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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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的死亡观

    清代张潮的《幽梦影》中评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他是懂《金瓶梅》的,才会通过声色纵情,读出人世间的悲哀来。很难有人会在读过这部书后摩拳擦掌、起而效尤吧?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们看着《金瓶梅》中这些人,为欲望而生,为欲望而死,如果能因此也生出一些悲悯之心,那就像东吴弄珠客说的,是在行菩萨道了。

    西方人看《金瓶梅》,概括了两点,即情欲与死亡。前五十回中,故事的主要人物在欲海中翻腾;后五十回中,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任何宗教、任何哲学、任何艺术形式,都在不停地追问生与死的话题。人在年少的时候,常常会抱怨父母为何将自己生下来,这是怀疑生的阶段;后来慢慢明白,人该不该活是一回事,怎么活又是一回事。等经过更多的历练,又会进入怀疑死的阶段,思考会如何死掉、自己一生的意义何在,以及会获得怎样的追悼,等等。夹在这两个阶段中间的,是一种生不容易死不甘的状态。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在一生当中也难免会涉及对于生与死的思考。

    不同的文学作品,对于死亡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我们还是用中国古典小说举例。《三国演义》讲帝王将相,各人背负各自国家的使命,所以里面的死亡强调“重于泰山”,以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利他精神为典范,比较接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意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许在死亡的那一刻,这些人反而会重新获得生命。如果只是平平常常地终老,死亡形而上的意义就难以展现。

    《水浒传》中的江湖好汉最重视“义”,最瞧不上人的世俗情感,包括对钱、对名位、对女人,甚或对生命的眷恋。例如,阮小五和阮小七初次登场,就拍着脖颈对吴用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这种对待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好像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荒谬。痛快倒是痛快,却是一种荒谬的痛快,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无论是已经绑缚法场还能扬扬得意地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梦幻式的血气,还是将家国天下背负于己身的强大使命感,老实说都离我们很远。《西游记》更不必说,孙悟空一个跟斗就十万八千里,不知远到哪里去了。唐三藏在经历第八十难之后,赫然见到河里漂着自己的尸首。众人祝贺他终于脱去了凡胎。他必须经历死亡,才能得到永生,这也是凡人无法获得的体验。《红楼梦》的故事看起来比较容易接近,但是其中的女子多是出口成章的才女,你捶心挠肝,半句也讲不出。而且,《红楼梦》是充满诗意的,以艺术的手法去呈现生命的感触。“寒塘渡鹤影”是史湘云讲的,“冷月葬花魂”是林黛玉所对,字字有玄机。林黛玉刚过世时,死亡在诗意的笔触下生出美感:“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宝玉闻讯昏死过去,碧落黄泉遍寻黛玉不着,始知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乃是“无魂无魄”的。这是纯粹艺术家的手法,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这种空灵的美感很能打动人。但是,在现实里,我们大多数人不可能死得像一首诗,我们就只能在艺术表达中得到暂时的安顿。

    与这些知名度相当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相比,你不得不承认,《金瓶梅》中的死亡是最接近现实的。生,那就生吧,活着就活着,日子总是要过的;死,那就死吧,随顺着宿命,而活着的人还是要过日子。送葬归来,戏还要唱,酒还要喝,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人难免惧怕死亡,能躲就躲,但真撞到了也没办法,伤心落泪之后,还是要像圣严法师讲的那样,“接受他、面对他、处理他、放下他”。官哥儿、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无论生前煊赫还是卑下,归根结底都是卑微而渺小的,死就死了。

    这种生命观在中国当代小说里写得最多,没有好高骛远,却让人感动;而那些伟人、神怪,或者英雄豪侠快马一刀之类的死法,读时觉得震动,却难有切身之感。

    我在台大读中文系的时候,系主任是台静农先生。他教我们《楚辞》,小说也写得很好。创作于1927年的《拜堂》是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两千多字,情节也不复杂。故事中,汪二和寡嫂珠胎暗结,两人要通过拜堂来缔结婚姻关系。对穷人来说,礼教是奢侈的,现实的安顿才要紧。事情虽不体面,汪二还是张罗来香烛;寡嫂即使心中有愧,也找人来牵亲。寡嫂、田大娘和赵二嫂在路上走时,“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汪二和寡嫂在夜里拜堂,依次拜过天地、祖宗、父亲,以及死去的母亲和汪大。这些艰难的小人物总用一句话来开解自己——“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通过拜堂昭告祖先神明,便是寡嫂能够合情合理合法地活下去的依据。待到父亲睡醒,也只好由着二人获得这卑微的安顿。

