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帮闲与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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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闲与妓女:最实际的人性

    我个人认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金瓶梅》。一是像我们之前那样,看人物,看故事背后的人性,看文学技巧;二是看民俗,看社会风俗史的第一手资料,这些都是《金瓶梅》难得的地方。在社会风俗史方面,《金瓶梅》有两类人物写得很多,一是妓女,一是帮闲,而且不带任何偏见,没有所谓的道德观或者人权观,有的只是最实际的人性。

    《金瓶梅》故事中的妓女,既不像唐传奇中的李亚仙,也不像明话本里的杜十娘,所谓自古侠女出风尘,带着超凡入圣的气息;也不是销金窟里的蛇蝎美人,床上精进,将恩客榨干为止。她们就是普通人而已。这些人能够出入于民宅,月娘也把她们当客人招待;西门庆家有喜事或丧事,她们也会送礼、慰问。

    第三十回之前,《金瓶梅》讲的都是西门庆怎样娶妾取财。第三十回之后,他开始当官了。

    “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第三十回)这两句话真好,俚俗的字眼背后往往是对人生最深的感悟。当红之际,踏破门槛;落魄之时,门可罗雀。人的反应都是非常快速现实的。我们来看看第三十一回西门庆当官之后同僚的反应:“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李知县“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八岁”,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将其留在身边,“改换了名字,叫做书童儿”,“专管书房收礼帖,拿花园门钥匙”;“祝日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西门庆开始有官场上的应酬了。上任时,他在衙署摆大酒席,“出票拘集三院乐工牌色长承应,吹打弹唱,后堂饮酒”。做官的人不可以召私妓,这些乐工是有官方身份的,可以到官员家中提供服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西门庆一做官,马上就变成李桂姐的干爹了。第一,在李桂姐这方面来说,沾一点官家的关系,以后行事方便。果然,她后来闹事,就躲进了西门庆家。第二,西门庆做了官之后,就不方便明目张胆去她家嫖妓了,于是李桂姐干脆自己上门,以干女儿的身份走动。

    (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亲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第三十一回)

    “摇摆”两个字真是酸透西门庆了。

    不可或缺的角色:应伯爵

    我们现在来说说帮闲。各位先回头看一下前面东吴弄珠客的序:

    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

    大净就是京剧里的大花脸,通常是主角;小丑则是舞台上的甘草人物,有一些悲苦,又有一些卑微,但不可或缺。应伯爵这样的角色,我们在生活中似曾相识,而在东吴弄珠客眼中,他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西门庆和潘金莲等“淫妇”。萧红《呼兰河传》中的有二伯也是应伯爵一类的角色。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看起来可有可无,也挺无耻的,可是他们就这样活下去了。

    《王汝梅解读金瓶梅》一书说:“没有价值的是应伯爵的人生,有很高价值的是应伯爵的艺术形象。”我个人不太同意前半句,因为这已经给应伯爵加框框了。应伯爵他一生所做的事情,是他赖以为生、养家活口必需的手段,这就是他的价值。没有价值的价值也是价值,看你用什么来给价值下定义。应伯爵没有其他我们认为可以谋生的本钱,可是他有办法让西门庆在各个方面依赖他,通过“寄生”的方式赚取财物,使自己和家人能够生存下去——这就是他的人生价值。我们看《金瓶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学会打破框框。佛曰不可说,因为只恐去了这一端,又死守那一端;我们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用我们既有的道德观或人生观去框限他人。

    《王汝梅解读金瓶梅》一书认为:《金瓶梅》写了百几十号的人物,若以知名度高低论,应伯爵可以排在西门庆、潘金莲之后,而与善说风情的王婆同列第三,不过,王婆是《水浒传》中就有的人物,而应伯爵是《金瓶梅》作者自创的,再者,《金瓶梅词话》一百回中,有七个回目是以应伯爵起头的,而且从第十一回到第八十回,有半数的回目都少不了应伯爵的活动。另外,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教授认为第二十回至第八十回是《金瓶梅》真正的精华所在,这部分是“小说中的小说”。刚巧应伯爵大多数的活动也出现在这部分,第八十回以后,他就只出现过一次而已。因此,主编《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鉴赏词典》的霍松林教授在“应伯爵”条目下云:“没有应伯爵,那还叫什么《金瓶梅》?”我个人认为《红楼梦》里如果没有王熙凤,大观园中的故事就由彩色变为黑白了;应伯爵的作用堪比王熙凤。因为有他随时在旁边插科打诨,讲各种有趣的事情,西门庆饭才吃得香,觉才睡得着。

    所谓“帮闲”,顾名思义是帮助别人消遣余闲的人。达官贵人要装门面,要摆威风,要寻开心,要通消息,都需要这些人。比较上得了台面的叫作智囊团,等而下之的就是“应伯爵”——“应”是应声虫,“伯爵”谐音白嚼。

    西门庆十兄弟

    说好听一点,帮闲也叫门客或清客,他们需要陪着达官贵人吃喝玩乐、打架闹事。《红楼梦》中贾政门下几个清客的名字很恰切地概括了帮闲的职能,如詹光(沾光)、单聘人(善骗人)、钱华(钱花)等。这些人读书不成,仕宦不就,但长大成人后总要谋生,就到富贵人家去当清客。《金瓶梅》故事里,几乎有西门庆就有应伯爵,吃饭时一起,逛妓院时相陪,帮闲也帮嫖。第十五回的回目中即有“狎客帮嫖丽春院”。应伯爵要陪着西门庆喝酒、听曲,与妓女调笑,自己还要会讲笑话,会关说,会当打手,会帮东家拉他要的伙计。明明做了很多事,西门庆少了他还真不行,怎么可以说这是没有价值的人生?应伯爵如果生在现在,大概会有一个很不错的头衔——机要秘书。

    词话本的第十回和第十一回两次介绍了西门庆身边的九个帮闲,连他共是十兄弟。

    西门庆是个大哥。第二个姓应,双名伯爵,原是开绸绢铺的应员外儿子,没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会一脚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三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每日无营运,专在院中吃些风流茶饭。还有个祝日念、孙寡嘴、吴典恩、云里手、常时节、卜志道、白来抢,共十个朋友。卜志道故了,花子虚补了。每月会在一处,叫两个唱的,花攒锦簇顽耍。众人见花子虚乃是内臣家勤儿,手里使钱撒漫,都乱撮合他,在院中请表子,整三五夜不归家。(第十回)

