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禽兽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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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结伴去钓鱼,他从镇子的另一头穿过村子来到我的房子,一起去钓晚餐鱼,这如同吃晚餐一样是一种社交活动。

    隐士: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现在干些什么。三个小时过去了,我连香蕨木上的一只知了叫唤都没有听见。鸽子在它们的鸽棚里打瞌睡——它们没有扑棱翅膀。这时刻,可有农人的中午号角在树林那边吹响吗?雇工们下工回来吃煮熟的咸牛排配苹果酒,还有玉米面包。人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人不吃饭,不必去干活儿。我不知道他们收割了多少庄稼。博斯狗汪汪叫得人心惶惶,让人根本想不了事,谁会住到这地方来呢?还有,哎,家务活儿!在这样明亮的大白天,要把该死的门把手擦亮,把浴缸擦干净!还不如没有家的好。比如,住在一棵空心树里;还有上午的拜访和晚上的宴会!住在树洞里便只有啄木鸟的啄木声了。哦,瞧他们就喜欢扎堆;太阳晒死人了;他们生来就喜欢深深地深入生活,我受不了。我从泉水边打水吃,橱架上有一条焦黄的面包——听!我听到树叶在沙沙作响。是村里哪只挨饿的狗跑进树林里捕食吗?还是据说那只迷路的猪待在树林里,而且在一场雨后我还看见它的蹄印?跑动的声音传来了;我的漆树和多花蔷薇晃动起来——啊,诗人先生,是你吗?你对当今之日的世界有何高见?

    诗人:看看这些云彩吧,它们悬垂得多好!这可是我今天看到的最了不起的东西。在旧油画里没有这样的云,在异国土地上也没有这样的云——除非我们在西班牙海岸观景。那是真正的地中海天空。我想,既然我得把日子对付下去,今天也还没有吃饭,那我还不如去钓鱼呢。这才是诗人要干的事情呢。这也是我学会的唯一手艺。来吧,我们一起去钓鱼。

    隐士:我无法抗拒。我那烤焦的面包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很愿意马上跟你走,不过我正在结束一次严肃的冥想。我想我快接近冥想的尾声了。那么,让我清静一会儿吧。不过,为了我们都不耽误,你不如先去挖鱼饵。这一带很难挖到蚯蚓,因为这里的土从来没有上过肥,一点不肥沃;蚯蚓在这里都快灭绝了。挖蚯蚓这游戏和钓鱼几乎一样好玩,只要你的肚子不是太饿的话;这游戏你今天可以自己全玩了吧。我建议你在那边花生地里下铲子挖,在那里你可以看见狗尾巴草在摇摆。我敢向你保证,你每翻起三块草皮就能挖到一条蚯蚓,只是要在草根下仔细寻找,就像你在拔野草一样。要么,倘若你愿意向远处走走,这也不是不明智的,因为我发现你挖到的好鱼饵越多,你需要走的距离越远。

    隐士独白:容我三思,我冥想到哪里了?我认为我接近心智的这个框架,这世界处在这种角度。我应该到天堂还是去钓鱼?倘若我马上结束这次冥想,这样的美好机会还可能出现吗?我刚刚几乎和万物的本质融合在一起了,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种时候呢。恐怕我的各种思绪不会再回到我身上了。倘若吹口哨能把它们召唤回来,那我会把口哨吹起来。思绪主动找上我们时,不妨明智地问一句:我们会想到这事吗?我的思绪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再也找不到循迹而去的路了。这就是我在想的事情吗?这天气雾蒙蒙的,很不敞亮。我这就试一试孔夫子的三句话;这三句话也许能恢复那种状态。我不知道那是一团糟,还是一种萌芽般的狂喜。备忘录。一种机会是永远只有一次的。

    诗人:现在怎么样,太快了吗?我挖到了十三条全首全尾的蚯蚓,另外还有几条不完整的,或者个头太小的;不过小的可以钓小鱼儿;它们在鱼钩上占地儿不会太大。这些乡村的蚯蚓个头太大了;银鱼可以好好吃一顿还咬不到那根串肉的钩子呢。

