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潘金莲再斗吴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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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如果你要研究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大运河沿岸的市井语言,《金瓶梅》中的女人讲出的俚语、吵架的方式,是最好的第一手数据。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五回,这些人吵个不休,出口成章,同时出口成“脏”。《红楼梦》是净化过的,是诗人的小说;但《金瓶梅》将这些最鲜活的文字记录了下来,是小说家的小说,是最接近庶民文学的。

    西门庆房事日程

    最近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接到朋友邀约的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排西门庆晚上和女人睡觉的时间表。”对方笑骂:“你神经病,不想出来就直说,何必找这种借口?”这是原音重现。最后,朋友相信了我的话,挂电话前又丢下一句:“你有够无聊。”好吧,无聊的事也要做,而且要把它做得有趣一点。再且,在我看到过的有关《金瓶梅》的书里,好像也没发现有人把它写清楚,那我来试试看。

    十一月二十四日,西门庆回到家中,和月娘说起自己昨天有多辛苦,差点儿死掉。当天晚上,他和月娘在一起。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男主人久别归家,第一个晚上一定是要给大老婆的。这没有争议。

    十一月二十五日,西门庆先在衙门公宴何千户,又在家请他,当天晚上和潘金莲睡。夜里,西门庆要去厕所,潘金莲怕西门庆着凉,让他溺在自己嘴里,“慢慢一口多咽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安郎中来到西门庆家,想在二十七日借他的地方请蔡知府。这天晚上,西门庆还是和潘金莲睡。潘金莲向西门庆诉委屈,说李瓶儿在的时候、宋蕙莲在的时候,对方是如何待自己的;又说西门庆的银托子弄得她好疼,要帮他做一条更合用的“白绫带”。

    照理讲,这是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的事情,可是此夜过后,二人还在床上,家人就来报,一早安郎中就送了份子来,还有四盆花,要请蔡知府。随后,应伯爵来,请西门府的人十一月二十八日去喝自己儿子的满月酒。西门庆表示,明日安郎中要在西门府请客,又赶上孟玉楼的生日,二十八日要去看望夏提刑娘子,去不成。也是在这一天,潘金莲白日里偷空,回房间做了一条白绫带子,准备晚上和西门庆试试。当晚,潘金莲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西门庆已经和春梅办过事了,随后她便和西门庆试用那条白绫带子。这一次,她吞的不是西门庆的尿,而是他的精。结果,她得到了李瓶儿那件价值六十两银子的皮袄。

    第二天一大早,安郎中在西门府摆宴,说明这天才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这里,作者似乎出了错,十一月二十六日过了两回。安郎中的宴席结束后,府里为孟玉楼做生日。晚上,吴月娘听说前面酒席散了,以为西门庆会来,但左等右等不见人。仆人来安回话:“爹在五娘房里去了的不耐烦了。”月娘一听,很生气,立刻借题发挥,跟孟玉楼讲: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去你那里才对。孟玉楼表现出一贯的不冷不热:“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其实,西门庆虽然被潘金莲拉走,也去了她房里,却一直不肯脱衣服,想去先前李瓶儿房里找如意儿。潘金莲把银托子掠与他,又说以后得自己同意他去如意儿那里,他才能去。随后,西门庆就和如意儿厮混去了。吴月娘等人不知道后面的转折,潘金莲也就背了黑锅。

    十一月二十八日,吴月娘带着众姐妹到应伯爵家喝满月酒,春梅和郁大姐、申二姐在家里。春梅和迎春等人在李瓶儿房里享用一桌酒菜,叫申二姐过来唱曲,申二姐不仅不来,还嘲笑说:“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大姑娘”当然是指西门大姐。申二姐真不知道春梅是谁,也不晓得春梅的厉害,才敢驳她面子。春梅当即将申二姐痛骂一顿,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这句话,春梅在书里讲了两次,可见这回她是气到顶点了。春梅骂得实在难听,以至于将申二姐骂哭、骂跑了,她自己倒很得意。

