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官哥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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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真是一本很奇怪的书。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既期待,又怕受伤害,不敢翻开它;中年以后,事事繁忙,不会想到要去看它。也是因缘际会,越来越体会到《金瓶梅》的好。读这部书真的需要一些耐心,因为里面多是琐碎的家常,是你我熟悉的一些事实,可是又要在这样一部“淫书”当中去寻找它的美。有生之年可以和大家一起读《金瓶梅》,一起发现其中的美,也是一种幸福。

    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存疑

    沈德符,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生于1578年,死于1642年,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的举人。他生活的年代,大体与《金瓶梅》的写作时间重合。在他编写的《万历野获编》中,提到了《金瓶梅》:“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陋儒”原本是一个名词,说这个补写者水平不怎么样,后来反而成了这五回作者的代称。沈德符在这五回中发现了不少自己熟悉的方言,与其他回目惯用语言不同,他认为这是他人补写的证据。

    其实这个理由有待商榷。我们知道,《金瓶梅》最初是由说书先生讲给台下的观众听的,而说书先生遍布整个京杭运河沿线,上至北京,下到杭州。每个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用的都是自己熟悉的方言,再加上自己设定的细节,以符合听众的口味。不能因此就说这五回是某特定人士臆造出来的。不过,这五回确实很有问题。

    至于“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这点,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也讲到了。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派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我看见我捧着厚厚一大册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熟悉的房间里。“喂,是假的。”我伸手去碰碰那十来岁的人的肩膀。(《红楼梦魇•自序》)

    她接着说,《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尽管她个人更看重《红楼梦》,但能够看出《金瓶梅》对她的影响也很大,令她时隔多年后还念念不忘,对那些冲突矛盾的地方又如梦初醒。

    就我个人来讲,首先对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的内容是无感的,其次觉得文字烦琐枯燥,人物也不太对劲。我们举几个例子来看。

    第一,西门庆尊重道士,对和尚也还不错,对尼姑则没什么好话。在他眼里,薛姑子是“贼胖秃淫妇”,薛姑子一见到他,就急着要走。但在第五十七回里,他好像突然转性,居然称薛姑子为“姑姑”,还笑着说“姑姑且坐下”,后来又拿出三十两银子给她印佛经。

    第二,应伯爵帮李智、黄四借钱,替他们说好话,重复了太多次,第五十三回讲过,第五十六回又讲。而且,他居然敢骂西门庆。

    第三,第五十五回中,突然出来一位“扬州苗员外”。他是先前杀害主人并最终逍遥法外的苗青吗?送歌童又是怎么回事,和前后文完全搭不上。

    第四,白来创、常时节等龙套人物的戏份儿突然增加,看得人云里雾里。如第五十六回中,西门庆应常时节请求,借钱给他买房子;第六十回中,官哥儿断气的一刹那,这件事又讲了一次。而且,第五十六回中,常时节借到钱后,买米买肉,又和老婆开心地讲话,完全是游离于故事主线之外的情节。

    第五,第五十三回中,潘金莲正与陈经济交合,“却认是西门庆吃酒回来了,两个慌得一滚烟走开了”。但是,到了第八十回,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讲了一句:“我儿,你娘今日可成就了你罢。”西门庆活着的时候,两人虽然就已勾勾搭搭,但大概没有真正入港的胆量,因此第五十三回那一段,应该是补写者的疏忽。

    第六,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拜见蔡太师,不仅累赘,而且耗费的时间也对不上。来保、来旺等人去东京,单程都是七八天;西门庆这趟,五月下旬出发,六月十三日才到,也没提半路去做别的事,或发生什么意外,显然是不合理的。

    此外,这五回突然变得鬼话连篇,出现了各种求神问卜的方式;生病的李瓶儿时隐时现,情节乱七八糟;甚至出现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低俗描写,确是败笔。

    接下来,我们还可以从空间与时间两个不同的角度来探讨。

    先从空间上来看,这五回的内容发生在西门庆家里的并不多,而是分散在应伯爵家、太监家的后花园、东京翟管家府邸、常时节家等地,我们因此可以合理地怀疑,补写者不熟悉西门庆家的空间布局,没有办法在里面展开情节,干脆就节外生枝。小说中,故事再一次大规模游离于西门府之外,是在西门庆死后,届时故事的色彩也随之由彩色变为黑白。

    再由时间的角度看。

    第五十三回始于四月二十一日,至第五十七回结束,已是七月二十八日——西门庆的生日。本来,小说第三十九回至七十八回是西门庆有生之年中最鼎盛也是最后的一年,所以作者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写得非常详细,但在这五回里,三个多月的时间却一下子就过去了。

