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晚明官场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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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场厮杀之比靠山

    我们读书,就是在阅读人生。这一次,我们阅读另外一种人生,一种我们没有体验过,可是又很好奇的人生,并且见识到一种另类的人生观。

    第七十回和第七十一回的重点回到了官场上。我们由此看到皇宫帝阙的繁华,也看到明朝官场中盛行的卖官鬻爵、官员贪赃枉法,以及太监弄权——当时作者托古讽今,今天我们看看新闻,也还不难找到可堪对照的人事。就如郑振铎所说:“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这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官场、欢场、商场,以及其中的人物,都是一样的。

    在第七十回的总批中,张竹坡说:“此回写一太尉,夹叙众官,只觉金貂满纸,却不一犯手重复,又只觉满纸奸险,不堪入目之态。”繁华盛景都在,背后却是猥琐荒唐。田晓菲则说:“《金瓶梅》不仅仅是一部闺房私情之书,而是社会生活的宏观写照。”我们在前面看过很多对当时底层社会的描写,现在要看看社会上层的样子,这样观察到的才是完整的世界。

    夏提刑是清河县的正牌“警察局长”,西门庆是他的副手,按说应该服从他的领导。但在实际中,往往是夏提刑听西门庆的话。因为在地方为官,比的是谁的靠山大,谁更有钱、更有办法,夏提刑事实上是沾了西门庆的光。西门庆要骂谁、要打谁,只要跟他知会一声,他一定说:“你说得对,你做得好。”可是,夏提刑并不甘心,他私底下自己也在活动。两人在靠山方面的角力,就集中体现在第七十回和第七十一回中。他们在京城的亲家朋友纷纷登场,一番明争暗斗下来,西门庆升任提刑,夏提刑改任京官。表面上,夏提刑升职了,实际上是明升暗降,从一个手握实权的土霸王,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朝廷闲差。在明朝,大家不愿意做京官,因为除非做到朱太尉、何太监的地步,否则想捞油水并不容易。也就是说,在这场靠山比拼大赛中,他失败了。为夏提刑穿针引线的温秀才,也没有得到好处。

    西门庆虽然扶上正职,但是朝廷给他派来了“空降部队”的副提刑官。故事中出现了一位政坛新秀——何千户。前面我们已经见过四泉(西门庆)、三泉(王三官)、二泉(尚举人)、一泉(蔡状元)、松泉(宋御史),何千户的号里也有一个“泉”字,他号“天泉”。这可不是随便取的,里面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还比一山高的意思。四泉到底是地上的四泉,能比得过天泉吗?要论朝中有人,西门庆的靠山翟管家又能不能与何千户背后的人相比呢?

    太监与皇朝密不可分

    我们借这个机会,顺便谈谈明朝的太监。外国人研究中国历史,发现一个非常荒谬的现象,即朝政常常把持在宦官手中,宦官跟中国历史几乎是相始终的。宦官的身体有残缺,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又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官员也许不能得见天颜,但是太监可以,他们有一张可以直接说给皇帝听的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现象。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考虑到了外戚、宦官和权臣相互争斗的问题,并采取了防范措施。在太监这方面,他希望人少一些,宫里只准有一百多名太监,还立了一块铁碑,明令“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另外,不准太监认字读书,为了防止他们参与政事。但是,在洪武十七年(1384年),太监机构中增设司礼监,下设掌印太监、秉笔太监等,打破了不准太监识字的限制。掌印太监实质上成为与内阁首辅相对应的“内相”,一名太监如果能够进入司礼监当差,就相当于到达了“职业生涯”的顶点。

    朱元璋的儿子朱棣之所以能够夺取帝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有太监作为内应。所以,在明成祖的时候,宦官的势力就更上一层,比如下西洋的郑和,人称“三宝太监”,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此时距明朝开国,不过四十多年。

    宦官的数量逐渐增加,“不得干预政事”的禁令也逐渐松弛。明成祖朱棣明确订定了太监的五项职能,即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比如,主帅在前线征战,身边就会跟着个太监,作为皇帝的耳目;大臣、平民无意中说了什么,被太监听到,可能就要倒霉。这样的权力实际上已经很大了。如果皇帝足够精明能干,或许还能控制局面;稍微弱一些,就不好说了。

