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庆的贪欲与死亡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今天我们就要来看一下西门庆的贪欲与死亡。西门庆是他那个时代的强人,以自己的方式打出一片天下,如果不是纵欲过度,或许可以活好长一段时间。但那样的话,他就不是西门庆了。这世上很多赵钱孙李,过的都是西门庆式的生活,只是我们一起读了这么久的《金瓶梅》,也渐渐学会了哀矜勿喜。

    最后一个快乐的除夕

    到二十六日,玉皇庙吴道官,十二个道众在家与李瓶儿念百日经,十回度人,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倡道行香。各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至晚方散。(第七十八回)

    李瓶儿已经去世多时,这回只是念百日经,但因为西门庆在,排场仍然不小。俗话说:“太太死,满街白;老爷死,没人抬。”我们先记住这个场面,后面和西门庆的丧礼做一对比。

    时间已是年底,西门府准备过年了。

    至廿七日,西门庆打发各家礼毕又是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院中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杭州绢衣服、三两银子。吴月娘又与庵里薛姑子打斋,令来安儿送香油米面银钱去。不在言表。(第七十八回)

    朋友、伙计、粉头、姑子,一个没落下,都得了好处。记得小时候,过年之前的几天,阿妈一定会叫家人准备几个菜篮,每个菜篮里面有一大块肉、一只鸡和一条鱼,有时候还有香肠,分送给比较贫困的亲戚。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这些东西这么重,还要搬来搬去,送钱不是更干脆吗?但阿妈说,送钱的话,对方会忌讳,会觉得欠了债,而且不知怎样就花掉了;这些肉、鱼、鸡,至少能让他们一家老小有顿像样的年夜饭,还可以祭拜。这就是那个时候的人情味。《红楼梦》第五十回中,王熙凤寻得贾母,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来了?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这些话自然是逗老太太开心,但也可见得年尾分派是传统,千百年都是这样下来的。

    看看到年除之日,窗梅痕月,檐雪滚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帖春胜,处处挂桃符。西门庆烧纸,又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已毕,置酒于后堂,合家大小月娘等,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并女婿陈经济,都递了酒,两旁列坐。先是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如意儿五个磕头,然后小玉、绣春、小鸾儿、元宵儿、中秋儿、秋菊磕头。其次者来招妻一丈青惠庆、来保妻惠祥、来兴妻惠秀、来爵妻惠元,一般儿四个家人媳妇磕头,然后才是王经、春鸿、玳安、平安、来安、棋童儿、琴童儿、画童儿、来昭儿子铁棍儿、来保儿子僧宝儿、来兴女孩儿年儿来磕头。西门庆与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第七十八回)

    这顿年夜饭,一共三十七人参加,作者逐一列出了他们的名字,像是一次集体告别。这是西门庆度过的最后一个快乐的团圆的除夕,待到来年,这个家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正月初一一早,西门庆出门贺节,众妻妾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聚在吴月娘房里,仆人们也各有事忙。“众伙计主管,门下底人,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都是陈经济一人在前边客位管待。”这里接待的都是男性宾客。西门庆在世的时候,陈经济的确为他做了不少事,如果他能活得久一些,这个女婿的下场或许不至于一塌糊涂。这笔账要去跟月娘算了。

    记得我小时候,过年总是非常忙的。乌鱼子、香肠,还有一个热火锅,从早滚到晚。客人来来往往,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就算再饱,也一定要拉着对方喝一杯春酒。有一年,“大富翁”游戏刚刚开始流行,我们姐弟三人,拿压岁钱一买到手,马上关门玩起来,完全听不到外面盈门贺客声,以及母亲呼唤帮忙声。及至尽兴开门,看到盛怒的母亲,才发觉天色已黑。那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回忆。