    吴应元,无因缘

    我们综观全书,会发现《金瓶梅》中故事的进行不仅有自然的时序,也暗示着人间的温寒,甚至还呼应着属于西门庆个人生命中的兴盛与衰亡。例如,西门庆起初娶妇得财、买房置地等,时间点都刚巧发生在春夏之交。李瓶儿怀孕、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这两个西门庆得意的情节是在炎热的六月一日,而“西门庆生子喜加官”双喜临门,在七月天。来年夏秋之交的八月,官哥儿受惊吓不治而死,于是病势加重的李瓶儿一再梦见花子虚,凄凉的夜晚酝酿着秋深的气氛。九月中李瓶儿殁,秋月孤灯,西门庆“伴灵宿歇,大哭不止”,转年元宵节没到,西门庆也死了。天寒地冻的时节,西门庆家的气数也耗尽了。每个季节的详写或略写,都是经过作者精心安排的。

    小说有时候很有趣,其中的关键人物不见得是占篇幅最长、动作最大、语言最多的那个人,以《金瓶梅》中的官哥儿为例。他只活了一岁零两个月,从头到尾未发一语,出场不多,却牵连起几个人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西门家由盛转衰的标志性人物。再如鲁迅小说《药》里面夏大妈的儿子夏瑜和华大妈的儿子小栓,两个年轻人,一个先被关在监狱里面,后来被斩首示众,另一个从头到尾只负责“音效”——不停地咳嗽。他们只存在于其他人的讲述里,但没有这两个人的话,整个故事就无法存在。

    官哥儿出生时,“生的甚是白净”,被认为“脚硬”(命好),又逢西门庆当上副提刑,因此得名官哥儿。他表面风光,但打从出生,就生活在嫉妒与恐惧之中,如果给他一个特写镜头,大概唯一的表情就是“哭”。生张熟魏都拿他当玩具一样抱来抱去,成日喧天的鼓乐声几乎要把小胆震破,潘金莲还经常趁他睡着的时候打骂秋菊造成他的惊吓,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西门庆到玉皇庙做醮的时候,特别提到官哥儿胆子小,所以没带他来。他的母亲李瓶儿又很软弱,无力拒绝那些明显不利于孩子生长发育的行为。玉皇庙的道士给他取名“吴应元”,谐音“无因缘”,似在预告他是活不长的。可怜小小的官哥儿,还没来得及练出粗神经,就成为“意外事件”的受害者,一命呜呼。

    一只猫引发的悲剧

    官哥儿死于意外事件,肇事者是一只白猫。在世界上许多族群的传统文化当中,猫都是一个既神秘又有些邪恶的角色。我们民间常说“猫有九条命”,又说“猫往下看人,狗往上看人”。猫常常蹲踞在屋顶或墙头,冷冷地看着经过的人;狗在地上跑来跑去,看人的时候总要抬着头。这给人一种暗示:猫比狗不易驯服,且容易对人不利。

    《太平广记》中收录了不少与猫有关的异闻,兹举一例。

    进士归系,暑月与一小孩子于厅中寝,忽有一猫大叫,恐惊孩子,使仆以枕击之,猫偶中枕而毙。孩子应时作猫声,数日而殒。(出自《闻奇录》)

    这个故事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猫的典型印象。稗官野史中用猫惊吓孕妇,使其落胎,或用猫吓死婴儿的,也时有所见。但人有时就是很矛盾,一边记下猫的许多“劣迹”,一边又要养猫避鼠或取乐。潘金莲的院子里有猫也有狗,狗是用来打的,猫则要派大用场。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妇人吃饭,常蹲在肩上喂他饭,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弹。甚是爱惜他,终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第五十九回)

    鲁迅曾经说过:“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热风•随感录二十五》)孩子从小得不到尊重,长大后也不知如何有尊严的生活,不会尊重后来的生命。官哥儿就是这样,表面上被捧在手心里,但他作为个体的独立性是没人关心的。因此,《金瓶梅》对官哥儿之死的书写就显得很特别:文学作品中写到婴幼儿夭折的有很多,但像《金瓶梅》这样花大力气铺陈的,几乎没有。

    第三十二回的绣像“潘金莲怀嫉惊儿”中,西门府正在给官哥儿办满月酒,潘金莲将官哥儿举得高高的,预示了二者的联系。西门庆曾经和吴道士说,官哥儿生来胆子小,平常不敢亲近猫狗,但在第三十四回的绣像“献芳樽内室乞恩”中,我们看到李瓶儿正和官哥儿一起逗猫,并不把它当回事。如果真的严防死守,潘金莲的雪狮子也很难接近官哥儿的。

