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府的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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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脱不掉的世态炎凉

    我们的《金瓶梅》讲到这个阶段,就像外面的天气,又湿又冷。李娇儿要跑了,潘金莲要死了,孙雪娥要被卖了,只有孟玉楼比较好,要开心地嫁了,尽管经历了一些波折。

    潘金莲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能够重新来过,她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我小的时候,有一种游戏,大致的玩法是,一个纸卷筒按照箭头往前走,有时会碰到岔路,有时是一只老虎在等你,或者会掉进一汪水潭,要安全走到最后是不容易的。这个游戏其实蛮有警示作用的,告诉你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充满凶险,过得去就过去了,过不去可能就完了。游戏玩几次,多少会掌握技巧,不再轻易被老虎吃掉,或溺死在水潭里。但人生毕竟不是既定的游戏,而且不能重来!

    绣像本第八十回的题目是“潘金莲售色赴东床,李娇儿盗财归丽院”,词话本的题目是“陈经济窃玉偷香,李娇儿盗财归院”。潘金莲已经“择木而栖”,与陈经济打得火热。她拿出来交换的,是自己仅有的资本——色相。这个“售”字用得刻薄,但入木三分。陈经济的做法是“偷”和“窃”,与潘金莲各取所需。李娇儿盗窃元宝也是事实。西门庆刚死,马上财物被偷,人也被偷。

    词话本第八十回开头有一首很好的诗,可惜在崇祯本里被删掉了。

    寺废僧居少,桥坍客过稀。

    家贫奴婢懒,官满吏民欺。

    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第八十回)

    如果这不是大师,什么才叫大师?每一句都是西门庆家即将面对的命运。“寺废僧居少”,西门府即将破落,家里人要四散而去了;“桥坍客过稀”,往日盈门的宾客,从此不会再来;“家贫奴婢懒”,用人(比如来保和来保妻惠祥)、伙计(比如韩道国)都是这样;“官满吏民欺”,做官已经做到头(毕竟人已经死了),从此小官小吏都能来踩上一脚,比如吴典恩;“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李娇儿要走了,孟玉楼要嫁了,孙雪娥也要跑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这是西门府也逃脱不掉的炎凉。

    小人之朋

    首先出场的是应伯爵,这也是他最后一场主戏。

    这应伯爵约会了斋祀中几位朋友,头一个是应伯爵,第二个谢希大,第三个花子由,第四个祝日念,第五个孙天化,第六个常时节,第七个白来创。七人坐在一处。(第八十回)

    西门庆二七这天,当年的结拜兄弟,因西门庆的死亡聚在一起,云离守和吴典恩没有来。吴典恩曾跟随西门庆的仆人一起拜访蔡京,谎称自己是西门庆的小舅子,因此得了一个官缺。他没钱去上任,也是西门庆贴补的。但吴典恩就是“无点恩”,不懂得报答人家这点恩情,后来还把吴月娘害惨。

    伯爵先开口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迷了后人眼睛儿也!他就到五阎王根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钱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做了祭文。

    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登轴停当,把祭祀抬到西门庆灵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的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来宣念。(第八十回)

    “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这几句话堪称帮闲的经典定义。毕竟跟过这个主子,事情不能做太绝;做得太绝的话,别人会知道,阴司也不会饶过。这七位都是穷人,拿不出以两为单位的银子,于是应伯爵提议:每人各出一钱,凑成七钱。为了说服兄弟们掏钱,他还算了笔细账,不仅不亏,还有得赚。对这些帮闲来说,钱比人情重要,辛辛苦苦图的不就是这个?一钱银子也要回本,毕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能从西门府获得回馈。一般人会觉得,致哀的孝绢、白事的桌面都不吉利,但只要能换算成银钱,帮闲们不管这些。水秀才所作祭文,其文如下: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由、祝日念、孙天化、常时节、白来创,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

