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李瓶儿的热闹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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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娘之怨是爱,金莲之怨是恨

    作者对李瓶儿丧事的描述巨细靡遗,足可做社会史的参考数据。而丧礼上众人的表现,则是西门府小天地中反映出的世情百态。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散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相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第六十二回)

    吴月娘和潘金莲对西门庆的表现都有抱怨,但崇祯本有评:“月娘之怨自爱出,与金莲不同。”孟玉楼向来不关心别人,或者说装得不关心别人,刚“发现”西门庆还没有洗脸梳头,被张竹坡用“冷淡”二字形容。潘金莲对西门庆毫无体贴之意,如连珠炮般数落那位对李瓶儿恋恋不舍的男人,张竹坡评曰“是畅语”。吴月娘接过潘金莲的话茬,责怪西门庆在李瓶儿去世时的表现,在崇祯本中进一步得到“月娘毕竟爱他”的评价。这爱里,有对西门庆的心疼,也有对李瓶儿的嫉妒。再怎么贤惠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为别的女人哭成那样子,总不会是很好的滋味吧。接着,孟玉楼出来安抚月娘,意思是李瓶儿也没有故意分高低,是西门庆自己哭傻了,才说出李瓶儿三年里没过过好日子的话。偏潘金莲不依不饶,对死人也要踩一头。

    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

    到了吃饭的时候,吴月娘让陈经济去叫西门庆,陈经济不敢去;又让玳安去,玳安告知已劳动应伯爵和谢希大去请了。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第六十二回)

    这个画面如果拍成电视的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睡着,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第六十二回)

    在这种生死大关,应伯爵完全是鬼话连篇,但刚好可以暗示西门庆“天意如此”之类。

    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第六十二回)

    西门庆究竟是真的做了这个梦,还是顺着应伯爵的话头开解自己,是可以讨论的。看到西门庆自诩“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读者会忍不住笑出来——“明明你就是亏欠了太多人”。可是不要忘记,西门庆真的是这样想的,觉得自己对人很好。但他这些话,只能对善解人意的应伯爵讲,换成吴月娘、潘金莲,甚至孟玉楼,都会招来一顿白眼。应伯爵和西门庆对上“暗号”之后,从鬼话说回人话,顺势对他好一番劝说。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太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第六十二回)

    应伯爵深谙开解他人的技巧。首先,伤心的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想太多,或者太闲了才生出负面情绪,这样只会让当事人更有挫败感。要安慰人,先要有同理心,要相信对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你拉着对方的手,给他一杯热水,让他相信你和他在同一立场,你懂他的痛苦,一定强于一味地让对方想开一点。然后,你要晓以利害,告诉对方如果继续沉浸在负面情绪中,会牵扯出更糟糕的情况。最后,你要设身处地地帮对方解决问题。应伯爵虽然没有上过心理咨询课,但是这三步他都做到了。他还适时总结陈词:“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至此,西门庆堵塞的心路已经顺畅,又可以生活下去了。

    至少在这场丧事中,应伯爵是西门庆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他真的为西门庆做了好些事,也真正安慰到对方心里去。就这件事,他虽然是个帮闲,但不是像宠物一样的哈巴狗。

    丧礼众生态

    西门庆请人为李瓶儿绘制遗容,并由玳安拿给众妻妾看。月娘首先发难。

    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画的那些儿像!”潘金莲接过来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下六个影才好。”(第六十三回)

    这一场丧礼,不时触犯月娘所处的位置。李瓶儿只是一个小妾,排行老六,可是她身后享有的一些礼节、一些阵仗,原本是独属于正妻的。潘金莲添油加醋,明知道李瓶儿的独子官哥儿已经夭折,还故意说“那个是他的儿女”。而当时月娘正怀孕,听了这话,心里难免会有想法。李瓶儿虽然不在了,但她的遗像倒是比形体更加具体、积极地存在。

    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第六十三回)