    隐士:得了,那我们就出发吧。我们要去康科德吗?要是水位不是太高,那里好玩的东西少不了。

    为什么正好是我们看到的这些物体构成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人类正好有这些动物种类做邻居呢?好像别的都不行,只有老鼠能够把这个缝隙填上!我猜想皮尔佩公司(注:美国一家出版儿童读物的出版社。)算是把动物利用到了极致,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那里的动物都肩负着责任,创造出来为我们负担一部分思想。

    到我的房子里来跑动的老鼠不是平庸之辈,据说平常的那种是引进到这个国家来的,不是镇上看不到的本地野鼠。我捉了一只送给一个著名的博物学家,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我修建房子的时候,有一只在我的房子下面挖洞筑窝,在我铺上第二层地板并且把刨花扫出去之前,它不到吃午饭时就跑出洞来,在我的脚下捡吃面包渣。它过去也许从来没有看见过人;它很快就和我混得很熟了,在我的鞋子和衣服上跑来跑去。它三下两下,随时都可以蹿上我屋子的四壁,像一只松鼠,连动作都十分相似。到了最后,有一天,我用胳膊肘倚在板凳上,它居然跑上了我的衣服,沿着我的袖子,绕着包裹着我晚餐的纸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同时却把那包东西拉近,躲开,和它玩起藏猫猫的游戏;最后,我稳稳地用拇指和食指拿住一块干酪,于是它就过来啃食干酪,索性坐在了我的手上,吃完后把它的脸与爪子洗了一遍,像一只蝇子,然后才悠然离去。

    没有多久,一只东菲比霸鹟来我的小木屋做窝,而且一只知更鸟为了寻求安全在房子旁的一棵松树上住下来。到了六月,鹑鸡(拉丁文是Tetrao umbellus)本是一种非常害怕见人的鸟儿,却带着它的小家伙大摇大摆地路过我的窗户,从屋后的林子绕到屋前,像一只母鸡一样咕咕呼唤它的孩子们,拿出一副十足的林中母鸡的派头。你一靠近它们,只要做母亲的发出一声信号,小家伙们便四下逃散,仿佛一阵旋风把它们吹了起来;它们也真像风干的树叶与树枝,因此许多旅行者往往会一脚踩进小鸟群中,这时只听老鸟儿起飞时呼的一声,叽叽喳喳又呼又唤的,或者看见老鸟儿展开翅膀吸引旅行者的注意力,使他对周围一带的情况不再盼顾。这做母亲的有时候还会在你面前打滚儿,弄得羽毛蓬乱,搞得你一时间看不出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儿。小雏鸟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紧紧贴着地皮,经常在一片树叶下把头缩起来,一心关注着远处母亲会发出什么信号,这时你就是走近它们,它们也不会贸然再乱跑,把自己暴露出来。你也许会一脚踩在它们身上,或者瞪着眼睛看半天也不会发现它们。有那么一次,我伸开手掌让它们待在上面,可它们只听从母亲的信号和它们的本能,一心一意地俯卧在原地,既不害怕也不发抖。这种本能真的是完美无缺。有一次,我曾把它们又放回树叶上,其中一只一时疏忽掉落在叶子旁,我发现它和别的小鸟儿一样,十分钟之后还是原来的样子。这种幼鸟不像大多数鸟的幼雏一样不长羽毛,而是生长得非常完美,比起小鸡来都更早熟。它们大睁眼睛,目光宁静,明显透露着成熟却又有一种天真的神情,让人看了很难忘记。它们的眼睛好像折射出了全部的才智。这种目光不仅让人看到了幼儿的纯洁无瑕,还显示出由经验过滤了的智慧。这样的目光不是鸟类出生时带来的,而是与目光中反映出来的天空一样古来有之。森林中从没有产生过另一种这样的宝石。旅行者并不是可以经常看见这样清澈见底的井。无知而残忍的猎人在这样的时候把它们的父母打死,使得这些无辜的生灵成为一些捕食的猛兽或者猛禽的口中餐,或者逐渐和与它们十分相似的枯枝败叶混合在一起,烂为泥土。据说,这些小鹑鸡如果由一只母鸡孵化出来,它们一听动静就会四下逃散,这样一来便会丢失,因为它们永远听不到母亲召集它们的呼唤。它们就是我的母鸡和小鸡啊。