    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夭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今时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水秀才这篇祭文,是一篇入骨的讽刺文学,堪称千古绝唱。它不是在写西门庆,而是在写他的阳具,或者说,在水秀才眼里,西门庆就等同于阳具。这些帮闲是“小人之朋”,相当于阳具旁边的阴囊。好笑的是,帮闲们完全看不懂,还大声念了出来。

    应伯爵做完这些事,也算对西门庆有个交代,很快便投奔了张二官。

    李娇儿:西门府第一个出走的女人

    众妻妾中第一个要走的,是平日与吴月娘还算和睦的李娇儿。《金瓶梅》这种故事,主要是男人讲给男人听、写给男人看,总要有些警示作用,提醒他们不要一天到晚当火山孝子,到头来竹篮打水。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那李娇儿听记在心。(第八十回)

    这是李娇儿第一次“听记在心”。李娇儿和李铭配合,瞒过吴月娘一人眼目,从西门府顺走不少东西。吴月娘的亲哥吴二舅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这时候也帮忙李娇儿出脱。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没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李娇儿听记在心。(第八十回)

    能偷的都偷了,李桂卿和李桂姐便教李娇儿趁机作乱,她又一次“听记在心”。才出完殡,李娇儿就哭哭啼啼要上吊,吓得吴月娘赶快请了李虔婆来。

    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第八十回)

    不成材的哥哥指不上,吴月娘只好用东西打发了李娇儿。但她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情,即坚持不让李娇儿将元宵和绣春带走。如果让李娇儿将这两个会弹会唱的丫鬟带走,下场当然是沦为妓女。月娘当下戳穿了对方的用心,吓得对方不敢再纠缠。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应伯爵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第八十回)

    西门庆曾经的官位、生意、帮闲、小妾,甚至是相好的妓女,一个接一个转移到张二官这里。换场换得如此迅速,就像《红楼梦》里说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来,应伯爵又帮张二官张罗潘金莲,将她好一通夸奖,“娶到家中,尽你受用”。本来张二官颇为动心,但听前来投奔的西门府小厮春鸿说潘金莲因为“在家养着女婿”才被赶出来,就不要了。潘金莲的生路,一条一条阴差阳错地断掉。如果张二官能早点儿娶了她,她或许又有几年好日子可以过。

    站在一般世俗道德的角度,应伯爵这类人会被骂得一无是处。但我个人觉得,还是不要泛道德化。应伯爵今天不这么做,也有别人做,而且帮闲是应伯爵的事业,是他谋生的方式。朋友在世的时候,对他有用,就是朋友。一旦朋友不在了,便“人亡人情亡”。而且就算为西门庆讲义气,吴月娘也不会给他好处,何况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西门庆生前没有亏待应伯爵,临死还特别交代要他拿专卖生意给别人做,应伯爵也送了西门庆最后一程,所以,还是放过他吧。

    王六儿的告别演出

    接下来我们说说王六儿,又是一场告别演出。有时候,人的生活里有一点儿过不去,就很可怕。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侍。(第八十回)

    韩道国和来保拿了四千两银子进货去了,作为伙计的家眷,王六儿算是替丈夫来送西门庆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被如此冷落,但读者是知道的:西门庆倒下的时候,吴月娘找玳安逼供,结果逼出了王六儿和林太太;她现在已是西门府的公敌。正因为她还不知道,所以才敢来。头七的时候,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已经被辞退出府了,此时她来了,大家全当没看见,小厮来安报告了吴月娘。吴月娘顿时火了。

    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大婶,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着,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把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等说,才不言语了。(第八十回)

    吴大舅话里有话:韩道国手里握着西门府的大笔钱财,吴月娘如果不对王六儿好一些,韩道国一翻脸,这些钱就不见了。吴大舅想到了,但吴月娘一时想不清楚,听他讲了,才冷静下来。“良久,孟玉楼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钟茶”——此前王婆来,潘金莲也只给了她一盅茶,这清淡两盅茶,却是威力惊人。

    冷清的丧礼

    陈经济和潘金莲也在西门庆的二七终于成了事。潘金莲为什么这么着急?她对西门庆有没有感情?都可以讨论。

    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第八十回)

