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两个金莲生死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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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主义的标本

    《金瓶梅》具备非常严谨的文学素质,有对比,有暗喻,有补充,有象征,这些通常是现代文学才能做到的。这么好的一部书,这么有文学价值,如果我们现在想读还要遮遮掩掩,实在不晓得从何说起。

    浙江大学的徐朔方教授在其《论金瓶梅》中谈到《金瓶梅》在文学史上的两大贡献:一,它是以反面人物为主的长篇小说;二,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然主义的标本。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什么是自然主义。

    在西方的文学传统中,自然主义是19世纪才出现的。之前先是浪漫主义,大仲马、小仲马的作品,《金银岛》等,都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浪漫主义后面则是写实主义,在时间上与印象画派的时代接近,在观念上强调如实传达眼睛所见社会人生。比如巴尔扎克,他的“人间喜剧”系列有将近一百篇,成为对19世纪巴黎众生相最真实的记录:当教堂的钟声被工厂的机器声所掩盖,世俗社会充满欲望,充满罪恶,也充满欢乐。而如果你想了解英国的产业革命,就不能错过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记》(即《大卫·科波菲尔》)。写实主义对台湾当代文学影响也很深。

    自然主义比写实主义还要晚。与写实主义相比,被划归为自然主义一类的作者,将自己隐藏得更好,对社会现象的书写更加客观。自然主义的兴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即19世纪以后自然科学、西方医学和心理学的日益发达。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如左拉的《娜娜》、莫泊桑的《羊脂球》《项链》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其共同的特点是写人性的复杂与黑暗面,但尽量不加入道德批判,而是强调用科学的、医学的,甚至就是心理学的方法去探讨人的复杂性。

    《项链》的主人公玛蒂尔德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妻子,向朋友借了一条钻石项链去参加晚会,却不小心把项链弄丢了。夫妻俩只好瞒着朋友花大笔钱另买一条相同的送还。因为这,在其后的十年,她从事了各种辛苦的劳动。等到她终于还清债务,两位朋友偶然间再次相见。有钱的那位风采依旧,而玛蒂尔德已经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妇人了。此时,她却被告知弄丢的那条项链是不值钱的仿制品。短短的故事浓缩了人性,作者却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批判。

    《羊脂球》以普法战争为背景。一辆法国马车要穿过被普鲁士控制的国境,车上的“体面人”都希望由妓女羊脂球对敌国士兵实行性贿赂,以顺利通过管控区,并表示事成后会善待她。羊脂球本不情愿,耐不住大家一再地游说,还是牺牲了自己。第二天,马车顺利过境,但“体面人”却态度大变,都以羊脂球为耻。这个故事也是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展示复杂的人性。

    更有趣的是左拉的《娜娜》。作者根本就是站在医学的角度,探讨一个淫荡的母亲是否会生出淫荡的女儿。当时遗传学正兴起,作家也来讨论遗传的问题,这就是标准的自然主义。

    回到《金瓶梅》。我们称它为文学史上很重要的写实主义作品,比西方至少要早上两百年。但是其中很多地方,已经更进一步,到达了自然主义的领域。那时候中国虽然没有所谓的心理学、西方医学,或者像19世纪下半叶那样的科学,可是说书先生和广大市民长期以来的集体智慧,还有这一位集大成的兰陵笑笑生,已经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复杂和多样。比如《金瓶梅》故事中的宋惠莲和潘金莲,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说,早年的际遇是比较相似的,却因着不同的个性,有不同的结局。两个人都出身小户人家,曾在有钱人或有权人家里做使女。潘金莲初嫁武大郎,宋惠莲初嫁蒋聪,婚后都与他人私通。潘金莲攀上西门庆后,对武大郎愈发不满,终于将其毒死;宋惠莲则借助情夫来旺儿的帮助为横死的丈夫报仇,与来旺结合后,也搭上西门庆,却在与孙雪娥的一番激烈争执后,选择了自行了断。19世纪、20世纪以来,很多心理学家都在探讨,即便有着相同的际遇,为什么有些人会往上走,有些人会往下沉沦。我们常常说,个性决定了你的命运,这就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表达。