    应伯爵难得与西门庆唱反调,而且十分坚持,因为给故去的李瓶儿用“恭人”的称谓,是对正室吴月娘的不敬,是对礼法的破坏。应伯爵这样做,正是在为西门庆着想。如果应伯爵不阻止西门庆,按他的心意写牌位,各路官员来祭拜的时候,西门庆的脸就丢大了,别人会笑他是大老粗、不懂礼法。而且,西门庆现在称李瓶儿为“恭人”,一时痛快,却得罪了还活着的众妻妾,过后一天到晚冷箭热箭,也会够他受的。另一方面,应伯爵也得替自己着想。在西门府,正妻吴月娘仍有她的名位、权力,而且她的哥哥吴大舅也当了官。西门庆和吴大舅,哪位活得长久还不一定;西门庆未来的仕途如何,应伯爵也没有把握,他要给自己留后路。他现在替月娘争取,等于给了月娘一个人情,月娘会感谢他,以后遇到事情,吴大舅这条路也可以走一走。西门庆因为伤心太过“哭的呆了”,遂不多做坚持,接受了应伯爵的意见。

    就像李瓶儿交代遗言时,探视者想的都是自己一样,来吊唁的诸位也是各有所图。我们来看看勾栏院中的几位女子。

    那日院中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来,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是也来看看儿。”……到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下了轿子,穿着白云绢对衿袄儿,蓝罗裙子,头上勒着珠子箍儿,白挑线汗巾子,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头须系腰,后边房儿里摆茶管待。过夜。”(第六十三回)

    这一场丧礼,几位姑娘在乎的是谁来得早、谁更能给人留下印象、谁能获得更多回馈,而死的是谁,反而无所谓。李桂姐见吴银儿来得早,暗忖对方或许会因此捞到好处。郑爱月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带来丰厚祭礼,吴月娘赶紧给她“一匹整绢孝裙”;李桂姐和吴银儿交出的是三钱银子奠仪,起先什么也没得着,后来西门庆大手一挥,“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头须系腰”。张竹坡据此讽刺吴月娘爱财,其实未必;作为丧礼的主持者,她更在乎的是礼节,回礼的考虑,取决于对方带什么来祭奠。郑爱月儿是西门庆的新欢,阵仗特别大,送的礼也特别多,月娘当然回赠的也比较多。这是月娘的知礼处,也是当家娘子需要把握的,不然就乱了章法。可是西门庆不管这些,统一对待,这里面有男人的计较。

    除了有人来祭拜,丧礼上还有百戏杂耍。“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众人守在灵前,一边吃喝,一边看戏。应伯爵像以往一样,和陪酒的妓女打情骂俏,西门庆见状,说:“且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通常这种场合,西门庆会被应伯爵逗得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还要骂几句“怪狗才”之类,开心得不行。这一次,他却让人噤声。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古典文学讲情节,现代文学讲心理。西方古典文学,比如大仲马、小仲马的作品,往往用情节带出人物心情,而少直接描写。这与前面提到的“鸡就叫了”,和此处的“且看戏罢”类似。如果是现代文学作家,如王文兴、白先勇、苏伟贞、朱天心等,总是会专注描摹人物当时内心的千回百转,要读者多加揣摩。这里,西门庆的反常,源自他内心的烦闷,虽然让应伯爵“且看戏罢”,其实他连看戏的心情都没有,更别说听应伯爵插科打诨了。应伯爵心领神会,不再说话。

    戏台上正演“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府中的丫鬟看戏看得开心。对她们而言,丧事倒好像是喜事。

    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子也叫玉箫,便把玉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面见了汉子,这等浪想!”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第六十三回)

    玉箫和小玉都是吴月娘的贴身丫鬟。玉箫的位置与潘金莲身边的春梅相当,小玉是花五两银子买的,地位要低一些。但是,小玉后来被许配给继承了西门家的玳安,成为新一代主家娘子。这里她将玉箫推出帘外,看似闲闲一笔,其实伏线已搭到千里之外——西门庆死后,玉箫和迎春一起被送到京城太师府,离开了西门家。