    萧红的《呼兰河传》也会让人觉得生死不过是普通的事。譬如其中有个小人物——卖豆芽的王寡妇,只占几行字。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呼兰河传》第一章)

    寡妇死了儿子,人也疯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卖了豆芽,才有饭吃,吃饭、睡觉、哭泣、发疯、卖豆芽,就是她生命的次序。这样的人生似乎用什么样的形容词都无法概括。我们现在生活在大都市,很少见到类似可怜的老太婆。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能遇见那些腰折成九十度,沿街拾荒或卖香、卖小东西的老人。直到现在,那个画面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样一个生命,没有《水浒传》的快意,没有《西游记》的离奇,也没有《三国演义》的豪壮,只是单纯的连接生与死的过程。

    又回到那句话——“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认为《金瓶梅》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其中的悲欢生死都是最人间性的,最接近我们自身。官哥儿之死是一个小孩子的夭折。三大淫妇中,潘金莲的死亡场面充满血腥;庞春梅的死与前面的铺陈相比,有些虎头蛇尾;而最先死去的李瓶儿是作者花费许多心血经营的人物,她生前虽有谋害亲夫、占人财产的行为,但在死去的那一刻,却让人几乎忘记她的过错,转而怜惜她、同情她。这是文学史上很精彩的创意,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勇气。我们见过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俗文学、传统文学、民间说唱文学,通常会比较简单化、一元化,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可是《金瓶梅》打破了这样的成规。

    并写两面,使之相形

    《红楼梦》里有挑战,比如戏子柳湘莲可以有爱情,出家的妙玉也可以有爱情。但是《金瓶梅》挑战得更早,在故事里,“最坏的人也可以有情有义,最好的人也可以伤天害理”(侯文咏语)。李瓶儿和西门庆是所谓的坏女人和坏男人,但在生离死别的时刻,那种情深义重、难分难解也是真的,展现了生命的多种可能性。这在当时算是离经叛道式的书写。李瓶儿从生病到死亡,占了六回的篇幅,道尽了寂寞女人心与贪欲男人相,以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众生面目。

    白先勇先生有一次讲到琦君的小说《橘子红了》,说大伯母和大伯父都是好人,但好人有时会做很坏的事。大伯母找了一个女孩给大伯父做妾,表面上对她很照顾,事实上却断送了这个女孩的一生。最可怕的是,他们从头到尾不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大伯母一直讲自己在积德,如果女孩没有被选中,就还在受穷。她要说服别人,更要说服自己。好与坏就这样纠缠在同一个人身上。

    鲁迅说《金瓶梅》的好处之一,是“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比如官哥儿死时李瓶儿和潘金莲的反应,一个无比伤心,一个兴奋到不行。又如官哥儿的丧事还没办完,西门庆的缎子铺已经在准备开张。作为官哥儿母亲的李瓶儿和作为父亲的西门庆也是并写的两面。李瓶儿的活动空间几乎是闭锁的,每天除了哭还是哭。西门庆则不然,天地开阔许多,失去儿子固然是伤心事,但他身边有一群人围绕,缎子铺开业首日又赚了几百两银子,让他满心欢喜——狠不狠另当别论。此外,官哥儿夭折后的这几回中,在西门庆与王六儿、潘金莲的激烈性爱画面之间,夹带着李瓶儿在房间里哭到天明的场景。西门庆似乎不知餍足的欲望,与李瓶儿的悲伤落寞,又是“一时并写两面”。第六十一回,丧事后不久,便是重阳节,家里人喝酒、吃重阳糕、品尝当令的螃蟹,还要赏菊,申二姐在旁边唱曲;李瓶儿的状态则只有回目中的那两个字——苦痛,在热闹的欢宴之中更显凄凉。