    吴月娘回来后,发现申二姐不见了。知晓了缘由,这位已经忍了很多气的大老婆说:“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她让潘金莲管管春梅,潘金莲才不听呢,还与春梅站在同一阵线,将申二姐奚落了一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骂她是瞧得起她,打她还怕脏了自己的手。吴月娘再和西门庆讲,西门庆也不当回事,说谁让申二姐不听话,回头补她一两银子就好。这无疑是给吴月娘心中的怒火又加了一把干柴。

    何况,这时潘金莲就站在门口,要拉西门庆到自己房里去,还欲拒还迎地丢下一句:“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吴月娘气不过,说道:“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她想发火,又要做得看起来不是为自己发火,便将孟玉楼扯进来:“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扌+霸】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才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恁甚么儿没吃,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钟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西门庆闻言,连忙跑去孟玉楼房中,还留宿了。潘金莲为此气了整整一个晚上——壬子日这个好日子又被耽误了。其实壬子日应该是十一月二十九日,这里又是一个矛盾的地方。

    十一月二十九日一早,潘金莲就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吴月娘吵了起来。这一回,已经怀有身孕的吴月娘占了上风,称自己肚子往下坠,快要死了。西门庆慌了,立刻安抚月娘,当晚也和她在一起。

    十一月三十日,宋御史在西门府请客。原本请客的日期是二十九日,这又是一个错误。任医官来给吴月娘看病,她赌气不看;孟玉楼出面充当和事佬,对吴月娘和潘金莲分别好言相劝。二人天天鼻子对着眼睛,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和解。但是,吴月娘还是要耍一下大老婆的威风,当晚不准西门庆去潘金莲房里。于是,西门庆就和李娇儿过了一个晚上。

    十二月一日,潘金莲;十二月二日,孙雪娥;十二月三日,如意儿;十二月四日,吴月娘。

    第七十五回中,胡老爹先送来一百本月历,随后宋御史又送来一百本。张竹坡在旁边批了一句:“又言虽一日作两日过,君其如死何哉?”意思是,就算你一天当作两天来过,该死的时候还是躲不过。我看到这里就想,是不是张竹坡也和我一样,算了半天都多出一个十一月二十六日,才有意无意地写下这句话。

    潘金莲的新焦虑与威胁

    从冬至那天算起,九九八十一天,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过去没有现在的取暖设备,有时候一场雪就会冻死很多人,很难熬,因此这段时间人们都是数着过的。有人发明了“九九消寒图”,印着双钩中空、每个字刚好都九画的“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風)”字样,每天写一笔;或者画一棵梅树,每天用红笔就填一个花瓣。等笔画填满或者画足八十一个花瓣的时候,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红楼梦》里也提到了“消寒会”,贾母起头,每九天由一个人举办餐会。九个人轮流请客之后,冬天就过去了。贵族的日子果然很精致,数九寒天也过得有情有趣;穷人则是每天都生活在刀口上。

    潘金莲是《金瓶梅》的第一女主角,谁都抢不走她的地位。但是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妇人如果以色侍人,她所面临的焦虑有多大。在李瓶儿过世的那一刹那,她又恢复精神抖擞,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以为以后的日子里,西门庆就是她的,万没想到马上杀出一个如意儿,害她又有了新的焦虑。

    十一月二十五日和二十六日,西门庆都在潘金莲房里。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感情虽然没有到对李瓶儿的程度,但是有人说他们是“罪恶之友”,以罪恶相结交,因此还能够相处愉快。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两人办事之前,有一番有趣的对话。

    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着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丫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勾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这番话,崇祯本里有批语:“非真相思人,不知此语之妙。”心里冷,棉被再多也盖不暖。