    春梅一向看不惯丫鬟们嬉笑打闹,在吴月娘过来管束时,她第一个发言:“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像有风出来,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春梅的口气已经非常像一个主子,似乎她和月娘是同一位阶的。如果是电影里,这个画面大概只有几秒钟,但是已经有强烈的暗示在其中。

    有几位来吊唁的客人意欲离去,应伯爵不让他们走。他刚被责备了一回,安静了一阵,但他最了解西门庆,知道哥心中烦闷,又很怕寂寞,于是再次开口挽留众人,使场面不致太冷清。对于要上什么戏码,西门庆说“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证明应伯爵猜对了他的心思。

    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觑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啖的吊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个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姈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第六十三回)

    潘金莲声称戏都是假的,自己不会为戏而感动。她的心真如铁石一般,不易熔化。吴月娘也不让人多言,对潘金莲讲了一句“悄悄儿,咱每听吧”,但她的心理又与西门庆不同。西门庆是因为烦闷,无法融入热闹的气氛中去;吴月娘是因为孟玉楼和潘金莲已经讲出了她的心里话,她感到满足,因此无须再让对方说下去。但孟玉楼还是找补一句,说潘金莲心直口快,暗示她讲的都是真心话。各人都有各人的想头,人情义理写得非常有意思。

    下人眼中的西门庆妻妾

    就西门家众妻妾所扮演的角色,玳安对着傅伙计有一番分说。

    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不乐坐,搭下铺,倒在炕上就睡了,因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两个吃罢,陈姐夫想是也不来了。”这玳安柜上点着夜烛,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把家火收过一边,平安便去门房里去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通厮脚儿睡下。傅伙计闲中因话题话,问起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槨,祭祀念经发送,也勾他了。”玳安道:“一来他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是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䯼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是,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每下人,自来也不曾呵俺每一呵,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每好使。’他便笑道:‘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都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些,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拿出来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做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根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受不的人央,俺们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快戳无路儿,行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的起那咱来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那个管打扫花园,又说地不干净,一清早辰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第六十四回)

    玳安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相当于春梅常讲的那句“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都是重要人物的关键语言。但是,他说“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就不对了。毕竟玳安不是西门庆,身份低,年龄小,阅历尚浅,在“情”字上参悟还不够。这一刻的西门庆,只是一个失去心爱女子的男人,他的眼泪发自真心,并非鳄鱼的眼泪。也许再过二十年,玳安才能明白此时西门庆的心痛。一味说西门庆“疼钱”,难免浅薄了。

    书童的私情:西门府凋零的开始

    接下来,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

    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辰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今日西门庆归后边上房歇去,这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递了眼色,两个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第六十四回)

    家里每个人都累坏了,但是潘金莲不累。她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不累,还很兴奋,早早就起来了。正因为她起得早,才会撞破玉箫和书童的私情。玉箫被潘金莲带走,书童搜罗细软银两,逃往原籍苏州去了。

    书童离开西门府,有几个原因。第一,他失去了靠山。书童曾替人向李瓶儿关说,与其他妻妾几乎没有往来,李瓶儿一死,这条路就算是绝了。第二,他和玉箫的私情落在了潘金莲手上。从经验来看,什么事落在潘金莲手里,都会不得超生。书童见潘金莲冷笑,心知不妙,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同时,书童的出走暗示西门家已经开始凋零。鼎盛的时候,人潮纷纷,现在又是死人,又是走人,作鸟兽散只是时间问题。

    玉箫不是在上回才刚刚和小玉发生了一段有趣的插曲吗?但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用意不止于此。

    李瓶儿在世时,和潘金莲都住在前面。那时,她是潘金莲的头号敌人,两人在前面斗就是了。李瓶儿死后,前面成为潘金莲一个人的世界,她要开辟新战场,头号敌人变成了吴月娘。因此她要随时知道后面的情况。玉箫被潘金莲逮到她和书童的私情后,被迫成了潘金莲的“情报员”。从这个角度来说,和书童有私情的必须是吴月娘的贴身丫鬟玉箫,这是情节的需要。

