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庆最后的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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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续《水浒》旧线,加入新的戏剧张力

    《金瓶梅》前七十六回,写男人世界里行贿、逢迎、为亲朋谋职,一团势利热闹。就像侯文咏说的,西门府已经成为清河县大大小小官员的招待所。这些招待,看起来都是赔本生意,人家给西门庆十几两银子,他花掉的何止上千两?真正让人欲罢不能的是招待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这样的生意经,从来都不曾过去,现在我们还能在社会新闻里看到。后院是女人的天下,同样充满尔虞我诈。

    关于西门庆的死,有一位学者的讲法深得我心。他说,我们在《水浒传》里看到武松一刀下去,西门庆死了,会觉得大快人心,那是一种英雄式的写法;可是在《金瓶梅》里面,如果你用心读的话,在李瓶儿死时会觉得感伤,在西门庆死时会感到悲哀,甚至在看到潘金莲的死时,会困惑人生怎么这样可怜。这就是东吴弄珠客说的“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我们面对这些人的死亡,没有办法说心里真是痛快,毕竟活着的时候各有各的窝囊,为了小小的利益你争我夺,最终人生还是走到这一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比如潘金莲,曾经耍心机得到一件皮袄,待她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这件东西安在?我个人对潘金莲的概括就是两个字——可怜,她从来没有被善待过,每个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掠夺她。

    我们前面说过,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六回是一出群戏,而群戏是最难写的。这就像画画,在一个画面上同时安排许多人互动很考验画家的功力。台湾地区早期画家中,我认为“群像画”画得最好的是李石樵,画面上的一群人,彼此有一点黏,又不会太黏。比如他的《市场口》或《田家乐》,你会感觉到画面上的人物有互动,但仍然各有各的心事。《金瓶梅》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六回是同样道理,每个人都有戏,每个人都有表情,这句话如果该是孟玉楼讲的,就绝对不会出自潘金莲的嘴里。《金瓶梅》的群戏写得好,不过我个人认为群戏写得最好的还是《红楼梦》。《红楼梦》里人头攒动的大场面一个接一个,也是“善于用犯笔而不犯”的典型。

    第七十六回拉出了两条新的线索,一条由王婆牵引,一条由云离守牵引。

    上次王婆出场,还是在前十回;再次露面,是为了给潘金莲一个着落处。王婆、薛嫂、文嫂等人里面,最坏的便是王婆,潘金莲落到她手里,结局只能是不得超生。薛嫂算是不错的,如果潘金莲落在她手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王婆注定要和潘金莲死在一起,就像《水浒传》里那样。王婆负责了结潘金莲的故事线,这就是戏剧性。

    云离守初次露面,是在词话本的第十一回,他是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之一。在接下来的几十回,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等人来来去去,云离守却鲜少出场。他原本是西门庆的伙计,哥哥云参将死后,由他承袭了官职。现在,核心人物西门庆就要死了,故事还有四分之一的情节没有发展,必须有人来填补主线人物的位置。前面张二官、王三官、陈经济、玳安等身上各有故事线的人物,都是作者的布局,就好像《红楼梦》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贾宝玉的未来。云离守会成为第二个西门庆吗?他会做些什么呢?

    西门庆发丧之后,故事的发生地渐渐远离了西门府。因为人亡物丧,树倒猢狲散,空间也要跟着转换。云离守是西门庆生前最后一个客人,双方还结了亲家;在故事的最后,他又出现在吴月娘的噩梦里,一梦见真章,梦醒后一切归零。

    春梅占的篇幅也越来越多,说明这个角色越来越重要。十月二十一日下了当年的头场雪,天气越来越冷。冷到极点,梅花就要开放,梅花一开,春天就到了,春梅的戏份儿就在这样的时节密集上演。我个人认为,春梅这个角色在前面都写得极好,可是在最后几回作者好像忽然泄气了,随随便便就让她死了,很可惜。但换个视角来看,这好像有些人辛苦努力一辈子,忽然间就自暴自弃了,也不算罕见。