    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馀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离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第十一回)

    崇祯本的《金瓶梅》这十兄弟的人名略有出入,如常时节在崇祯本中作“常峙杰”,白来抢(词话本小说后文多作“白来创”,还有“云里手”,后文作“云离宋”)作“白赉光”。不仅如此,崇祯本还对词话本的第一回进行了彻底改写,将“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的水浒故事,变成全新的内容,即“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表明这个故事不再附属于《水浒传》,而是完全独立的。西门庆在第一回即出场,告诉读者《金瓶梅》是以西门庆为中心人物的;“热结十兄弟”则直接讲明他交往的都是何许人,而这些人在整个故事中是不可或缺的。

    对于西门庆的这些朋友,吴月娘颇有些不满。

    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哪一个是有良心的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弟兄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只我这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咱恁把人靠的着,却不更好了。”(崇祯本第一回)

    “游魂撞尸”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月娘对这群帮闲的看法了。西门庆并不认可,在他看来,起码应伯爵是个让他十分称心的朋友。崇祯本对应伯爵形象的这番创作,让我们感觉到写定者是相当注重这个人物的,在第一回就很慎重地通过西门庆的嘴巴介绍了他。接着,西门庆又说到谢希大,评价也不错。俩人正说着关于西门庆与众人结拜的事情,应伯爵和谢希大上场了。崇祯本特别提到了应伯爵的穿着打扮,这在词话本里是很少见的。

    (西门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崇祯本第一回)

    看起来穿得还不错,算是干干净净的。两人“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连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其实应伯爵的年纪比西门庆大,但有钱就是大爷,他便叫西门庆一声哥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应伯爵每次叫西门庆“哥”“哥哥”,都很贴心的感觉,怪不得西门庆很喜欢他。接着,三个人开始话家常,主要是西门庆和应伯爵的对话。

    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崇祯本第一回)

    西门庆和应伯爵、谢希大是非常亲密的,两人几日不登门,他还有些埋怨。应伯爵解释得也在理:两只脚一直在到处奔波,可是嘴巴才是无底洞,每天都在为了衣食忙碌。

    此外,崇祯本里还有一处经典中的经典。词话本里,应伯爵一天到晚吃西门庆的,三天大概有两天的饭食归西门庆解决,但是描写都比不上崇祯本中这一段。

    (西门庆)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崇祯本第一回)

    应伯爵上门,但错过了饭点儿。西门庆问他是否吃过饭,他不明说,与西门庆打哑谜。有人用这段对话来说明西门庆的残忍,故意让应伯爵难堪,明知道对方是来吃白食的,还故意揭穿。我倒觉得这证明两人真的哥俩好,挺开心的。作为帮闲,能言善道、察言观色、插科打诨、阿谀奉承都是基本功,此外,还要是个杂家,知晓各种奇怪的东西。应伯爵正是这样一个什么都可以说出一套的“全才”。除了这些,他的突出技能是可以将很夸张的言辞用真诚的态度表达出来,让被奉承的人感到很舒服,这也是需要才情的。

    机要秘书应伯爵

    应伯爵还可以“骂”西门庆。词话本第十六回中,西门庆已和李瓶儿论好婚嫁,被应伯爵发现了,于是众人在丽春院庆祝。应伯爵“怪罪”西门庆:“哥,你可成个人!”真是亲切到不行,比亲兄弟还要亲的感觉。知道西门庆担心花子虚的哥哥花大在自己娶亲时闹事,应伯爵又打包票:“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分付俺每一声,等俺每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是,俺每就与他结一个大胳膊。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什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各自死。弟兄每这等待你,哥,你不说个道理,还只顾瞒着不说?”话说得真是太熨帖了。

    虽然西门庆成天骂应伯爵“狗才”,但是有这个人在,他饭才吃得香。西门庆还经常让小厮看看应二爹来了没有,要等应伯爵来了才开饭。

    话说西门庆做官了,找裁缝赶着制作官帽、官服、官带。

    伯爵极口称赞夸奖,说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说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又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每试估估价值。”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每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昨日晚间,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带,巴巴来对我说。我着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他这条带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爵道:“且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到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于是夸美了一回,坐下。(第三十一回)

    应伯爵家虽然已经破落了,但他从小学会的吃穿本领还在;现在没得吃穿了,他只好依附在暴发户西门庆身上,教他吃,教他穿,进而陪吃陪穿。应伯爵讲话的艺术和他的杂学旁通,在这一段有集中体现。什么水犀、旱犀,都可以讲一套出来。和结拜兄弟中的其他几位(特别是白来抢)相比,他实在是强太多了。所以,西门庆才会特别重视他。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之后,每月给二十两包银。但李桂姐又偷偷接了别的客人,被西门庆发现了。西门庆因此使人大闹一场,发誓再不登门,这时就轮到帮闲出来两面当调解人了。李家送礼物给应伯爵、谢希大,请他们帮忙说好话,“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于是,三人一同来到丽春院。李家已经置办了一桌齐整酒席,还有妓女弹唱,桂姐、桂卿打扮好了迎接,老虔婆跪着赔礼。

    应伯爵、谢希大在傍打诨耍笑,说砂磴语儿,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不用着人儿,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自认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省人了。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于是,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第二十一回)

    应伯爵不能一开口就对西门庆说:“哎呀,算了算了。”也不能对李桂姐说:“那你就跪下,赶快求饶吧。”于是他先跟李桂姐讲述自己的辛苦——“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表示自己花了很大力气,暗示对方考虑一下要怎样谢他。接着,他连用了两次“你家汉子”,既说给李桂姐听,也说给西门庆听,像强力胶一样要把两边黏合起来。然后,又不着痕迹地将李桂姐之前的慌乱表现说给西门庆听——“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让西门庆感到心疼。“明日诸人不要你”,又是说给桂姐听的,表明事关重大,自己出面做调人,如果她和西门庆再不和好,以后就没有人敢要你了。