    我们前面提到,自然主义是尽量让社会或者人性的本身去呈现,不加以任何所谓的教条、舆论等影响。《金瓶梅》行文中有很多“看官听说”,代表的是经由说书先生之口传达的社会观点,而且“看官听说”的内容总要有一些警世劝善的意味。这是因为说书本就起源于佛家的佛经讲说,所以说书先生也都带了一些“使命感”,在给听众一个香艳肉感刺激的故事之余,也一定要告诉大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未报,时候未到”,以达到劝善的效果。“看官听说”四个字,很巧妙地将道德劝诫与《金瓶梅》本身的文本切割开来,而这一切割,你会发现故事中人一个个活得理直气壮,生龙活虎,对生命怀有极大的热忱,心中并没有什么罪恶感,也没有什么道德论。这就是自然主义要关注的对象。

    《金瓶梅》对宋惠莲的描写,我个人认为是很典型的自然主义。我们看不到宋惠莲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愧疚,或者其他道德上的困惑,她是中国古典章回小说中少有的立体的、有厚度的小人物。《金瓶梅》中的每一个女人都充满活力,宋惠莲更是真实地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她很粗俗,很浅薄,同时也很聪明,反应非常机敏;她很随便,跟谁都可以来一腿,可是又很有原则;最难得的是,她还有坚持原则的勇气和执行的能力。宋惠莲的原则是什么?偷情不算什么,但是不可以伤人性命,不可以伤害自己的丈夫。如果对方这样做了,她一定要拼到底,所以她会去冲撞西门庆,冲撞西门府里的天王。她选择上吊自杀,一次没死成,就来第二次。很多社会学家会说,想自杀的人,第一次没死成,通常不会有第二次,因为太痛苦了,除非死意甚坚——就像宋惠莲这样。

    复杂多样的宋惠莲

    宋惠莲虽然只是《金瓶梅》里的一个小人物,可是她的表演也跨越了五回的篇幅——从第二十二回到第二十六回,在第二十八回还余波荡漾,可见这个人物在《金瓶梅》作者心中也是相当重要的。

    宋惠莲本名宋金莲,八卦一点儿说的话,她和潘金莲的故事可以题名为“两个金莲生死斗”。宋惠莲是不是淫妇,是不是节妇,我觉得都有待商榷。梁羽生先生写过一些关于《金瓶梅》的专栏,都写得很好,可是他给宋惠莲的定义,我个人并不完全同意。梁先生说,对宋惠莲这个角色多样性、复杂性的刻画是《金瓶梅》很了不起的地方,我没有意见;但是他又说宋惠莲“淫妇在先,节妇在后”,就有些简单化。我个人认为,说她是淫妇太严重,说她节妇又太轻易,人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给出一个框框的。

    那来旺儿,因他媳妇自家痨病死了,月娘新近与他娶了一房媳妇。娘家姓宋,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小。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蒋聪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惠莲。这个老婆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第二十二回)

    这段描写也是自然主义的方法,没有批判,只是陈述事实。宋惠莲本来还带着些土气,进西门府之后有样学样,渐渐学会了如何打扮。她曾是厨子蒋聪的妻子,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她能用一根柴把一个猪头烧得那么好,这本事大概是从蒋聪那里学来的。蒋聪死后,她想方设法让凶手抵命,可见她对于人命的原则是早就有的——生死交关之事,一定要有个了断。

    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和西门庆私通后的宋惠莲,形象是轻盈的、快乐的,还是沉重的、哀戚的?我想应该是前者。她没有那么多负担,她比潘金莲还要快乐。潘金莲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宋惠莲则是很容易就满足了。如果给这个形象加上背景音乐,大概是一首轻快的回旋曲。西门庆一看上她,她马上配合。在获得偷情本身的快乐之余,宋惠莲还赚了外快,“背地不算与他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粉”。而且,她的工作也变轻松了。从此,她不用再到大灶上烟熏火烤,只和玉箫料理月娘的小灶,“专顿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除此之外,她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半妾”的位置。

    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着许多妙戏桌灯。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筝敲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一般三汤五割,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往来斟酒。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攒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里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喓喝教爹骂我。”惠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惠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教你雕佛眼儿?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苕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这宋惠莲外边嗑瓜子儿不题。(第二十四回)

    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都是有名分的,可以上桌。宋惠莲无名无分,上不了台面,又绝对不愿到下面去,便使了个小聪明,在穿廊下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介于主子和仆人之间的专座,一边吆五喝六,一边嗑瓜子。嗑瓜子本身除了卖弄风情的意味之外,还代表有钱、有闲。她自认比来安儿、画童等人高一级,嚣张地把瓜子壳嗑了满地。画童说了两句,她就骂上了,完全忘了自己是谁。

