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天下第一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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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世情书

    长期以来,《金瓶梅》被认为是“淫秽”读物,是一本禁书。我相信大家对这本书从来都是挺好奇的。讲《金瓶梅》,这真的算是一种挑战。老实讲,现在如果我们想在大学里开一门关于《金瓶梅》的通识课,估计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它的争议性太大,就连很多大学的中文系也不见得会将《金瓶梅》列入学生的选读书。对于这样一部几百年来都被认为是“淫秽”的禁书,我们现在能够公然在一起读它,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能有很多朋友拥有这套《金瓶梅》,那么,大家看完了没?看到哪里了?有没有看懂?或者早就“阵亡”在某一回?没有关系,因为它本来就是一部不太容易读的书,相信我们一起读它之后,会改变自己对它的看法。

    首先介绍一下《金瓶梅》这部书。《金瓶梅》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大家可能对《红楼梦》都比较熟悉,事实上它和《金瓶梅》这两部书经常被相提并论。我个人认为,《红楼梦》就像台湾阳明山的前山公园,花团锦簇、游人如织,尤其是在花季;而《金瓶梅》就像阳明山的后山公园,没有被多少人重视,但是相对来说,它没有那么多的人工雕琢痕迹,颇负野趣,景致天然,其实不乏妙景。关于“前山公园”,我相信很多人已经走过了,那么大家何妨壮一壮胆,去看看“后山”的样子呢?

    在我看来,《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也是一部奇书。所以,我们不要再说《金瓶梅》是一部淫书,也不是所谓的禁书。说它是一部世情书,意思是说,书里讲的就是你我的日常生活。《金瓶梅》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的地位,但是在世界文学史上,我们常常会忽略这部书的价值。它极有可能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部以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西方还要等几百年才有这样一种形式的小说出现。它写的完全是家常琐事,是一般读者,甚至一般作家都不会看在眼里的内容,它居然将吃喝拉撒睡这样的日常生活,写成了百万言的世界名著。

    各位想象一下,无论古今中外,世界文学史上的作品大多是写翻天覆地的大场面,比如天灾人祸、战争之类,而很少看到写最普通的人生。因此,这一部以西门庆的一生为主的世情书,也就成了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人生。有学者认为,《金瓶梅》所涵盖的一个个“画面”,其广度只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可以媲美。当然,他所指的不是战争场面,而是人性的诡谲。也可以说,《金瓶梅》写的就是“人”,写人的可笑、人的可怕,还有人的可悯。人的可笑在于,一天到晚就在做那一件事情;人的可怕则是,为了一点钱,就可以把人整死;人的可悲可悯,则是世事无常。我们可以这样说:你要是效仿他,你就是畜生;如果你觉得他可怜,你就是菩萨的心。

    作者写的是琐碎的人生、平凡的人生,读者大概都会觉得很奇怪,这么平常的生活,怎么读起来会有一种对文字的隔阂感呢?这个不奇怪,只有你渐渐熟悉了之后,才会觉得书里虽然写的就是吃饭、喝酒、饮茶,很琐碎,读起来却不沉闷。这一点和《红楼梦》一样。《红楼梦》在写什么?也是吃饭睡觉,可是写的人不厌其烦,看的人津津有味。事实上,很多称赞《红楼梦》的话,可以移到《金瓶梅》上来。我这一两年都在读《金瓶梅》,不得不承认一句话:如果没有《金瓶梅》的传世,可能《红楼梦》要晚一些才出现,或者不会写得那么好。可以这么说,《红楼梦》是站在《金瓶梅》的“肩膀”上写出来的。

    嬉笑怒骂看人生

    《金瓶梅》写的是琐碎的日常生活,读来并不沉闷。我们读的时候,会一天到晚跟着西门庆,站在他家的客厅,或者厨房,或者床边,看着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实况。虽然琐碎,但是不沉闷。书里明明写的就是这些平凡的男女,可是你会发现作者的手法并不浅薄。这就是作者厉害的地方。成为一位作家真是不容易,他们通过异常的生命力、敏锐的观察力、深刻的感受力,以及精练的描绘能力,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中的风趣幽默,再用幽默的甚至反讽的手法让我们见识到真实世界的深层,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嬉笑怒骂看人生”。

    《金瓶梅》写的就是嬉笑怒骂的人生。读《金瓶梅》,通常有三种方式:一种是专挑“那个地方”来看,那是年轻人的趣味;一种是用非常严谨的道学眼光去看,那是老先生的事情。再有一种,是纯粹从欣赏的角度去看,看人家怎么写、写得怎么样。我想这才是最有意思的。所以,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嬉笑怒骂地看《金瓶梅》中的嬉笑怒骂。