    李瓶儿的故事,到这里终于彻底结束了。

    想当初,李瓶儿之死写了两回,出殡则写了六回,洋洋洒洒。

    而现在,西门庆的死占了半回篇幅,出殡连半回都不到。

    西门庆出殡时,在场的人很少:

    朗僧官念毕偈文,陈经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动天。吴月娘坐魂轿,后面众堂客上轿,都围随材走,径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陈经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第八十回)

    完全不同于李瓶儿出殡时的喧腾:

    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捣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那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刚转过大街口望南走,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第六十五回)

    要说《金瓶梅》在文学写作上最擅长的,大概就是对比的手法了,将人生的冷与热展现得淋漓尽致。想当初,李瓶儿只不过是西门庆的第六房小妾,丧礼倒有很大排场,轮到正主西门庆,场面却是寒素凄凉。这好像是人生哲理的告白:你最终能够留住什么呢?什么也留不住。

    丧礼就这样过去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后西门庆时代正式开始,主题之一是众叛、亲离!

    韩道国贪污叛主

    西门庆家的缎子铺生意很好,买入卖出,通常情况下会利润翻倍或更多。但韩道国和来保拿四千两银子去进货,最后交给吴月娘的只有两千多两,不仅没有盈利,本金也只剩下一半。

    崇祯本第八十一回的绣像“韩道国拐财远遁”,韩道国正带着财物匆忙赶路,骑在马上的应该是王六儿;“汤来保欺主背恩”一幅,坐着的是吴月娘,身体倚在炕床上,指手画脚的是来保。他原本是卖身入府的仆人,讲话就算不低头哈腰,起码要立正站好,但他这副吊儿郎当、举止轻浮的样子,分明已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韩道国和来保买货回来,船行江上,遇到一艘从家乡来的船,韩道国先得知西门庆已经死了。他马上转出一个念头,哄骗来保,将一半货物先行贱价转卖,握了一千两银子在手。等到来保发现被韩道国诓了,立刻也藏了价值八百两的货物。于是剩下的货就随便卖,只卖了两千余两,交给月娘。四千两银子带出去,不仅没有赚到钱,连本钱都折了一半。

    这件事里,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响力。谁?王六儿。在韩道国和王六儿这对夫妻之间,王六儿一向是主导者,韩道国全听她的。王六儿也是故事中的女人里难得可以善终的,韩道国死后,她与韩二重逢,结为夫妻。至于其中有没有道德问题,各位不用替他们烦恼,人生就是这样,顺水推舟,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这韩道国进城,来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来。有丫鬟看见,报与王六儿,说:“爹来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拂去尘土。驮垛搭连放在堂中。(第八十一回)

    在这个人世间,不管好人坏人,包括西门庆在内,都是动不动就要祭拜,而且真的很虔诚。所以,宗教对人来说就是这回事,韩道国拿香拜佛祖的时候也是诚心的,感恩佛祖保佑自己平安到家,还赚了一千两银子。这才是现实的人生。对于儒家来讲,道德好像是二十四小时的,但实际上,道德常常是在非常理性的时候才会用到,是很奢侈的东西。我们大半的人生中,是不会主动意识到它的,这不是说我们总在做不道德的事,而是说既没有做道德的事情,也没有做不道德的事情。

    这一段最精彩的是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对话。

    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鬟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说老爹死了。刚才来到城外,又撞见坟头张安推酒米往坟上去,说明日是断七,果不虚传。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当时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里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细软货物;两条搭连内,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坑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罢。”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先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才,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交他招韶道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第八十一回)

    《金瓶梅》的作者,大概平时很喜欢听人家讲八卦,也很喜欢看人家吵架,将措辞、语气统统记了下来,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当时市井的语言,特别是闺房里面的对话。王六儿已经为两人想好后路,准备远走高飞。

    来保欺主背恩

    再说月娘这里。自从韩道国、王六儿夫妇卷款上东京后,月娘惦记银子下落,使来保去问。

    那时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段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着。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