    潘金莲急于挑战月娘,先和玉箫约定两件事,又问了一个大概困扰她很久的问题:“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稍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人生很吊诡的是,知道得太多,如果又没有能力排兵布阵,反而会自讨苦吃。潘金莲后来几次挑事,都铩羽而归,尤其是月娘快生的时候,还被罚跪。接二连三的冲撞,也是潘金莲最终自取死路的重要原因。归根究底,玉箫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热闹喧哗,终究烟消云散

    第六十五回开头,丧礼已进行到二七。三七由永福寺和尚念经,四七由宝庆寺的喇嘛念经,接着便是出殡。

    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馀顶。三院捣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那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刚转过大街口望南走,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第六十五回)

    出殡之时,道路交通几乎打结。我们现在或许觉得有妓女在这样悲伤的场合出现很不和谐,但当时是正常现象。可怜的陈经济扮演孝子,心中对西门庆的不满大概又积累了一重。一切就绪,李瓶儿的棺材热热闹闹地上路了。

    吴月娘坐大轿在头里,后面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馀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走。西门庆总冠孝衣,同众亲朋在材后里。陈经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云霞二十四鹤鹤氅,头戴九阳玉环雷巾,脚蹬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经济跪在面前,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兔走乌飞西复东,百年光景侣风灯。

    时人不悟无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则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徽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仙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空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归何处,真容留与后人传。(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这段话,表面上是讲李瓶儿,其实是在用嘲讽的态度讲整部《金瓶梅》,讲西门庆这家人,讲人生的岁月。一连三个“苦”字,解开了人生的底色——纵使如何热闹喧哗,最后还不是烟消云散。下葬后,众人返家,“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的灵位安放在她原先的房间里,“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各门户皆贴辟非黄符。管待徐先生,备一匹尺头,五两银子,相谢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但是,西门庆的痛苦并没有随着出殡结束而消失。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傍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第六十五回)

    每当用饭时,西门庆还要和李瓶儿“面对面”同“吃”,“举起筯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一个失去所爱的男人,再也没法借着外界的热闹逃遁,不得不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本已上心的如意儿,因此有了可乘之机。

    传统中,女人死了丈夫,通常就独居度日;男人可不一定了。如意儿是一个替代品,西门庆看到她,回想起官哥儿,也想起李瓶儿。原本她只是帮西门庆盖被子,却被拉上了床。西门庆是一个立体复杂的角色,他的伤心是真的,但是下半身也还在,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经不起一点点撩拨。对李瓶儿的思念和宣泄肉欲的需要,并存于他的内心。此外,办丧礼这些日子,众妻妾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回半夜起来吃茶,迎春睡死了,是如意儿起身服侍。随后,她又给西门庆盖被子,对一个寂寞的男人来说,这个动作是何等温暖。

    花团锦簇时,他或许没那么多想头,但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夜晚,有一个人主动替他盖被子,这一刹那,他的心解冻了。李瓶儿的遗像就挂在旁边,西门庆已在和如意儿颠鸾倒凤。后来他还对如意儿讲,她和李瓶儿面貌相像,和她办事,就像和李瓶儿在一起一样。他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了,所以心安理得。

    为办丧事而搭起的卷棚,在李瓶儿下葬后,接着用来接待朝廷来的大太监——六黄太尉。一件丧事连着一件喜事,都在同一个地方。但无论丧事也好,喜事也好,本质上都是铺张和炫耀。《金瓶梅》发挥了这种悲喜交加的叙事方法,写尽人生起伏。

    待到李瓶儿五七,西门庆为她做了一个大型道场。黄真人念念有词,提及十种死法,暗示了《金瓶梅》中大多数人物的结局。例如,春梅后来的丈夫周守备是阵亡的,杨提督是刑死的,武大郎是药死的,李瓶儿是病死的,宋惠莲、西门大姐是屈死的,苗员外是溺死的,等等。其他如饥死、客死、产死和焚死,在《金瓶梅》里没有人物可以对应。作者最初或许想将各种死法写全,但因故没能实现。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这话到今天仍然是金科玉律。我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是能够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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