    透过《金瓶梅》,我们看到了人生中的小奸小坏。这些人物大多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而是张爱玲笔下的“小奸小坏”。我一直想要替潘金莲翻案,我觉得她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女青年,在她可能的环境内,她努力了;而且她只能用她所熟悉的方式,用她所擅长的手段去左右逢源。你不能要求她变成头上有光圈的“圣女”,她的头上本来就长着“角”,只能用这根角去顶撞、生存,她以自己的方式奋斗、挣扎,最后作茧自缚。

    西门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如果在今天,他的企业会上市,他会成为一个大企业家,如果间或捐一笔善款,就会变成慈善家。书中描写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而这个社会从来不曾过去。作者“笑里藏奸”,非常巧妙地用一种风趣幽默来展示世情种种。也许我们以前是囫囵看过《金瓶梅》,现在让我们稍微精细一点,看看它的幽默在哪里、反讽在何处。你或许会觉得这些人真是好笑,作者写出的就是这种感觉,但接下来你会觉得好可怕,人怎么会为了贪欲肆意到这种程度,最后你会觉得人真的好可怜,那种悲悯的情怀就出现了。

    无关乎道德、宗教

    《金瓶梅》写的是人世间所有的情况,是你我生活中最真实、最自然的情况。我希望,我们读《金瓶梅》,要抛开那些卫道士的眼光,它是一本世情书,无关乎道德,书里写的就是过日子。简单来说,在那个环境中,你要存活下去,就是这样。换作你我,在晚明社会中讨生活,沦为一个妓女,或者某个人家的小妾,大概也是如此如此。现在有一些学者,仍然从今天的角度去责怪那个时代的女人,说她们怎么可以那样,说她们奴性未改、贼性不除。我觉得这样的批判是不对的,作为现代人,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你不能用今天的视角去责骂古人。如果把你放到那个时代、那种环境,你会怎么样呢?

    《金瓶梅》无关乎道德,同时我们也不要以宗教的眼光来对待《金瓶梅》。所谓的原罪或赎罪都不要提,也不要说他们罪有应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未报,时候未到”,我们说得滚瓜烂熟,批判别人最会,轮到自己,则是:“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虽然小说里面不断有宗教场面出现,这些人不是去找僧道,就是去找算命先生,而且小说第一个场景是在玉皇庙,最后结束在永福寺,用一道一佛将整个小说的思想串联起来,可是它事实上无关乎宗教。小说里面,西门庆求神拜佛,月娘每天晚上听尼姑讲经,讲完经之后,妓女就再来唱一段,一家和乐。这样的“宗教”今天仍然出现在我们的周遭,它在扮演什么角色呢?它是实用性的。中国民间的很多宗教是佛道合一,对一般人来讲,它不是用来赎罪的,只是用来帮助自己过日子。

    人们有事求于神明,就拈着香、捧着花、供上水果,在那里念念有词:如果你让我怎么样,我就会对你怎么样。从这个角度切入,你会发现,《金瓶梅》里那么多和尚、尼姑,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帮这家人过日子。你希望自己的床上功夫更好一点,和尚给你;你希望能生下儿子,尼姑帮你。这部小说虽然也用了一些因果来包装,使之合理化,但是基本上无关乎宗教,而是世情。明朝以后,常常会把四部小说列为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在这四部小说中,最独立的就是《金瓶梅》。从内容上讲,《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都有清晰的时代背景。《三国演义》是历史的演义,《水浒传》是英雄豪侠的故事,《西游记》是神魔奇幻,只有《金瓶梅》是写日常的、现实的人生。

    开中国文学自然写实的先河

    从文学史来说,我们的老祖宗崇拜鬼神,源于对天地自然的崇敬,像《山海经》或者其他神话故事,一定先讲神怪,再由神怪的故事变成人为主角。人的存在,是文明的一大进步。接下来,由超人(英雄豪侠故事)变成凡人,又是文明的一个进步。凡人是什么?就是西门庆家这些人。《金瓶梅》刻画、探讨的就是凡人的人性、人情,比如潘金莲,她一天到晚处心积虑、不安于世,要用各种手段害死李瓶儿,还把官哥儿(李瓶儿之子)活活吓死了。从文学的发展来说,又进了一步。而《金瓶梅》还有更厉害的一点,它居然以“反面人物”作为主角。我们平常给小朋友讲故事,一定是说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绝不会把反面人物作为示范。

    当我们阅读中国文学时,很容易找到自己心理上认同的角色。比如,年轻的时候看《红楼梦》,女孩子会想自己是林黛玉,男孩子则是贾宝玉;读金庸小说的时候,男孩子就会觉得自己是杨过,女孩子一定不会把自己当成郭芙。也就是说,获得认同的往往是比较俏皮、比较正面的人物。可是你读《金瓶梅》的时候,完全没有办法把自己放进去,你不会把自己比作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色。即便你的潜意识里认为“有为者亦若是”,也会主动压抑这个念头,并且嗤之以鼻:我怎么可能这样?