    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见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到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月娘交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甫会了主儿,月娘交陈经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拿银出去了。来保便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的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不如卖吊了,是一场事。”那经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分付,匹手夺过算盘来,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馀两,一件件交付与经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儿,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日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着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儿子,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第八十一回)

    来保翻脸比翻书还快。想当初,西门庆对来保是不错的,可是现在呢,月娘叫他到东京找韩道国,他根本不愿意去,因为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到不好了。”这是在怪月娘不懂事,全不像在对主人讲话的口气。接着,月娘让来保去见中盘商,由陈经济讲价钱,中盘商不买陈经济的账,来保说自己不是托大,实际就是托大:“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道理和现在买卖股票差不多:今天五百块卖掉,明天发现涨了五十,你可能会“卖了悔”;股票一直下跌,从五百跌到二百五,眼看要成饺子股,你撑不下去了,忍痛杀出,这是“悔了卖”。来保觉得陈经济太不会做生意了,撺掇他随便卖掉。陈经济听了,立刻撒手不管。这说明陈经济真不是个当得起家的人,如果他能撑起西门府,月娘也赶不走他。

    来保自顾自抢了算盘,真嚣张。他请了买主回来,一定是将货物贱价出清的,至于背后得了多少好处,就不用说了。卖得的银子交给陈经济,月娘还以为来保很好心,会做生意,要给他二三十两,他退却不要,口中说的全是戳月娘痛处的话——好差劲,不晓得该怎样形容他了。来保还借酒撒疯,言语挑逗月娘,月娘也不敢斥责。

    西门府的任何一点儿好处,都有人想抢。蔡京府管家翟谦也来了,向吴月娘讨要四个会弹唱的丫鬟伺候老太太。这背后,韩道国一定也说了不少话,所以翟管家知道。

    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交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第八十一回)

    大家听听来保这口气,月娘被他一吓唬,哪敢拒绝。迎春和玉箫愿意前往,路上都被来保强暴了。来保送人到东京,翟管家很满意,给了两锭元宝。他只交了一锭给月娘,还继续吓唬月娘:“若不是我去,还不得他这锭元宝拿家来。”月娘不明就里,还要另送来保银子表示感谢,来保不受,月娘又送缎子给来保妻惠祥做衣服。

    接下来,来保愈发嚣张。

    这来保一日同他妻弟刘仓,往临清马头上,将封寄店内布货,尽行卖了八百两银子,暗买下一所房子在外边,就来刘仓右边门首开杂货铺儿。他便日逐随倚祀会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对月娘说,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从新换了头面衣服,珠子箍儿,插金戴银,往王六儿娘家王母猪家,扳亲家,行人情,坐轿看他家女儿去。来到房子里,依旧换了惨淡衣裳,才往西门庆家中来。只瞒过月娘一人不知。来保这厮,常时吃醉了,来月娘房中,嘲话调戏,两番三次。不是月娘为人正大,也被他说念的心邪,上了道儿。又有一般家奴院公,在月娘根前说他媳妇子在外与王母猪作亲家,插金戴银,行三坐五。潘金莲也对月娘说了几次,月娘不信。

    惠祥听见此言,在厨房中骂大骂小。来保便装胖学蠢,自己夸奖,说众人:“你每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相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若不是我,都乞韩伙计老牛箍嘴,拐了往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如今还不得俺每一个是,说俺转了主子的钱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也不知,捻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调,丢了瓢。”他媳妇子惠祥便骂:“贼嚼舌根的淫妇!说俺两口子转的钱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亲家。老道出门,问我姊那里借的衣裳,几件子首饰,就说是俺落得主子银子治的!要挤撮俺两口子出门,也不打紧,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饿老鸦儿吃草。我洗净着眼儿,看你这些淫妇奴才,在西门庆家里住牢着!”月娘见他骂大骂小,寻由头儿,和人嚷闹上吊;汉子又两番三次,无人处在根前无礼,心里也气得没入脚处,只得交他两口子搬离了家门。这来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开起个布铺来,发卖各色细布,日逐会倚祀,行人情,不在话下。(第八十一回)