    值得注意的是,在树林里有多少生灵野生野长,自由自在,又鲜为人知,而且就在乡镇附近养活自己,只有猎人才能找到它们。水獭在这里过着多么隐蔽的生活啊!水獭长到四英尺,像一个小孩那么大时,也许还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它呢。我过去在我修建房子所在之地后边的树林里听见过它们吱吱叽叽的叫声,现在夜里也许仍然能够听见。一般情况下,在上午耕过地后,我在中午休息一两个小时,然后用午餐,而后在一眼泉水旁读书,这里是一片沼泽地和一条溪水的源头,起源于布里斯特山的脚下,离我的田地约半英里远。来到这眼泉水边需要穿过一片又一片下坡的草洼地,那里长满了小油松,再走进那片沼泽地一带比较大的林子。那里有一处非常幽静而且遮挡严实的空地,一片白皮松遮天蔽日,却有一块硬实的草地可以坐坐。我在这里挖出了泉水,砌成一口井,蓄满清澈的灰白的水,从中打满一桶水也搅不浑它,因此到了仲夏时我便为了取水每天来一趟,因为这时湖水是最热的。山鹬把它的小家伙也带到这里,在泥土里寻觅虫子,随后在它的雏鸟群飞起一英尺的样子把它们引向井沿旁,幼山鹬们在下面结队而跑;但是最后发现我时,做母亲的会丢下它的幼鸟,在我身边一圈又一圈地打转转,一圈比一圈更接近我,很快离我便只有四五英尺了,它假装翅膀和腿折了,把我的注意力引开,让它的小山鹬乘机逃生,而这时那些小家伙已经撒腿在逃,一边还有气无力地叽叽叫着,按照老山鹬的信号排成单行穿过了沼泽地。有时候,我看不见那只做母亲的大鸟,只听见小鸟们叽叽的叫唤。斑鸠们也来这泉水边凑热闹,或者卧在泉水边,或者在我头上柔软的白皮松枝上飞来飞去;还有红松鼠绕着最近的树枝跑下来,特别喜欢和我套近乎,在我身上闻闻这里看看那里。你只要在树林里找一处有吸引力的地方,坐的时间长一些,所有的森林居住者便会你来我往地在你面前露面。