    《红楼梦》出现得比《金瓶梅》晚,可是《红楼梦》还是需要“装神弄鬼”,告诉你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仙草,还有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化成的神瑛侍者,借一些仙怪鬼神来合理化包装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而《金瓶梅》没有。《金瓶梅》直白地告诉你这些男女在干吗,它既不装神,也不弄鬼,而是通过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手法,将赤裸裸的人性展现给你。

    就文学上的结构来讲,《三国演义》是借用历史上的曹操、孙权、刘备等人的故事,把官渡之战、赤壁大战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串联起来的。《水浒传》则是由一个一个短篇小说组成,起先都是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内容,可以分别独立出来。比如,和鲁智深有关的部分又叫“鲁十回”,因为这个角色的故事说书先生可以接续地讲十次;武松的部分叫“武十回”,也可以讲十次。由此可见,《水浒传》是一个一个可以独立成篇的英雄豪侠的故事,这些英雄豪侠由梁山泊的聚义厅联系在一起,一百零八个好汉结拜,好像串珍珠一样,把一个个本来可以独立的故事,变成一部长篇小说。在《西游记》里,唐三藏到西天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即八十一个故事情节。一行人到了一山或一国,就是一个独立的故事,打死这个妖怪之后,就会有新的妖怪出现,经过了火焰山,还有盘丝洞等。全书也是以情节取胜,而这些情节是各自独立的。多少说书先生,你一言,我一语,你一个故事,我一个情节,一次次“添油加醋”,终于串联出一个长篇故事。

    而《金瓶梅》的结构则不然,它厉害的地方在于,是以一个人(西门庆)为中心的,它不是长串的珍珠,而是一张蜘蛛网,西门庆就是网中央的那只蜘蛛,是故事的核心。“蜘蛛”住在哪里?住在西门府。由西门庆到他的妻妾,再到妓女和他的生意伙伴,还有那些好弟兄们,再到士民乡绅,人际关系以网络的方式涣散出去,家庭、官场、欢场和商场都在其中。

    如果没有西门庆,《金瓶梅》的故事就不存在了。整部小说故事的产生、延伸,不仅是靠西门庆这个人,而且依着西门庆的个性来发展。换句话说,如果不是西门庆,故事不能够这样演下去。因为西门庆有这样的性格,所以他才会勾搭潘金莲;因为潘金莲有这样的性格,才会有她那一系列的故事。什么人产生什么样的故事,依着人物来发展情节,这一点和现代小说大体是一样的。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作品,很多时候是依着情节来写人物。

    在现代小说中,重点往往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人物的心理。这就是《金瓶梅》了不起的地方。因为有《金瓶梅》,后来才会有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着重于心理刻画,去描写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等人,故事情节都是依着人物个性出来的。

    简而言之,《金瓶梅》是一本世情书,一本写实的自然主义之作。

    《金瓶梅》的“奇”在于“不奇”

    明朝末年的李渔,大概是第一个把《金瓶梅》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并列为“四大奇书”的人。李渔的《闲情偶寄》大家都很熟悉,短篇小说集《十二楼》也颇有名气。此外,他非常喜欢三寸金莲(说到三寸金莲,这也是《金瓶梅》中绝对不能忽略的一个元素。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这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将《金瓶梅》尊为“第一奇书”的,是明末清初时人张竹坡。

    很多朋友可能会感到奇怪,我们刚刚称《金瓶梅》为世情书,书里所写明明就是你我的日常生活,为什么又称它为奇书,而且是“第一奇书”呢?我们看到“奇”这个字,就会产生奇怪、奇情、奇险这一类联想,好像就是很特别、另类。其实,《金瓶梅》的奇,首先就在于它不奇。

    故事的主人公是山东清河的一个暴发户,名叫西门庆。他本身是个官僚,也是个富商,还是个豪绅,在地方上有头有脸。全书围绕这个普通的暴发户,对16世纪下半叶的明朝城市中的大千世界进行全方位的描绘。通过这部小说,我们可以看到明朝中后期(大概是嘉靖到万历年间)城市中的社会风气、经济状况,以及时代风貌。