    无法化解的苦痛

    李瓶儿的病,全因西门庆而起。四月十七日,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后,先与王六儿一试;意犹未尽,不顾李瓶儿正来月事,强行与她同房。按照侯文咏的说法,她正是因此得了子宫内膜炎。要是现在,大概用两个礼拜的抗生素就治好了,可是那个时候没有抗生素,想要痊愈基本靠自身的免疫力。如果她生活顺心,能够保持愉快的心情,或许会慢慢好起来。但是官哥儿身体不好,她隔壁又住着可怕的潘金莲,一下打狗,一下打丫鬟,一下又把官哥儿吓得昏死过去,让她终日不得安宁,身心俱疲。

    李瓶儿第一次梦见花子虚,是在八月二十三日。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第五十九回)

    她将这个梦讲给西门庆听,西门庆不以为意,说:“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又使玳安接吴银儿来与她做伴。当天,官哥儿就断了气。

    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的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吊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儿,每日茶饭都减少了……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第六十回)

    面对潘金莲的指桑骂槐,李瓶儿无力也无心回击,苦都吞到肚子里,旧疾复起,且更重了。此时,她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前夫。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第六十回)

    传统小说很擅长通过天气状况来传达主人公的心情。对于李瓶儿这种情况,中医会说是因为体虚、气虚,才会被冤魂打扰;但是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讲,这是潜意识的体现。在她得意的时候、身体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位前夫;现在她儿子没了,自己又病重,这个因自己而死的男人的样子就浮现出来。从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的表现来看,她并不是真正心狠手辣的人。当初她青春貌美,在花子虚那里得不到性的满足,因此在遇到西门庆之后,急需宣泄的情欲一下子爆发出来,不仅积极转移财产,还在事实上逼死了花子虚。愧疚感,或者说罪恶感,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快乐时光来得疾去得也快,悲伤、焦虑、疾病和愧疚拧成无法化解的苦痛,最终将她的身体和心理击垮。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潘金莲从来没有梦见过武大。

    与这凄凉的“南柯一梦”几乎同时存在的,是九月初四缎子铺开张的热闹景象。

    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不拘经纪、买主进来,让进去,每人饮酒二杯。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都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第六十回)

    每个人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摆宴摆宴,该赚钱赚钱。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还有李智、黄四、伙计傅自新、众街坊邻居等,都在吃酒庆祝,无人想到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李瓶儿。“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馀两银子”,使得“西门庆满心欢喜”。李瓶儿无处移情,自然无法像西门庆一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更不要说感受他的喜悦了。这也是当时社会不公平之所在。

    “十兄弟”之一的常时节通过应伯爵向西门庆借钱买房子。西门庆便“拿一封五十两银子”给他,吩咐三十五两买房子,剩下的还可以做个小买卖。应伯爵提出应有人和他同去,将银子交给常时节。这是他的仔细处,既怕西门庆认为他会把钱吞了,又怕将来常时节说自己没拿到五十两这么多,所以需要一个见证人。西门庆当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回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应伯爵不放松,说自己还要去给表弟杜三哥过生日,有人跟着去送钱给常时节,完事正好到西门庆这儿回话。他说的合情合理,西门庆便派了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和他同去。到了常时节那里,“吃毕茶,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王经带房契回去给西门庆过目。西门庆又使他送还常时节。应伯爵毕竟是应伯爵,他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他自己的方式;对于这种容易出现纰漏的金钱往来,则一定要做得非常干净。这样他才能取信于西门庆,才能有更多更好的机会。

    第六十一回中,西门庆先和王六儿鬼混,“直弄勾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到家又找李瓶儿,李瓶儿不愿意,才去找潘金莲。当初李瓶儿一天到晚等西门庆翻墙过来,此时往昔的欢乐都已烟消云散。

    韩道国和王六儿靠西门庆发家,现在房子有了,钱有了,使唤丫头也有了,觉得应该请西门庆来坐坐,顺便帮他排遣失去儿子的愁闷。次日,韩道国将请柬呈与西门庆,西门庆收了。宴请之时,又请了申二姐唱曲。申二姐技艺了得,“小的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这个人真是容易开心。宴罢,韩道国识趣地去了铺子里,西门庆便和王六儿混在一处,在她身上烧了三处香。王六儿对这种虐待行为高度配合,使西门庆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待他回到家中,已是二更天,便去李瓶儿房中。