    我也见识过一些事件,和平相处的性质显然少了一些。一天,我出门去看我的木头垛,或者更确切地讲是我的一堆树桩,这时我看见两只大蚂蚁,一只红色的,而另一只更大一点的是黑色的,差不多有半英寸长,两个小东西打得不可开交。它们一旦打起来,就永远不会善罢甘休,搏斗,扭打,在那些小木片上没完没了地滚来滚去。向远处看去,我惊奇地发现,小木片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角斗士,而且看样子这不是决斗,而是一场战争,一场在两种类型的蚂蚁之间进行的战争,红色蚂蚁总是和黑色蚂蚁纠缠在一起,往往还是两只红蚂蚁对付一只黑蚂蚁。在我的木料场中,凡是有堆垛和坑洼的地方,就准有这些密耳弥多涅人(注:古希腊神话中的一族人,跟随他们的国王阿基里斯参加特洛伊战争。)的集团军,战地上已经尸首铺陈,僵死的和垂死的,红色的和黑色的。这是我见证的唯一战役,也是我在交战双方还在激战时唯一漫步的战场;红色的共和派为一方,黑色的帝国派为另一方。参战双方都进行了殊死的战斗,只是没有金戈铁马的战争喧嚣,然而我认为人类士兵还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决绝的交锋。我看见一对蚂蚁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至死不放,在一个阳光绚丽的小谷地的木片上酣战,准备从现在正午时分打到日头西下,或者打到一命呜呼。那只个头小一点的红蚂蚁像老虎钳一样死死咬住敌人的前额,在战地上翻来滚去,一刻不停地啃啮敌人的蚁须根部,而且早已经把另一根蚁须咬断了;与此同时,那只更加强壮的黑蚂蚁把红蚂蚁甩来甩去,而且,我凑近一点细看,它已经把红蚂蚁的好几部分都咬掉了。它们厮打得格外激烈,比吧喇狗(注:一种猛犬,粗脖子,生性凶猛,打斗起来不顾性命。)撕咬得都更凶猛。双方谁都寸地必争,一点不肯退让。显然,它们的战场口号是“不征服,毋宁亡”。就在这酣战之际,这个谷地的小山侧走来一只单独的红蚂蚁,一眼就看得出它异常兴奋,要么是已经打死了一个敌人,要么是还没有参加这场战役;很可能是因为还没参战,因为它还没有丢掉它的肢体;它的母亲已经命令它或者带着盾牌回家,或者战死在盾牌上。或者它也许就是另一个阿基里斯,在战地一隅酝酿它的一腔怒火,而现在来复仇或者救援它的帕特洛克勒斯。它远远地看出来这是一场不平等的战斗——因为黑蚂蚁是红蚂蚁的将近两倍——它迅速接近战地,警惕地站在一旁,距离那两只打得难分难解的蚂蚁半英寸远;随后,它看准了机会,一下子扑向那只黑色的斗士,并且开始在黑蚂蚁右前腿的根部进行攻击,听凭它的敌人对它的肢体肆意地反攻击;就这样,三个斗士为了生命扭打在一起,仿佛一种新的引力被发明出来,让任何其他锁头和水泥都望尘莫及。这时候要是发现它们双方都有各自的乐队,驻扎在某个位置显眼的木片上,演奏它们各自的国歌,激励那些垂死的斗士,我丝毫不会感到惊奇。我自己都激动不已,仿佛它们就是人类。你越这么想这场战斗,蚂蚁之战和人类之战的区别便越难区分。至少,倘若暂且不论美国的历史,在康科德的历史上确实还不曾记录过哪种恶战可以和蚂蚁的这种战争相提并论,不管从战斗的人员数量来说还是从战事所体现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来说。论参战人员和残杀的程度,这是一场奥斯特里茨战役(注:拿破仑于1805年在该地歼灭俄奥联军三万之多,大获成功。)或者德累斯顿战役(注:拿破仑于1813年在该地大胜波俄奥联军。)。康科德战役!爱国者一方被杀死两个,路德·布朗夏尔也受伤了!“开火!为了上帝,开火!”——成千上万的士兵都面临着戴维斯和霍斯莫的命运。战地上没有一个是雇佣兵。我毫不怀疑,它们是为了一种原则而进行殊死战斗,而不是为了获得区区三便士的茶叶税;这次战役的结果对参战的双方都生死攸关,永志不忘,至少像邦克山战役(注:美国历史上一场著名战争的地点,其出名主要在于由农夫、渔夫和手工业者自发组织起来迎击英军,并获得战果。此役发生于1775年6月17日。)一样永载史册。