    这部书被认为是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唯一一部可以把一个时代的经济写得如此翔实的长篇小说。比如,买房子要花多少钱,开一个绸缎庄要多少钱,开一个当铺要多少钱;又如,买卖一个奴仆,有的六两银子,有的八两,有的几十两,而一钱银子就可以凑份子吃顿酒席。如果要研究明代中晚期的经济,一定要看这部小说,它是第一手的资料。

    除了经济状况,这部书中还大量描写当时的社会风气——要吃好的、喝好的,讲究玩乐。那么,时代的风气从哪里来?比如,女人的流行服饰要跟妓女学。妓女穿了什么衣服,很快,城市里面高贵的仕女们纷纷效仿。小说中,潘金莲发现妓院里面的李桂姐穿了一条裙子,就跟西门庆讲那件裙子要多少钱,她也要一条。妓女的穿着在那个时代意味着时尚,引领当时的风潮。那时候,妓女随时可以到人家里去,豪门大户人家的女子一般也并不排斥她们。你看,妓女来了,月娘有没有吩咐下人拿扫把将她们赶出去?没有,反而是好好款待人家。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晚上没什么消遣,就找一个尼姑来诵经,诵完之后,再由妓女接着唱一段小曲。这就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你会觉得非常的奇。

    从书中还可以看到当时的社会心理。那时候的人在想什么?如果你去问月娘:你在想什么?月娘大概会回答:我为什么要想什么?我过日子啊。你问潘金莲: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她或许会说:我为什么不该这样子呢?这些人每天吃饭睡觉,过得很轻松。他们没有背负伟大的使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扛着,自己不用担心。这样的时代心理颇有“黑暗”的意味。但换个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现代人好可怜。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写作文,题目竟然是“我的志愿”,一个小孩子七八岁,能够知道他的志愿是什么吗?这些“伟大的志愿”把人压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我在前面讲过,这部“奇书”之奇,就在于它的“不奇”。它写的就是16世纪下半叶一个明朝城市最普通的生活形态。说它奇,就在于它是以市民的观点和角度来书写。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经常出现的角度,一是知识分子式的俯瞰,一是渗透着命运无常的仰视;而《金瓶梅》完全不是这样,它是用市民的眼光、角度去写。作者站在哪里?他就站在西门庆的旁边,他的高度和西门庆齐平。作者好像拿着一个笔记本,时时刻刻跟着西门庆,写他的“起居注”,记他玩女人,记他换衣服,记他吃饭,连吃什么都巨细靡遗,一条一条写下去。

    以市民的角度来展开故事,我觉得这是《金瓶梅》最重要的特色。这样的写法没有高,也没有低。也就是说,你读这部书,就不要去分好人、坏人。一个老百姓,你要他每天都捧着一杆是非善恶的标尺,怎么过日子呢?以一个普通市民的角度、高度,构成这样一部长篇小说,是这部书的奇。

    称《金瓶梅》为“奇书”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它居然可以将世俗生活写得这么有趣,令人称奇。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件事。1944年,二十四岁的张爱玲出版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传奇》。在这部书的序里,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而实际上,早于张爱玲三百多年的《金瓶梅》正是这样一部“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的奇书。张爱玲的《金锁记》写一个出身于小商户家庭的女子为了贪图一点金钱,葬送一生,可以写得这样好。而在《倾城之恋》中,城市陷落,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可就是这样混乱的社会里,仍有一个角落,可以容许一对男女悄悄地谈着恋爱。这是张爱玲的化腐朽为神奇。《金瓶梅》也是这样,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一般人常常会嗤之以鼻的“大恶霸”“淫妇”等,但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写得竟然如此出色,可以把人性、时代性跟超越性处理得这样好。除了化腐朽为神奇,还能化丑为美。故事中显现的明明是人性的丑——偷情、谋害亲夫、为了钱烧杀掳掠等,但是在艺术的美感上,它是美的。这也是《金瓶梅》厉害的地方,我们后面再详述。

    这部书的对白也堪称一奇。你看,潘金莲骂人的词句一串又一串,文字是平面的,可是如果有人念出来就是立体的,生猛鲜活。可以说,《金瓶梅》的文字“皆从时人唇舌中取来”(鲁迅曾说过“将活人的唇舌做为源泉”)。那时的人平常讲什么,作者就把它写下来了。如果我们写自己的时代,也一定会用我们自己的话。比如,小姐长得怎么样?小姐长得很安全。赵传长得怎么样?很温柔。这就是时人的唇舌。《金瓶梅》记录了16世纪下半叶中国山东清河到江苏苏州这个区域活生生的语言生态,很有意思。

