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西门庆的最后一场荒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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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曾在《忆胡适之》中提及一句英文短语——novel of manners,她译为“生活方式小说”,大概就是我们一般所谓的“人情小说”“世情小说”。这类作品关注的是一般人的生活,而不是伟大的英雄、历史事件或者神怪。在这篇文章里,她还提到:“《醒世姻缘》和《海上花列传》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我一直有一个志愿,希望将来能把《海上花列传》和《醒世姻缘》译成英文。”事实上,古典小说曾给张爱玲诸多养分,其中尤以《金瓶梅》和《红楼梦》为最。

    西门庆的一辈子快要走完了,套用张爱玲的话,“他这一炉香快要烧完了”。从十月二十一日到他咽气,不足百日的时间,作者几乎是逐日在写,急迫、萧条的感觉都出来了。

    玳安殷勤寻文嫂

    西门庆一生所经历的女人,除了妻妾、妓女和家里的丫鬟,还有三个很重要的偷情对象——宋惠莲、王六儿和林太太。我们讲过,《金瓶梅》这部书,“善用犯笔而不犯”,这三位与西门庆的关系相同,可是各有各的曲折,各有各的戏。探讨背后的人情与世情,方不辜负这本书。

    林太太的儿子是王三官,那她的夫家自然是姓王了。但她为什么不被称为“王太太”,而是保持了自己的姓呢?对于这一点,侯文咏有解说。所谓太太是过去旧社会对有官夫人身份的女人的通称,因此原本娘家姓林的官夫人就叫林太太,随着时代改变,富人也称自己妻子“太太”,顺带,用了丈夫的姓,而不再用娘家姓了。所以现代是“王太太”,明朝是“林太太”没错。

    西门庆不仅偷人家的色,通常还会劫人家的财。是什么原因吸引西门庆去勾搭林太太,林太太又为什么愿意和西门庆眉来眼去?

    潘金莲是西门庆在路上偶然发现的,李瓶儿是朋友妻和隔壁邻居,孟玉楼是媒婆薛嫂推荐的,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都是欢场里寻来的,按说西门庆没什么机会结识贵族妇女。到了林太太这里,总不能说是花园里凑巧碰见的吧?为了让两人相遇,作者也是费了一番心思。郑爱月儿要借西门庆的“刀”,“杀”李桂姐和王三官,由此合理地引出了林太太。果然,自此之后,李桂姐在西门庆那里就没了下文,林太太却成为他的新欢。此即第六十八回回目中所谓的“郑月儿卖俏透密意”。

    第六十八回回目的关键词眼,一是“卖俏”,一是“殷勤”。整个回目“郑月儿卖俏透密意,玳安殷勤寻文嫂”前后字数不一,看起来就像随便写写,却十分贴切。崇祯本的文字比词话本讲究,但此回回目被改作“应伯爵戏衔玉臂,玳安儿秘访蜂媒”,看起来工整一些,却因为失掉了内容的精髓,而为人所诟病。应伯爵咬了郑爱月儿一口,也放在回目里,但这完全不是此回的重点。

    《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将玳安寻文嫂一段原原本本摘录出来,不过是崇祯本中的,与词话本的文字稍有出入。而我们的主要参考文本是词话本,这里也不例外。

    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经济道:“寻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这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锁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着马台,望上一骟,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小胡同,北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

    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外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第六十八回)

    文嫂是陈经济和西门大姐的媒人,而这对夫妻的婚姻生活没什么快乐可言,陈经济对文嫂自然也谈不上感激或好印象。他不知道玳安找文嫂做什么,答话平铺直叙,你问我,我告诉你就是。他所讲的和后面玳安的行动,明明是同一件事,在写法上却是典型的“犯笔而不犯”。

