃跑,一边还不忘把她反锁在案发现场。迎儿接下来会怎么样?饿死,还是被卖入青楼?好像全不关他的事。这样的英雄,算英雄吗?还是说,这样的角色体现了更多人性?

    西门府第一次算命的时候,吴神仙算出潘金莲将会早亡。第二次算命她没赶上,倒是记起了吴神仙的断语,自谓:“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一语成谶。

    一个女人就这样结束了她一生。

    白居易诗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可我还是要说,除却旧时代女性普遍的身不由己,潘金莲的命运,更多的是环境、个性,以及动物的求生本能相互作用的结果。各位读过《金瓶梅》,可能对潘金莲会有另外一番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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