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李瓶儿之死谁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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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龙评点《金瓶梅》

    我深深地觉得,我们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把自己教成一个中规中矩的淑女,接下来可能要通过四十年的努力,看透自己,回复我们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在历史上,《金瓶梅》有三位重要的批评者,一是我们前面多次提到的张竹坡,一是崇祯本的批点者李渔,还有一位名叫文龙。其中,文龙的批点是最晚出现的,我们至今尚不清楚他准确的生卒年,只知道他大概生活在清道光十年(1830年)至光绪十二年(1886年)间。因为自从光绪十二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现他的只言片语。

    文龙,字禹门,清末时一小县官,深知官场的黑暗及民生疾苦,算是清廉的好官,每次离任,当地百姓都依依不舍。他虽深知官场黑暗,也了解民间疾苦,但在当时的环境下,好官、清官在官场上很难生存。不过,他的个人生活还算不错,有妻有妾,有子有孙,后来还能安享晚年。他自谓“有闲书癖”,广涉“杂书”,因此在点评《金瓶梅》时可以与他书比较。文龙的《金瓶梅》批点始于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每一回有总评,并夹有眉批。到光绪八年,他先后三评《金瓶梅》,批点字数达六万余。他进行批点的底本,是张竹坡的“第一奇书本”,批语混在张竹坡的批语中间,因此迟迟没有被发现。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发现这些批语颇有见地,才将其整理出来。张竹坡的很多见解,文龙并不同意,也直接批在旁边。比如,张竹坡认为吴月娘是一个很坏的女人,文龙就不同意。

    总体来说,文龙特别的地方在于,他认为《金瓶梅》不是西门庆一个人的事情,不是西门庆一家人的事情,而是明朝末年社会的一个切片,浓缩了整个社会的图景。譬如,他认为蔡状元、安进士等人对社会风气的败坏影响远比西门庆更大。

    蔡蕴告帮,秋风一路。观其言谈举止,令人欲呕。或谓姓蔡的状元,方是如此,诸进士中,自有矫矫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过尔尔,此加一层着墨也。有识者壁然而心优,西门庆则欣然而色喜,以为我何人斯?居然宰相门下士,而与状元周旋,从此声价顿增,骄矜更甚,皆宰相、状元有以怡之也。时事如斯,尚可问乎?(第三十六回“在兹堂”评语)

    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奇书”,文龙则点出了其中的不奇之奇。

    或谓《金瓶梅》淫书也,非也。淫者见之谓之淫,不淫者不谓之淫,但睹一群鸟兽孽尾而已。或谓《金瓶梅》善书也,非也。善者见善谓之善,不善者谓之不善,但觉一生快活随心而已。然则《金瓶梅》果奇书乎?曰:不奇也。人为世间常有之人,事为世间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为处处时时常有之人事。既不同《封神榜》之变化迷离,又不似《西游记》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瘴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又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细缚,此可谓能看书者矣。曰淫书也可,曰善书也可,曰奇书也亦无不可。(第一百回“在兹堂”评语)

    文龙生活的年代,清朝已经腐朽得无可挽救。他所看到的当世风情,与《金瓶梅》中的情景若合符节。有人说,明朝表面上亡于崇祯,实际上亡于万历,而嘉靖、万历年间正是《金瓶梅》的时代背景。《金瓶梅》出而明亡,《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出而清亡,并不是说这两部作品害死自身所处的朝代,而是说它们刚好见证了王朝行将崩溃时的社会风气。

    他对人心的揣摩也颇见功力。

    文禹门云:看至此回,忽忽不乐。或问曰:岂以西门庆死已晚乎?曰:非也。西门庆早死,安得有许多书看。曰:然则以西门庆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而奚为不乐也?予乃叹曰:世上何曾有西门庆哉!《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世界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幸矣哉!夫人生世上,终有死日,乃生不愿与西门庆同生,而死竟与西门庆同死,是可哀也。(第七十九回“在兹堂”评语)

    西门庆虽是虚构人物,可是他每一个细节来源于最真实的世间的人的个性,甚至比真的还要真,就像曹操,就像王熙凤。西门庆做人没什么值得称道,事迹也不值得流传,但他的名字居然闪闪发光,原因在于《金瓶梅》的作者就是为了这个人物才写了这部书。批评《金瓶梅》的张三、李四,也是为西门庆而批评。真实存在过的芸芸众生,反而不如虚构出来的西门庆深入人心,“活”得长久。他“活着”的时候该死,“死”后却获得永生。