    不幸的是,明成祖后面的皇帝,除了明孝宗朱祐樘获得的评价较高,其他的一个比一个差劲。这些软弱的君王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太监的所作所为,相反,倒是太监在控制皇帝。明英宗时期,权阉王振使人将铁碑推倒,又唆使英宗亲征也先,以致英宗在“土木堡之变”中被俘。明武宗时的刘瑾,每每投明武宗所好,累次升迁,终于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权握在手中。明熹宗喜欢做木工活儿,每当他兴味正浓时,魏忠贤就抱一叠公文来,请他批阅。熹宗当然舍不得放下那些桌子、椅子的木工活,便让魏忠贤替自己批。魏忠贤还活着的时候,各地官员便争先恐后地上书,请求为他建立生祠。一时间,新建的、改建的魏祠纷纷出现。明神宗时,张居正位居内阁首辅,但他如要与皇帝见面,先要经过秉笔太监冯保。张居正给冯保写信,末尾则是“晚生敬拜”。

    到明朝晚期,宦官数量已达数万人。立国之初对于太监的种种限制,完全破坏殆尽。

    《金瓶梅》中的太监,我们已经见过刘内相、薛内相和徐内相。刘内相在清河县管砖厂,薛内相管皇木,都是位阶不算高的太监,其实够不上“内相”,大家称他们“内相”,是巴结,毕竟他们有权刺臣民隐事,等于掌握着生杀大权。第三十一回中,清河县的周守备,就是后来娶了春梅那位,与众人齐聚西门庆家时敦请刘内相和薛内相坐首位。周守备说:“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他轻轻松松、大大方方地讲出这句话,看起来已是官员的共识——这是最让人心惊的地方。

    朱太尉的排场

    第七十回中,西门庆与夏提刑同到京城之后,夏提刑往崔中书府中投宿,西门庆一行则先拜访翟管家。翟管家怪西门庆不该将日前书信内容让夏提刑知道,嘱咐他“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不一会儿,内府匠作监何太监到了。他的侄儿何千户(何永寿)即将要到清河县做副提刑,所以他先来和西门庆打个招呼。

    西门庆与夏提刑拜见过朱太尉后,返回崔中书府。何千户随后来见。何千户还不满二十岁,西门庆与他初次相见,互通名号,得知对方号为“天泉”。二人各自备下礼物,商量好第二天同去拜见朱太尉。“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坛视牲未回”,其出行阵仗大得吓人,既像一出“官场现形记”,又像一幅民俗长卷。在这冲天的气势跟前,西门庆活脱脱只是一粒小豆子、一只小虾米。

    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着一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搜搜,头带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脚上干黄皮底靴,腰间悬系虎头牌,骑在马上,端的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那传道者都是金吾卫士、直场排军,身长七尺,腰阔三停,人人青巾桶帽,个个腿缠黑靴,左手执着藤棍,右手泼步撩衣,长声道子一声喝道而来下路,端的吓魄消魂,陡然市衢澄静。头道过毕,又是二道摔手。摔手过后,两边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缉捕,皆身腰长大,都是宽腰大肚之辈,金眼黄须之徒,个个贪残类虎,人人那有慈悲。十对青衣后面,轿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着朱太尉,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四指荆山白玉铃珑带,脚靸皂靴,腰悬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头带貂蝉,脚登虎皮台,那轿底离地约有三尺高。前面一边一个相抱角带、身穿青纻丝家人跟着。轿后又是一班儿六面牌儿马、六面令字旗紧紧围护,以听号令。后约有数十人,都骑着宝鞍骏马,玉勒金,都是官家亲随、掌案、书办、书吏人等,都出于纨袴骄养,自知好色贪财,那晓王章国法。(第七十回)

    对此阵仗的描述,显然已经融入了作者的批判。朱太尉在家中摆宴,送礼的众人等在门外。书中列出的每一首曲子,都在骂那些贪官污吏,想来是说书先生或整理者自己发挥的。比如开场这几句:

    享富贵,受皇恩。起寒贱,居高位。秉权衡威振京畿,怙恩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第七十回)

    又如尾声:

    〔尾声〕金瓯底下无名姓,青史编中有是非。你那知燮理阴阳调元气,你只知盗卖江山结外夷。枉辱了玉带金鱼挂蟒衣,受禄无功愧寝食。权方在手人皆惧,祸到临头悔后迟。南山竹罄难书罪,东海波干臭未遗。万古流传教人唾骂你!(第七十回)

    你想想,这可能是筵席上实际唱出的歌曲吗?恐怕不等唱完,小命就没了。曲子唱罢,各路官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朱太尉对二人讲:“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劄赴任。”

    (西门庆与何千户)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听一人飞马报来,拿宛红拜帖,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人马围随,填街塞巷,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都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良久等了贲四盒担出来,到于僻处,呼跟随人拉过马来,二人方才骑上马回寓。正是:不因奸佞居台鼎,那得中原血染衣?(第七十回)

    就是因为这些昏官恶吏把持了朝政,山河才面临破碎。我们常说明朝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神宗,果然没错。光是这几段话,就不负“社会生活的宏观写照”之说。

    来去言语中的官场炎凉

    何千户家中已摆好筵席,只等拜见过朱太尉,便邀西门庆到家叙谈。

    何太监邀请西门庆在自家留宿,对侄儿点拨一二。西门庆觉得这样似乎有点冷落夏提刑,何太监便与他讲了一番“道理”。

    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辰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怎生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来了。分付打发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没的扯淡哩!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里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第七十一回)

    要是夏提刑敢因西门庆留宿何太监家怪罪他,那夏提刑就是“不知道理”的人。这样翻脸如翻书、人走茶凉的“道理”,本身已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手中掌握权力的人,还认为这是天公地道:什么身份多了个“前”字,便毫无意义了。衙门好像傀儡戏的舞台,你我都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既然夏提刑已经离任,就不要再想什么同僚之谊了吧。

    何太监才不管西门庆愿不愿意,便差人去崔中书家搬他的行李。西门庆顺水推舟,惴惴不安地讲了几句场面话——他的官场经验到底是少,还在担心“得罪夏公”。但经过这番历练,就像清朝评论家文龙说的,他“成熟”了。

    此一回西门庆赴东京,比上一次又不同,开了许多眼界,见了许多场面,添了些谄媚伎俩,长了些骄傲神情。虽花了许多银钱,却学了乖亦不少。(第七十回“在兹堂”评语)

    来言去语中的官场炎凉,或许也会让西门庆不寒而栗。此时,西门庆心里大概正在嘀咕:今天他能对着我讲夏提刑的事,改日我的身份一旦有了变化,他会不会也对着别人讲我呢?如果我不再担任清河县提刑,最有可能接任的就是何千户,那么,何太监会不会逮住机会对付我呢?

    金瓶物语之飞鱼绿绒衣

    第七十一回中,何太监请西门庆吃饭时,“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靴,宝石绦环”,双方彼此行礼。他特意让小太监“烧好炭”,“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暖阁水磨细炭,向中间四方黄铜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监请西门庆宽衣,西门庆表示“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要“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闻言,借口“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便把自己的“飞鱼绿绒【上敞下衣】衣”送给西门庆,“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这话讲得特别气派,明明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珍贵蟒衣,在何太监这里就像一件遮灰挡土的罩衣。

    明朝后期,僭越的情况时有发生,在住宅、服饰等方面都有所体现。拿《金瓶梅》举例,月娘勉强算是五品夫人,却穿着一品夫人才能穿的大红通袍袖衣服,就属于僭越。但当时这种事太多,一般也没人追究。官服上的补子,文官用飞禽,武官用走兽;宦官和特别受皇帝宠爱的臣子,则会被赐穿绣有类龙图案的袍子。类龙的图案有几种,分别是蟒、飞鱼和斗牛。蟒衣上的蟒和龙很像,但是龙的四爪上有五趾,蟒只有四趾,表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飞鱼服上的飞鱼,则“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与蟒稍有差异。斗牛也是四爪四趾,龙头上长牛角,《金瓶梅》中的朱太尉穿的就是斗牛服。从这三种图案的形态上,就可以看出被赐服之人的权力之大、荣宠之深,但何太监随便一句话,就将飞鱼【上敞下衣】衣送给了西门庆。接下来,西门庆当然就要好好显摆这身衣服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是孟玉楼的生日,西门府设家宴,西门庆身穿飞鱼【上敞下衣】衣出场,昭告众妻妾自己现在的身份。但这样只是在家里威风一下,如果没有外人看到,等于锦衣夜行。这时候,应伯爵来了。