    纵欲得病

    接下来要看的是西门庆的贪欲。

    第七十七回和第七十八回绣像本的回目,一共出现了四个女人:郑爱月儿、贲四嫂、如意儿和林太太。配的绣像也是西门庆与她们作乐的场景。这里我们只挑林太太的部分来看。

    自西门庆上次与林太太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正月初六,西门庆到王招宣府中拜节;王三官已在初四上京拜见六黄太尉。两人“大战”在即,全副武装,西门庆这边是天青飞鱼【上敞下衣】衣,林太太一身大红通袖袄儿。

    妇人房安放桌席,黄铜四方兽面火盆,生着炭火。朝阳房屋,日色照窗,房中十分明亮。须臾,丫鬟拿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妇人锦裙绣袄,皓齿明眸,玉手传杯,秋波送意。猜枚掷骰,笑语烘春。话良久,意洽情浓;饮多时,目邪心荡。看看日落黄昏,又早高烧银烛。(第七十八回)

    两人之间如同一串极具节奏感的短剧,又像两军阵前的累累战鼓。西门庆和林太太的性行为,基本与愉悦无关,主要是对王三官的报复,和对贵族女性的征服欲。这种类似战争描写的笔法,最能够体现角色的心理。

    当下西门庆就在这婆娘心口与阴户烧了两炷香,许下明日家中摆酒,使人请他同三官儿娘子去看灯耍子。这妇人一段身心已是被他拴缚定了,于是满口应承都去。这西门庆满心欢喜,起来与他留连痛饮。至二更时分,把马从后门牵出,作别方回家去。(第七十八回)

    西门庆没有在妻妾身上烧过香(在潘金莲身上烧香的时候,她还不是西门府的人),说明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行为是很过分的,虽然能给自己带来心理上极大的快感与满足,却是绝对的糟蹋和虐待。

    林太太虽然“满口应承都去”,到了正月十二日,“王三官母亲林太太并王三官娘子不见到。西门庆使排军、玳安、琴童儿来回催邀了两三遍,又使文嫂儿催邀。午间,只见林氏一顶大轿、一顶小轿跟了来”。急切又兴奋的西门庆一时不见郑爱月儿口中貌美的王三官娘子,难免失望,又不能过分显露。

    见了礼,请西门庆拜见。问:“怎的三官娘子不来?”林氏道:“小儿不在,家中没人。”(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是见过世面的人,与西门庆可谓棋逢对手。西门庆这劈头一问,她八成是猜得到的。她也没有解释,只用“小儿不在,家中没人”这样看似别扭的理由搪塞。——王三官虽不在,王招宣府也不至于一个仆人没有,要主人留下看门吧?有几个可能:她当然猜得到西门庆在打什么主意,故意这样讲,一是要以儿媳妇为饵,放长线钓大鱼;二是不想儿媳妇和西门庆太早见面,抢了自己的风光。虽然林太太风韵犹存,但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站在一起,还是会被比下去。又或者,林太太满口答应西门庆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说动儿媳妇,可是王三官娘子却未必愿意来。早先,因为王三官拈花惹草,她就要上吊,西门庆又是花名在外的,何必蹚浑水呢?但这些都是不必写出来的,留给读者去推测。一个有信心的作者,吊的不止是西门庆的胃口,他要吊所有读者的胃口。

    根据侯文咏的研究,西门庆是死于梅毒的。从历史上看,15、16世纪是梅毒最早传入中国的时间。16世纪的中国医书中,第一次出现了治疗“霉疮”的方法。这与《金瓶梅》的创作时间大体相合。梅毒当时的传播路径,应该是随着航船到来,在各大码头的青楼里扩散,又被男人们带回家里。

    曹亚瑟有进一步分析:

    那西门庆的这个病有可能是谁传染的呢?