    第七十六回中,潘金莲和月娘吵架,月娘仗着自己怀孕,说不舒服,西门庆十分担心,当然要极尽安抚。第二天,西门庆请医生来家里,月娘磨蹭好一阵才出来。说是抱恙,打扮得却十分讲究,明显是在装病了。

    潘金莲摆谱种下死因

    十二月一日,孟玉楼将家里的账交给了潘金莲。当初西门庆要娶潘金莲的时候,家里的账是李娇儿管的,什么时候到了孟玉楼这里,书中没有明说,但我们可以推测出来。四十四回,李娇儿房里的丫鬟夏花儿偷了两个金镯子,李桂姐又在旁边挑拨离间,说不定从那个时候开始,保管账本的人就更换了。此外,这几个妾本也有各自的位次,轮流管账。李娇儿是二房,孟玉楼是三房,孙雪娥是四房,但是因为早就失宠了,账本于是直接由孟玉楼传给五房潘金莲。正室吴月娘不用管账,她只要了解情况就好。现在来看看,潘金莲管账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原来潘金莲自从当家管理银钱,另顶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厮买进菜蔬来,教拿到跟前,与他瞧过,方数钱与他。他又不数,只教春梅数钱,提等子。小厮被春梅骂的狗血喷了头,皆出生入死,行动就说落,教西门庆打。以此众小厮皆互相抱怨,都说:在三娘手里使钱好,五娘行动没打不说话。(第七十七回)

    对西门庆来讲,潘金莲做得好,因为她不会浪费钱。可是对众小厮来讲,她就太过严苛了。而且一副作威作福、狐假虎威的样子,没法得到人心。

    第七十六回中,有一个叫何十的人犯了事,他兄弟何九托王婆向西门庆关说。王婆顺带入府中找潘金莲。当初王婆在武大郎家随意进出,常常武大还没出门,她就在招呼潘金莲了。但现在她不敢了,一定要玳安引荐。玳安通报之后,潘金莲请人进去。

    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搽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磕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日。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第七十六回)

    潘金莲此时怎么称呼王婆?老王。当年呢?干娘。干娘变老王,又是不写之写。设想一下王婆的心境,大概像一根刺深深地扎下去,伤口很深。王婆问潘金莲有没有生下儿子,潘金莲答道:“有到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我们读过前面的故事,不免疑惑:潘金莲怀过孕吗?小产过吗?似乎并没有。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讲?对,面子问题。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没有生孩子,就会很心虚,所以就算没生过,也要强调自己不是不能生,只是运气差。潘金莲问王婆儿子的亲事,王婆答“还不曾与他寻”,但家里已攒了些本钱,“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作者此处提醒读者王婆还有个儿子,也为潘金莲的后续故事埋下伏笔。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被赶出西门府,就与王婆的儿子王潮有些瓜葛。

    接着,王婆开始和潘金莲说何十的事。潘金莲叫秋菊看茶,她没有使唤春梅,说明在潘金莲看来,王婆和秋菊是同一阶层的,只配喝秋菊倒的茶。而且,秋菊端来的只有一盏茶,半块点心也没有,算是极其薄待了。潘金莲的智商、情商都太不够,她无数的“一念之差”,把自己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说她是古今一大淫人或一大恶人,都是“抬举”她了,她只会在王婆、秋菊这些人面前摆谱。真正厉害的人不会这么做,你看春梅后来做了守备夫人,招待月娘时是何等气派,让对方虽有感慨,但不至于难堪。

    王婆有求于人,继续与潘金莲闲扯。

    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殴气不了在这里。”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温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第七十六回)

    潘金莲为什么要一直抱怨自己在西门府的日子不好过?一个合理的怀疑是,她怕王婆开口借钱。因为她是王婆牵线才嫁入西门府,所以要故意把自己说得很惨,免得对方居功。这是很多妇人的心理,有钱总怕被人知道。