    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多往那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扬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好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因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你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开始数落那些曾经或正在深深“伤害”她的人,和西门庆算旧账,宋惠莲、李瓶儿、如意儿,一个都没落下。如今,宋惠莲、李瓶儿都已亡故,而潘金莲还“老老实实”地陪在西门庆身边。如意儿的丈夫到底是死是活,也是一个公案。她说自己死了丈夫,但是潘金莲偏说她是“活人妻”;男子和活人妻有瓜葛,她的丈夫是可以去告状的。之前和如意儿抢夺“棒槌”的事在潘金莲心里还过不去,她既然逮到机会,就要告上一状。西门庆却打太极:“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过不去。”潘金莲抱怨归抱怨,西门庆并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

    话说,西门庆还在京城时,有天春梅支使秋菊向如意儿借洗衣用的棒槌被拒绝,让春梅大发雷霆。她一向自视甚高,现在冒出一个如意儿来,潘金莲受威胁,自己更受威胁。而且,在春梅眼里,如意儿算哪一棵葱啊,生过孩子,年纪又大,一个奶妈而已。这样的人也能得宠,春梅心里当然不是滋味。所以,她一定要去夺那根“棒槌”。

    潘金莲重出江湖之后,为了拴住汉子的心,使出浑身解数:吞尿,吞精,做白绫带儿,讨坐胎药。可是汉子的心有没有被完全拴住?没有。贲四嫂、来爵媳妇,还有林太太,陆续出来了;更不要说先前就勾搭着的王六儿。伴随她的,只有日甚一日的焦虑了。

    孟玉楼一句话胜千军

    我们也来看看孟玉楼的表现,她在这一回戏份儿也不少。潘金莲因为棒槌的事情大骂如意儿的时候,孟玉楼出现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呵了些茶……(第七十二回)

    这个“慢慢的”是什么意思?孟玉楼早知道她们在演这一出,但要等火候到了,才肯现身。这是孟玉楼厉害的地方。孟玉楼借着请潘金莲下棋,将她拉到自己屋里,也将她拉到自己一边。和孟玉楼比起来,潘金莲的道行实在太浅了。故事的最后,孟玉楼善终,潘金莲横死,并不令人意外。

    潘金莲将事情的整个过程说给孟玉楼听,她夹议夹叙,抑扬顿挫,收放自如,兼顾挑拨离间,就像张竹坡说的,“一路开口一串铃”。她不仅骂了如意儿——这是当然的,还顺便批判了月娘,又把宋惠莲的事情牵扯出来,其实都是在抱怨西门庆,并且想谋求孟玉楼的认同。有批评者说,这段一千多字的骂词创造了中国传统文学的记录,让这样一位妇人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而且还讲得这样清楚。

    孟玉楼是什么反应?“那玉楼听了只是笑。”这就厉害了,孟玉楼只是听潘金莲讲,并没有与她同仇敌忾,一句“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属”便算是鼓励了。潘金莲想不了那么多,只当自己做得对,一条道走到黑。各位还记得此前潘金莲对着孟玉楼骂王六儿时的情形吗?孟玉楼说:“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潘金莲听了,很得意,继续横冲直撞。孟玉楼真是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

    潘金莲本来以为死了一个官哥儿,死了一个李瓶儿,西门府就是她的天下了,谁想到半路杀出这个如意儿。潘金莲为何会如此怕她?因为她既不是宋蕙莲那般的仆人媳妇,也不是王六儿那样的露水姻缘,而是已经登堂入室,结结实实占住了原本属于李瓶儿的房间。何况潘金莲还偷听到西门庆对如意儿讲说,就跟着他,如果一时半刻有了小孩,就让她顶六娘的窝。这等于是死了一个李瓶儿,又冒出一个“李瓶儿”来,其威胁之大,可想而知。如意儿既然是个奶妈,就表示她有生孩子的能力,所以打架时潘金莲一定要打她的肚子,破坏对方生孩子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潘金莲希望自己赶快有个孩子,因此积极地为自己讨来坐胎药。