    李桂姐当然听得懂,就用最平常的话来缓和气氛。所谓最平常的话,就是和应伯爵调笑加“对骂”。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刚才应伯爵一口一个“你家汉子”,现在桂姐终于开口,又敢称西门庆爹了——很亲昵,双方的关系回到了本来的状态。应伯爵“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这就是帮嫖,当然西门庆一点儿都不在乎。接着,李桂姐又因应伯爵的笑话与他打闹,西门庆看得甚是开心。

    这一幕是应伯爵在前三分之一故事中表现最出色的一回。本来双方已经撕破脸,但在他的穿针引线之下达成谅解,继续“花攒锦簇,调笑顽耍”。

    第三十一回中,吴典恩做了驿丞,要向西门庆借银子。他没有直接去找西门庆,而是找到应伯爵帮忙开口,答应事成之后以十两银子酬谢。应伯爵便帮他借了一百两银子出来。西门庆做官后,每次请客,无论是请亲戚、同僚,还是朋友,应伯爵都在酒席上当陪客,帮忙应酬。西门庆谈生意、开厂、房贷等,也是应伯爵在当“白手套”,这个人对西门庆来说,真的非常重要。

    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很快就找到了新靠山——接替西门庆官位的张二官儿。他不仅将原来西门庆的二房李娇儿介绍给张二官儿做二房,还“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当然,这又是他的另一个人生了。

    《扬州瘦马》:贩卖女子的产业链

    在讲完帮闲之后,我先提一下张岱的《扬州瘦马》,这有助于我们了解明代中晚期的社会生活。

    张岱生于明神宗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早年生活富贵风流。明朝灭亡之后,他就隐居到山里,家徒四壁,衣食不济。因此,他用一种类似于《东京梦华录》的笔法,追忆自己早年的快乐日子,通过文字来“故国神游”。他曾给自己拟好墓志铭,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金色、好美婢、好美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这不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西门庆吗?晚明时期,士人也罢,商人也罢,凡是生活上过得去的,大概都在追逐这些东西。他的散文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都是研究当时社会生活的重要数据,可以和《金瓶梅》相参看。《陶庵梦忆》中有一篇《扬州瘦马》,文如下:

    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看中者,用金簪或钗一股插其鬓,曰“插带”。看不中,出钱数百文,赏牙婆或赏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数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尽,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面红衫,千篇一律,如学字者一字写至百至千,连此字亦不认得矣。心与目谋,毫无把柄,不得不聊且迁就,定其一人。插带后,本家出一红单,上写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用笔蘸墨,送客点阅。客批财礼及缎匹如其意,则肃客归。归未抵寓,而鼓乐、盘担、红绿、羊酒在其门久矣。不一刻而礼币、糕果俱齐,鼓乐导之去。去未半里而花轿、花灯、擎燎、火把、山人、傧相、纸烛、供果、牲醴之属,门前环侍。厨子挑一担至,则蔬果、肴馔、汤点、花棚、糖饼、桌围、坐褥、酒壶、杯箸、龙虎寿星、撒帐牵红、小唱弦索之类,又毕备矣。不待复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轿及亲送小轿一齐往迎,鼓乐灯燎,新人轿与亲送轿一时俱到矣。新人拜堂,亲送上席,小唱鼓吹,喧阗热闹。日未午而讨赏遽去,急往他家,又复如是。

    通过这篇文字,我们能够了解牙婆的言语、行为,却看不到被挑选的女孩的样子。直到全部过程结束,她在哪里,处于何种环境,要如何生存下去,都一字未提。想想真是恐怖。

    瘦马的出现有其历史背景。有学者研究过,明朝中晚期,城市经济有了较大发展,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人的自我意识随之加强,可是同时人被贩卖的可能性也增加了。这个市场很大程度上是由富裕的商人阶层造就的,因为家里需要更多的人手供差遣。所谓“瘦马”,就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女孩子。

    关于“瘦马”一词的来源,说法不一。一是说曾经有一个妾,日子过得很惬意,觉得自己身价很高,主人却因为喜爱一匹马,就用她交换了;也就是说,当时一个妾的价值或者说地位等同于一匹马。还有一种说法,这个名词来自苏东坡的一段文字,里面将瘦马和小妓女摆在一起。他是说我们不要养瘦的马,也不要养年纪小的妓女,因为等你把它(她)养大、养肥了,它(她)可能就要换主人,你的心血就白费了。后来经过演变,“瘦马”就被用来指称被贩卖的女子。

    张岱的《扬州瘦马》对扬州的“瘦马”市场进行了特写,但事实上这种事不仅发生在扬州。整个江南地区,京杭大运河沿岸比较繁荣的码头,普遍存在这种情况。有人会养几个小小的女孩子——可能是买来的,也可能是拐来的,按照各人资质,教其吹弹歌舞,准备等她长大之后卖一个高价。不止是《金瓶梅》,宋、元、明的许多话本小说都写到了“瘦马”的买卖过程。

    《金瓶梅》中的冯妈妈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冯妈妈是李瓶儿的奶妈,算是和她关系最密切的人。当李瓶儿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西门庆问她为什么最近都没有来看李瓶儿呢,冯妈妈说自己忙着腌菜,因为家里又养了几个女孩,不腌菜就没的吃了。潘姥姥也是。第三十四回中,潘金莲回娘家,很快又回来了。月娘问她为什么不住一个晚上,潘金莲答:“(潘姥姥)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那个时候,有条件的就多养几个,小门小户就零零碎碎地养,但目的是一样的——待价而沽。

    还有卖自己女儿的,比如西门庆的高阶伙计韩道国。蔡太师府大管家翟谦因老婆没有生孩子,于是委托西门庆帮忙物色一个妾。韩道国就把自己的女儿韩爱姐送去了。伙计贲四的女儿长姐,长到十五岁,也被卖给了夏提刑,西门庆还表示祝贺。对当时的被雇佣阶层而言,贩卖子女是在为其谋求生路,其个人的感情、意愿是不被考虑的。