    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悉把“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家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还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那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着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这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开口,那话就像箭一样射到了李瓶儿心上。他可以通过吃喝玩乐振作精神,李瓶儿却没有这些出口。西门庆体会不了李瓶儿的心,偏还要大大咧咧地讲出来。不仅如此,他来找李瓶儿,只是想和她上床。李瓶儿的哀怨,他似懂非懂,但他故意将其淡化了。他不是没情,也不是没爱,但他的情和爱就像浅浅的碟子,想有更多的容量也不可能。

    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如果说此前李瓶儿还只是心灰意冷,此刻面对这个或者不懂自己,或者装着不懂自己的男人,大概已经毫无生念了。她又一次提到死:“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虽然对西门庆感到失望,但她是真爱西门庆的,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于是退一步安抚他:“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男人常常就是这样被女人宠坏的。

    李瓶儿生了儿子之后,好几次赶西门庆去潘金莲房里,都是指名道姓的。这一次,她只用“别人”代替潘金莲的名字,可见已被伤透了心,也恨透了那个人,提都不要提。很多时候,希望感同身受是一种奢求。她明明比西门庆要伤心得多,还一直笑着和他说话,这笑里有伤心无奈,也有温柔包容:你终究是不懂我,那就算了吧。

    第四十回中,李瓶儿曾有一次向人吐露心声的经历,对象是吴银儿。现在,她病了,作者又通过言语、表情,给了她一次展示内心的机会。在我看来,这是李瓶儿这条故事线里最感人的一段,甚至让人可以不计较她此前的所作所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是一个“无处话凄凉”的女人,而她那口无遮拦又没心没肺的男人,正赶着去和别人寻欢作乐。

    西门庆到了潘金莲那里,又说起韩道国宴请一事,立刻遭到奚落:“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却照顾了他老婆了。”跟着,潘金莲翻出王六儿来给西门庆祝寿时头戴金寿字簪的事。这款式的簪子原是李瓶儿带来的,潘金莲看见了,她自然也看见了。作者没有直接写李瓶儿的反应,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她内心的翻腾。

    李瓶儿的寂寞女人心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西门庆“分付厨下收拾酒果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合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又让王经请了申二姐来唱曲。

    按照潘金莲的说法,申二姐是专门为李瓶儿请来的。但“那李瓶儿在房中,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请了来”,勉强坐下,仍是“面带忧容,眉头不展”。众人让她点曲子,她也不说话。这个当口,王经来向西门庆通报:应伯爵和常时节来了。临走,他吩咐申二姐“好歹唱个好曲儿,与他六娘听”,不能说不算体贴,但还是“浅碟子”。李瓶儿一直无动于衷,潘金莲指她“辜负他爹的心”。在潘金莲看来,李瓶儿是在装腔作势,我们则跟着她言语的节奏,触摸到李瓶儿的心痛。

    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径’俺每听罢。”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排开雁柱,调定冰弦,顿开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东瓯令〕 花零乱,柳成阴,蝶因蜂迷莺倦吟。方才眼睁,心儿里忘了想。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将旧恨、旧恨又题醒。扑扑簌簌,泪珠儿暗倾。

    〔满园春〕 悄悄庭院深,默默的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开樽?把丝弦再理,将琵琶自拨,是奴欲歇闷情,怎如倦听。

    〔东瓯令〕 榴如火,簇红巾,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怀羞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触触拈拈不敢戴,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容。伶伶仃仃,怎宜样簪。

    〔梧桐树〕 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捱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薄情与奴心相应。知他在那里、那里贪欢恋饮。

    〔东瓯令〕 菊花绽,桂花零,如今露冷风寒,秋意渐深。蓦听的窗儿外几声,几声孤飞雁。悲悲切切如人诉,最嫌花下砌畔小蛩吟。咭咭咶咶,恼碎奴心。

    〔浣溪沙〕 风渐急,寒威凛。害相思最恐怕黄昏。没情没绪对着一盏孤灯,窗儿眼数教还再轮。画角悠悠声透耳,一声声哽咽难听。愁来把酒强重斟,酒入闷怀珠泪倾。

    〔东瓯令〕 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搅碎了奴心。

    〔尾声〕 为多情,牵挂心,朝思暮想泪珠倾。恨杀多才不见影。(第六十一回)