    宋惠莲得意忘形的态度,和春梅的“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形成有趣的对比,所以二人的下场也截然不同。春梅可以长长远远,最后还当上了守备夫人;而属于宋惠莲的快乐就很短,半年不到。作者不加批判,但把真相呈现给读者;世间人的浅薄和轻佻也不用多讲,就可以看出来。

    宋惠莲先犯众怒,再惹潘金莲

    宋惠莲刚和西门庆勾搭上,便抓紧一切机会混在西门府的姨太太中间,站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还真的以为自己和她们平起平坐了。她第一个惹到的,就是西门府智商最高的人——孟玉楼。请看第二十三回:

    这惠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个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每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几句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飞红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有你甚么说处!”——孟玉楼这句话算是很重了。她一下就点出来:你算什么?但是,宋惠莲并没有吸取教训。接下来又先后遭到小厮平安、玳安的嘲笑。

    这天,西门庆背着人和惠莲偷偷在花园内藏春坞欢聚。

    到次日清早辰,老婆先来穿上衣裳,蓬着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摇门,摇了半日,摇不开。走去见西门庆,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因看见簪销门儿,就知是金莲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去了。这老婆怀着鬼胎走到前边,正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看见他只是笑。惠莲道:“怪囚根子,谁和你雌着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嫂,俺每笑笑儿也嗔!”惠莲道:“大清早辰,平白笑的是甚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这老婆听了此言,便把脸红了,骂道:“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来家?你丢块瓦儿,也要下落。”平安道:“我刚才还看嫂子锁着门,怎的赖得过?”惠莲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刚才出来,你这囚在那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旋簸箕的,说你会咂的好舌头。”把老婆说的急了,拿起条门拴来,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狂的有甚些摺儿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嫂子,将就着些儿罢。对谁说?我晓的你往高枝儿上去了。”那惠莲急讪起来,只赶着他打。

    ……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姐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买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他门首看。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玳安故意戏他,说道:“嫂子,卖粉的早辰过去了,你早出来拿秤称他的好来。”老婆骂道:“贼猴儿,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你如何说拿秤称?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妇搽了又搽,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玳安道:“耶嫂子,行动只拿五娘唬我。”几时来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梅花的过来,叫住,请出他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开箱儿拣,要了他两对鬓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蹲着身子替他锤。只见玳安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妇人道:“贼猴儿,不凿,只情端详的是些甚么?你半夜没听见狗咬?是偷来的银子。”玳安道:“偷倒不偷。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帐儿。”妇人便赶着打。

    宋惠莲和西门庆私通之后,内心一定非常快乐,这个也要买,那个也要买。玳安认出了西门庆的银子,她否认一番之后,还送给玳安四五分,并不太当回事。如此嚣张,似乎预示着她终归要倒霉。

    元宵节后一天,荆千户来西门府拜访。西门庆打发平安上茶,平安来到宋惠莲处,惠莲不理,让他找厨房里上灶的要去。厨房里上灶的惠祥也是一个下人媳妇,正在做饭腾不开手,又让平安去后边要。平安把惠莲的话学了一遍,惠祥恼了,“偏不打发上去”。推来推去,来回耽搁了半日,茶上来时,已经冷了。西门庆心中不悦,要打人,月娘赶忙骂了惠祥一顿,才让她躲过一番皮肉之苦。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恨恨走来后边,寻着惠莲,指着大骂:“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莲道:“你好没要紧。你顿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来拿人散气?”惠祥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里还弄鬼哩!”惠莲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有?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什么清净姑姑儿。”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我不说你罢,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说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惠莲道:“我背地说甚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不怕哩!”两个正拌嘴,被小玉儿请的月娘来,把两个都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甚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头里不曾打得成,等住回却打得成了。”惠莲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抅了也不算。我破着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说着,往前去了。后次这宋惠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第二十四回)