    王婆要走了,潘金莲又叫“老王”,让她多坐会儿。不叫还好,越叫越气。王婆说何九在外面等她,潘金莲也没再挽留。这次王婆来访,潘金莲全程都表现得很冷漠,作者字里行间流露着“得意莫忘失意时”的意味——你不晓得哪一天就会落在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手里。当然,这时的潘金莲和王婆都无法预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甚至将来死都要死在一起。人世无常就是这样。

    王婆来关说这件事,是玳安告诉西门庆的。潘金莲不见得会跟西门庆讲,因为她根本不当回事。但西门庆上了心,听玳安一说,第二天就把事情办了。

    第七十七回中,西门庆回到家,下了马,就见何九“买了一匹尺头、四样下饭、鸡鹅、一坛酒”,来答谢自己。接下来,请各位就西门庆和之前潘金莲的表现做个比较。

    “(西门庆)一面请何九进去。见西门庆在厅上站立,换了冠帽,戴着白毡忠靖冠。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潘金莲见王婆的时候是坐着的,还嗑着瓜子。西门庆呢,不仅换上了常服,而且举动很亲切,好朋友一样的感觉。“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说着感谢西门庆的话,“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还说:‘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而王婆“下礼”潘金莲的时候,潘金莲坦然接受。西门庆可以叫何九“老九”,他的社会地位比何九高,这样叫显得亲切。那潘金莲凭什么能把“干娘”变“老王”?西门庆不肯接受何九的谢礼,进一步表示:“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亲替你出气。”最后,他只留了“酒礼”,“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

    我们读《金瓶梅》,一定要仔细读,经常会发现一些玄机。很多祸端就是由一个细节、一个小小的疏忽造成的。西门庆知道怎样拉拢人,潘金莲则未免太天真,太不成熟。

    云离守:替代西门庆的新角色

    玳安将王婆来访之事禀告西门庆之后,西门庆另外又见了一位“旧人”。从名义上来说,这位旧人与西门庆的关系比何九亲切,因为他是“十兄弟”之一。但在此之前,西门庆没拿他当回事,毕竟那伙人除了花子虚之外,都像寄生虫一样,跟着西门庆的主要目的是蹭吃蹭喝。不过,这位曾做过西门庆伙计的云离守,已今时不同往日。

    正递酒中间,忽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离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第七十六回)

    西门庆“问起发丧替职之事”,云离守道:“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云离守既袭官职,西门庆自然待他不同了。

    第七十六回中戏份儿不少的云离守,也和王婆一样,牵引着故事的另一条线索。第七十八回中,吴月娘到云离守家走动,见其妻也怀孕了,便与之约定:“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一处做针指,来往同亲戚儿耍子。”应伯爵之妻是见证人。

    第一百回中,徽、钦蒙尘后,吴月娘欲往济南投奔云离守,却梦见对方不怀好意,不仅要侵吞她的财产,还想占她的人,遂放弃了这个念头。

    潘金莲和春梅“主仆易位”

    我们再来看看春梅,她的戏份儿也越来越多了。

    比如第七十三回中,潘金莲要将水果分给潘姥姥和春梅,“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把蜜蒸也要分开”,春梅只是说:“娘不要分,我懒待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潘金莲在讨好春梅,但春梅根本不屑。潘金莲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都留下了。不题”。从这里开始,你可以感觉到春梅和潘金莲渐渐主仆易位了。潘金莲好像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春梅之下,而春梅那口气和派头,再次印证了春梅骂走申二姐时,吴月娘说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

    春梅骂走申二姐是吴月娘和潘金莲吵架的直接原因。此后一连几天,吴月娘都不准西门庆进潘金莲的房间,直到十二月初一才放行。西门庆到了潘金莲房里,却不见春梅踪影。

    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倘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第七十六回)

    西门庆特意关心春梅行踪,可见在他的心上人当中,春梅的位置还不算低。春梅最恨人家说自己是奴才,按照潘金莲的说法,她已多日不吃不喝,一心寻死。西门庆闻言,急急去探望。一开始,春梅不应声,待西门庆去抱她,她像练过武术一样,“一个鲤鱼打挺”,差点把西门庆带个跟头。这也是不写之写,暗示三件事:一是春梅并没有绝食,该吃的饭都吃了;二是西门庆的身子已经被掏空,但他自己还不知道;三是春梅的贵气和傲气,偏不装小可怜。