    几年前我曾到一所小学,和小朋友进行互动。我问一个小男生“长大后要做什么”,他说“我要当西门庆”,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西门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真的应该追踪一下。至于他对这个人物的崇拜,倒不必太紧张,或许只是“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罢了。而西门庆本身也有很多面,这次我们就来看看他的软弱,和他的真情流露。

    李瓶儿之死映照出的人间世态

    第六十二回,围绕李瓶儿之死,展开了好几场群戏。西门庆从李瓶儿弥留时哭到她断气后,吴月娘时不时就要发火,孟玉楼非常平静,潘金莲逮着机会就要说风凉话。对于各人的表现,张竹坡评道:“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伯爵梦簪折,西门亦梦簪折,盖言瓶坠也。点题之妙,如此生动,谁能如此?”

    话说李瓶儿,一个二十七岁的“美色佳人”,现在已经无法下床如厕,“只在裀褥上,铺垫草纸”。在这样的污秽中等待死亡,对她来讲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惩罚。

    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又向西门庆提起前次梦到花子虚的情形:“我要对你说,也没与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使玳安替李瓶儿求灵符镇祟;又想叫吴银儿来与她做伴,但是李瓶儿没有同意,“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是担心她错过赚钱的机会;又提议让冯妈妈来,李瓶儿答应了。

    次日,观音庵的王姑子先来了。

    只见观音庵王姑子,跨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道:“请他坐下——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第六十二回)

    她表面上是来探望李瓶儿的,一坐下便开始絮叨自己和薛姑子的纠葛,反倒变成李瓶儿安慰她。家里闹闹哄哄,是不是众人也没了吃食的心思。从第六十二回至第六十六回,只有此处出现了具体食物,即王姑子带来的粳米、十香瓜和乳饼。六十五回中宋御史宴请六黄太尉时排场多大,但写到宴席时只有虚文,完全看不到吃了些什么。

    李瓶儿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一旁的如意儿遂将李瓶儿卧病因由讲说一番。她将矛头完全对准了潘金莲。由如意儿来充当这个解说的角色,意味着她接下来的戏份儿将要增加。而她之后与西门庆上床,那样能屈能伸,活脱脱又是一个潘金莲。眼看李瓶儿行将就木,潘金莲认为她今后最大的对手是吴月娘,不曾想还有个如意儿等着她。

    待她讲完,李瓶儿才开口。

    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到明日假若好了,是的,你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第六十二回)

    我们在探病的时候,也会像王姑子劝说对方“一定会好起来”,因为除了这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越讲越没底气,越讲越惭愧,越讲声音越小。人在面对生死关头,总是渺小而无奈的。

    第二个来探望的是花大舅,即花子虚的哥哥花子由。李瓶儿道一句“多有起动”,就面朝里躺着了。我们不妨揣测一下,一般来说,兄弟俩多少会有些相像,是不是花大舅使她想到了花子虚,而花子虚正是令她恐惧的冤鬼。她不理花大舅,其实是不敢看他。花大舅得知自己先前提供的偏方对李瓶儿并不奏效,便提醒西门庆及早准备后事。

    第三个来探望的是冯妈妈。如意儿再次出场,讥讽冯妈妈。

    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辰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倘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第六十二回)

    李瓶儿原本就不是刻薄的人,此时人之将死,更加宽容。冯妈妈的脸皮之厚也超出常人,接过话头便说自己能为李瓶儿消灾。西门庆进来,问起为何整天不见她人影,她又换了一套说辞:“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儿与他吃。”冯妈妈、王婆、潘姥姥等人,兼做人口贩子,冯妈妈口中的“业障”,便是在她家等待买主的女孩。她向西门庆诉苦,等的便是他的回话:“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勾了。”作者没有直接指责冯妈妈,但每句话都显出她的刻薄寡恩。和王姑子一样,她名义上是来探望李瓶儿,实际上扯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想趁着李瓶儿还有一口气在,为自己多谋一些利益。