    当时,还有一种行当叫作人行,比养瘦马更加等而下之。为了“公平起见”,人行交易时,买主是不能进行挑选的。李渔的短篇小说集《十二楼》中,有一篇《生我楼》,对人行有讲解:“把这些妇女当做腌鱼臭鲞一般,打在包捆之内,随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腌鱼,哪一包是臭鲞,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妇人都盛在布袋里面,只论斤两,不论好歉,同是一般价钱。”主人公姚继因为被“不买空回”则“立行枭斩”的告示吓到,随手指定了一个包捆。“及至解开袋结,还不曾张口,就有一阵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姚继思量道:面白如此,则其少艾可知,这几两银子被我用着了。连忙揭开叉口,把那妇人仔细一看,就不觉高兴大扫,连声叫起屈来。原来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倒是头发!此女霜鬓皤然,面上鄃纹森起,是个五十向外六十向内的老妇。”

    我们前面提到过,春梅对秋菊特别坏。一个人如果从来就生活在你死我活、待价而沽的环境里,要有慈悲心也是很难的。西门庆家对待丫鬟奴仆的态度在当时不是特例;在经济繁荣的城市,下层民众,特别是女性的遭遇,都相差不远。

    《陶庵梦忆》中还有一篇《二十四桥风月》。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

    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余曰:“何谓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岂过我哉!”复大噱,余亦大噱。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读《陶庵梦忆》时,读到“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非常难过。多年以后,《陶庵梦忆》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一段还记得,画面也恍如眼前:夜已经深了,黑黑的一片,妓女当天没有做成生意,还要故作欢笑;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就无声无息地走,不知道接下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言情小说和春宫画的盛行

    明朝中晚期到清朝初年是中国历史上情色产业最兴盛的时期,我们讲《金瓶梅》,是没有办法避开情色产业和情趣用品的。当时,印刷业发达,市民阶层读书识字的多,又有钱有闲,喜欢看一些艳情小说。在《三言二拍》《今古奇观》《醒世姻缘》《十二楼》等作品中,都有不少讲到床笫之间的内容。比如冯梦龙《三言二拍》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就讲到蒋兴哥的妻子因丈夫外出经商,多日不归,夜晚不耐寂寞,与人偷情如何如何。

    除了艳情小说达到极盛,明朝晚期还出现了大量春宫画。明四家中唐寅和仇英的春宫画都很有名,可见当时创作春宫画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但在《金瓶梅》的创作时期(明世宗嘉靖年间),春宫画还不是特别普及。西门庆和潘金莲共赏的春宫画是李瓶儿的,此前两人都没见过,乍见之下兴奋得紧。李瓶儿的春宫画则是从宫内流出的。等到明神宗万历年间,春宫画已经盛行了。到了清朝,可以算是泛滥了。

    著名的年画之乡杨柳青,当时也以春宫画闻名;而且有专门由女性绘制的春宫画,名为“女儿春”,价格更高。这也可以视作女性的艺术内力,画得越好,将来就可以嫁得越好。这大概也是当时某种程度上的性教育吧。女孩子出嫁的时候,娘家人会将春宫画当作压箱底的嫁妆,这又是另外一种性教科书了。明代徐树丕的《识小录》中就记载了一名善画春宫的女子:“虞山一词林,官至大司成矣。子娶妇于郡城。妇美而才,眷一少年。事露,司成者必欲置少年于死,而其子反左右之。乡绅更有左右之者,遂不能成狱。而司成以愤成病。其子妇有《寄夫子扬州》一词,调《菩萨蛮》,颇传诵;又能画,人物绝佳,春宫尤精绝,盖尤物云。《菩萨蛮》仅记二句,云‘伊家本在江南住,何事教伊江北去’云云。”除此之外,人们还会将春宫画贴在灶头上,希望借此辟邪防火。原本是很隐秘的东西,但是大家又有强烈的需求,于是就给它一个道德化的包装,以便堂而皇之地挂出来。由于具有预防火灾的“功能”,很多读书人还把春宫画放到书房里,几册书就夹一张。“淫器”我们暂且跳过,以后有机会再说。

    妓女扮演公关角色

    明朝中晚期的城市经济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产业——青楼妓馆。在《金瓶梅》中,有名字、有居处的妓女(如丽春院里面的李桂姐)就有三十九人。妓女又被称为“粉头”和“唱的”,我们经常看到西门庆“叫几个唱的”。青楼里除了有妓女之外,还有乐工、老鸨、丫鬟等,从业人口众多,妓女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而已。第九十二回中有如下描述:“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管弦楼里可以听曲子,也可以要妓女,兼有娱乐和社交功能。丽春院的后巷是吴银儿家,往旁边再去一点就是郑爱月儿开业的地方。西门庆喝酒玩乐都在妓院,生日聚会在妓院开,生意也在妓院谈;除了他亲自到妓院去,妓女也提供到府服务。到府服务不一定是服务男性,家里的妻妾也是主顾。

    妓女也罢,帮闲也罢,都是当时的谋生手段。《金瓶梅》将生活的脉动展示给读者,而不做任何道德性的批判,这是最难得的地方。如果你家里是种田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引,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击壤歌》),世世代代被绑在同一块土地上,金钱和阶级的流动都很迟缓,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社交。但在资本主义萌芽的大城市中,金钱流动得很快,社会阶级的流动性也很强,社交需求相对增加,对社交场所也相应有了更大的需求。社交活动中不能只有男人,可是良家妇女在这样的场合中是缺席的。她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金瓶梅》中的吴月娘,无论宋巡按来,还是蔡状元来,她都是不露面的。有一次,西门庆不在家,有人来访,月娘急死了,最后还是玳安出面摆平。男人在商场和官场上征讨,女主人又缺席,读书识字、能弹会唱,并且受过专业社交训练、见多识广的妓女就成了暂时的“女主人”,察言观色,谈笑风生,充当筵席上的润滑剂。经济越发达的城市,对这个行业的需求就越大。日本的艺妓大概也是类似的角色。现代社交中也少不了这样的“解语花”,在交流卡壳的时候出来圆场,诸如“某老板,你不要在乎”“老某,大家干一杯”之类,合约就签下来了。