    我拿起那块木片——我特别详细描写的三只蚂蚁的殊死搏斗还在上面进行,拿回家里后把它罩在我窗台上的一个大水杯下面,以便继续观察这场战事。用显微镜观察那只首先提到的红蚂蚁,我看见它尽管猛烈啃啮敌人的前腿附近,已经咬断了敌人剩下的蚁须,可是它自己的胸部也完全被咬掉了,那里所有的内脏都暴露给了那个黑色武士的利齿,可是黑色武士的胸甲显然厚不可摧,它啃不透的;这个受难者的眼睛的黑色球晶流露出凶光,那是只有战争才能够刺激出来的。它们在那个大水杯下搏斗了半个多小时,等我再看时那个黑色的士兵已经把两个敌人的头颅从它们身体上撕咬下来,那两个仍然活着的小头颅悬挂在它的两侧,像挂在它鞍子两旁炫耀的让人心惊肉跳的战利品,可它们仍然明显像刚才一样紧紧咬住不放;黑蚂蚁在进行孤注一掷的挣扎,它没有了蚁须而且一条腿只剩下残肢,我还不知道它身上别的伤口还有多少,它一直在设法摆脱那两个小头颅;最后,过了半个小时,它总算完成了。我拿起大水杯,它从窗台上跌落下来,身体残缺不全。它是不是能从这次战斗中活下来,在某家伤残旅馆度过余生,我便不得而知了;但是我认为它今后无论如何辛勤劳作都没有多大价值了。我不知道参战双方哪方最后取得了胜利,也不知道这场恶战的起因是什么;但是在那天后来的时间里,我觉得仿佛我在家门口目睹了一次人类战争的搏斗、暴行和厮杀,我的感情久久不能平静,痛苦不已。

    克比和斯彭塞告诉我们,蚂蚁的战役历来为人称道,战役的日期也有记录,不过他们说胡伯(注:弗朗克斯·胡伯(Francois Huber,1750-1831),瑞士自然学家。)看来是目睹过蚂蚁战役的唯一现代作者。他们说:“埃尼斯·塞尔维乌斯对发生在一根梨树树桩上进行的一次大蚂蚁和小蚂蚁之战,对双方坚忍不拔战斗到底的情形描写得如临其境。”之后补充说:“这次行动发生于犹金教皇四世在位期间,著名律师尼古拉斯·皮斯托里恩西斯目睹了战事,以极其忠实的态度把战争的整个过程讲述出来。”另外,奥勒斯·玛格努斯也记录过一次大蚂蚁和小蚂蚁进行的相似战争,结果小蚂蚁取得胜利,据说它们把自己士兵的尸体掩埋起来,但是把它们巨大的敌人的尸体留给鸟儿啄食。这个战事发生于暴君克里斯蒂安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我目睹的这场蚂蚁之战,发生于波尔克(注: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James Knox Polk,1795-1849),美国第十一任总统,民主党人,任内通过沃尔克关税法案,促进美国对外贸易,发动墨西哥战争,兼并得克萨斯,向西部扩张领土。)在任期间,五年之后,《韦伯斯特逃亡奴隶法案》(注: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1782-1852),美国国务卿、众议员、参议员,支持1828年关税法案,主张保护贸易,和英国签订韦伯斯特—阿什伯顿条约,曾为美国辉格党三名总统候选人之一。他在美国历史上以务实闻名。)通过。