    李瓶儿交给王姑子五两银子和一匹绸子,请她在自己亡故后替自己念诵《血盆经忏》,并特别叮嘱她不要告诉吴月娘。此举透露了即将发生的残酷事实和李瓶儿的内心曲折:李瓶儿死后,她的全部财产都会归吴月娘所有,她要趁着自己还能支配这些钱,为自己身后做些打算。她这样向王姑子示好,无非希望将来她替自己念经时,能用心一些。

    她给了从小跟她到如今的“旧人”冯妈妈四两银子,并一套衣服、一件首饰留念;还先给对方吃定心丸:“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跪在地上边哭边说话,重点还是落在自己将来“那里归着”上面。

    她又将一些衣物首饰赠予如意儿,再次讲明“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如意儿倒好,没有表达半点儿感激之情,只顾着让李瓶儿在死前“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她句句都只关心自己的出路,试想一下,李瓶儿心里该有多难过。

    贴身丫鬟迎春、绣春各自得到“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李瓶儿要请吴月娘帮忙,给绣春寻个人家。绣春年纪小,倒比上面三人有情义,先是哭着说“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又说“我守着娘的灵”;迎春收受赠物,也“哭的言语说不出来”。

    随后,李瓶儿向西门庆和吴月娘交代遗言。她对西门庆讲的那些话,让人觉得两人就只是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正在经历生离死别。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第六十二回)

    李瓶儿来西门庆家三年,吴月娘对她算是不错的。她先是叮嘱西门庆要“凡事斟酌”,又帮月娘讲话,让西门庆莫要亏待这正头娘子。西门庆后来去郑爱月儿那里,完事之后想起李瓶儿的话,便未作停留,乖乖回家。《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说:“瓶儿死后,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跃于西门庆的生活中。从第六十二回到七十九回,她的存在以各种方式——听曲、唱戏、遗像、梦寐、灵位、奶子如意儿的得宠、金莲的吃醋、皮袄风波——幽灵一般反复出现在西门府。一直到西门庆自己死亡,瓶儿才算真正消逝。”换句话说,她的形体虽然即将消灭,但精神上的影响直到全书的核心人物死去,才随之结束。

    李瓶儿先是向吴月娘托付了两个丫鬟和如意儿,又和孟玉楼、潘金莲等人“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待众人散去,只有吴月娘留下陪伴时,她终于说出了肺腑之言。

    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说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第六十二回)

    从生下官哥儿的那一刻,她心知肚明,西门府里的众妻妾对她多多少少都或嫉或恨,尤其是潘金莲,处心积虑要算计她。她现在一定很懊悔,是自己粗心、软弱,才没有保住儿子。临死之时,她真心真意地告诫吴月娘。果然,待西门庆死后,吴月娘观潘金莲形状,马上想起李瓶儿这句话来。于是,“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了。

    李瓶儿特别交代,自己不要火葬,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就好。在当时的人看来,火葬等于神形俱灭,是很可怕的事情。她先是叮嘱西门庆不要耽误公事,又让他不要在买棺材这件事上花冤枉钱。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第六十二回)

    西门庆说到做到,花了三百二十两银子为李瓶儿置办棺材。常时节房子的买入价是三十五两,春梅后来被卖了十六两,可见这副棺材之昂贵。西门庆见到这副棺材,“满心欢喜”,应伯爵也“口不住只顾喝采不已”,外在的形式似乎比将要躺在里面那个人更重要。

    接下来上场的是潘道士。按照词话本的写法,潘道士作法时,天神鬼怪即现身于每个人眼前。崇祯本将它改成了只有潘道士能够“看到”鬼神,神神道道地与对方沟通。如“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一句,崇祯本即作“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我认为这样的改动更符合实际。毕竟潘道士会“通灵”,李瓶儿已经精神恍惚,他们说“看见”也就“看见”了;如果人人都能“看见”,那可真是活见鬼了。

    九月十七日,三更天,李瓶儿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走了。月娘说:“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儿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可惜一个美色佳人,却化作一场春梦,赤条条来到人间,又赤条条告别世界。此时距离八月二十三日官哥儿过世还不满一个月。

    西门庆痛哭不止,女眷们忙着帮李瓶儿穿衣服。而直到李瓶儿死,潘金莲对她都没有安一点好心。

    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他穿了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他跳火炕。你把前日门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他装绑了去罢。”(第六十二回)