    妓女解决了中国古代的爱情荒

    中国几千年来的宗法社会,从来不鼓励夫妻之间拥有爱情,因为总认为夫妻之间一旦有了爱情,就会比较麻烦。相爱的夫妻通常都会被拆散,像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南宋诗人陆游和他的表妹唐琬。还有清朝《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和妻子芸娘等。传统社会讲究夫妻相敬如宾,后来往往变成相敬如“冰”。我们的阿婆、阿公那辈人,夫妻双方通常在结婚当晚才第一次见到对方,从此以后白天连房门都不能关。女方如果在白天走进自己的房间,就会被婆婆,甚至是家里其他人骂得很难听。在这种情况之下,两个人是不可能有感情的。很多夫妻孩子生了一大堆,但一辈子不讲话,要说些什么,还得找人传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女性是完全被抹杀掉的,充当生儿育女、扶持家庭的工具而已。男人的下半身安顿好了,上半身到哪里去呢?尤其是那些还读过一些才子佳人的,心灵的空虚要如何解决呢?只能去找一些有文化、有才艺,又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

    张爱玲说旧时中国是一个爱情荒的国度,但人的内心毕竟还是需要爱情的,只是这“爱情”大概要破费了。妓院的消费很大,故谓之“销金窟”。第十二回中潘金莲曾说:“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虽然毒杀了亲夫,又嫁了合谋的人,她仍然认为自己是良家妇女。但是,就这句话便把妓女出身的李娇儿得罪了。

    妓女引领时尚潮流

    台湾作家侯文咏先生在《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一书中提出,明朝的妓女就相当于现在的性工作者加上名模,加上流行歌手,加上选美佳丽。性工作者这一点没什么好讲,我们直接说选美佳丽。从明世宗嘉靖年间一直到明思宗崇祯年间,社会中有一项活动叫作“莲台仙会”。莲台仙会上,文人雅士参照科举考试的样子,给青楼艳妓评出等第,花榜第一名叫作女状元,下面还有榜眼、探花之类。说当时的妓女相当于今天的名模,也有很明显的例子。比如在《金瓶梅》中,就是由青楼艳妓带动了服饰潮流。第五十二回中,西门庆与潘金莲云雨之时,向她许诺:“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潘金莲于是将李桂姐穿的裙子描摹一番:“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每都有,只我没这条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金瓶梅》的前半部分,独占鳌头的妓女(唱的)是李桂姐;第五十八回中,出来一位郑爱月儿。郑爱月儿一出场就娇里娇气的,“只是笑,不做声”。

    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那潘金莲且只顾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相俺外边的样子。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胜,问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

    说郑爱月儿是郑爱香儿的妹子,并不代表二人有血缘关系,只是说明辈分。其实她们都是“瘦马”一类的女孩子,类似的还有李桂卿和李桂姐。见到郑爱月儿,潘金莲直接去看对方的脚,当时对女性的审美就集中在这一双金莲上;接着又取下对方头上的金鱼发钗,问是哪里打的,郑爱月儿答“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里边”是指妓院,它有自己专门的裁缝和银匠,专门做一些新鲜好看的衣服,引得社会上的其他女性纷纷效仿。巫仁恕先生在《奢侈的女人——明清时期江南妇女的消费文化》这本书里指出,明清时期城市中商人的妻子以及妓女的消费是很高的,对带动市场经济起到了很大作用。那个时候有钱又舍得花钱的女人很多,其中最花得起钱的就是妓女。因此她们带动了时装界的流行。当时有一个特别的名词叫作“时样”,也叫时装——我们现在还在用这个词。今天李桂姐穿了一条别致的裙子,富商的妻妾紧随其后,中产阶级的女性跟着效仿,最后连卖油郎的老婆也有一件——质料虽然有差,但大家都沉浸在同一股风潮里。这些妓女所带动的还不只是衣服、饰品的潮流,也能够影响到食、住、行、娱乐等方面。以食为例。明朝的名妓们也懂得先俘获男人的胃,再俘获男人的心。她们不惜花费重金,向名厨学习烹饪技巧,做一些外面吃不到的菜品。每年农历三月上巳、清明前后,南京一带的名妓便会组织“盒子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新奇而美味的私房菜互相切磋,一较高下。《金瓶梅》中有一道酥油泡螺,在西门庆家里,这个点心只有李瓶儿会做。所谓泡螺,是一种奶酪食品。李瓶儿归西后,郑爱月儿差人送来“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西门庆不由得睹物思人。幸有应伯爵在旁插科打诨,说些“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之类的话,让他“笑的两眼没缝儿”。酥油泡螺的造型很漂亮,“上头纹溜就相螺蛳儿一般”,还沾着飞金,大概有点像这几年日本很流行的用在食品中的金箔。这样的精致饮食,已经可以上升到艺术层面了。当时有人娶名妓回家,就是因为相中了对方的手艺。

    妓院的富贵风流

    我们接着说住,包括装潢。论起名妓,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大概就是霍小玉、李亚仙、李师师、杜十娘几位了。她们都是有全国知名度的大腕。而《金瓶梅》里的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等人,属于知名度局限在省城的大腕。但就当地来讲,她们也算是顶尖的角色了。西门庆叫妓女到家里来唱,只有郑爱月儿故意来晚。西门庆责问因由,“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过了几天,西门庆又想起了郑爱月儿。

    却说西门庆见卸货物,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了礼物,没口子向玳安:“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分付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坡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着春鸿背着直袋,径往院中郑月儿家来。(第五十九回)

    从前的西门庆去妓院,总是骑马,大摇大摆的。这时的西门庆已经做官,按律不可以再去嫖妓,所以他也有了一些顾忌——头上戴着坡巾,坐进轿子里,还放下竹帘,装作有公事的样子,以掩人耳目。到了妓院,郑爱香儿先出来,然后才是郑爱月儿。

    原来郑爱香儿家,门面四间,到底五层房子。转过软壁,就是竹枪篱,三间大院子,两边四间厢房,上首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就是郑爱月儿的房。他姐姐爱香儿的房,在后边第四层住。但见帘拢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着一联: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凳。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

    郑爱月儿只是一个成人不到半年的年轻妓女,居处排场却不小,典雅韵味不让书香门第。郑爱月儿、郑爱香儿和西门庆三人先在前厅吃茶,随后西门庆被引入郑爱月儿的内室。

    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但见:

    瑶窗用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伴光高灿。正面黑漆镂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旁设禔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香霭沉檀。楼鼻壁上,文锦囊、象窑瓶,插紫笋其中;床前设两张绣甸矮椅,旁边放对鲛绡锦帨。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

    西门庆坐下,但觉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

    内室的装潢更加诗情画意,如文人雅士的书房一般。三人在此用点心、打牙牌。

    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鲟丝、鳇鲊、凤脯、鸾羹。然后拿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郑爱香儿与郑爱月儿亲手拣攒各样菜蔬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旁边烧金翡翠瓯儿,斟上苦艳艳桂花木樨茶。须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饼,收下家火去,揩抹桌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两个与西门庆抹牌。当下西门庆出了个天地分,剑行十道。那爱香儿出了个地牌,花开蝶满枝。那爱月儿出了个人牌,搭梯望月。须臾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桌上无非是鹅鸭鸡蹄,烹龙炮凤。珍果人间少有,佳肴天上无双。正是: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鸳鸯杯,翡翠盏,饮玉液,泛琼浆。姊妹二人递上酒去,在旁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当下郑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唱毕,又是十二碟果仁减碟,细巧品类。姊妹两个促席而坐,拿骰盆儿、二十个骰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

    饮勾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第五十九回)

    点心也吃了,游戏也完了,西门庆和郑爱月儿开始进入主题。有前面的一系列铺排,才叫引人入胜,欲罢不能。我们拜《金瓶梅》所赐,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领略了明朝中晚期城市中妓院的规模与风情。清末小说《海上花》里,讲到上海的长三堂子,里面的清倌人也是很有才情的。男人到长三堂子消闲,和有品位、才艺佳、善解人意的佳人谈谈笑笑,最后一件事倒不是非要做。“当下西门庆与郑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第二天,西门庆还要上衙门——他之所以这么早死,和累坏了脱不了干系。吴月娘问玳安西门庆昨晚的去处,玳安真是个好心腹,知道轻重,不该讲的绝不多言——既是不敢讲,也是不愿意惹这个麻烦。潘金莲见月娘问不出,就改问新来的“蛮小厮”春鸿去了。

    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来。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认不的了,赶着粉头叫娘娘起来。”金莲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我不认的他。生的相菩萨样,也相娘每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年老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大后边,竹篱笆进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银盆脸、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每都在那里坐来?”春鸿道:“我和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子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了。”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也没竹枪篱。”金莲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门子是的。”(第五十九回)

    妓院的大门要特意半遮半露,这样妓女站在院中的时候,上半身能够很容易被外面的人看到。所以,“半门”就成了妓院的一个暗称。关于前一晚的情形,书中其实已经讲得巨细靡遗,现在再由春鸿来一次旁述。春鸿还是个不谙人事的小男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说跟着几个哥哥在阿婆房里吃酒吃肉,白头发的阿婆戴着假发髻,年轻女子嘴巴涂得红红的。潘金莲只道西门庆去了李桂姐家,还调侃李娇儿,完全没想到却是不久前见过的郑爱月儿。但是读者已经知道实情,可以自然而然地领略这份文学的趣味。类似的叙事手法也出现在其他小说里。《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曹雪芹通过林黛玉的眼睛,正面展现了贾府的概况;第六回,刘姥姥来,则以“惊叹号”的方式对贾府进行一番描摹,为故事增加趣味,也将真正的富贵风流烘托出来。但是,《金瓶梅》比《红楼梦》要早两百多年。

    高消费的烟花之地

    第十一回中,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梳笼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点大蜡烛”。梳笼即意味着取得妓女的第一次,当然要付很高的价钱。西门庆先付了五两银子作为定金;“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套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这个反应和卫道人士完全不同,是否符合伦常也不在乎,大家都是生财有道而已。这大元宝“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在话下”。西门庆将李桂姐的房间布置得像新房一样,大大铺张了一番。但是,已花掉的五十五两只是和梳笼相关的费用;梳笼之后,西门庆在李桂姐那里一连住了差不多半个月,花费是要另算的。

    当初西门庆娶回潘金莲后,将月娘的丫鬟春梅调动过来,又花五两银子买了一个叫小玉的丫头给月娘。梳笼李桂姐的价钱,算算可以买十一个小玉;而小玉还是一个年轻力壮、身家清白的少女,五两银子被卖掉,以后要做一辈子的苦工,生死都由东家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和西门庆搞上之后,西门庆花四两银子给她买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做丫鬟,给名锦儿。锦儿的父亲负责照管军中的一匹马,马死了,赔不起,只好赶快将女儿贱价卖掉,不然就要负刑责——亲生女儿还抵不过一匹马。还有更多的例子:当初潘姥姥将十五岁的潘金莲卖给张大户,只得三十两银子;西门庆买春梅,花了十六两;而孙雪娥被春梅卖掉的时候,只有八两银子。

    繁荣的烟花之地,残忍的人口贩卖,在《金瓶梅》里都能够看到。生活在销金窟中的青楼女子自视甚高,像李桂姐就根本不把潘金莲看在眼里,放言:“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儿高好些。”后来,同是妓女出身的李娇儿再嫁张二官儿,对方花了三百两银子,更是一笔大数目。

    西门庆半月不回家,潘金莲受不了了。她写了一封情书,派玳安给西门庆送去。

    (玳安)悄悄向西门庆耳边附耳低言,说道:“家中五娘,使我稍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前边那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边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日念,教念与他听。这祝日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对众朗诵了一遍: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且说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靴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内,抱出他来……(第十二回)

    李桂姐人出来了,脾气还在,要西门庆回去给她拿一截潘金莲的头发,拿不到就不要回来。西门庆拿了头发回来,她便“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踏”。另一边,潘金莲在家里,“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之后,每个月还要交上二十两包银,但李桂姐仍不满足,还要继续赚外快。后来郑爱月儿的包银更高,每个月要三十两。在妓女身上花钱,西门庆绝不吝啬,对自己的偷情对象反而比较吝啬,常常是三四钱银子或一套衣服就打发了。男人的心理,从其中的区别就可窥探一二了。