    梅毒螺旋病菌在人体内通常有三至四周的潜伏期,然后发病。从西门庆正月初六感觉不舒服来看,他应该是十二月上旬感染上病毒的。其间西门庆共与郑爱月儿、贲四媳妇、林太太、孙雪娥、如意儿、潘金莲、来爵媳妇、王六儿同过房。梅毒是与多性伴侣者有不洁性行为才可能传染的病毒,而这里面只有郑爱月儿、贲四媳妇有多个性伴侣,郑爱月儿是清河名妓,不用说是阅人无数;贲四媳妇与玳安有染,但玳安并没有梅毒症状。看来病毒传染最大的可能就是郑爱月儿了。因为清河临近运河,客商南来北往,贸易发达,郑爱月儿作为清河名妓,接待江浙客人不少,她得梅毒的可能性最大。

    没想到西门庆一世英雄,最后栽在这个舶来的性病上了。(曹亚瑟:《烟花春梦:〈金瓶梅〉中的爱与性》)

    但不是每个和西门庆发生过关系的人都会发病,这与各人的免疫力相关。潘金莲没有发病,后来和陈经济搞在一起,还怀了孕;郑爱月儿虽然暂时看起来无恙,但考虑到她的职业,大概也快了。

    十二月初九,西门庆与郑爱月儿在一起。正月初六,向月娘提及腰腿疼,月娘当他有痰火。正月初七,他去找孙雪娥,对方为他按摩了半宿。正月初八,向应伯爵讲述病痛,应伯爵劝他少饮酒,他却道:“谁是肯轻放了你我的,怎么忌的住?”同日,尽管瞌睡不止,还是抽空和来爵媳妇做了一次。正月十三,一向按时到岗的西门庆“头沉,懒待”,请了病假。

    勾魂使者王六儿、潘金莲

    西门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元宵节到了,他的生命也如烟火一般,要迎来极尽绽放后的寂灭。他照例到狮子街的楼上看烟火,“但见灯巿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吃过饭,他到王六儿家去了。西门庆人生的最后一个月里,与很多女人发生了关系,但王六儿和潘金莲堪称阎罗王的勾魂使者。

    完事以后,三更天,西门庆打马回家。

    这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围着风领,骑在马上。那时也有三更时分,天气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巿上静悄悄,九衢澄净,鸣柝喝号提铃。打马正过之次,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根前,忽然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拾。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玳安、琴童两个用力拉着嚼环,收熬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王经打着灯笼,后边跟不上。西门庆下马,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此这一不来倒好,若来,正是:失脱人家逢五道,滨冷饿鬼撞钟馗。(第七十九回)

    这一幕刚好对应前面热闹的灯市景象。一转眼,繁华就过去了。

    我们说,张爱玲喜欢在月亮上做文章,她笔下的月亮有各种各样的表情。《金瓶梅》也是如此,不同的月亮,引导着接下来的故事走向。那个阴气森森的黑影子是谁?可能是一只猫、一只狗或一阵风,也可能是花子虚的鬼魂,暗示西门庆时日将近。这刚好呼应了李瓶儿几次三番给西门庆的托梦:花子虚要找你报仇,切记不要在外逗留太晚。当下西门庆是不是会心生恐惧:这一次果然着了道?反正他吓坏了,骑马向家里飞奔。

    到了家,西门庆被就近扶到前院的潘金莲房里。潘金莲欲火焚身,搞不清状况,将他向死路上又推了一把。

    那妇人扶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头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些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意,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妇人要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旦。药在我袖中金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第七十九回)

    第五回中,武大被毒死不久,潘金莲表示自己已经没了丈夫,如果对方不要她,不知该怎么办。西门庆说:“我若负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潘金莲只是图一时之欢,无意害死西门庆,只是这和尚药虽不是毒药,对此时的西门庆来说却无异于夺命丹。西门庆当初是随口发誓,一切却似冥冥中自有定数。潘金莲的两任丈夫都死于药,都死在她手里。

    西门庆的病越发严重,吴月娘、孟玉楼等寻医找药、求仙问卜,家里乱成一团。这又是善用犯笔而不犯。李瓶儿病时,找大夫也好,求神仙也好,都是大张旗鼓的,因为有家里老爷说了算。现在轮到老爷本人了,发落这些事的变成了夫人。那时的女性本身没什么地位,吴月娘又要生孩子了,虽然也尽力而为,场面就小多了。