    到文嫂家的路不算近,玳安的表现却很活泼,这段描写也是声、色、形、影俱全。牵、搭、打、跑踍、跳跃等一连串动词,传达出了人物的神韵;一路穿街过巷,也印证了陈经济给出的路线。但陈经济口中的“石桥儿”,是玳安眼中的“破石桥儿”;陈经济口中的“姑姑庵儿”,在玳安眼中有“半截红墙”;至于豆腐铺,玳安先看到的是铺子挑着的“豆腐牌儿”。这些都是他骑在马上,亲眼所见的场景,是具体的、立体的、动态的。跟着玳安一路来到豆腐铺门首晒马粪的老妈妈这里,我们似乎也嗅到了周遭的空气。

    老妈妈给玳安指点了文嫂的住处,“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又是一个“果然”,陈经济所说的路线一步一步得到了印证。玳安这个小子,行动很利落,脑筋转得也快。文推说文嫂出去了,玳安却因看见家里有驴子(其实是豆腐铺的驴子),径直往里走,“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接着,二人的对话好似对口相声,玳安赶着回去复命,提议和文嫂同骑一匹马,被文嫂一句“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拒绝了;于是让文嫂骑豆腐铺的驴子,“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然后,玳安骑马,文嫂骑驴,二人一起去见西门庆。玳安的口气和春梅很像,都带着主子一般的决断力和贵气,绝不会啰哩啰嗦。

    这是第六十八回中很精彩的片断,经常被研究《金瓶梅》的学者提起。田晓菲就说,我们接着玳安的眼睛看到的景象,“的确蕴含着一种广大的悲哀”。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一篇文字好在哪里,经人指点,再回味一下,找出关键的动词,这才恍然大悟。

    西门庆为什么要找林太太

    我们或许会用“狐媚”“徐娘半老”一类的词形容林太太的长相,就像郑爱月儿讲的那样:“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但如果要给她一种颜色呢?大家不妨想一想。

    事实上,说林太太“送外卖”是不对的,她不是外卖,而是外带——大家联想一下就是从咖啡店外带一杯咖啡,那么谁是那杯咖啡呢?西门庆和文嫂碰面后,获得了更多关于林太太的信息。

    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最密。就是往那里去,许多伴当跟着,喝着路走,径路儿来,径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原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到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说在头上,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在外面是有名有姓的,他的母亲林太太出门也要讲排场,这样去“送外卖”,简直等于昭告天下了。她见“客人”的地点是自己家,人是文嫂悄悄带进去的。郑爱月儿说林太太与人私通是真的,但是弄错了方式,这是一个很巧妙的信息错误。西门庆要见林太太,就得通过文嫂带进王家,这样后面才会有更多的戏。原来,西门庆就是那杯外带的咖啡!

    西门庆要找林太太,直接目的是报复王三官:你这小子敢几次三番沾惹我的女人(李桂姐),我就要弄你娘!这在西门庆看来是很痛快的事情。

    其次,拿下林太太,能够满足西门庆的征服欲。此前他交往的对象,除了家里的妻妾和仆人、丫鬟、伙计的老婆,就是专业的性工作者,还从来没有林太太这种贵族妇女——不仅是没有,可能他连想都没敢想过。虽然当了官,但对于自己的出身,西门庆还是有些自卑的。比如第五十七回中,李瓶儿和吴月娘聊起官哥儿的前途,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天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西班是武官的代称。西门庆当时还是副提刑,什么蔡状元、宋御史、安进士都可以欺负他,拿他的钱、要他请客之类。人家围着他转,并不是看重他这个人,而是为了获取好处。西门庆心里明白,因此希望儿子能摆脱这样的轨迹。就像现在做父亲的,自己当年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就拼命逼着儿子去念,也不管儿子怎么想。

    再者,郑爱月儿还告诉西门庆,王三官的媳妇儿才十九岁,是六黄太尉的侄女,“上画般标致”,如果勾搭上林太太,“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西门庆热衷于新鲜和刺激,婆婆、媳妇儿一起上,对他的吸引力是极大的。一旦事成,西门庆不仅可以进一步报复王三官,搞不好还有一大笔钱财,六黄太尉所代表的高层势力也随即能编进他的关系网。他是个生意人,报复、征服、刺激,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庞大的利益,一下子就盘算清楚了。