    无声胜有声的金莲初斗

    从惠莲和惠祥的对骂可以看到庶民非常活泼的语言。惠莲打牙犯嘴,得罪了不少人,终于惹到了一个惹不起的人。在潘金莲得知西门庆与宋惠莲的奸情后,故意透风给宋惠莲,宋惠莲只好下跪求她,请她不要和别人讲。但是到正月十六夜晚,她居然当着金莲的面,公然和陈经济调情。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过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过元宵炮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吊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着穿。”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宋惠莲已经狂得毫无章法了。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向潘金莲示威:你抓了我的小辫子,我便怕你不成?又是“拾花翠”,又是“扶着人且兜鞋”,这些举动是不是似曾相识?当初西门庆得知李瓶儿嫁给蒋竹山后,气急败坏地回府,众人都避开了,只有潘金莲靠着柱子提鞋。——两人同构性太高,连把戏都差不多,潘金莲自然不会哑忍,这下她非要除掉宋惠莲不可了。

    “一声儿也不言语”,这几个字巨力万钧,收得太精彩了。是谁“一声儿也不言语”?宋惠莲、孟玉楼、潘金莲,三个人都是。如果用电影的画面,一定要给这个场景一个特写,而且停格在宋惠莲的脚——刚刚沿路还是元宵节的热闹烟火,忽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种安静其实有一种恐怖的效果。孟玉楼为什么不言语?她是一个乖人,这场宋惠莲和潘金莲的纠结,她犯不着得罪任何一个。况且,她也不必再讲话,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宋惠莲居然敢把潘金莲的鞋套在自己的鞋外面挡泥。潘金莲不讲话,就更厉害了。像潘金莲这样的人,如果她当众跟你呛,骂完就算,你反而是没什么危险的;如果她这样一言不发,你大概就要觳觫了,因为你不知道她接下去要怎么整你。无声胜有声的肃杀之气呼之欲出。每个家庭都是政治和社会的缩影,不要觉得这只是几个无聊的女人在家里斗来斗去。

    通过前面的描写,我们一步步确认了宋惠莲的粗俗、浅薄与轻佻,不仅随意差遣西门府里的小厮,还支使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做这做那。人走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结果都是自己招来的,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承担结果。像宋惠莲,没有人要害她,是她自己害自己,自己惹祸上身。在宋惠莲的身上,我们不能简单地讲“天理昭彰”“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之类,都不是。她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结局,是由她自己的行为导致的。这也是《金瓶梅》最难得的地方,不同于那些用天命因果解决问题的章回小说。

    性明敏、善机变的宋惠莲

    但是也不要忽略,宋惠莲还是聪明的,书中就说她“性明敏,善机变”。在很多方面,她的反应是非常快的。我们再举几个例子。

    第二十二回,宋惠莲刚和西门庆私通的时候,来旺正在杭州为西门庆采办要送给蔡太师的生日礼物,不知道有事发生。第二十五回,来旺回到西门府,孙雪娥将那两人的事情讲与来旺。来旺盛怒,找宋惠莲对质,不想反被宋惠莲一通数落。

    到晚夕,到后边吃了几钟酒,归到房中。常言酒发顿腹之言,因开箱子中看见一匹蓝段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是那里的段?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着回道:“怪贼囚,问怎的?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与了这匹段子,放在箱中,没工夫做。端的谁肯与我!”来旺儿骂道:“贼淫妇,还捣鬼来哄我!端的是那个与你的?”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的?”妇人道:“呸,怪囚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狢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胡儿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㒲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到,死囚根子!”被来旺儿一拳来,险不打了一交儿。“贼淫妇,还说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玉箫丫头怎的牵头,送段子的与你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成日㒲的不值了。贼淫妇,你还来我手里吊子曰儿!”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谁说我?就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跐着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语儿,来旺儿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不是我打你,一时被那厮局骗了。”妇人又道:“这匹蓝段子,越发我和你说了罢: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看见我身上,上穿着紫袄,下边借了玉箫的裙子穿着,说道:‘媳妇子怪剌剌的,甚么样子?不好。’才与了我这匹段。谁得闲做他!那个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偏舌头。你错认了老娘,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了样儿与他听,破着我一条性命,自恁寻不着主儿哩!”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罢,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铺我睡。”(第二十五回)

    她的反应真是非常快,几句话就把来旺唬住了。跟着,潘金莲在房中哭,对西门庆将“来旺儿酒醉发言,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并引着西门庆得知孙雪娥与来旺有首尾,于是孙雪娥先遭殃,“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接着西门庆使玉箫叫宋惠莲出来,盘问来旺是不是有杀人的心思。