    吴月娘追查肇事者,虽然追出了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和林太太,可是真正的祸首郑爱月儿没有被追到,潘金莲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撇得一干二净。潘金莲虽然心虚,在玳安和琴童交代出林太太的时候,还是兴奋得添油加醋,还乘胜追击,骂了一通林太太。但吴月娘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直中靶心:“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

    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红了,便骂道:“汗邪了那贼老淫妇!我平白在他家做甚么?还是我姨娘在他家紧隔壁住,他家有个花园,俺每小时在俺姨娘家住,常过去和他家伴姑儿耍去——就说我在他家来,我认的他甚么!是个张眼露睛的老淫妇!”月娘道:“你看那嘴头子!人和你说话,你骂他!”那金莲一声儿就不言语了。(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之死

    孙述宇说过,西门庆这个人有太多人情味。人情味就是人的味道,何止西门庆有,《金瓶梅》中每个角色都是凡人,不是英雄,不是蜘蛛人,也不是机器战警,再坏的人,忽然间被人家说中弱点,也会脸红,也会“一声儿就不言语了”。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逢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根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根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耽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潘金莲、吴月娘三人,都哭了,但各人哭的原因不一样。

    西门庆第一是害怕,花子虚、武大如在眼前,他不敢说,但知道自己快完了,而且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第二,他在这花花世界活得正起劲,“满心欢喜”,突然就要告别,当然舍不得,他舍不得世上的一切。第三,他当然也舍不得潘金莲,毕竟他们在性方面的配合是很过瘾的,对于潘金莲所代表的这种罪恶的愉快,他不愿失去。

    潘金莲呢,知道西门庆一死,自己的靠山就没了,所以她说:“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当然了解她的想法,表示会亲自和月娘说。月娘进来后,看见二人的模样,心里当然不是滋味,拦住西门庆的话头,让他先交代几句和自己相关的。

    俗话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西门庆都要死了,还巴望着将来妻妾们守着西门府,守着他,不要散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嫁给西门庆时都不是初婚,西门庆提出这样的愿望,正说明了他的自卑和心虚;他想要握住的,最终都会流走。

    “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她的眼泪里,是伤心比较多,还是悲愤比较多?我想是后者吧。从前西门庆在外面拈花惹草,要么娶回家,要么流连忘返,她累积的委屈,这时统统哭出来了。何况,临了临了,西门庆顾及的仍是众家女子,没有一句体恤她的话。

    张竹坡此处有评点:“绝无一言,其恨可知,盖愈嘱而月娘愈醋矣。”可是,感情是完全勉强不来的,人之将死,更难以周全。

    接下来,西门庆交代陈经济,自己死后,与乔大户合开的缎子铺、绒线铺、绸绒铺,货物卖净后就关掉。因为这些商品要从杭州水运过来,过程当中需要打通关节,他不在了,这些事务无法展开,生意自然也做不下去。李三的专卖生意,西门庆也不要陈经济做了,让应伯爵“拿了别人家做去”。这条线是应伯爵替西门庆拉来的,现在他人要没了,又把这块肥肉还给应伯爵,也算够朋友。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立刻把这门生意给了张二官。骂应伯爵也没必要,毕竟是西门庆首肯过的。

    临死,西门庆的生意头脑仍然非常清晰,所言无不在理。李三、黄四欠的五百两本金、一百五十两利钱,则要速速讨回。这笔钱属于官吏债,人在人情在,人死就危险了。伙计当中,西门庆最信赖的是傅伙计,要陈经济和傅伙计守着祖传的印子铺和生药铺。这两个铺子的生意相对安稳,不需要特别张罗。至于韩道国和来保,只交代将他们运来的货物卖钱,交与府内女眷做盘缠。他很会识人,知道谁是可靠的,谁靠不住。后来他的判断也得到证实,韩道国和来保果然将大笔银子贪污了。接着,他交代了其他待收回的账目。说完,又哭起来。