    从第七十二回到第七十五回,故事里充满了声音,充满了动作,上来大家就打成一团,热闹非凡。

    吴月娘的怨气

    吴月娘也很生气,通过皮袄事件可以看出来。月娘也有月娘的焦虑,待到潘金莲公然在她门口拉人的时候,她已经积蓄了很多怨气。

    西门庆归家后,只有二十四日晚间留在吴月娘房里,二十五、二十六(两个)、二十七(在月娘看来)都跟着潘金莲。但是,吴月娘的心思只能用冷笔写出,没法直接讲。李桂姐在她跟前唱曲,每一段都是这当家娘子心中的怨叹:“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稍,静悄悄全无消耗。”“疎狂忒,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花街柳市,你恋着蜂媒蝶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

    吴月娘最得意的,就是这份“玉洁冰清”。府里的女人吵架时,她会强调自己嫁给西门庆之前是黄花闺女,其他人都不是。七十四回这里,她没有说一句吃醋的话,可是她的心理活动一刻也没停。以往她不开心的时候,作者通常写一句“一声儿不言语”——作为大老婆,她不讲话,已是最大的修养。我从头到尾觉得月娘不坏,虽然西门庆死后她变得很嚣张,可是嚣张得应该,终于让她等到了。

    皮袄事件是另一个金瓶物语。第四十六回中,西门府众妻妾到乔大户家里,天气寒冷,潘金莲没有皮袄,玳安回家取了一件别人送去典当的给她穿,还被她嫌弃一番。其实,她当时已经在觊觎李瓶儿身上那件质料上乘、价值六十两银子的皮袄了。一个丫鬟才卖六两,那件皮袄可以换十个丫鬟了。

    李瓶儿死后,吴月娘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到自己房间里。潘金莲开口要李瓶儿的皮袄,西门庆就叫丫鬟到月娘房间里取。这一举动对吴月娘来说,等于未经她的许可,随便派个丫鬟就用钥匙开门拿她的东西,而且是送给潘金莲,真是情何以堪。

    何况这里还有一段前因。李瓶儿临死时,托月娘日后安排丫鬟迎春、绣春的去处。后来,月娘好心和西门庆讲自己的安排,西门庆马上发脾气,抢白道:李瓶儿的丫鬟还是李瓶儿的,要一起给李瓶儿守灵。这让月娘很没面子。现在,西门庆居然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从她这里抢东西。怪不得,月娘会开始做梦,梦见有人抢她的衣服。

    一向能忍则忍的吴月娘,后来之所以会发展到破口大骂,一是因为潘金莲太嚣张了。她缠着西门庆,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又一个二十六日,月娘自己认为的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她还要到门口来抢——究竟把她这个正室放在哪里?二是因为皮袄事件让她非常不开心,不开心之余,还感受到很大的威胁——今天要皮袄,明天会要什么?接下去呢?然而,她既不能拒绝,也没有和西门庆大吵大闹的底气,深深的不安全感包围着她。再者,春梅骂了申二姐,居然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都和春梅站在一起,也让她觉得自己主子的地位受到冲击。

    李瓶儿在的时候,潘金莲针对的都是李瓶儿,吴月娘相当于是后卫,在第二线。可是李瓶儿死后,潘金莲的气焰直接烧到吴月娘跟前,那些带刺的话直冲着她就来了。她不仅仅是嫉妒西门庆没有和自己在一起,她还很强烈地感受到权力快要失落的威胁。她一寸一寸地忍耐,一步一步地退让,终于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大发一通脾气。

    吴月娘与潘金莲的直接冲突

    我们都知道,西门庆已经在数着日子过,但是他自己不知道啊,仍然表现得很勤奋:一方面,他夜夜春宵,一夜都少不得女人;另一方面,他白天会规规矩矩地去上班,从不迟到早退,该做的生意也没落下。十一月二十八日,潘金莲心心念念的壬子日,由于西门庆被吴月娘支去孟玉楼房里,又被错过了。她心中甚是不悦,准备当面锣对面鼓地打一场大仗,第二天一早就叫了顶轿子,把在她看来吃里爬外的潘姥姥打发回家。

