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村里待到很晚,披着星辰出发时,我感到非常地快乐,尤其是当周围一片漆黑,又夹杂着暴风雨的时候。我从村里一些亮堂的会客室或是演讲厅里起航,肩上扛着一袋黑麦或是玉米粉,驶向我树林中舒适的港湾,把外面的一切都拴紧了,然后带着我快乐的思想躲到甲板下面,只留我的躯体掌舵,有时船若平稳航行,就干脆把舵也拴起来。航行时,烤着船舱里的炉火,我产生了许多愉快的思想。虽然我不幸遇到了几次猛烈的暴风雨,但不论天气如何,我的船从没有失事,或是陷入危难之中。平常的夜晚,森林也比大部分人所想象的更黑。我常常需要抬头看树梢间露出的稍微亮一点的天空来辨认路径,而走到没有车道的地方,我就只能用脚摸索我原来踏出的模糊不清的小径,或是用手导航,靠判定某几棵树木之间的关系来辨别方向。比如我刚刚经过了两棵松树,它们之间相隔不过十八英寸,我就可以知道自己现在位于森林中央,因为不论夜有多黑,它们的位置总是不会改变的。有时候,在闷热漆黑的夜晚回家晚了,我只能靠双脚试探道路,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一路上晕晕乎乎,心不在焉,直到我恍然惊觉要伸手开门了才清醒过来,至于我是怎样一步步走回来的,我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于是我想,或许我的躯体在失去了它的灵魂后,仍然能够找到归途,这就好像人伸手就可以摸到嘴,而无需任何帮助。好几次,来拜访我的人碰巧待到天黑,外面夜色浓郁,我不得不给他引路,带他到我屋子后的车道上,然后把他要去的方向指给他,告诫他不光要靠眼睛认路,还要凭双脚摸索前进。有一天晚上,天色极黑,我也是这样给两个来湖里钓鱼的年轻人指路的。他们住的地方穿过树林后还要走一英里的路,可以说,他们对这条道路已经相当熟悉了。但随后过了一两天,其中的一个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们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转来转去转了大半夜,直到天亮才摸回到家里,期间还下了几场暴雨,树叶都淋得湿漉漉的,他们也被浇了个落汤鸡。我还听说有很多人,夜晚时在村子里的街道上都会迷路,那时正值夜色最深厚浓郁之时,用俗话说,你都可以用刀将这厚厚的黑夜一块块切开。有些人住在郊外,坐着马车来村子里购物,就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了。而一些绅士和小姐们出门访客,只会用脚辨认人行道,刚刚偏离了路线不到半英里,他们就不知道该在哪里转弯了。不论什么时候在树林里迷路,都是一次惊险难忘又很宝贵的经历。碰上暴风雪的时候,即使是在白天走一条熟悉的道路,往往也会迷失方向,分辨不清向哪里走可以通向村子。虽然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上千次,但这一次他却怎么也认不得了。这条路对他来说,就像西伯利亚茫茫雪原中的某条路一样陌生。如果是在晚上,当然,认路的困难更是大得多。在我们日常的行路中,虽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但我们一直是受惠于某物的引领,就好像航海中前方某个为人所熟知的灯塔或海角为舵手领航一样。若是我们偏离了正常的航线,我们心里还会记得附近某个海岬的方向。直到我们完全迷了路,或是方向完全掉了个儿——一个人只需闭上眼睛,转一次身,就会马上迷路——我们才会对大自然的广袤与奇异发出由衷的赞叹。每个人都应该在清醒之后,反复观察罗盘上指针的方向,无论他是从睡梦中醒来,还是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直到我们迷失了方向,换句话说,直到我们失去了整个世界,我们才能够发现自己,认清我们的位置,以及我们彼此之间存在的无穷无尽的联系。
一天下午,就在我住在林中的第一个夏季快要结束时,我到村里的鞋匠铺去取一只补好的鞋子,结果我被捕了,还被投进了监狱。正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过的,因为我没有给国家交税,或者说没有认可这个国家的权力,这个国家可是在议会门前把男人、女人和小孩像牛马一样买卖啊。我退居到山林里,并非为了逃税,而是出于其他的目的,但是无论一个人走到哪里,肮脏的政府机构都会尾随其后,伸手抓住他。若他们能办到,还会强迫他回到他们那绝望的、鱼龙混杂的社会中。的确,我本应该奋力反抗,或许还能多少有点结果。我可以疯狂地反对社会的,但我宁愿社会来疯狂地反对我,因为它才是那绝望的一方。到了第二天,我就给放了出来,拿着我补好的鞋子,回到树林中,那时节正好可以从义港山上采一大捧越橘回来做晚饭呢。除了这些代表国家的人,我从没受过任何人的扰乱。同时,除了存放我稿件的桌子外,我没用锁,也没有门闩,我的门框或是窗户边上甚至连一颗钉子都没有。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从不锁门,一连要外出好几天也不会锁;第二年秋天,我在缅因的丛林里待了半个月,都没有锁门呢。但我的小屋,比四周站上一排大兵看护还受人尊敬。疲惫的旅者可以进屋休息,在我的火炉边烤烤火;识字的人可以顺手在我的桌上取几本书,消遣一下;而好奇心强的人,则会打开我的橱门,看看我都剩下了些什么饭菜,推测一下我晚饭会吃些什么。虽然不同阶层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到湖边来,但他们并没有给我带来极大的不便。我什么也没有丢,除了一本小书,那是一卷荷马的文集,或许是封面的镀金有些奢华,我相信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拿走的。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像我一样简简单单地生活,那么我深信,偷窃、抢劫将会绝迹。这些罪行只会发生在贫富不均的社会中,因为有些人得到的实在太多,而有些得到的还远远不够。蒲伯所译的荷马史诗应当广为传诵——
“若人类需要的只是山毛榉制的碗,
则战争也会来得晚。”
“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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