    这老婆便道:“阿呀!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两钟,敢恁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那西门庆被老婆一席话儿,闭口无言。问的急了,说是“来兴儿告诉我说来。他每日吃醉了,在外风里言风里语骂我。”惠莲道:“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说俺每夺了他的,不得撰些钱使,挟下这仇恨儿,平空做作出来,拿这血口喷他,爹就信了。他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合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休要放他在家里,旷了他身子。自古道:饱暖生闲事,饥寒发盗心。他怎么不胡生事儿!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第二十五回)

    你看这个宋惠莲多厉害,她马上换了一套话。先是讲来旺不会既拿西门庆的钱,又背后说他;接着讲就算来旺有这个心,她也不会放过他。这就是在告诉西门庆:你放心,我把他吃得死死的。给西门庆吃了定心丸,然后宋惠莲又站在他的角度,给他出主意:将来旺派遣得远远的,以后两人“说话”也就方便了。这一番道理,说得西门庆是“满心欢喜”。

    潘金莲的反击:借刀杀人

    事情发展到这步,似乎西门庆已经大事化小,来旺安全着陆。但是,潘金莲岂是容易罢休的人。她对西门庆讲:“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向来心狠的西门庆“如醉方醒”,终于定下杀心。

    我们在笔记小说中常见栽赃陷害的把戏,西门庆用的也是这一套。第二天,西门庆借故改派来保前往东京,让来旺“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宋惠莲得知西门庆给了来旺银两,还以为西门庆真听了自己的话,因此又教训来旺,要他“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她不知道,真正的危机就要来临了。

    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来旺儿。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扒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稍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稍棒,大扠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台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径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拿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倒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拿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到把小的拿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到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取过来我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拿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拿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馀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甚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眉,口儿合不的。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见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好速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着状子,押着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好要拉剌剌出去,惊官动府做甚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到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第二十六回)

    夏提刑将来旺拷打一番,便下了狱。西门庆一边瞒着宋惠莲说来旺没事,一边却对来旺痛加折磨,再递解徐州。先说来旺要被解往徐州的时候,“已是打的稀烂”。大家可以将第二十六回“来旺儿递解徐州”和第十回“义士充配孟州道”的绣像对比一下。

    两幅图的主题很像,都是一个犯人披枷戴锁,差官在旁边赶。但是,武松被发配的时候,还身强体壮,衣服也很好;不仅有人相送,四名解差还扛着很多行李,他一路上应该不会受什么罪。来旺的衣服已经是一身破烂,身体也可想而知了;差人用绳子牵着他,一点行李都没带;他想去西门府找宋惠莲讨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绕”。最后,来旺只好找宋惠莲的父亲宋仁讨了一两银子,然后一路往徐州去。他的恨该有多深!后二十回,来旺回来了。按理说,前面铺排了这么多,应该有一个大大的戏剧性的高潮出现,却没有;我为这个角色感到可惜。

    再回来看宋惠莲,西门庆对她好言相“骗”,这点儿“柔情”,让潘金莲觉得芒刺在背。这两个人除了一样聪明灵巧之外,宋惠莲还有一个让潘金莲忌惮的“长处”——她的脚更小。潘金莲名为“金莲”,这是她最引人注目的优势;现在有了一双更小的脚,威胁太大了。

    完全不知情的宋惠莲也是好骗,听了小厮几句糊弄,又“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孟玉楼又发挥了作用。

    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第二十六回)

    孟玉楼为什么要笑?因为开心,潘金莲已经中计了。她自己不去惹宋惠莲,却鼓动潘金莲去和对方纠缠,自己好坐山观虎斗。潘金莲此时的怒气已经到达顶点,足够让她下决心与宋惠莲决一死战了。只不过,这一次她要借刀杀人;被借的这把刀,则是早已被西门庆“下放”的孙雪娥。孙雪娥这个人,又自卑,又要不甘心地讲几句酸话,耍一点儿威风,虽然她后来的命运也很不好,但此番是她先把宋惠莲送上了死路。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辰在后边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着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汉。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每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着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第二十六回)

    这是宋惠莲得知来旺已被递解徐州之后的第二次自杀,而这次成功了。西门庆和宋惠莲打从前一年的十一月间勾搭上,转年的四月十八,宋惠莲已经一命归西。她的快乐时光还不到半年。宋惠莲为什么要自尽?回目中的说法是“来旺儿递解徐州,宋惠莲含羞自缢”——但这个“羞”如果只理解为羞耻,似乎太轻易了,其中应该也带着一些气愤和愧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恨,恨世界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每个人只是尽力去争取更多的幸福而已。