    送别了姑子们,吴月娘连同吴大妗子、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在屋里吃茶说话。

    当下月娘自知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可是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通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撑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来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入来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摺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子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耶,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了。连累着俺每,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打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攘开,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去呀。嗔我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被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第七十五回)

    接下去是画面了。

    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䯼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彼时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辨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好,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第七十五回)

    人总喜欢用伤害自己来伤害别人,潘金莲这会儿打脸上,其实除了自己疼,什么用也没有。

    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箫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

    大妗子便劝住月娘,只说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姊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第七十五回)

    忙中闲笔之三尼姑

    这里,三个姑子的表现也很抢镜头。

    那三个姑子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起来道问讯。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第七十五回)

    三个姑子知道待不下去了,但即便要走,也先吃个饱。那个不写之写的画面大概就是三个姑子叮嘱小徒弟快吃、快吃,吃了赶快走。这是《金瓶梅》最厉害的地方,它不会漏掉一点儿细节,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有戏份儿,它的人情世故就在这里。想想也是,姑子们到处骗吃骗喝,一桌的食物不吃多可惜。反倒是月娘觉得不好意思,怕她们笑话。

    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扫灵台正好修。’若还绳慢锁头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搅。菩萨好好儿的,我回去也。”一面打了两个问讯。(第七十五回)

    如果我们不知道前言后语,会觉得薛姑子用佛法适时适地开解人心,真好。但是,我们已经知道这些姑子是怎样的人。

    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那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去,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第七十五回)

    月娘做事真是有条有理。厉害的女人就是这样,骂人归骂人,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我们是不是常常会犯这种错误:一生气骂起人来,就不知所云,没有条理,事后再来后悔。吴月娘就不是这样,她正在和潘金莲对骂,但该有的礼节一样没少。她是最信佛的,对姑子们也是最有礼貌的。

    “看狗”二字最精彩,说明吴月娘当时极为冷静,不仅记得送客礼节,还记得提醒客人出门时不要被自家的狗咬了。就冲着这两个字,很多人认为潘金莲再悍也悍不过吴月娘。从第一回到现在,吴月娘只是不和潘金莲计较而已,真要较劲,她绝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潘金莲已经自打嘴巴,把䯼髻弄乱,披头散发像一个鬼一样,吴月娘可还是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的。

    张竹坡在这里有批语:“夫写相骂之时,乃插三尼,可谓忙中闲笔矣。乃写至看狗,其闲为何如哉!”表面的闲也意味着内里的稳健,可见冷静的不止月娘,还有《金瓶梅》的作者。换作他人,写到热闹处,可能很容易就把这三个姑子忘记了。在这方面,《红楼梦》和《金瓶梅》有相似之处。比如,《红楼梦》第三十回中写到龄官划蔷,后面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读者可能都忘掉这个情节了,但是作者没忘,在第三十六回一勾,又把这条线拉起来。这也是所谓闲笔,但是作者沉得住气,这一笔拉得又长又稳。

    说句题外话,我们平常不会像这几个人骂得这样凶,但偶尔骂一骂,也能消气化痰。吴月娘怀孕了,西门庆也着了慌,于是放任她趁这个机会发威。

    月娘道:“你看说话哩,我和他合气?是我偏生好斗,寻趁他来?他来寻趁将我来,你问众人不是!早辰好意摆下茶儿,请他娘来吃。他便使性子,把他娘打发去了,走来后边,撑着头儿和他两个嚷,自家打滚撞头,䯼髻跺遍了,皇帝、上位的叫。自是没打在我脸上罢了。若不是众人拉劝着,是也打成一块。他平白欺负惯了人,他心里也要把我降伏下来。行动就说:你家汉子说条念款念将我来了,打发了我罢,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话儿出来,他就是十句顶不下来,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么骨秃肉儿拌的他一回!那泼皮赖肉的,气的我身子软瘫儿热化,什么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内只是发胀,肚子往下鳖坠着疼,头又疼,两只胳膊都麻了。刚才桶子上坐了这一回,又不下来。若下来了,干净了我这身子,省的死了做带累肚子鬼。到半夜寻一条绳子,等我吊死了,随你和他过去。往后没的又像李瓶儿,乞他害死了罢。我晓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大悔气!”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越听了越发慌了。(第七十五回)