    第五十一回的绣像中,白猫第一次出现,看到西门庆和潘金莲在交欢,也扑向前用爪子抓弄。西门庆不知深浅,还很开心地逗猫;潘金莲却一扇子尽力将猫赶走,说明她深知此猫的凶险。第五十二回的绣像中,则出现了一只黑猫。原本李瓶儿正和潘金莲在席上抹牌,李瓶儿被吴月娘叫走,留下潘金莲照看官哥儿。

    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倘在席上登手登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傍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第五十二回)

    原来,“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李瓶儿一走,她就赶紧钻洞找人去了。这件事,李瓶儿自己有很大责任,不久前刚被潘金莲气哭,转头就敢把孩子交给她。所以,一个悲剧会发生,往往不是独立事件,而是由许多人、许多关节有意无意地推动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黑猫将官哥儿吓成这样,也提示潘金莲此招可用,从此专意训练自己的小小“杀手”。官哥儿常穿红衣服,潘金莲训练雪狮子时便用红绢裹肉,使它形成条件反射。

    接下来的日子里,西门府里戏没少唱,饭没少吃,但死亡的阴影正在慢慢笼罩过来。八月初二这天,出事了。

    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段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李瓶儿入在后边,一面使迎春:“后边请娘去,哥儿不好了,风搐着哩,叫娘快来!”

    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径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相侵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的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第五十九回)

    李瓶儿那句“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说明她一直知道有人要陷害他们母子,平时为了避免祸端,才隐忍不说破。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内心的真实想法终于冲口而出,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吴月娘又是“一声儿没言语”。作为主家娘子,她不能急着站在某一方,要先问询一番。

    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每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每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那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第五十九回)

    潘金莲当然打死也不承认,凶巴巴地反驳之后,就回房了。刘婆子被急请来,一帖药下去,不见好转,遂建议用针灸。月娘怕西门庆责怪,本不赞成,但李瓶儿是亲娘,病急乱投医,她也不好阻拦。刘婆子折腾一番后,可怜官哥儿满身火艾仍不见好,正赶上西门庆回家,她便拿上五钱银子溜了。吴月娘将来龙去脉讲与西门庆听,“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捽,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

    先报仇再说,这是男人的反应。潘金莲看在眼里,却像没事一样。

    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捽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吶吶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捽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第五十九回)

    事发之后到西门庆回来这段时间,潘金莲都在严阵以待。她没有参与对官哥儿的救治,也不能先行将雪狮子藏起、弄死或赶走,对她来说,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主人公的心理活动都留给作者去想象,这是小说的不写之写。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的心一定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只能守着这个凶手,再不露痕迹地以适当的方式将其牺牲。西门庆将猫摔死就走,潘金莲的心也归位了,才一个人嘟囔着骂几句。她不是骂给西门庆听,而是在心理上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也在下人面前挽回一些面子。

    有学者说,潘金莲这一刻已经不怎么在乎西门庆了。因为西门庆的大部分感情已经转移到李瓶儿和王六儿身上,而潘金莲也有了整日和她眉来眼去的陈经济,起初对西门庆的激情现在变成直接的咒骂。这里又有一个不写之写:猫可以找西门庆偿命,那官哥儿要找谁呢?两个无辜的小生灵,其实都是被阴险黑暗的人性所害。

    冷静而残酷的病历式书写

    对于官哥儿的症状,按照医师出身的侯文咏先生的说法,他认为作者进行的是“冷静而残酷的病历式书写”。

    (月娘)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第五十九回)

    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第五十九回)

    对于这些症状,侯文咏还进行了现代医学上的推断:“如果要在四百年后,为官哥的病情做个医疗上的诊断,我们从内文描述,可以确定这些是脑部受损,进一步发生脑水肿之后的反应。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诊断。惊吓过度所导致的神经性休克,当然是一个可能的推论。不过光是这样,后遗症应不至于那么严重。我怀疑官哥被猫扑倒在地之后,是否有进一步的碰撞,导致脑震荡或颅内出血,或原先就有先天性的脑部疾病,再受到惊吓导致的后遗症。当然,这些诊断还需要进一步做电脑断层扫描才能证实。”侯医师的诊断“同样冷静而残酷”。

    眼看着孩子情况凶险,吴月娘等人纷纷行动起来。

    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调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乙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口接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第五十九回)

    就官哥详细的病况,现代的医师断言:“太医上门时,官哥儿的昏迷指数已经达到了三分,即深度昏迷。”后面李瓶儿和西门庆的死因,经过作者细腻的描述,同样也都能在医学上找到根据,显见不是信口开河。