    来保的身份虽然是仆人,但也是西门庆生意上比较得力的帮手。他对布匹买卖很熟悉,知道这是自己发家致富的最佳来源,因此早就偷了相当于八百两银子的布匹。来保手里有钱后,他的太太惠祥也不好好当差了,串门的时候就穿得花枝招展,回到西门府才换上粗布衣服,瞒住吴月娘一个人便是。来保撩拨吴月娘成了家常便饭,只是没有得逞。

    有人向月娘报告惠祥的行迹,月娘不信。惠祥知道了,骂不绝口,来保则尽日说道自己的辛苦。两人有卖身契在月娘手里,方法不同,但目的一样,就是让月娘把他们赶走,毕竟自己要走的话,主人可以不允许的。果然,月娘忍无可忍,就让来保和惠祥搬离了西门府。从此,来保夫妇自己开铺子,变成独立的商人,几年后做出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原来家道要零落,是非常快速的一件事情。

    历史和文学对女性的物化

    我们回头来说说潘金莲和陈经济。他们从见面就开始眉来眼去;在神秘的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两人似乎已经在一起,其实并没有;直到第八十回,二人才成事。西门庆在世的时候,他们到底是不敢有实质行动的。在这个众妻妾纷纷自谋生路的时候,潘金莲的做法似乎完全不知道好歹,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很认同孙述宇先生的看法。他说,中国文学里所描述的女人从来都是只有男人才喜欢的样子——如花似玉,温柔听话,谈了恋爱之后,就要死守爱情的贞节;她可以幽幽怨怨,但是不会坏事,不会去革命,非常安全。而到了《金瓶梅》,居然出现了这一号人物,叫潘金莲,不仅有男人喜欢的样子,“还是个有心思有欲望有自己生活的人”(《金瓶梅的艺术》)。这类型的女人,男人从来是不欣赏的,所以男人不会写,因为过去的小说都是男人写给男人看的。一直到《金瓶梅》出现,中国文学史上才真正出现了潘金莲这样一个特别的“淫妇”。“淫妇”二字,其实也是男人下的定义,事实上她就是一个比较泼辣、充满生命力、敢做敢当的女人。“拼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不管青红皂白,要做自己的主人。虽然她挣扎的结果是失败,可是至少她是有动作的。

    的确,从文学史上来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进步。我们顺便来谈一下,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学中是怎样对女人进行物化的。言语里可能在美化你,但是让你觉得没有力道,面对的不像是一个血色鲜丽的活人。比如,《北齐书》记载卢宗道宴客,中书舍人马士达赞弹箜篌女伎“手甚纤素”,“宗道即以此婢遗士达,士达固辞,宗道命家人将解其腕,士达不得已而受之”。又如《世说新语》里,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到石崇家做客,王导酒力不行,但怕石崇杀陪酒的家伎,当美女敬酒时只好勉强饮下;善饮的王敦却不买账,硬是不喝,任由陪侍的三个美人被石崇斩杀,还自认豪迈。

    无论是京剧,还是歌仔戏,都将绿珠和石崇的关系设定为永世不渝的爱情,但实际上呢?西晋时,石崇卷入八王之乱,穷途末路之际,他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这话实在过分,他卷入的明明是政治斗争,和绿珠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偏偏要这样讲。绿珠于是答道:“当效死君前。”于是,她当着石崇、孙秀的面,于金谷园中跳楼自杀。在这种连生命都无法自主的情况下,一个家伎恐怕不会对主人有什么感情可言吧?但是,在后世的讲述里,绿珠成为爱情故事的主角,一个不愿在爱人死亡后独活的形象,甚至是一个美学上的象征。唐代杜牧《金谷园》诗中说:“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一个被迫牺牲的惨痛生命,在诗人笔下显得好美。因为这是男人写给男人看的,女人被物化了。一直到现代诗才像样一些,曾任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教授的钟玲,也写绿珠坠楼的故事,她写道:

    你凌厉的目光逼视我

    主公,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要我死在你眼前

    因为绿珠是你所爱

    ………

    我含泪奔向雕栏

    舞姬一片惊呼

    依稀见你举起手

    不是挽留

    是送我上路

    栏杆外

    我的彩带飘上天

    落花伴我下坠

    泼洒艳红的青春

    作为主公的女人,她终于也有了一点主体思想、独立人格的形象。

    最后,我们再来看王昭君。《汉书•匈奴传》记载:“单于自言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上谷以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卒吏,以休天子人民。”这样一条简单的描述,衍生出许多故事。在其中一个版本里,昭君十七岁入宫,六七年过去了,还没有见过皇帝。按照律法,如果皇帝驾崩,三十岁以下未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可以出宫回家。昭君初入宫时,如果愿意贿赂画工毛延寿,可能早就被汉元帝注意到了,但是她有自己的尊严,避之唯恐不及,于是被画得很丑,自然不会被选中。昭君二十三岁这年春天,匈奴呼韩邪单于请求汉元帝赐婚,没人愿意去,昭君不愿日后成为白头宫女,自请前往。这是一个重点,在这个事件里,昭君是按照自我意志来行动的。

    临行,王昭君盛装打扮,向汉元帝辞行,汉元帝惊觉自己竟不知宫中有这样的美人,可是匈奴的迎亲使者在旁,只能后悔莫及。王昭君“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登上车子,就往大漠去了。所以,这个时候的王昭君不是哀哀怨怨、哭哭啼啼的,失魂落魄的该是汉元帝。王昭君到了匈奴地界,马上被尊为“宁胡阏氏”,相当于皇后。错失美人的汉元帝杀掉了毛延寿,但于事无补。万万没想到就在昭君出塞同年的夏天相隔才几个月,汉元帝忽然暴毙而亡。命运在这里给了王昭君最大的伤害,如果当时她还在汉宫之中,就可以回家了。现在汉元帝用死“报复”了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只好永远待在塞外了。

    昭君为呼韩邪单于生了一个儿子。呼韩邪单于死后,其子继立。按照匈奴的制度,新单于可以继承已故单于的妻妾,生母除外。这对自认是衣冠上国的王昭君又是很大的冲击,于是她给汉朝写信,请求还乡。但当时汉朝国力还不如汉元帝时,便草草复信给她,让她嫁鸡随鸡,入乡随俗。昭君承受了,后来还为继立的单于生了两位公主。昭君的三个孩子,都在匈奴享有很高的待遇,长大后还因缘际会都曾回到长安过,去看看母亲的故土。可是,王昭君终其一生,再没有踏入玉门关一步。年老的时候,她是有机会回到汉朝的,但是她不愿意了,她宁愿在“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的匈奴终老。

    这样的王昭君,绝对不是幽怨、柔弱的汉明妃,而是一个也许伤心,却坚强独立、为自己负责的宁胡阏氏。可是,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角色,中国男人怎么受得了呢?于是越往后,王昭君的形象就变得越纤弱,命运完全掌握在男人手里不说,说她喜欢汉元帝,出塞时带着深情的悲伤;马致远的《汉宫秋》甚至不让她活了,干脆在和亲路上便让她投水而亡,以圆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忠臣不侍二主,烈女不侍二夫”一类的道德观,完全抹杀了一个女人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时代进步,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绿珠是什么心情,永远不知道王昭君是什么心情。所以,回头来看,《金瓶梅》的贡献非常大,它写了一个反面的所谓的淫妇、坏女人,可是她是有生命的,想要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只是,因为缺乏能耐,终致身首异处。

    《金瓶梅》里面有四个重要的角色,分别代表了贪、嗔、痴、慢。贪是西门庆,也可以说是西门庆和吴月娘;嗔是潘金莲;痴是李瓶儿;慢,傲慢的慢,是春梅。后面我们会看到潘金莲故事的结局,孙雪娥也会被带上一笔。孙雪娥原本可能和来旺成为一对寻常夫妻,却由于命运的拨弄,走到了更惨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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