    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相送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方极口夸奖:“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玉带蟒衣?何况飞鱼。穿过界儿去了。”(第七十三回)

    我们可以想象出应伯爵夸张的表情,飞鱼【上敞下衣】衣被他看到就对了,毕竟只有他才能围绕这件衣服说出让西门庆熨帖的话。

    第七十八回中,西门庆又去见林太太,也穿了这件飞鱼服。

    少顷,林氏穿着大红通袖袄儿,珠翠盈头,粉妆腻脸,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马牵于后槽喂养。”茶没罢,让西门庆宽衣房内坐,说道:“小儿从初四日往东京,与他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只过了元宵才来。”这西门庆一面唤玳安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衣,粉底皂靴,十分绰耀。(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通过衣装维持着自己贵夫人的身份,西门庆则凭借飞鱼【上敞下衣】衣增添不少底气,一扫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怯懦。双方的“装备”旗鼓相当,接着就是一场“大战”。这件飞鱼【上敞下衣】衣,在故事里也算用得淋漓尽致,又是一个“金瓶物语”。

    李瓶儿二次入梦

    第七十一回中,除了“官场现形记”,还完成了一次房屋买卖。夏提刑的房子,西门庆做中人,以一千二百两银子的价格卖与了何千户。西门庆的手下贲四等人办事机灵,颇得何太监欢心。

    西门庆住在京城何千户家里,李瓶儿又来托梦了。上一次,在西门府的藏春坞书房,西门庆大白天就梦见了李瓶儿。那时,李瓶儿穿着入殓时的衣服,形容枯槁,说自己下了地狱,被花子虚告了,在牢狱之中,受了不少苦;多亏西门庆给她烧好香好纸,才得以开脱——无论人间还是地下,都是有钱好办事。这次,李瓶儿的样子体面了许多。

    这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都是绫锦被褥,貂鼠、绣帐、火箱、泥金暖阁床。在被窝里,见满窗月色,番来覆去睡不着。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然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鬓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第七十一回)

    这一段写得很美。白天做梦有白天做梦的写法,晚上做梦有晚上做梦的写法,本是凄凄寒夜,却没有恐怖的感觉,因为有位美人要来了。李瓶儿的样子和刚离世时那次“还魂”完全不同,衣着整齐,头发、妆容得体,特别是那双三寸金莲,款款而行,想忽视都难。这是在强调李瓶儿已经摆脱了阴间受罪的处境,果然是有钱的话,阎王也会给几分面子。她这次来,是向西门庆报平安的,“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

    在梦里,西门庆也搞不清楚对方是死是活,就问她的房子在哪里。作者写李瓶儿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与西门庆相会,当然不是为了证明鬼跑得比较快,而是说李瓶儿的下辈子会投生在京城——“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如梦似幻,亦真亦假,西门庆和李瓶儿在梦中云雨一番。事毕,李瓶儿要走了,便嘱咐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她两次托梦给西门庆,都惦记着这件事,殷殷切切。

    也是在梦里,西门庆送李瓶儿出去,“见月色如昼”——很美的境界。“……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两人原本手牵着手,突然西门庆的手里就空了。他惊醒过来,“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

    这里描写梦境和现实。人生是不是常常有这样的体验?晚上做梦醒来,还恍恍惚惚的,现实的人生立马接上。西门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等天亮了,吃了早饭,拜过相国寺智云长老,便向崔中书家去。路过造府巷,“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现实与梦境重合,这里是袁指挥家,李瓶儿投生成袁指挥的女儿,她的来生就从这“双扇白板门”里开始。有批点者说,这是为续写《金瓶梅》埋下的伏笔,但是我们谁都没见到相关的续文。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李瓶儿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这样一段缠绵的故事中间,还夹了另外一段情节,为后文埋下伏笔,可见《金瓶梅》结构的细腻处。西门庆这次来京城,带了王六儿的弟弟王经。王经是韩爱姐的舅舅,见翟管家的家人来送礼物给西门庆,他理所当然想要跟去见见自己的外甥女,看看她现况如何,有没有受宠。