    西门庆人生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了。

    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第七十九回)

    李瓶儿死时,苍白惨淡,无人知晓;西门庆死时,“声色并茂、喧嚣浮躁”(《秋水堂论金瓶梅》)。但二人殊途同归。

    西门庆死后,郑爱月儿等人会继续接客,梅毒也在继续流行。

    西门庆的人情味

    西门庆是从《水浒传》中借来的人物,但《金瓶梅》和《水浒传》中对他死亡的描述是完全不同的。《水浒传》中,西门庆死于武松之手,血溅狮子楼;《金瓶梅》中,武松因杀错人被发配,待他返回清河县,西门庆已经病死了。按照孙述宇的说法,《水浒传》是“英雄尺度”,所写皆非凡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金称银,杀人痛快,琐碎都不管。西门庆作为反面人物,也是孔武有力、擅长拳脚的,如同京剧《狮子楼》中他的自我形容:“两臂千斤力,谁人敢相欺?霸取潘金莲,好个美貌妻。”这样一个人,《水浒传》里也只有连老虎都能杀的武松可以干掉。但这种英雄式的写法是非现实性的,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痛快的事?不然,我们也不会常讲“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了。你心很坏,所以你活得长、过得好,这才比较接近人世间的现实。《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有钱有势,政商关系顺畅,如果不是自取败亡,应该还能快活很久。武松回来的时候,如果西门庆还活着,死的恐怕就是武松了。

    我们前面提到,孙述宇还说过,西门庆这个人有太多的人情味。我们读《水浒传》,看武松杀嫂、杀西门庆,都觉得大快人心;但我们读《金瓶梅》,看到西门庆死了,却痛快不起来。这就是“人情味”的作用。《金瓶梅》的作者没有将西门庆写成十恶不赦的大恶霸,而是将他写得非常有凡人气息,像你我一样。他的力气,他的武功,统统没有了。武松一开始来寻仇,他无力迎战,先是躲到人家的厕所里,后来跳墙逃跑。他也不是总要置人于死地:当初害武大,少不得王婆连劝带吓;后来害来旺,则有潘金莲几次撺掇。他做这些事,会不忍心,会犹豫,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恐惧的。李瓶儿之所以会嫁给蒋竹山,是因为陈经济家出了事,西门庆怕惹是非,建一半的花园停了工,两个月不敢出门,也没有和李瓶儿通个信。他很爱钱,可是不算吝啬,对兄弟们算大方。他心里还是有人世间正常的爱,或者说自然的爱。比如,他对月娘是恭敬的,有事会跟她商量;月娘偶尔骂他几句,他也能接受。他对李瓶儿和儿子官哥儿的爱,就像一般丈夫对待自己的妻儿那样。李瓶儿死了,他伤心得饭也吃不下,气得潘金莲在旁边挑拨离间。他的爱情,他的痛苦,他对月娘的尊敬,还有他对儿子的宠爱,这些都是常人的感情,是孙述宇所说的“人情味”。孙述宇又说,西门庆和我们的差异,主要是在境遇上,他做的事都不是不可理解、不可想象的,若有机缘,我们难保不会做;我们也许觉得西门庆缺点比我们多,其实只是程度不同。西门庆可以为了李瓶儿将蒋竹山打个半死,我们也会因为地铁上被人家抢了位置,而在心里咒骂对方,程度不同而已。

    《金瓶梅》好在哪里?好在它是世情书,是有人情味的,写的都是平凡的你我。我们和书中人物不一样,并不是我们比他们好,没有谁高谁低,也没有谁可以嘲笑谁。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接受这样的看法,继续咒骂西门庆。