    绣像里的妓院

    这幅绣像描绘了当时人们在妓院里吃酒的情形,风情毕现。花园里围上屏风,屏风上挂着一盏灯,在座的几位我们都认识:左边最英俊的当然是西门庆;西门庆右手边的络腮胡应该是应伯爵;应伯爵右边和最右边的两个帮闲右手都放在袖子里,连吃带拿——一面嘴巴里在吃,一面趁人家不注意,就把桌上的食物装到袖子里带回家,或许是给老婆孩子吃;右下方有一个人手举得高高的;左下方那位表情很好玩,妓女正在帮他斟酒。每个人的神态都很生动。

    第十五回“狎客帮嫖丽春院”对应的绣像呈现了丽春院的一个角落。画面主体是圆社成员与李桂姐踢气球(旧时足球)。小混混儿靠踢球谋得一些赏赐,妓女也要能上场,博得恩客的欢心。大概在旧时的男子看来,女子要将脚缠得小小的,踢球时像两只蝴蝶一样上下翻飞才美。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讲的就是和缠足有关的故事。画面左上角是双陆,中间偏右是投壶;卷棚内则有各式各样的食物。

    第二十回,西门庆发现李桂姐背着他又接了其他生意,一气之下大闹丽春院;绣像的题目为“痴子弟争锋毁花院”。这幅绣像也相当写实生动,中间胖胖的那位就是丽春院的老鸨。

    且说老虔婆儿见西门庆打的不相模样,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说了几句闲话。西门庆心中越怒起来,指着骂道,有〔满庭芳〕为证: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勾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一片假心肠!

    虔婆亦答道:“官人听知:

    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又曰:

    女不织兮男不耕,全凭卖俏做营生。

    任君斗量并车载,难满虔婆无底坑。

    又曰:

    假意虚脾恰似真,花言巧语弄精神。

    几多伶俐遭他陷,死后应知拔舌根。

    “正是”后面的三首打油诗是标准的俗文学,分明是说书人劝人向善的言语,也包含了对妓院中人不事生产的批评。台下听故事的贩夫走卒听了,大概会哈哈一笑吧。西门庆打砸之时,老鸨还能保持镇定,与他对呛。但待他砸完毁完之后,她连忙给应伯爵和谢希大送去烧鹅和酒,请二人帮忙调停。——不然他们以后怎么办呢?这些恩客到底是不能惹的。

    在私自接客的事情暴露之前,西门庆对李桂姐是很不错的。但一般来说,妓女生涯的黄金期短之又短,这迫使她要抓紧时间赚取更多的收入。李桂姐被西门庆梳笼时,成人未久,但对方很快又被刚成年的郑爱月儿吸引了。西门庆每月的二十两包银,实在不足以让她安分。

    妓女的生存之道

    我们前面提过,西门庆做官之后,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去逛妓院了。李桂姐所从事的特种行业,最怕官场的欺压,一定要黑白两道都搞好;万一西门庆这条路断了,她该怎么办呢?于是,她马上采取行动。既然西门庆不能来,她就自己上门,认吴月娘当干娘。

    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他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收拾罢,因问桂姐:“有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桂姐道:“吴银儿,我昨日会下他,不知他怎的还不见来。前日爹分付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我来时他轿子都在门首,怕不也待来。”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着衣裳包儿进门。先望月娘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头。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姐,你好人儿!不等俺每等儿就先来了。”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去了,你快去罢。’谁知你每来的迟。”月娘笑道:“也不迟,你每坐着,多一搭儿里摆茶。”因问:“这位姐儿上姓?”吴银儿道:“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他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唱,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须臾唱毕,放下乐器。(第三十二回)

    这真是一个狠招。吴银儿原本与李桂姐约好同来,但李桂姐没等她,先来见月娘,回头还要说是因为“只怕银姐先去了”。妓女之间的明争暗斗显出来了。月娘能够接受李桂姐“图亲戚来往”的举动,说明她也不笨。至少当时李桂姐还是西门庆的心上人之一,如果能收为自己的盟友,总是不错的。何况李瓶儿已经生下儿子,在一定程度上对她构成了威胁,这个时候更需要联合次要敌人打击首要敌人。能在大老婆的位置上坐那么稳,月娘也是有自己的算计的。

    这一段将李桂姐的心理写得非常好。再受欢迎的妓女,在社会中也是处于底层,现在既然月娘收她当干女儿,她就俨然成了半个小姐,要卖弄这个身份了。她本来应该和吴银儿等人一样,也坐在没有靠背的小凳子上,此时却上了月娘的炕,和玉箫一起剥果仁、装果盒。一下叫玉箫倒水来喝,一下叫小玉倒水洗手,一下又叫吴银儿等人唱曲儿——她的身份和座位一起移到了“上面”,与“下面”众人形成对比。玉箫和小玉比较老实,都照做了;吴银儿她们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言语,让唱便唱。

    但是,李桂姐自己唱过了吗?没有。她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摆明是在拿“千金小姐”的架子,欺负吴银儿等人——名义上是唱给吴月娘听,实际的心思是唱给桂姐我听,毕竟已经可以坐在一个炕上了嘛。这种自大,反而折射出她的自卑。

    吴银儿后来气坏了,跟应伯爵说起件事,应伯爵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拜李瓶儿做干娘。第二年元宵节,吴银儿便照做了。李瓶儿这个干娘比吴月娘还要好,因为她有钱,吴银儿得到的财物比李桂姐多了不少。

    《金瓶梅》里还讲到了僧、尼、道,以及内相(宦官)等人。明朝时,朝廷会将内相派到各地,掌管具体事务。与西门庆有往来的两个宦官——薛公公和刘公公,一个是管砖厂的,一个是管木料场的,都是肥缺。这些内相粗俗无文,在任上肆意鱼肉人民,几年之内就可以赚很多钱。除此之外,他们也会到妓院去。

    吴银儿先问月娘:“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家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桂姐道:“今日没有那两位公公?”月娘道:“薛内相,昨日只他一位在这里来,那姓刘的没来。”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快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第三十二回)