    官哥儿不省人事这段时间,家里伤心的伤心,痛快的痛快;愿意出力的想了各种办法,均不奏效。我们和李瓶儿一起,看着稚子无可挽回地步步离去,这种无力感比文学的夸饰更令人惊悚。八月二十三日,官哥儿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们平常看到的电视剧里,男主角或女主角的死亡画面通常会被模式化——要说的话说完了,就安详地死掉,画面该漂亮还是漂亮,甚至要打上柔光。但是,真正死亡的脸是这样的吗?舍温•努兰在《外科医生手记:死亡的脸》中展示了人死后三十分钟的面孔,意在使人了解死亡的真相,没有美化,也没有丑化。现在,我们可以借助发达的医学手段维持人的生命体征,但也有ICU(重症监护室)的医生说,不知道自己是在抢救生命,还是仅仅在延长死亡的过程、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如果官哥儿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未必愿意经受这二十多天连番的折腾。

    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第五十九回)

    相信再铁石心肠的读者,到这里也开始同情李瓶儿了。这个时候的李瓶儿,不再是一个荡妇,也不是一个宠妾,更不是一个富婆,她就是一个母亲,而且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伤心、可怜的母亲。《金瓶梅》有很多高明的地方,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人是立体的、厚实的,而不是扁平的好人或坏人。说书先生都是男性,词话本的作者纵然有争议,但也绝没人怀疑他是女性,但是他们对于母亲角色的揣摩这样到位,很难得。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说法更高,她觉得从这一段可以看出父亲和母亲对孩子过世的不同反应。对母亲来讲,孩子真的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死了,简直比自己死还要痛苦;可是父亲呢,伤心是伤心,但还要责怪母亲过分悲恸,然后就冷静地安排其他事情去了。官哥儿八月二十三日断气,八月二十七日出殡。“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西门庆呢?九月初四,缎子铺开张,“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满心欢喜”(第六十回),与众亲友摆宴庆贺。

    官哥儿的身后事

    《金瓶梅》中最隆重的一场丧事,是为李瓶儿办的;最可怜的一场,当属西门庆;为官哥儿办的这一场,则是神神道道的。身强体壮、春风得意的时候,人对仙佛鬼神不以为意;衰弱、受挫的时候,就要向冥冥中寻找慰藉。

    八月二十三日当天,西门庆“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乔大户娘子得知消息,立刻上门慰问。“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第二天,夏提刑、薛姑子、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韩道国、甘出身、李智、黄四、吴银儿、李桂姐等人都来参与官哥儿的丧礼。同僚、尼姑、亲戚、帮闲、伙计、债务人、妓女等凑在一处,又有提偶表演,生前不时受到惊吓的官哥儿,身后的白事也是乱哄哄一片。

    李瓶儿哭哑了嗓子,西门庆一连三夜陪在她身边劝解。薛姑子夜里替李瓶儿念《楞严经》《解冤咒》,“当来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托出来化财化目”云云,劝她不要再哭。讲的虽是迷信,对当事人却或多或少是种安慰。下葬时,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不叫他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个姑子在家与她做伴。细论起来,孙雪娥可以张罗饭食,吴银儿是说过体己话的干女儿,姑子或可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各有用处。

    那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了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第五十九回)

    就在几十年前,如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棺木抬起的时候,父母还会用扫把或棍子敲打棺木,口中骂着“不孝儿”,心情大体与此时的李瓶儿相类。李瓶儿睹物思人,吴银儿首先开口。

    那吴银儿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气不忿你养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当当来世,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也被他活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时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乱都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那个纸包儿里也看哩!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他一日,他岂有此话说。”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些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这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第五十九回)

    三人的话语,处处透出人心的隔膜与寒凉来。吴银儿的劝解不着边际、无关痛痒,说了等于没说。李瓶儿如能“自解自叹”,也没这些止不住的眼泪了。孙雪娥的话甚至算不上安慰,一句“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就暴露了她是在借题发挥,只顾诉自己的委屈。如意儿则全在担忧日后“那里投奔”,急着要个结论。李瓶儿这边呢?吴银儿的话,她没有反应;孙雪娥说了许多,她根本无心听取;如意儿的话则将她惹恼了——“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虽然承诺不会让对方失业,口气是带着怨念的。面对着这些叽叽喳喳的人,李瓶儿的内心更加寂寞,她才会“又悲恸哭起来”。

    那个和官哥儿一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却被他人几句话就定了终身的小女孩,此时也被人提起。

    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无力,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那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人寿数,谁人保得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得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第五十九回)

    双方一来一去,话里都是机锋。当初是吴大妗子撮合这事,所以李瓶儿要当着她的面试探所谓的亲家。乔大户娘子看似态度坚决,但“谁人保得后来的事”才是她的真心话,至于是不是“先亲后不改”,要不要守“望门寡”,都“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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