    林太太为什么没有拒绝西门庆

    林太太为什么没有拒绝西门庆呢?不少研究者把她骂得很不堪,我要替她说几句话。以下数例可证。

    林太太的先夫是王招宣。潘金莲九岁就被卖进王招宣府,弹、唱、仪容、取悦男人,都是在那里学会的。潘金莲十五岁的时候,王招宣死了,潘姥姥把她弄出来,转卖给张大户。眼下,潘金莲已经二十七八岁,算起来,林太太守寡也有十二三年了。

    第三十一回中,西门庆“叫了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这些惹得应伯爵连声夸赞的腰带,正是从王招宣府中买来的,总共花了一百两——当时王招宣已经故去十年了。第四十二回中,元宵节,西门庆一群人在狮子街楼上赏灯,看见谢希大和一个戴方巾的人在一起。待谢希大上楼来,一问,得知那人是王三官。王三官央谢希大、孙寡嘴和祝日念作保,向人借三百两银子,“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这就透露了一个信息:王招宣的儿子,连三百两银子都拿不出,还要向人借。第四十六回中,出现了一件王招宣府当掉的皮袄,潘金莲不要,给了李娇儿穿。第六十八回中提到,王三官不止和一个妓女来往,“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祅,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

    通过以上描写我们可以看出,贵族世家的名头只是一个空壳,和很多没落王孙一样,林太太、王三官母子其实是靠典当度日的,手头并不宽裕。

    第六十九回本身就是一部上乘的讽刺文学,可以独立成篇。

    文嫂了解了西门庆的意图,得了他的好处,便去林太太那里当牵头。

    且说文嫂儿拿着西门庆与他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走走,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倚报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儿带进香去便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如何?”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干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定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第六十九回)

    最后一句话有弦外之音:文嫂和林太太不是第一次“合作”,彼此间也不用藏着掖着。得到林太太的许可,文嫂就开始介绍西门庆了。

    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四五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旦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了,不使那行人打搅,道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第六十九回)

    总结起来,西门庆一是官大,二是钱多,三是靠山硬,四是不缺女人,五是年富力强,六是多才多艺、很会玩。文嫂了解林太太,她列举的西门庆的“优点”,也是循着对方的喜好来,没有我们常说的“品学兼优”之类。特别是第四条,我们现在给女孩介绍男朋友,绝对不会说“他女朋友很多”,但对林太太而言,这恰恰是让她放心的地方:本也没想着天长地久,对方身边莺莺燕燕围绕,正好不用担心和自己纠缠不清。“四海纳贤”四字,暗示西门庆已经知晓林太太的底细,就等她一句话了。文嫂没用一个低俗的字眼儿,便“成人之美”,真是话讲得越斯文,事情就做得越无耻。

    听了文嫂这番话,林太太“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待对方道出与西门庆相会的法子,更是“心中大喜”。如果说西门庆向林太太下手,是出于报复的满足、征服的快感和情欲的刺激,那林太太除了情欲的成分,对方的权势、财力也在她的想头里。毕竟她守寡这么多年,儿子又不长进,需要有人帮她出面解决一些问题。她和西门庆成事后次日,西门庆果然就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该抓的人抓,该打的人打,不亦快哉。说穿了,林太太和王三官坐吃山空,又不能断了人情往来,开销很大,“外带”就是她谋财的手段。她不必向“顾客”开价,对方心中自然有数。文嫂带来的那些人,都是和林太太不相熟的,这样相对安全。西门庆虽然势头正盛,但还够不上林太太的阶层,所以不会在她的社交圈尴尬碰面。何况他还有那么多正合林太太心意的“优点”。

    美好的回忆,还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文嫂和西门庆约好,“掌灯已后”在“住房的段妈妈”家等他,带他去见林太太。过去的深宅大院,后面常常有大片空地,就盖些普通的房子免费给穷人住,为自家看守门户。武大郎当初就是张大户的住户,张大户把潘金莲嫁给他,自己也落个近水楼台。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径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以后,街上人初静之后。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远,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第六十九回)