    西门庆死后众生相

    第七十九回中,月娘做了两个梦。

    一是梦见潘金莲来抢自己的大红绒袍儿,牵连出之前皮袄的事,二人梦中对骂。这个梦是真的假的,我们不知道,反正女人总喜欢借口做梦,告诉丈夫一些事情,也趁机教训几句。但早先西门庆将李瓶儿的皮袄给了潘金莲,令吴月娘感觉受到威胁,这是真的。西门庆当然了解她在说什么,答应真替她寻一件大红绒袍儿穿,算是给她一些安慰。第二个梦,则像后二十回的预告。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拿了一匹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第七十九回)

    接下来,“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一面是西门庆的死,一面是孝哥的生,充满戏剧张力。《红楼梦》里,宝玉和宝钗大婚之际,林黛玉断气,可以看作是这种戏剧张力的传承。用佛教的轮回观来看,孝哥是西门庆的化身。第一百回中,正面看他是孝哥,一翻过身,就变披枷戴锁,正在地狱受罪的西门庆。

    月娘生产的时候,痛得昏死过去。李娇儿见箱子打开,偷拿了五锭银元宝藏起来。

    请各位回忆一下,从李瓶儿九月九号苦痛宴重阳,到她九月十七日去世,一共八天,作者用了整整两回来写。西门庆一月十三日倒下,一月二十一日过世,也是八天,却只占了半回。再来看丧事占的篇幅,李瓶儿的丧事写了整整六回,西门庆的丧事用了一回都不到。李瓶儿死的时候,除了铺张浪费的场面之外,至少西门庆是真心哭的,而且哭得很伤心。可是西门庆死的时候,哀悼的气氛并不重,为什么?因为这座山倒了,多数人赶着逃命,吴月娘虽然没了丈夫,但有了儿子,兴奋比伤感还多一些,应该还带着一点点暗暗的轻松:从此之后,西门府就是她当家了。发现箱子没有上锁,她开始大声骂人,没捉到偷银子的李娇儿,却令一旁的孟玉楼寒心:“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

    治丧期间,潘金莲已经和陈经济勾搭上了。潘金莲之所以这样做,在于她深知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她唯一的长处是什么?色相。除此之外,她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靠山没靠山,什么都没有。她得赶紧寻找新的靠山,而西门庆将后事都交代给了陈经济,不出意外,这偌大的家当以后都将由他做主,所以就是他了。

    物是人非皆风月

    总之,西门庆的丧礼办得很简单,整个过程中也看不到有人真心哭泣,场面事而已。

    家中正乱着,忽有平安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着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见他。”不一时,陈经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着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再不交一言,就让月娘:“夫人请回房。”因问经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故人。”便问甚么病来,陈经济道:“是个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始终之交。分付大官,交进房去。”经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月娘说:“请老爹前厅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来,我吃一钟就是了。”左右须臾拿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切,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侍。正是: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有诗为证:

    静掩重门春日长,为谁展转怨流光。

    更怜无似秋波眼,默地怀人泪两行。(第八十回)

    这一段写得非常感伤,切入点也很好:故人重来,物是人非。这位蔡御史,就是当年的蔡状元。那时因为翟管家的一封书信,蔡状元和安进士得以在西门府下榻。还是菜鸟的蔡状元向西门庆开口要一些盘缠,西门庆大方给了他一百两,还送了丰富的礼物。后来,蔡状元成了“巡盐蔡老爹”,西门庆从他手中拿到盐的专卖权,赚了几万两银子。今日,他差满回京,特来辞别,西门庆却不在了。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少了一个人,就差了这么多。

    蔡状元借的一百两银子,蔡御史只还了五十两,张竹坡批道:“是清官。”这三个字颇可玩味。一是他至少想到还人家一点钱,已经算不错了;二是他搞不好真的相对清廉,拿不出一百两,就先还五十两。

    月娘拿了蔡御史赠与的银子在手上,可心中感触良多。如果西门庆还在,这样的官员来到,家里一定要摆宴吃酒,但今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身边的人刚离开时,我们常常意识不到他已经不在了,但是在某一个时刻,由于某一个细节,会忽然间确定: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西门庆就这样走了,三十三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