    偷情不是“罪”,害人伤天理

    宋惠莲除了是一个自然主义的立体人物形象之外,也昭告了天地间的一个暗事实:偷情从来都不被认为是那么严重的事。要不然,这个社会怎么会对外遇、“小三”容忍有加?先生被人拍到了,太太在旁边鞠一个躬,照样“立委”又选上了。电视剧《犀利人妻》里面,如果不是黎薇恩拼命逼温瑞凡和谢安真离婚,温瑞凡是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的。因为以他的标准来看,偷情算什么,小三算什么,都是逢场作戏罢了。虽然古人总是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在日常生活里,偷情还不是自古有之,于今依然。

    宋惠莲这个角色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以一个社会底层女子的身份,将这种现实讲出来。她在蔡通判家的时候,可以帮着大妇找男人,甚至跟她一起找男人,这件事小说中点到为止。她跟蒋聪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找来旺,可是当蒋聪被杀,她一定要为他报仇,将元凶抓到抵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宋惠莲的原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当然不是说她觉得偷情不算什么,而是虽然她觉得偷情是件小事,但不能因此杀人、害人。宋惠莲最后自杀,既不是节妇之举,也不是殉情,而是一种原则被破坏,又无力修补的绝望反抗。

    夫妻的感情有很多种方式,爱情有时候是很薄的一种。《金瓶梅》必须要有相当年纪才能够看得懂。人生走过,你才会知道为什么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因为两个人的感情从此不一样了,更多变成了家人的关系。亲情越来越重,爱情反而消失无踪。宋惠莲替蒋聪讨公道,大概就是由于家人被伤害。

    我个人很欣赏香港学者孙述宇先生的说法,可是也不能完全接受。他说宋惠莲和来旺之间是一种穷人和穷人相处所产生的感情。其实,两个人能够成为“自己人”,和是不是穷人关系不大。宋惠莲讲“一夜夫妻百日恩”,求西门庆不要让来旺挨打,把他放得远远的就好,还出主意再替来旺娶一个,大家好来好去。这比较像对自己的哥哥或弟弟那种亲情的感觉。

    而以宋惠莲的气性,这样被出卖、被欺骗,她对于西门庆是非常愤怒的,甚至我个人认为她已经瞧不起他了。宋惠莲第一次上吊,被人救下来,人家劝也不听,就“坐在冷地下哭泣”。这又是一个电影的特写镜头。如果真的拍成电影,一定要用蒙太奇的方式。与她“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恰似飞仙一般”的镜头重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可以飞上青天去,结果这么快就坐在冷地上哭起来。

    西门庆道:“好犟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着,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第二十六回)

    西门庆还想装糊涂,但宋惠莲已经发狠了。随后,西门庆送钱和酒食到她房里,她统统不要,可见这个人个性是很强的。她不是没有可能过得更好,但这个“更好”也是极难。她终于明白了西门庆有多阴狠,潘金莲有多厉害,整个西门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好惹的,万念俱灰,干脆一死了之。很多文人文绉绉地讲一通道理,还比不上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通过动作来证明自己的原则。

    西门庆宋惠莲有没有感情?有,从他对宋惠莲自尽的态度可以看出来。得知宋惠莲已死,西门庆讲了一句话:“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一方面,他很冷血,一点不认为自己有错,全赖对方蠢笨;另一方面,他曾经向宋惠莲许诺“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现在宋惠莲寻死,在他看来就是没命享受他要给的福分,他当然有一些惋惜。第二十八回,潘金莲掉了一只鞋,丫鬟秋菊找来找去,却将西门庆藏在书房里的宋惠莲的鞋找出来了。这个行为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西门庆是个恋鞋癖或恋足癖,但也说明他对宋惠莲还是有感情的。

    西门庆的这一行为更让潘金莲笃定自己除掉宋惠莲是正确的。她要将这只鞋“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对潘金莲来说,两个“金莲”的斗争在她的咬群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她先是捏软柿子,欺负孙雪娥;接着对宋惠莲下手,大获全胜。这次胜利给了她经验和勇气,待到李瓶儿怀孕生子之后,她就要大显身手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李瓶儿母子,将注定死在手段日益纯熟的潘金莲手里。