    “那时约十九日”中的“十九日”应该是十一月初九。十一月初六,西门庆去郑爱月儿家,得知林太太的存在;十一月初八,请文嫂为自己当牵头;十一月初九,事情就成了。段妈妈能够成为林太太的住房,也是文嫂举荐的。每当文嫂给林太太带了人来,就“在他家落脚做眼”,万一有人来了,可以赶快通报。

    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拴,由夹道内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轻敲了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儿。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第六十九回)

    《红楼梦》第三回中,林黛玉进贾府,在荣禧堂看到的墨宝、铜鼎等,都是荣、宁二府先祖功勋的证明;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也提到挂在厅堂上的已经昏黑的祖先画像。这些都是在强调人物的出身——那种辉煌过的所谓贵族世家。

    文嫂关门、引路、进房,整个过程利落周密,果然是个可以信赖的。西门庆这样的暴发户,第一次走在通向贵族后院的路上,心里大概是有一点儿忐忑,有一点儿兴奋,还有几分紧张,真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而且他走的是后门和夹道,源自阶层落差的卑微是明摆着的。和林太太相比,他被人“外带”到这里,倒更像“送外卖”的。“节义”“传家节操”之类,在一场即将展开的风月面前,更具讽刺意味。

    西门庆心急,见文嫂端茶出来,便说:“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此时她已经站到林太太一边了,要晾西门庆这个“外卖的”一会儿。“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西门庆”——她要鉴定一下这杯“咖啡”值不值得喝。这个角度很有趣,正是此前西门庆看女人的角度,现在他自己处在了这样的位置。林太太对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可以进一步行动了。但她偏要摆出姿态:“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出去见人不好意思,叫人进自己房间倒好意思了!

    西门庆和林太太见了面,自然有一番内室和人物外表的描写。

    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毺匝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第六十九回)

    作者细致描绘了林太太豪华的居室和服饰,但说到她的面貌,只有一句“面腻云浓眉又弯”——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到第七十九回,作者又经月娘之口强调了她的浓妆艳抹。那时,西门庆就要死了,玳安被逼说出西门庆此前曾与王六儿相会,“又生恐琴童说出来,隐瞒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具说一遍”。

    月娘方才信乎,说道:“嗔道教我拿帖儿请他,我还说人生面不熟,他不肯来,怎知和他有连手。我说恁大年纪,描眉画鬓儿的,搽的那脸倒相腻抹儿抹的一般,干净是个老浪货!”(第七十九回)

    眼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嘴巴什么样,我们依然不知道,看到的只是她“画皮”之后的效果。通过这个不写之写,我们想一想,林太太长得好看吗?应该不怎么样,如果是天然的美人,就不必依赖浓妆了。但西门庆怀着醉翁之意,对她实际的样子不是很在乎,毕竟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儿在后面。我们读罢《金瓶梅》,想起林太太,无法准确描述她的样貌,却都能在各自心里勾勒一个她的形象。这是另外一种很高超的写法,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这西门庆一见,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坐的。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红漆丹盘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丫鬟接下盏托去。文嫂就在旁开言说道:“太太久闻老爹在衙门中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庄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分付。”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家中有几个奸诈不级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争奈妾身未曾出闺门,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言‘谢’之一字。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何等人家!令郎两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分付,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谕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说话之间,彼此言来语去,眉目顾盼留情。(第六十九回)

    在这之前,西门庆只给比他位阶高的官员磕过头,林太太是第一个受他这般大礼的妇人。可见他此时还是有些心虚,觉得自己低对方一等。

    林太太先向西门庆诉说自己的拮据,又控诉儿子被狐朋狗友带坏,使得家境愈发败落。“无甚积蓄”,“小儿年幼”,林太太找西门庆的原因清清楚楚了。二人接下去的对话颇为好笑,居然聊起了子女教育问题。林太太称,自己本想到官府告发儿子的坏朋友,但考虑到“先夫名节”,不便抛头露面。这里又是一个斯文的讽刺——她不必抛头露面,也能把事情办了。西门庆死后,月娘被来保等下人欺负,只能自己到官府上告,因为她已经没了官夫人身份,不能像林太太那般“端庄”。