    吴月娘当然很清楚李瓶儿是谁害死的,何况李瓶儿死前还特别叮咛,要她小心。其实,大家心里有数,哪天西门庆死了,潘金莲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家再待下去的。只是,西门庆有时候也天真得可以,临死之前还盼着大家日后不要散了,要守着他。潘金莲就说,只怕人容不得自己。吴月娘听了他的话,当场就大哭起来。此是后话,我们后面还会讲,但此时已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些线索。

    怀孕的人最大,所以吴月娘敢这样对着西门庆骂。西门庆当时就吓坏了,赶着为她张罗看医生,还赔尽小心。

    调解高手孟玉楼

    吴月娘和潘金莲架是吵了,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不管怎么说,吴月娘是天,潘金莲在地,吴月娘不会主动求和,潘金莲也改变不了局面,只能僵在那里。这时候,男人是不管用的,就像婆媳吵架,夹在中间的那位男士可能已经躲到一边看球赛去了,留下两个女人进退两难。好在西门府有孟玉楼,她又要发挥作用了。西门庆死后,吴月娘能够允许孟玉楼好好地再嫁,和她的高情商有很大关系。

    那天是十一月三十日,宋御史借了西门府前院请客,李娇儿、孟玉楼等人聚在吴月娘房里。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罢了。’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不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才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耶,那里有此话!俺每就代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讥讽着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每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不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每都在这定果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是全躲猾儿,悄静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搬出了西门庆,请吴月娘不要让西门庆两头为难,吴大妗子也在一边附和。通常,吴月娘“一声也不言语”的时候,说明她不开心了,但这里有人架梯子,她就顺其自然下来了,默默接受了对方的说法。孟玉楼知道事情差不多了,“抽身就往前走”。

    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第七十六回)

    吴月娘口里说不要叫潘金莲,随便她来不来,其实心里应该很希望有人能替她出面转圜。

    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才如此这般,俺每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陪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耶,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玉楼道:“你由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好?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

    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对着不同的人,劝解的话完全不一样,被劝的人都会感觉到她是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的。她先是劝月娘要大量些,劝潘金莲就像给小动物顺毛。现在她把自己放到和潘金莲一样的处境,表示自己在三位姑子、郁大姐等人面前也很受伤。这样一来,潘金莲感觉得到了安慰,会耐住性子听孟玉楼说下去。她到底要继续在西门府里过日子,就算心里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来到月娘面前了。

    带着潘金莲,孟玉楼继续从中周旋。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第七十六回)

    她一边装模作样,一边把潘金莲说矮了一截,“变成”自己的女儿,代她认错。潘金莲就势给吴月娘磕头,然后“跳起来赶着玉楼打”,惹得众人都笑了。这手谁都心知肚明的把戏,倒也实用,解开了两人的尴尬。孟玉楼不忘给整件事首尾,说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

    吴大妗子也会做人:“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每,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她这番话,相当于替吴月娘向姐妹们赔不是了。在场的人里,只有她这位月娘的大嫂有这个资格。

    各位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在那个场合里,会讲什么,会做什么?算了,我们还是静静地吃点心吧,反正桌子上一定不会空着的。

    到底,潘金莲自己也要向月娘服软。

    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玉楼也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

    孟玉楼继续帮着潘金莲,给她台阶下,给她找事做。尴尬的场面虽然已经缓和,但有事可忙的话,当事人会更好过一些。于是,“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果盒是前院请客要用的。

    这次吵架是《金瓶梅》故事中最激烈的一次,多亏孟玉楼,才能圆满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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