    “催逼”背后是李瓶儿的勉强与痛苦。她哪有心情听唱,却要顾着场面,点一首出来。如果是《红楼梦》的话,遇到类似情境,贾宝玉也好,林黛玉也好,会自己写一首诗词表达心境。但俗人如你我,如李瓶儿,无法出口成章,只能借他人的现成语句浇自己心中块垒。《秋水堂论金瓶梅》田晓菲说得好,“紫陌红径”等一系列曲子其实是李瓶儿的伤心告白,而且是最后告白。她最想让西门庆听到,偏偏西门庆不在。众妻妾中,潘金莲最通曲词,但这个人听到了,不仅不会同情她,还只会觉得痛快。吴月娘听了也就听了,谁知有没有上心,待声收曲敛,随口让李瓶儿吃甜酒,但甜酒就能慰藉苦涩的心吗?“那李瓶儿又不敢违阻了月娘,拿起钟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强打着精神儿与众人坐的。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

    那边厢,刘太监送的菊花在松墙下开得正好,且个个有名目,应伯爵和常时节在一旁观瞧。常时节带了用四十只大螃蟹做的螃蟹鲜和两只炉烧鸭来,感谢西门庆接济他五十两银子。西门庆出现后,众人开始话家常,商量着要替常时节暖房,也就是说又要热闹热闹。稍后,吴大舅也来了,众人一起开开心心地享用美味佳肴。席间,西门庆想起申二姐,于是请来唱曲。

    “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也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的,向前一头搭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家里赶快请医生,先后来了四个人:任医官、胡太医、何老人和赵捣鬼。其中,何老人看出了李瓶儿的病因。

    那何老人看了脉息,出来外边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细思当初起将病之由,看是也不是?”西门庆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疗?”(第六十一回)

    “是便是”三字很妙,西门庆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又不太好意思承认,于是含糊带过,只要对方拿出治疗方案来。正说话,赵捣鬼来了,先絮絮叨叨一通个人履历,又诌出几句歪词: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儿妙。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套。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正是:

    半积阴功半养身,古来医道通仙道。(第六十一回)

    看到这里,作为局外人的读者明白,这家人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什么法子都要试一下。赵捣鬼就像苦药里的甘草,也像戏曲舞台上的丑角,给沉重的气氛增添了一抹诙谐,读者的情绪也随之得到舒缓。不仅是读者,故事里的人也被他逗笑了。

    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西门庆便问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死不成,还认的人哩。”西门庆笑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先生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他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赵先生又道:“莫不是黄病?”西门庆道:“不是。”赵先生道:“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又道:“多管是脾虚泄泻。”西门庆道:“也不是泄疾。”赵先生道:“不泄泻,却是甚么?怎生的害个病,也教人摸不着头脑!”坐想了半日,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便毒鱼口,定然是经水不调匀。”西门庆道:“女妇人,那里便毒鱼口来?你说这经事不调,倒有些近理。”赵先生道:“南无佛耶!小人可怎的也猜着一庄儿了。”(第六十一回)

    瞎猫撞上死耗子,赵捣鬼见好就收,赶紧开药,方中有巴豆、半夏、乌头等。何老人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捣鬼倒不在乎:“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经。”西门庆此时才反应过来,此人分明是个庸医,给他两钱银子,打发走了。何老人给李瓶儿开了药方,但也为她的死亡发出预警:“只怕下边不止,饮食再不进,就难为矣。”

    送走何老人,吴月娘劝西门庆先不要给李瓶儿服药:“你也省可里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只顾拿药陶碌他。”她记起当初给众妻妾算命的吴神仙曾说,李瓶儿“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想请他来替李瓶儿消灾。此人却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只好请了另一位黄先生上门。崇祯本对这一段有批点:“此言若出口金莲,吾便以为妒心下石;出自月娘,当是圣人之心。”张竹坡提起月娘便无好话,崇祯本的批点者却比较欣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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