    金瓶物语之秋千、烧猪头

    《金瓶梅》中有很多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这在古典小说中是非常难得的。如果我们将这部书改编成一部舞台剧,都会需要什么道具呢?我们围绕着宋惠莲这段故事来想一想。

    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舞台上要有一个帘子;与李瓶儿成事,要有一面墙;与宋惠莲私通,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只鞋,还要有一个山洞——藏春坞雪洞子。山洞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即她和西门庆只能偷偷摸摸地躲在山洞里,两人的这一段关系不可能端上台面,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潘金莲帘子一掀开就成了,李瓶儿可以从墙外头进到墙里头,但山洞是永远不见天日的。

    另外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是秋千。清明节的时候,潘金莲、孟玉楼、宋惠莲等人荡秋千,宋惠莲荡得最高。

    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第二十五回)

    荡秋千,一定要站稳,否则容易摔得很惨。“也不用人推送”是个双关语。人的一生,有时候有人推,有时候有人送;可是宋惠莲这一生,都是自己单打独斗,她用自己的方式将这一生给挥洒完。她以为秋千将她送到了半天云里,可是秋千一下子又回到地上来了;属于宋惠莲的快乐和飞黄腾达,也如秋千的起落一般快速。因此,这架秋千对于宋惠莲、对于这个故事来讲就特别有意义了。她攀上西门庆,以为不用人推送,就可以飞得高高的,但那么快就坐在冰冷的地上哭泣。四百多年前的文学作品,我们现在读来,仍然深受感动。

    我们再看一样东西——烧猪头。《金瓶梅》里面写到的食物很多,可是详细描写烹饪过程的并不多,烧猪头是一个例外。在品味上,烧猪头是非常平民化的吃食,甚至带着一些粗俗。但论制作过程的精心,可与《红楼梦》里“拿十几只鸡来配”的茄鲞做一比较。而与饮食文化同时呈现的,还有当时的社会文化。

    潘金莲让宋惠莲烧猪头,当然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指使她,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因为她看到惠莲每天都跟她们一起混,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面对来自潘金莲的指令,宋蕙莲本能地拒绝了,她明明在嗑瓜子,却说“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还嗔怪“巴巴坐名儿教我烧”。负责传话的来兴只丢了一句:“你烧不烧随你,交与你,我有勾当去。”口气呛辣。玉箫替她打圆场:“你且丢下,替他烧烧罢。你晓的五娘嘴头子,又惹的声声气气的。”惠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巴巴的栽派与我替他烧。”她的这一笑,是苦笑和尴尬的笑,顺势下台阶。

    作者对烧猪头过程的描写非常当行,孟玉楼对烧好的猪头的处置也很周全:

    于是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玉楼拣上分儿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与月娘吃,使丫鬟送到上房里。其馀,三个妇人围定,把酒来斟。(第二十三回)

    孟玉楼果然是一个乖人。月娘虽然不在,但是妾不可以背着大妇偷吃东西,于是玉楼拣了最好的部位很齐整地留了一大盘子给她,自己和潘金莲、李瓶儿吃余下的部分——这是妻妾身份有别的直观体现。相对于妻妾而言,宋惠莲只能算“偷”了。她过来问猪头烧得如何,又是孟玉楼出面,让丫鬟绣春“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实际上为惠莲夹肉送碗的是李瓶儿,她不能接过来就吃,“插烛也似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傍边立着,做一处吃酒”。妾和“偷”之间的身份差异,也明明白白的了。

    宋惠莲至少在这一刻是懂得规矩的,因为她接收到了实在的信息:潘金莲要她烧猪头,她就得烧,她仍是下人的身份。有了这样的认知,即便让她一起吃,她也绝不敢坐下来。一个猪头背后,不仅有饮食文化,也体现了一个家庭内部的身份等级和所谓的社会文化。

    宋惠莲在《金瓶梅》中的戏份儿不多,可是几乎每个谈到《金瓶梅》的人,都不能忘却她。尽管论说角度各有不同,但她就这样活在了文学史中。好人坏人,淫妇节妇,都是太单薄、轻巧的论断;她有血有肉,和你我一样真实,有人的多样性、复杂性,有自己不可破坏的原则和过不去的关口。

    她自尽时二十五岁,短暂的一生不仅像那骤起骤落的秋千,也像这个猪头,甚至不消一根柴火,就已经皮脱肉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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