    后面西门庆哄劝春梅,春梅也不领情,几次用“奴才”二字称呼自己,甚至说:“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可见这两个字是她最忌讳、最痛恨的。

    我们再讲一顿宵夜。西门庆应酬完回到家里,时间相当于现在的晚上七八点;到潘金莲房里的时候,还要再晚一些。春梅起身后,西门庆说自己还没吃饭,于是便张罗起来。

    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鲊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顿烂羊肉,一碗熬鸡,一碗煎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肉鲊、虾米之类。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弹,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桌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第七十六回)

    如此丰富的饭食,烧的,炖的,熬的,说明西门府中的炉灶不分昼夜都是热的,随时能供应热菜。关于肉鲊的做法,宋代古书《吴氏中馈录》中有记载:“生烧猪羊腿,精批作片,以刀背匀捶三两次、切作块子。沸汤随漉出,用布内扭干。每一斤入好醋一盏,盐四钱,椒油、草果、砂仁各少许,供馔亦珍美。”配上味道浓郁的酸笋、韭菜,想来非常开胃。饭菜背后是西门庆的贴心,他疼春梅,简直像爹疼女儿一样。这就是上乘的写作手法,让读者能够在字里行间自行体会,而不是动不动就是“我爱你”——这是最没有用的一句话。

    可以感觉到,春梅一定很开心,她被好好地安抚了。背后那些不写之写,也就不必再写了。

    潘姥姥预言春梅贵气袭人

    下面要谈的这个段落,我个人觉得很得意,这应该是我发现的。

    第七十六回中,云离守带来的礼物里,有“貂鼠十个”。第七十七回中,郑爱月儿已经知道了这事,抢先开口向西门庆讨要。

    爱月儿道:“我要问爹有貂鼠买个儿与我。我要做了围脖儿戴。”西门庆道:“不打紧,昨日舍伙计打辽东来,送了我十个好貂鼠。你娘们都没围脖儿,到明日一总做了,送一个来与你。”爱香儿道:“爹只认的月姐,就不送与我一个儿?”西门庆道:“你姊妹两个一家一个。”于是爱香、爱月儿连忙起身道了万福。西门庆分付:“休见了桂姐、银姐说。”(第七十七回)

    貂鼠到底是名贵皮草,郑爱香儿是郑爱月儿的姐姐,同在当场,也开了口,西门庆只得一视同仁。至于李桂姐和吴银儿,一来不在跟前,二来不如郑爱月儿得宠,他便舍不得了。

    做围脖儿时,“西门庆在对过段铺子书房内,看着毛袄匠与月娘做貂鼠围脖。先攒出一个围脖儿,使玳安送与院中郑月儿去,封了十两银子,与他过节”。原来,郑爱月儿不仅得到了貂鼠围脖儿,而且是第一个,后面才轮到西门府的妻妾们。西门庆有事离开,“使陈经济看着裁貂鼠”,还是在强调貂鼠的名贵,怕被调包。

    第七十八回中,潘姥姥来看潘金莲,到了门口没有轿子钱,潘金莲不肯给,最后是孟玉楼付的银子。当晚,因为西门庆到潘金莲房中过夜,潘姥姥被打发到李瓶儿的房间,她对潘金莲的做法耿耿于怀,絮絮不止。正数落着,春梅来了,打扮得比女主人更像女主人。

    只见春梅进来,头上翠花云髻儿,羊皮金沿的珠子箍儿,蓝绫对衿袄儿,黄绵绸裙子,金灯笼坠子,貂鼠围脖儿。走来见众人陪着潘姥姥吃酒……

    郑爱月儿还得主动向西门庆要,而春梅不声不响,就把貂鼠围脖儿戴上了——这是我发现的。春梅和“娘们”一个待遇,再次证明了她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这条貂鼠围脖儿,众妻妾有,郑爱月儿有,春梅有,西门大姐不见得有。没了亲娘,也不得爹爹疼爱的西门大姐,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丈夫也不喜欢她,最后死得也很惨。