    一个太监,和妓女能做什么?“掐拧”二字留下了不少想象的空间。月娘是千户之女,不晓得妓女背后的那些苦楚,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说起来容易,被折腾过的李桂姐只觉得无可奈何。卖身为妓,到底有许多不得已处。

    《金瓶梅》没有用那些很重的字眼,而是在平常言语之间让人看到真相背后的另一层真相。

    妓院的底层——私娼

    前面讲到这些妓女,李桂姐也好,郑爱月儿也好,至少在清河都是顶尖的了。还有次等的。第五十回中,“玳安嬉游蝴蝶巷”,就将私娼馆里简陋的服装、食物展现出来,与李桂姐、郑爱月儿家中的华服美食形成鲜明对比。

    西门庆带着一群小厮去会王六儿,玳安闲着也是闲着,就和琴童一起跑到蝴蝶巷耍乐。

    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般撞进来里间屋里,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每听就去。”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扫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㒲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扒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且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馀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上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唱,顿开喉音就是〔山坡羊〕。下来,金儿就奉酒与琴童,唱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倒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往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英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唱道:

    进房来,四下观看。我自见粉壁墙上挂着那琵琶一面。我看琵琶上尘灰儿倒有,那一只袖子里掏出个汗巾儿来把尘灰摊散。抱在我怀中定了定子弦。弹了个孤恓调泪似涌泉。有我那冤家何等的欢喜,冤家去撇的我和琵琶一样。有他在同唱同弹里来,到如今只剩下我孤单,不由人雨泪儿伤残。物在存留,不知我人儿在那厢。(第五十回)

    这两首歌曲,大概不是《金瓶梅》创造出来的,而是晚明时期妓女都会唱的流行歌曲。作者将它收进来,有意无意地为“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留下了第一手资料。我个人觉得很奇怪,听到妓女凄楚的哀号,嫖客不会委实难过吗?怎么还可以继续兴高采烈地玩乐呢?现在不少闽南语歌曲,也是站在舞女、酒家女的角度唱出来的,都是社会底层人的“三声无奈”。

    私娼馆的房间黑洞洞的,已有两名酿酒工人先到。在爱月轩时只能待在阿婆房里吃两个肉丸子的小厮,此时俨然成了了不起的大爷,不由分说就将先来者轰走了。妓女头发乱蓬蓬的,吃的穿的也潦草。“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和琴童就这样跑掉了,搅了人家的生意不算,看起来也没有付钱。

    《金瓶梅》在后面还会写到当时妓女、妓院的情形,包括孙雪娥、韩爱姐、王六儿等人的遭遇。

    但是,明朝阴太山《梅圃余谈》中讲到的女丐,遭遇比《金瓶梅》中这些妓女还要惨。有人准备好一间只在墙上挖了几个洞的房子,将女丐拐骗来,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姿势,吟唱小曲。过路的人通过洞口看进去,有兴趣的话就进去挑选,半个时辰只要七文钱。人为了一口饭,可以悲惨到这样的程度,但这是真的存在过的事情。

    文学作品的时代性常常在意料之外呈现出来,人性则是作者所着重的,而超越性就要靠读者自己去感受了。

    妓女与帮闲的共生共存

    西门庆带着应伯爵等人到妓院消遣的时候,通常会先行离席,但这并不表示饭局结束了。应伯爵等人还会留在妓院里继续吃喝玩乐,此时妓院是无利可图的,虽然心中有气,也不能明着赶他们走。妓女和帮闲之间其实是共生关系。一方面,妓女非常需要这些闲杂人等帮自己拉生意;另一方面,有了妓女,帮闲才有好处可捞。可是,他们又互相瞧不起,彼此互相轻贱对方:妓女瞧不起帮闲白吃白喝,帮闲看不上妓女躺着赚钱,常常会用各种方式来取笑、刁难她们。

    玳安入后边。良久,只听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搭着头出来。伯爵看见:“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们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来买一石七八斗。勾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益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第五十八回)

    董娇儿这句话很够劲道,算是经典了。

    我们回头看第十二回。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后,半月不回家。潘金莲写了情诗来,李桂姐发脾气,需要人出面打圆场。于是,谢希大先讲了一个笑话。

    该谢希大先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着他些儿,他暗暗把阴沟内堵上个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个砖拿出,把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原来把桂姐家来伤了。

    实际上娼家便是这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这话一说,就把妓女一方得罪了。李桂姐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回敬了一个笑话。

    桂姐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一个个都路上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人都说:你那老虎都把客人路上吃了。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往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就是一能。’”当下把众人都伤了。

    两边都“伤了”,帮闲要给自己找台阶下。

    应伯爵道:“可见的俺每只自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只九分半;祝日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男裙,当两壶半坛酒;常时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螃蟹,打了一钱银子猪肉,宰了一只鸡,自家又赔出些小菜儿来。厨下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

    接下来是一段有趣的文章,饮食文学可以写到这样的程度,也算了不起了。当天这顿饭非比寻常,因为是帮闲自己花钱的,那非得吃够本才行。于是,各位的吃相就很有看头了。

    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筯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筯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筯子纵横,似打磨之乾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真是古今妙文,将这群人的吃相,用很幽默风趣的方式写出来。“当下众人吃了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还被这伙人吃的去了。”这是用类似于“白发三千丈”的文学夸饰,来实现戏剧性的张力。

    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那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使促恰了一泡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的西门庆一钱八成银子,竟是写在嫖帐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顽耍,好不快活。

    白先勇先生说,动词是最活的。他的动词来自《红楼梦》,而《红楼梦》的动词来自《金瓶梅》。孙寡嘴的“塞”,应伯爵的“戏”,谢希大的“藏”,祝日念的“溜”,四个动词其实说的是一件事——偷。作者为什么不直接用“偷”字呢?一是为了文学上动词的趣味性;二是不轻易下定论,为角色留有余地,万一塞、戏、藏、溜被其他人发现了,还可以用“我是闹着玩的”糊弄过去。这些游戏文字的背后,其实都考虑到了当时的真实情况。如果我们多读一些这样的作品,就会知道动词可以是很灵活的。

    妓女和帮闲的交流,常常是丑戏对丑戏。双方彼此共生,又互相瞧不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滑稽效果。我们没有办法一次将帮闲讲完,因为他们随时都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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