    《金瓶梅》还有一“奇”。也就是这部书的争议性实在太大,几百年来背负着“淫书”的声名,一直在被禁,却流传得非常的久远。其实这也比较好理解,一本书被禁之后,大家往往会好奇,会想去看。康熙帝曾特别吩咐臣子将《金瓶梅》译成满文,而且印刻出来,只在内务府流通,外面则照禁不误。从这里你就可以知道,其实大家都爱看,于是你背着我看,我背着你看,结果是大家都看过了。作家孟瑶讲过一句话,大意是很多人明明知道《金瓶梅》是一部好书,可是因为它“淫秽”的名声,而不好意思提起它、研究它。这也可以算是它的一奇了。

    《金瓶梅》的作者、创作年代和版本

    接下来我们要谈《金瓶梅》的作者、创作年代和版本。

    我读台大中文系的时候,叶庆炳先生还在任教。他的《中国文学史》,我个人当成“圣经”一样,这几十年都快要翻烂了。他那时候经常对我们小考,讲完一章就要考试,每次考一百个填空题,把我们当小学生、中学生来练。当时大家就有点儿不服气,自己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怎么还考这些琐碎的东西呢?但是现在的我非常感谢他,因为如果你要从事文学研究,那么对文学史的脉络要很清晰地了解。这一点我深受其益。在此,我又把叶先生的《中国文学史》拿出来,关于《金瓶梅》这一段的介绍,我个人觉得是目前最好的。下面我且以叶先生这段千余字的文字介绍一下《金瓶梅》创作的大致情况。

    叶先生说:“明代四大奇书中,《金瓶梅》之写作最无傍倚。”也就是说,《金瓶梅》的故事并不是从历史上的真实事件中衍生出来,是独立创作的,其书名就是从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的。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金瓶梅》好像是一只金质的瓶子里插了一朵梅花,但我个人认为不如前一种说法简单明了。

    我们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金瓶梅》版本,是万历丁巳年(即万历四十五年,公元1617年)刻印的,名曰《金瓶梅词话》。书里有东吴弄珠客作的序,序里讲到这部书用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的名字命名的原因:“……亦楚梼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梼杌是神话中凶恶难驯的怪兽。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中载有欣欣子的一篇序,说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是“寄意于时俗”,即表面上写的是西门庆一家,又把大背景放在宋徽宗年间,其实描摹的是明嘉靖年间到万历初年的实况。

    那时《金瓶梅》的手抄本非常多,你抄一段,我抄一段,来来去去都是零散的。有人想把它印出来,却遭到反对,认为这样会“坏人心术”(叶庆炳语),于是印书之事暂时作罢。后来,这部书还是刊行了,而且分为十卷本和二十卷本两种本子。十卷本和二十卷本中都缺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的内容,后由一个署名“陋儒”的人补写,最早收在万历四十五年刊行的二十卷本里。

    那么,作者是谁呢?王世贞的说法是大家最熟的,可是这个说法百分之百是假的。到目前为止,被猜测是作者的晚明作家就有三十几位,但我们仍没法确定兰陵笑笑生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好厉害,伪装得真好。

    “明代四大奇书中,独《金瓶梅》为社会写实小说。《金瓶梅》文辞质朴生动,所暴露者多为明代官场之黑暗与富家生活之荒淫无耻。”叶先生言简意赅,几句话就将一部书讲清楚了。“质朴”是说《金瓶梅》没有故意倚红偎翠、雕章琢句。可是它又非常生动,“尤以对后者之绘形绘色,遭世人目为淫书”。接着,叶先生又说,那个时代就是这种风气,从上到下都喜欢这种东西,“盖上有好者,下必效尤”,并不是作者特意要怎么样。“当时戏曲多淫艳之作,山歌杂床笫之语”,各位看看《金瓶梅》里那些唱的曲文,哪一首不是淫艳之曲?所以,“《金瓶梅》多叙淫亵之事,实属风气使然”。为什么独独说它不好?很简单,假设当时有一百本写这类内容的书,其余九十九本都不够好,很快就被时代所淘汰了,剩下一本最好的,于是大家的箭都朝它射过去。

    叶先生还引用了清朝人刘廷玑的一段话:“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事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我们以前以为只有《红楼梦》可以做到这点,现在才发现《金瓶梅》的语言也非常精确。你看,出自潘金莲那张嘴巴的话,月娘不会讲出来;孟玉楼讲的话,潘金莲也说不出来。而且,它的“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哉”!刘廷玑已经看到了《金瓶梅》的优点,谈论起它的写作技巧也非常中肯。