    从这里可以看出,明朝妇女下葬时,鞋子是最重要的,因为三寸金莲是其身体美感的来源,也是其作为女性的象征。打开明朝妇女的抽屉,看到的往往不是衣服,不是包包,不是首饰,而是各种花色的绣鞋,这是和内衣一样私密的东西。潘金莲提议给李瓶儿穿红鞋,吴月娘明确反对。传说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是专为淫妇准备的,李瓶儿如果穿着大红鞋到了阴曹地府,一下子就会被阎罗王看出来,直接丢去受罪。潘金莲一心让李瓶儿死后也不得安生,月娘则有意为她遮掩,可见她还比较有恻隐之心。

    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那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

    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比及乱着,鸡就叫了。(第六十二回)

    爱财是吴月娘一个比较明显的短处,她觊觎李瓶儿的财产应该也挺久了,现在,这些东西都属于吴月娘了,她立刻行使权利,锁了屋子。冯妈妈这时大概还是在哭自己,主人不在了,纵使她屋子里有再多的好东西,自己也一点都捞不到了。

    对于鸡叫一笔,张竹坡有夹批:“自上文黄昏点灯,直写至四更,再写至四更将终,至此一笔写‘鸡就叫了’四字,真有千钧之力。”如果你经历过亲人的往生,整晚伤心、慌乱、忙碌,忽然间抬眼看窗外,天亮了,然后你走到马路上,发现这个世界依然如常。一夜之间,你自己的天地明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地球还在转,太阳在那里,人群在那里,每天搭乘的公交车也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变。这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甚至无情。那你要不要跟上日常的轨道呢?“鸡就叫了”,将人带回现实,发现平淡无奇的一天又要开始;虽然心情变了,对待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样了,可是日子就是要这样过下去。此中滋味,真是不知如何与外人道也。

    西门庆的真情之哭

    从第六十二回开始,我们经常看到西门庆在哭。

    如果我们将四大奇书以及《红楼梦》做一比较,会发现各书中“哭”的表现各有不同。《三国演义》里的哭常常很假,背后是政治的尔虞我诈;《水浒传》中人很少落泪,毕竟大多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英雄好汉;《西游记》中通常是唐三藏在哭,人绑得结结实实,眼泪一滴一滴掉到要用来煮他的锅里;《红楼梦》中的哭被充分美化,林黛玉是来还泪的绛珠仙草,每一颗眼泪都带着仙气;只有《金瓶梅》中的眼泪是最生活化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

    再坏、再粗俗的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在失去心爱女人的刹那,西门庆“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他踢小厮,骂丫鬟,不吃饭,令众妻妾很不高兴——不过后来也吃了,但仍是令人感到心酸。人伤心到极致的时候,觉得自己再也不要活了,可是隔没多久,肚子饿了,还是得吃,这就是人生无奈的地方。遇到这种情况,自己都会生自己的气。

    他原本不认为李瓶儿会死,还在外面胡混,后来医生告诉他没救了,潘道士也告诉他没救了。而且潘道士还说,“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坐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的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根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第六十二回)

    “掌着一枝蜡烛”,这是最平白、最朴素的语言,却要引出西门庆一生中经历的最深的悲伤,而这份悲伤就像先前李瓶儿时时感受着的苦痛一样,无从消解,也无人可诉。他是一个粗人,不会写贾宝玉《芙蓉女儿诔》之类,能做的除了哭,便是不顾潘道士的警告,到李瓶儿身边陪伴她最后一程。

    待到李瓶儿死去,西门庆的感情完全迸发出来。

    月娘因见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第六十二回)

    西门庆对李瓶儿,也怀着愧疚吧。但他的话刺痛了吴月娘,遭她抢白了一顿。

    西门庆请人给李瓶儿画了遗像,还常常梦到她,看戏听曲时突然被触动,也会潸然泪下。吃饭的时候,他总要先去拜祭李瓶儿。李瓶儿不仅没有像吴月娘说的“人死如灯灭”,反而在西门庆的生活中更有存在感了。她之于西门庆,就像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描述的祖先与自己的关系:“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西门庆的这些举动令吴月娘难以忍受,等他一死,她立刻将李瓶儿的牌位和遗像烧个精光,彻底了断了她和西门家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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