    林太太的话,也不尽是为自己开脱。没落贵族,孤儿寡母,何况孤儿又不长进,寡母还要撑着门面,现实的经济压力也不难理解。只是,说书的、写书的、听书的,都是男人,如何编排女人全凭他们乐意,反正那时的女人也无法为自己申辩。

    西门庆不负所望,“你我一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算是应承了林太太,会帮她惩治王三官的朋友。至此,二人打哑谜一般谈妥了条件,酒食才摆上来,吃喝玩耍。“笑雨嘲云,酒为色胆”,文嫂也识相,任怎么叫,都不来添酒,西门庆的机会到了。

    这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半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莺声咽喘,依稀耳中。比及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之际,妇人下床,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第六十九回)

    西门庆和林太太各取所需,都尽力让对方觉得自己付出的“价钱”是合适的。两人完事后,又喝了几杯酒。“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这两句话真毒,将二人的心理状态全写了出来。二人办事前各怀心思,但云雨过后,再将他们的感情做一比较,就有些微妙了。林太太更舍不得西门庆,一直送到“角门首”,他果然没有白白“竭平生本事”。而在西门庆这边,“公事公办”的成分更多。他和林太太的第一次,和他与潘金莲或李瓶儿的第一次完全不同。那时的如胶似漆、一唱三叹,此刻全不见了;“竭平生本事”不假,但付出的也只有“本事”了。

    西门庆回家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以极安静、清冷、幽深的环境,来衬托他和林太太那一场热戏。极冷与极热,交织在西门庆心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是美好的记忆,还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呢?他的目的达到了,暂时什么也不用去想,回到家中,“一宿无话”。

    王三官中诈求奸

    第二天,西门庆便履行对林太太的承诺,准备抓人。

    节级缉捕呈递的揭帖上,有孙寡嘴、祝日念、张小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李桂姐、秦玉芝儿在列。“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多抹了,分付:‘只动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

    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多埋伏在后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沙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日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儿藏在李桂姐床身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动人,白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做公的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第六十九回)

    吊一夜不算完,第二天早晨,“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挨了打的众人不知收敛,还跑到王三官家里企图讹诈。王三官龟缩不见,众人不依不饶。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林太太觉得火候到了。

    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第六十九回)

    文嫂帮林太太做的那些事,王三官是知道的,还因此数落过对方。但现在文嫂是他的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其他了。林太太完全拿捏住王三官的心态,经了这件事,以后他还能对文嫂说什么吗?

    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自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那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替他说说罢了。”(第六十九回)

    文嫂动一根脚指头就可以把王三官唬得一愣一愣的,待稳拿住这扶不起的阿斗,才带他去见西门庆。以往蔡状元、安进士来,西门庆都要更衣;这次文嫂带王三官来,他穿着便衣就见了,还装腔作势地让人“取我衣服来”。王三官有求于人,没空也不敢挑理。

    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呀,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让了两礼,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少顷吃了茶,王三官见西门庆厅上锦屏罗列,四壁挂四轴金碧山水,座上铺着绿锦段厢嵌貂鼠椅座,地下氍毹匝地,正中间黄铜四方鼎,水磨的耀目争辉,上面牌扁,下书“承恩”二字,系米元章妙笔。观览之馀,似有邵清而宁之貌。向西门庆说道:“小侄前来有一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席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第六十九回)

    之前西门庆跪林太太的,这里由王三官还回来了。待商议完毕,王三官“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推说身穿亵衣,只“送至二门首”。他没有辜负王三官的期待,王三官和文嫂前脚悄悄回家,后脚西门庆派的人便将尚在王招宣府的小张闲等“都拿了,带上镯子”,都拿到自家门口。西门庆话语严厉,左右排军又“取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吓得众人哀告连连,声言“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西门庆解决了林太太拜托的事,也不打算与这些小流氓纠缠,便将人放了。