    (春梅)说道:“姥姥还没睡哩,我来瞧瞧姥姥来了。”如意儿让他坐。这春梅把裙子搂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紧挨着他坐,如意坐在右边炕头上。潘姥姥坐在当中,因问:“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刚才吃了酒,打发他两个睡下了,我来这边瞧瞧姥姥。有几样菜儿,一壶儿酒,取了来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绣春:“你那边教秋菊掇了来,我已是攒下了。”那绣春不一时走过那边取了来。秋菊方盒内掇着菜儿,绣春提了一锡瓶金华酒。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里看去。听着,若叫我,来这里对我说。”那秋菊把嘴谷都着去了。一面摆酒在炕桌上,都是烧鸭、火腿、熏腊鹅、细鲊、糟鱼、果仁、咸酸蜜食、海味之类,堆满春台。绣春关上角门,走进在旁边陪坐,于是筛上酒来。春梅先递了一钟与潘姥姥,然后递一钟如意儿,一钟与迎春,绣春在旁边炕儿上坐的,共五人坐,把酒来斟。春梅护衣碟儿内每样拣出,递与姥姥众人吃,说道:“姥姥,这个都是整菜,你用些儿。”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说道:“就是你娘,从来也没费恁个心儿,管待我管待儿。姐姐,你倒有惜孤爱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好,一步一步自高。敢是俺那冤家,没人心,没人义,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早是姐姐你看着,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来了?你下老实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相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管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如意儿道:“错怪了五娘。自古亲儿骨肉,五娘有钱,不孝顺姥姥,再与谁?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儿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黄金入柜,五娘他也没个贴皮贴肉的亲戚,就如死了俺娘样儿。”婆子道:“我有今年没明年,知道今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第七十八回)

    我们无法想象林黛玉“把裙子搂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而换成春梅,就非常贴切,粗俗却有力。此时,西门庆和潘金莲已经睡了。春梅除了替潘金莲说公道,也有一份替潘金莲照顾潘姥姥的心意,她还招呼了绣春、迎春和如意儿——这恰恰是“主人”潘金莲应该做的。潘姥姥也讲她好话:“你到明日管情好,一步一步自高。”真像是一个预言。

    潘金莲的硬气与尊严

    我们一再强调,《金瓶梅》里面的角色,不能简单说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人,为了活下去的人。潘姥姥有自己的苦处,为了生活,把潘金莲当作生财工具,屡次转卖。但在她看来,没有自己,潘金莲也无法步步“高升”,获得现在的生活;潘金莲拒绝替自己付轿子钱,是故意让自己没脸。可是,潘金莲也有潘金莲的心理:潘姥姥是她的娘,但这样一门穷亲戚,什么事都不能为自己做,当众给母亲难堪,除了怨恨,同时带着撒娇的意味。各位或许有过这样的体验:只能跟最亲的人发脾气,而我们伤害最深的,事实上都是我们最亲近的人。

    潘金莲在西门府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她没有钱,没有背景,人缘不佳,除了以色侍人,别无他法,偏偏西门庆又不专属于她一人。潘姥姥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子,她看了一定会生气:你靠我才可以到西门府来充丈母娘,可是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知道我的委屈吗?她不跟自己的娘发脾气,她跟谁发脾气呢?各位如果有了女儿,她出嫁了,回娘家的时候找你出气,你就忍着一点吧,因为除了你,她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春梅作为潘金莲唯一的知己,讲了一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还有谁讲过这句话?玳安!李瓶儿死的时候,西门庆哭得很惨,玳安却对傅伙计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䯼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有人评论,玳安终是太年轻,只看到钱,不知道背后的人情。可是将春梅和玳安放到一起看,就会发现,两位都是有实力的,而且对把握主子的心态充满自信。