    许多村里的母牛,本来只适合在储藏地窖里跟在香龟后面走走,却迈着它那笨重的腿走到树林里来了,也不让它的主人知道,毫无结果地嗅一嗅老狐狸的洞穴和土拨鼠的地洞。也许是一只在林子里灵活跑动的瘦小的杂种狗把它领来的,它依旧在树林鸟兽中引发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恐惧——现在母牛远远地落在了向导的后面,像一只犬牛一样向躲起来仔细观察的一只小松鼠哞哞叫唤,随后便缓缓跑开,它那沉重的身子把树枝都压弯了,可它还以为它是在循踪追赶老鼠家族中走丢的一员呢。有一次,我很吃惊地看见一只猫在湖的石岸边走动,因为它们很少离开家到远处乱跑。我感到惊奇,猫也惊奇。可是,最守家的猫整天都卧在地毯上,到了树林里看样子像是到了家,而且,瞧它那机警和轻蹄轻爪跑动的样子,证明它比常住在树林里的居住者都更老练。有一次,我在拾浆果时,碰上了一只猫领着几只小猫在树林里活动,相当有野性,小猫都像它们的母亲一样把背拱起来冲着我咝咝喷气。在我到树林来居住的几年前,离湖最近的林肯区一户农场主家里曾经出现了所谓的“长翅膀的猫”,就是吉里安·巴克先生家。一八四二年六月我去探望这只猫,它到林子里狩猎去了,这属于它的一贯行为(我不敢肯定这是只公猫还是只母猫,因此就按通常的叫法称呼吧),但是它的女主人告诉我这猫是一年多前来到这一带的,最后收留在她的家里了;还说那只猫是深棕灰色,脖子一带有一块白点,白蹄子,尾巴又大又蓬松,像狐狸尾巴;到冬季,皮毛长得厚实了,在它身侧垂落下来,形成了十到十二英寸长两英寸宽的毛绺子,它的下巴生出一个像鸟颊羽毛的玩意儿,上面蓬松,下面却像毡子一样结成片片,而到了春天,这些悬垂物便掉了。他们给了我一对那只猫的“翅膀”,我一直保存着。这两样玩意儿上面没有像膜状物的东西。有人认为它有一部分血统是飞行松鼠或别的野生动物,这倒不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博物学家的说法,貂和家猫交配能够产生许多这样的杂种。这种猫我倒是很愿意饲养一只,如果我准备养的话;既然一位诗人的马可以展翅飞奔,那么诗人的猫为什么不可以生出双翅呢?

    秋天,潜鸟(拉丁文是Colymbus glacialis)来了,一如往常,在湖里脱毛洗浴,我还没有起床,它们就在林子里野声野气地咯咯大笑,回声袅袅。听说潜鸟要来了,磨坊水闸上的猎人全都来了精神,有的坐车,有的步行,三三两两,携带特许猎枪、尖头子弹和望远镜。他们穿过树林时沙沙作响,像秋天的树叶,少说有十个猎人追寻一只潜鸟。部分人驻扎在湖的这边,部分人在湖的另一边落脚,因为这种可怜的鸟不可能无处不在;倘若潜鸟在湖岸这边潜下去,必定会从另一边钻出来的。不过,这时善良的十月风刮起来了,把树叶吹得沙沙响,把湖面吹得波浪不断,潜鸟这下听不见、看不到了,虽然潜鸟的敌人们用望远镜在湖上瞭望,枪声在林子里此起彼伏。湖水波涛慷慨地涌起又愤怒地退下,与所有的水中飞禽站在一起,于是乎,我们的猎人只好撤回镇上的商店去,接着干没有完成的活儿。不过,他们成功的时候也很多呢。早上起来我早早地到湖里去打水,我经常看见这种很有派头的鸟儿游出我的小水湾,只有几杆远。倘若我设法把它往船上引,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反应,它便会倏然潜下水去,无踪无影,这样我就无法再发现它了,有时候直到当天下午的时候才再出现。不过,我在水面上和它周旋还是绰绰有余的。它一般说来是在一场大雨中离去的。