    叶先生在后面又提到了版本问题。《金瓶梅》的版本非常多,因为它在被刊印出来之前,已经有各种手抄本;刊印后又被禁,一旦有人拿到,就会赶快抄下来。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手抄本,在这些手抄本里,有手误,或抄错,或遗漏;也有擅自添减,比如手抄者觉得某个部分实在太淫秽,就把它删掉了;甚至还有从头到尾都是伪造的,比如无名作者写了一本香艳刺激的书,就弄个《金瓶梅》“古本”“古古本”“创始本”“原作本”之类的名头吸引人。虽然《金瓶梅》的版本非常的复杂,但我们现在通常看到的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词话本”,一个是“崇祯本”。

    词话本是万历四十五年刊印的版本,叫作《金瓶梅词话》,也是我们所使用的梅节先生校订的“梦梅馆校本”(台湾里仁书局出版的《金瓶梅词话》采用的就是此版本,本书摘录《金瓶梅词话》原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为准),欣欣子和东吴弄珠客的序都收在这个本子里面。不过这个版本是没有图的,里仁书局出版的词话本中的绣像,是从“崇祯本”里借来的。顾名思义,“崇祯本”是明崇祯年间出来的,名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古典章回小说的刊行本经常配有绣像。所谓绣像就是版画,在印书的时候请匠人刻些贴合内容的图画,然后大量印刷。

    崇祯本共有两百张绣像(插画),每张绣像均有创作者的名字。如在第一回“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这幅绣像的右侧有几个字——“新安刘应祖镌”,新安在今天的河南。这两百幅绣像是弥足珍贵的风俗画,诸如晚明时家具的样子、建筑的布局,还有人们的衣服穿着,都可以看到,是很难得的第一手资料。

    在这些绣像里,年轻俊俏的后生就是西门庆。我们先看第一回的“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绣像,西门庆在哪里?就在桌子旁边,右手指着一张纸的那位。应伯爵在哪里?我觉得应该是西门庆左手指过去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你看那座房子的门内门外:桌上有一支蜡烛,桌子、椅子是标准的明式家具。在“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这幅里,围墙、房子,武松、武大郎,武大郎卖炊饼的推车,都出现了。门后有一个女人,当然就是潘金莲。她长得很好看。那门帘、那窗户、那屋顶都是明崇祯年间的建筑和装潢,以及人们衣着的非常珍贵的资料。接下来,我们除了要看故事,也不要错过这些绣像。

    除了插画之外,崇祯本中也已经有批评的内容了,和《红楼梦》的脂砚斋眉批一样。后来这个版本就盖过了词话本,变成最流行的版本。清康熙年间,张竹坡将《金瓶梅》列为四大奇书之首,并在崇祯本的基础上进行删节、添加评语,推出了一个新的版本,即《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张竹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生于康熙九年(1670年),二十六岁开始评《金瓶梅》,每一回前都有总评,每一回的文字当中都有眉批,留下十余万字的评论。张竹坡一生坎坷,死于康熙三十七年,当时吐血而死,年仅二十九岁。他为这部书耗尽心力,也因此在历史上留名。他点评《金瓶梅》,有很多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认为《金瓶梅》并非淫书,是愤世之作,是一部写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作品。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观念。此外,他还提出了《金瓶梅》的读法,总共一百零八条。比如,他将第一回视为总回,认为这回是最重要的,重要人物都出场了。他的这些工作,对于我们中国整个文学批评史有很重要的贡献。

    可是,有一点对于我个人来说是没有办法接受的,就是张竹坡认为整本小说最坏的女人是吴月娘。只要月娘一出现,他的眉批就骂她两句;月娘说一句话,眉批就骂她三句。我觉得这是很深的偏见,有点儿像《红楼梦》的各种评本,如“拥林派”“拥薛派”之类。只要林黛玉一出现,“拥薛派”的评论者就开始骂;而薛宝钗一出来,“拥林派”也开始骂——不仅骂薛宝钗,连薛姨妈也骂,认为她们母女都没有安好心。将这样的偏见诉诸公评,我觉得有些奇怪。张竹坡骂月娘,在于他觉得她所做的、所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就我个人来说,我倒是蛮喜欢月娘的,觉得她很不容易,作为一个大家庭的主妇,她已经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

    词话本与崇祯本的区别

    现在我们来说一下这两个版本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各位可以比较一下两个版本的回目。词话本的回目基本上保持了说书的顺序,而崇祯本进行了比较大的改写,内容也变成更适于阅读的内容。