    王经给韩爱姐带了王六儿亲手做的鞋子,这是过去缠足女人最隐秘的东西。西门庆很周到,觉得不能让王经两手空空地到翟管家那里去,让他从箱子里取两罐玫瑰花饼,装在小描金盒里带上——这也是他的细心处。

    韩爱姐“打扮如琼林玉树一般”,见舅舅穿得单薄,还“与了一件天青纻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后来西门庆一死,韩道国马上投奔了韩爱姐,因为他知道爱姐在这里过得很好。

    繁华风光终归沧桑惨淡

    来京城的这一路,和在京城这段时间,西门庆过的可以说是五星级的生活。现在,他要回山东了,何千户与他同行,路上却生出波折。

    从十一月十一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飚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既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水妖山怪。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惊得那绿杨堤鸥鸟双飞,红蓼岸鸳鸯并起。则见那人纱窗、扑银灯、穿画阁、透罗裳、乱舞飘。吹花摆柳昏惨惨,走石扬砂白茫茫。刮得那大树连声吼刷吼刷,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相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赶趋得村落渔翁罢钓,卷钩纶疾走回家;山中樵子魂惊,掖斧斤忙奔归舍。唬得那山中虎豹缩着头,隐着足,潜藏深壑;刮得那海底蛟拳着爪,蟠着尾,难显狰狞。刮多时只见那房上瓦飞似燕,吹良久山中石走如飞。瓦飞似燕,打得客旅迷踪失道;石走如飞,唬得那商船紧缆收帆。大树连根拔起,小树有条无稍。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尘,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的昆仑顶,只刮的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对西门庆说:“投奔前村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傍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蔓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

    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入寺中投宿,见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炊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棋子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气始晴,与了老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

    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第七十一回)

    这可是在暗示西门庆的好日子已经不多,属于他的快到底了。大风骤起,行路艰难,西门庆担心有强盗出没,便与何千户找地方投宿,最终找到一座古刹。他们用随身带的肉干、饼子充饥,第二天风停了,西门庆给了庙里的长老一两银子,一行人继续赶路。

    《红楼梦》是诗人的小说,作者在极力地铺陈沧桑。而《金瓶梅》是小说家的小说,以讲故事为主,沧桑隐藏在故事背后。在第七十回和第七十一回里,西门庆见到了天下之尊——皇帝,也见到了即将投生的女鬼;见识了帝阙的豪华,也见识了斜阳古道的凄冷。一路看下来,我们会觉得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繁华,难免要归于沧桑。

    《金瓶梅》里的每个人,都是为了生活而生活,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没有那么多沧桑感。然而在这两回里,一个刚刚升官的人,带着另一个政坛新秀,本应阳气旺盛、潇潇洒洒去上任。但是,皇城的风光得意之后紧接着就是荒山夜食的惨淡,由不得读者不随之叹一口气。至于为何写大风,而不写大雨、大雪之类,张竹坡认为是作者有意为之:“篇末写风。夫前酒令内写风花雪月,但上半部写花,写月,写雪,并未写风。今一写风,而故园零落矣。故特特写风,非寻常泛写也。然而此书亦绝无一笔泛写之笔。”无论是西门庆的官运、人生,还是王朝的国祚,都将随着这场大风而灰飞烟灭。

    西门庆进了清河县,已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他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诉愿心”。

    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拾得性命来家。”往回路上之事告说一遍,“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多慌了。况一个装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各人随身带着些干粮面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次日风住了,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更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行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第七十二回)

    西门庆将路上的情形讲述一番,又是“善用犯笔而不犯”。人的身体渐渐不好之后,往往更容易害怕。返程中遇到的这场瘆人的大风,让西门庆真是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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