    春梅在劝潘姥姥,也在告诉读者,告诉所有看不起潘金莲的人,她所了解的潘金莲是什么样的。作者的悲悯情怀也在这里,他无意欺负笔下任何一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是值得同情的,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处。潘姥姥总念李瓶儿的好,给这给那,潘金莲什么也不给。其实,潘金莲是拿不出来。她“争强,不伏弱”,全靠一张嘴,要花钱就怯了;李瓶儿有真金白银,当然慷慨。潘金莲虽然管账,但有花钱处,从来明公正义地向西门庆要,不屑做偷偷摸摸的事,生怕被人小看,失去指摘他人的立场。后来潘金莲出府之后,住到王婆家里,马上得要跟王潮勾搭在一起,也证明春梅所言不虚:她真的一点儿私房钱都没有。而如果她之前做些手脚,或许不至于如此落魄。

    我想,潘金莲一生一世,能交到春梅这样一个朋友,了解她的硬气、她的尊严,也值得了。和春梅相比,如意儿讲的亲儿之类,全是没有温度的门面话。

    第七十七回中,“杨姑娘没了,安童儿来报丧”。此人是孟玉楼前夫的姑姑,在西门庆和孟玉楼的婚事上使过力气,从此便以孟玉楼娘家人的身份出入西门府,吃香喝辣。

    西门庆这边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起身,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琴童儿、棋童儿、来爵儿、来安儿四个都跟轿子,不在家。(第七十七回)

    第八十二回中,潘姥姥过世。出殡前一日,潘金莲还在和陈经济翻云覆雨。

    两个云雨毕,妇人拿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经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不便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日央你早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第八十二回)

    两相比较,月娘真是看人下菜碟。杨姑娘死了,众妻妾带着仆人一起去吊孝。可是潘姥姥死了,三日只有潘金莲一个人去;次日出殡,月娘甚至不让她去。她只能自己拿出五两碎银子,拜托陈经济替她发送潘姥姥。陈经济也算不错,安排潘姥姥下葬,还将剩下的二两六七钱银子交给了潘金莲的妹妹。

    西门庆最后的满心欢喜

    第七十七回中,西门庆有一次“心中大喜”,五次“满心欢喜”。不难看出,他日子过得很起劲。但“大喜”“欢喜”加起来,却得出张爱玲讲的“一大块稳妥的悲哀”。这时已是十二月,西门庆的日子只剩下一个月左右了,可怜他完全不知死之将至。

    我们来看看他这些个“心中大喜”和“满心欢喜”。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起身,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他坐的待茶,又送赆礼与他,因说起乔大户、云离守,“两位舍亲,一授义官,一袭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拜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为,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在舍,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送到学生那边。”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这里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收下。

    那消两日光景,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青段锦轴,金字辉煌,文不加点,心中大喜。(第七十七回)

    先前帮西门庆操持文墨的温秀才,因染指画童儿,已不为西门庆所用。此次给乔大户、云离守的贺文由尚举人的同窗聂两湖代劳,写得很好,西门庆由是“心中大喜”。

    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

    西门庆坐厅上,看着打点礼物果盒花红羊酒轴文,并各人分资。先差玳安送往乔大户家去,后叫王经送云离守家去。玳安回来,乔家与了五钱银子。王经到云离守家,管待了茶食,与了一匹真青大布、一双琴鞋,回“门下辱爱生”双帖儿,“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请。”西门庆满心欢喜,到后边月娘房中摆饭吃,因向月娘说:“贲四去了,吴二舅在狮子街卖货,我今日倒闲,往那里看看去。”(第七十七回)

    何九托付的事情打点了,云离守和乔大户那里也尽了礼数,西门庆由是“满心欢喜”。不仅如此,狮子街店铺的生意也很好,于公于私,西门庆都很顺心。他“忽然想起要往院中郑月儿家去”。

    他在郑爱月儿处看到一轴《爱月美人图》,落款是“三泉主人醉笔”。西门庆被王三官认作父亲之后,曾到他家中参观,发现一处“三泉诗舫”。西门庆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半天才答“是儿子的贱号”。他不敢立刻回话也属正常:西门庆号四泉,不是被三泉压住了吗?