    崇祯本将词话本中大量的冗文(可能是当时说书人的口白)删掉了,重新修订成比较文人化的版本,比较接近纯文学。如词话本第一回的回目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延续了《水浒传》中的情节,从武松的角度出发,以武松为这一回的主角,潘金莲和武大郎是配角。而崇祯本第一回的回目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西门庆变成了主角。他们十兄弟在哪里结拜?清河县玉皇庙。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崇祯本的作者已经认为这本书应该以西门庆为主,故事地点也从打老虎的景阳冈变成了清河县。玉皇庙是清河县的一座道观,西门庆将应伯爵、常峙节(词话本作“常时节”)、谢希大等人叫来,一起结拜。故事以西门庆家为核心辐射出去,以清河县玉皇庙为起点,结束在永福寺,时间、地点、人物都比较明确。不过,词话本的第一回也不坏。“景阳冈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上来就是暴力与性,直接抓住了观众或者读者的眼球。

    词话本大概就是用手抄本凑起来的,回目不工整,用语也多见俚俗,崇祯本就将这些不够工整、不够文雅的地方改了。我们再举几个例子。词话本第八回的回目是“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崇祯本变成“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工整多了。词话本第四回回目的前半部分是“淫妇背武大偷奸”,这是一个标准的人们在市井中交头接耳的故事;而崇祯本改成“赴巫山潘氏幽欢”,显然经过了文人的包装。一个像菜市场编的,一个像书房里写出来的。再来看第二十二回,词话本的回目是“西门庆私淫来旺妇,春梅正色骂李铭”,字数对不上,文字也比较鄙俗;而在崇祯本中,这一回叫作“蕙莲儿偷期蒙爱,春梅姐正色闲邪”,已经变成比较符合文人口味的表达了。其他如第十八回的“来保上东京干事,陈经济花园管工”变成“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敬济销魂”,第三十一回的“琴童藏壶觑玉箫,西门庆开宴吃喜酒”变成“琴童藏壶构衅,西门开宴为欢”,工整之外,还带着些美感。但是由这些例子来看,词话本的回目虽然俚俗,但并不影响我们了解这一回在讲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是词话本的回目与内容不符的,崇祯本改后更加贴切。如第十六回,词话本回目是“西门庆谋财娶妇,应伯爵庆喜追欢”。娶妇是指娶李瓶儿,但是她在这一回里根本没有嫁,只是西门庆说好要娶她而已。崇祯本就改成“西门庆择吉佳期,应伯爵追欢喜庆”,只是择好日子而已。第四十五回也是一样。词话本回目的后一半是“月娘含怒骂玳安”,但这是第四十六回的情节,这一回中月娘虽然很气,可是还没有骂。所以崇祯本把它改为“李瓶儿解衣银姐”,讲李瓶儿送衣服给她的干女儿——妓女吴银儿。

    还有一些回目的改动是因为内容更改了。如第八十四回,词话本题作“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宋公明义释清风寨”。当时,西门庆已经死了,但吴月娘仍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以还西门庆病重时自己许下的愿心。这趟行程由她的哥哥陪同。吴月娘一行人因故半夜逃离碧霞宫后,来到雪涧洞,有一位普静师父正在那里。师父收留了他们,但要“化”月娘“亲生一子,作个徒弟”。月娘推说孩子还小,师父讲“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月娘想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就胡乱应下了。这是一个伏笔。在第一百回的结尾才会出现。吴月娘一行人在普静师父那里稍作停留后继续上路,又遇上强盗,被劫到清风寨,还出现宋江等人去解围。这个情节真是不伦不类,硬要转回《水浒传》里去。于是,在崇祯本里,“宋公明义释清风寨”这部分就被删掉了,回目也变为“普静师化缘雪涧洞”。

    总而言之,词话本和崇祯本的正文内容差不多,但回目只有九回一样,其他都改动过。光从回目上,也可以看出校订者所下的功夫了。

    词话本和崇祯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自己有一个比较能够接受的说法。词话本前面虽然提到作者是兰陵笑笑生,但应该不是一个人。《金瓶梅》的故事最早是从《水浒传》中衍生出来的,刚开始只有武松、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等人。

    这个故事大概蛮受欢迎的,在京杭大运河沿线的酒馆茶楼里一直流传着。元朝时,京杭大运河全线贯通。到了明朝,南方城市的国内贸易和海外贸易非常兴盛,基本上是南方在养北方的中央政府,而这一切全靠这条运河。运河沿岸的城市非常繁荣,聚集了大量的商业人口,他们在挣钱之余也要娱乐消费。说书就是其中的热门行业。那时候,说书先生们会组成公会,叫作书会。书会里有一些人是专门负责写故事的,偶尔也会粉墨登场,叫作才人。这些才人大概属于“低等”的知识分子,没什么家世,靠写故事混饭吃。