    一个十月的下午,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我沿着北岸划船而行,因为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潜鸟才会在湖上游动,像马利筋草绒毛;我顺着湖面瞭望潜鸟而不得,突然间却出现了一只,从岸边向湖心游去,在我前面只有几杆远,只见它引颈嘎嘎大笑几声,将它自己暴露无遗。我挥桨追上前去,它倏忽潜下水去,但是等它浮上水面时我离它比先前更近了。它又潜了下去,可是我把它会采取的方向判断错了,这次它浮上水面时我们两个相距五十杆之遥,相距这么远是我划错方向的缘故;它又拉长嗓子大笑起来,嘲笑的理由也比刚才更充足了似的。它忽潜忽浮,计谋多端,我怎么追也无法到达它五六杆的地方。每一次它浮出水面,左顾右盼,冷静地打量湖水和陆地,显然是在挑选潜行的路线,以备它浮出水面时处于最广阔,距离我的船只也最远的水面。令人吃惊的是,它做决定的速度非常迅速,实施它的决定也非常迅速。有一次,它把我带到湖最荒野的部分,不肯从这里出去了。它在脑子里思考着一件事情时,我也开动脑子琢磨它的思想活动。这真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上进行,一个人与一只潜鸟在下一盘棋。突然间,你对手的棋子消失在了棋盘的下面,麻烦在于你要把你的棋子放在它从棋盘下冒出来的最近的地方。有时候,它会出其不意地在你的背后出现,显然是从你的船下面潜过去的。它一口气潜下去很长时间,一点也不觉得憋气,它游得很远很远时还会立即一头扎下去;这时,任凭你多么智慧也很难判断出在这深深的湖面光滑如镜的湖里,它会在哪儿像一条鱼那样加快速度,因为它既有时间也有能力光顾这湖底最纵深的地方。据说,潜鸟曾经在纽约湖水下八十英尺的地方被捉住过,不过是被捕捉鲑鱼的钩子挂住的——可是瓦尔登湖比这还要深。鱼儿们看见这不速之客从另一个水域到它们的群体中任意游动,一定会感到惊诧不已!可是,看样子它对它的路线了如指掌,水上水下一个样,甚至在水下比水上更迅捷呢。有一两次,我看见它接近水面的波纹,刚刚露出头侦察一下,转眼就又潜下水去。我以为我停下木桨等它浮出水面,努力判断它会从哪里出现,是一举两得之事;因为一次又一次我瞪着眼睛看这一方水域时,它就会在我身后神秘兮兮地大笑一声,把我突然吓一大跳。但是,既然它展示出如此狡猾的手段,为什么它一露出水面就大笑着把自己暴露无遗呢?难道它的白色胸部还不足以让它形迹败露吗?它无疑是一只傻乎乎的潜鸟,我想。它浮上来时,我一般都听得见它拍水的声音,因此可以侦察它在哪里。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之后,它看样子始终是那样鲜活,想潜就潜,游得比一开始还远。它冒出水面后,你看见它胸部的羽毛一丝不苟,来去悠然自得,完全靠水下它的两只带蹼的爪子把所有的活儿应付裕如,你不由得感到异常吃惊。它常用的音符是那怪声怪调的大笑,有点像水鸟的叫声;但是,偶尔,它极其成功地把我甩开,在很远的地方浮上水面,会扯足嗓子发出一声怪怪的号叫,简直不像鸟的声音,更像是狼嚎;好比一只野兽把嘴贴在了地面上,故意发出阵阵号叫。这就是它的潜鸟之声了——也许是瓦尔登湖所能听到的最桀骜不驯的声音,在森林里引起一轮又一轮的回响,传得十分遥远。我于是得出结论:它是在嘲笑我忙得团团转,而且它对自己的各种本领信心十足。尽管这时的天空阴云密布,但湖面却异常光滑,我虽然听不见它的鸣叫可仍看得见它在哪里冒出水面。它那白色的胸脯,还有静止的空气,微风不动,湖水平滑,这一切都对它不利。最后,在五十杆的地方浮出水面后,它发出了一声那种拉长调子的号叫,仿佛呼唤水鸟之神来保佑它,说时迟那时快,东边果真起风了,把水面立时吹得起了波纹,整个空气布满绵绵细雨,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好像是潜鸟的祈祷有了回应,它的神灵生我的气了;于是,我让它在远处云翻雾滚的水面上远去,直至消失。

    在秋天的日子里,我会一连数个小时观看鸭子狡猾地来来回回地游动,守着湖的中央,远远地躲开猎人;这些把戏它们大可不必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带的湖里玩弄。不得不飞离湖面时,它们有时会在湖上空保持相当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像天空的黑色斑点,居高临下,很容易看见别的湖泊和河流;我以为它们早已经飞到那些地方了,它们却在四分之一英里远的空旷地带从天而降,落在了不受干扰的地方;可是除了安全起见,它们为什么在瓦尔登湖中央游弋,我便不得而知了,没准它们热爱瓦尔登湖的水与我热爱的理由是一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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