    这里给王三官这么多演出机会,又是“善用犯笔而不犯”的例子。西门庆的故事即将落幕,但故事还要发展下去,需要新的人物来填充。王三官是“小西门庆”的可能人选,但他如此猥琐懦弱,一个文嫂就可以把他唬得团团转,直接出局。有些人说故事中频频露面的陈经济是小西门庆,但他的能力、手段差西门庆太远,后来的经历更无法与西门庆相提并论。将这些年轻男子一个一个数下来,我们发现,最终玳安成为西门庆名义上的子嗣,张二官接替了西门庆的官位,两个人加起来,才是一个小西门庆。

    了结了王三官这件事,西门庆心里大概很得意,立刻就对吴月娘讲了。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个是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他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昨日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去,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的情。只恐衙门中要他,他从来没曾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诈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再不缠他去了。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自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第六十九回)

    王三官出身好,功名在望,媳妇儿漂亮——西门庆数落他的每一句,都透出自卑和对他的羡慕与嫉妒。他还没见过王三官的媳妇儿,却已经开始流口水了。吴月娘到底有正室的身份在,看西门庆那副样子,可以不留情面地嘲笑,如果是潘金莲说这话,搞不好会被一脚踢到门外去了。吴月娘果然能干,能忍的她忍,该说的要说,西门庆的心思没变,但被戳了痛脚,便“不言语了”。

    这时候,最擅长帮西门庆打圆场的人来了。

    正摆上饭来吃,小厮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分付:“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暖炉炕旁椅上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那里,怎的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第二日我还要早起,衙门中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动了,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材,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都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唬的这两日睡倒了,至今还没曾起炕儿坐哩。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动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个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不告我说。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事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多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多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若明使函了,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

    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已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端切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多抹了,只来打拿几个光棍。”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称吓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还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呼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伯爵见了,口中只是极口称赞:“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分付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出来见他,只答应不在家。”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分付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第六十九回)

    很明显,应伯爵是来替李桂姐探口风、做说客的,顺带打听一下结拜兄弟孙寡嘴和祝日念的处境。应伯爵表面上对西门庆一味阿谀奉承,但所谓“这一着做的绝了”,也带着三分讽刺。他难免想到,如果将孙寡嘴、祝日念换作自己,西门庆一样会如此对待的。

    西门庆会听不出来应伯爵话中有话吗?不会,但是他太得意了,根本不在乎应伯爵心里怎么想。于是,应伯爵就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对于王三官的表现,他装作吓了一跳,尽力哄得西门庆更开心。他也没有替孙寡嘴和祝日念说话,而是嘱咐西门庆不要透露自己来过,摆明与那二人撇清关系。西门庆也态度明确,但凡是孙、祝二人来,“只答应不在家”——以后就当不认识他们了。言谈话语间,藏了多少曲曲折折的人情,而这些曲折正是西门庆和应伯爵的生活方式。

    至于李桂姐和她的“家人”,经过王三官这件事,从此在故事里没了踪影。

    隔了两个月之后,西门庆才再一次和林太太发生关系。这一次,二人的尊卑主客完全倒过来了,而且西门庆还对林太太实施了残忍的性虐待——在她身上烧香。这或许是他对自己当初那一跪的加倍讨还。

    除了林太太,西门庆只在三个女人身上烧过香,分别是潘金莲、王六儿和如意儿。第八回中,潘金莲想起武大郎在世时与西门庆偷情的场景,抱着琵琶唱道“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等她真的进了西门府,成了他的妾,就没有过了。当然,潘金莲为了争夺西门庆的宠爱,还做过很多其他下作的事,比如喝他的尿。

    潘金莲、王六儿和如意儿,都是出身低微的女性;而林太太是个贵族,西门庆此举中的征服和占有之意就更明显了。这个时候,不要说感情,或许连寻欢都不算,只是被欲望驱使着行动。后面我们也可以看出来,西门庆这样一个功成名就、拥有一切的中年男人,内心越来越空虚,性行为也越来越突兀,越来越不可收拾。

    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们站在书外,目送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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