    西门庆看了,便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慌的郑爱月儿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一面走向前,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西门庆满心欢喜,说道:“我并不知他改号一节。”粉头道:“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我才晓的。他去世的父亲号逸轩,他故此改号小轩。”(第七十七回)

    “我听见他对一个人说来”——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谁知道王三官是不是真的改了号,但西门庆不介意。他这回“满心欢喜”,主要在于他觉得自己赢了,郑爱月儿更在乎的是他西门庆。

    西门庆对性的需求越来越狂热,也越来越像纯动物性的发泄,连话都懒得多说。这回他看上了伙计贲四的老婆,由玳安代为说合。

    那玳安方说:“小的将爹言语对他说了。他笑了,约会晚上些,伺候等爹过去坐坐,叫小的拿了这汗巾儿来。”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儿,闻了闻,喷鼻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第七十七回)

    玳安不负所托,西门庆“满心欢喜”,说干就干。他有一点从头到尾坚持得很好的作风:货银两讫,绝不白嫖。和贲四老婆完事后,“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又是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花翠带’”。西门庆一枕风流的花销,比潘姥姥葬礼用掉的还要多。

    那个谋害主人后逃到扬州的苗青,各位还记得吗?

    不想西门庆走到厅上,崔本见了,磕头毕,交了书帐,说:“船到马头,少车税银两。我从腊月初一日起身,在扬州与他两个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两日。”因说:“苗青替老爹使了十两银子,抬了扬州卫一个千户家女子,十六岁了,名唤楚云。说不尽生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端的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态度似红杏枝头推晓日。苗青如今还养在家,替他打箱奁,治衣服。待开春,韩伙计、保官儿船上带来,伏侍老爹,消愁解闷。”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你船上稍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奁,愁我家没有!”于是恨不的腾云展翅,飞上扬州,搬取娇姿,赏心乐事。(第七十七回)

    苗青帮西门庆买了一位叫楚云的姑娘,等着给他送来。西门庆一听,“满心欢喜”,那副急火火的样子,好像在谈论一件货物。

    西门庆第五次“满心欢喜”,是在得知宋乔年已保举吴大舅升任指挥佥事之后。而他收到的这封邸报,也是《金瓶梅》中最后一篇公文。

    第七十七回中一个接一个的“大喜”“欢喜”,其实是在烘托人事无常。这时的西门庆,仍然随心所欲,甚至心想事成。就这样“满心欢喜”地走到“一大块稳妥的悲哀”中去。

    西门庆为什么会对于女人、对于性如此的贪恋?因为空虚。他事事欢喜,什么也不缺,而不缺正是空虚的来源。当一个人拥有一切之后,他所拥有的东西也就丧失了意义。西门庆的欢喜都是停留在表层的,无法到达心灵层面,也没人可以探讨,可以抒发。

    我们的心只有方寸之间,如果没有悲伤来挖空我们的心思,哪有地方容得下欢乐?我在大学的时候写下这句话,多年以后,自己看了都觉得好感动,有一点得意忘形,满心欢喜——我也完了,也要空虚了。

    很多人在最热闹的时候会感到最寂寞,比如跨年晚会很热闹,可是当烟火消散,你走出地铁站,还是会真实地感受到寒冷。西门庆的空虚就像这无法抵御的寒冷,是多少欢喜也填不满的。

    我们幸好有缺。

    另一方面,就像曹亚瑟和侯文咏说的,西门庆的表现很可能是病症所引发的。人患了梅毒,会表现得焦躁,身心一片没处安排;或者是性成瘾症,就像高尔夫球选手老虎伍兹或《X档案》的男主角大卫•杜楚尼那样。就好像明明已经很饱,却控制不住自己,要继续吃东西。结论是只有折磨,无法获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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