    西方大文豪莎士比亚就相当于书会的才人,能写能演,如果角色不够,他随时可以上去;赌博、耍流氓都会,他就是来自这个阶层。混迹于所谓的“底层社会”的这些才人,对于这种风行的题材,会经常在故事底本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创意人物和情节。我写潘金莲,你也许就加了一个孟玉楼,他又加了一个李瓶儿……慢慢扩充起来。大家事实上是在进行集体创作,共同完成一个庞大的故事。故事要引人入胜,要让当时的市民和往来的工商业者能听懂,就一定要用当时的语言,依托当时的生活环境来铺排。

    既然故事这么受欢迎,有多个版本在流传,大概就会有人提议:我们把它整理刊刻出来,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那时候,印刷业也很风行,为《金瓶梅》的出版提供了客观条件。万历年间,《金瓶梅》出版了。如果仔细阅读的话,你会发现,前八十回的语言比较一致,后二十回的语言有些不一致。有人怀疑,前八十回的来源应该是流行在临清、东平、清河一带的版本,所以里面山东的俗语比较多。后二十回忽然出现了比较多的吴侬软语,主要是苏州话,所以这部分的手抄本原本可能是流行于江南一带的,但还是在运河沿线。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也有比较多的苏州话,可能是那个地区的另外一个版本。总而言之,词话本《金瓶梅》的成书和我们看到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是在集体创作的基础上整理而成,但整理者不是文人。文人是什么时候插手的呢?在崇祯本。崇祯本才是我们现在所谓的文人加工完成的。而词话本恰恰是说书底稿和文人修订的中间版本。

    从这个角度来讲,词话本《金瓶梅》是最珍贵的。文人写定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的版本,我们看不到,只有《金瓶梅》的集体创作版本流传了下来,生猛鲜活的时人唇舌也得到保存。我们所使用的梦梅馆校本《金瓶梅》,就是以词话本为基础进行校订的。有些话我们现在不太熟悉了,不过经里仁书局出版的这一版在每一章后面给出了很清楚的注释,可以帮助我们阅读这部书。此外,“里仁版”把崇祯本的两百幅绣像也收进来了。最重要的是,词话本非常完整地保留了对于食衣住行的描写,而崇祯本认为这些内容无关紧要,大量删削了。幸好词话本没有失传,如果只剩下崇祯本的话,我们不知要损失多少珍贵的16世纪下半叶的社会资料。

    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对比一下《水浒传》以及《金瓶梅》词话本、崇祯本对于两个细节的描写,对它们不同的写法就会有个大概的了解。

    一是“掉竿”。潘金莲撑窗户的时候,竿子不小心掉了下去,正好打到西门庆。西门庆本来要发作,一看那女人很漂亮,身子就酥麻了。我们把描写这件事的三个版本都列出来。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杆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八字湾湾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菜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腿儿脏头垂下。往下看,尖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初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散,卖弄杀偏俏的冤家。

    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变颜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有诗为证:

    风日清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肯休。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都是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金瓶梅词话》第二回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子贪贿说风情)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一径里絷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跨。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崇祯本《金瓶梅》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二是“捡筷子”。这是关于潘金莲的另外一个精彩的片段。王婆对西门庆讲:你一定得有五个条件,才能够得到潘金莲。哪五个条件?潘、驴、邓、小、闲。接着,她又对西门庆讲了十个可能,从“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就是“把妹”的全过程。西门庆已经走到“百分之九十”了,王婆借买酒的名义外出,将他和潘金莲关在一起,最后这一步就看西门庆怎么做。西门庆故意把筷子弄到地上去,趁捡筷子的时候,抓住了潘金莲的脚。请各位看看,《水浒传》是怎么交代这一段的,词话本和崇祯本又是怎样铺陈的。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西门庆)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回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箸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这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金瓶梅词话》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哥不愤闹茶肆)

    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门庆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西门庆听说,走过金莲这边来道:“原来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门庆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崇祯本《金瓶梅》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对于潘金莲的来龙去脉,我们后面再讲。大家先就文本做一个比较,看看故事的原型是怎样一步一步文学化的。

    《金瓶梅》小说的叙事时间分明,所以我们读的时候,原则上还是从前面开始,先熟悉故事和人物。然后,我们会选精彩的片段和篇章,做一些专题性质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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