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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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在厌倦了人类社会和八卦新闻、也懒得再应酬镇上的朋友时,我会漫步到比我惯常的处所更偏西的地方,走进康科德镇更为荒凉冷僻的地区,“到清新的森林和全新的草原去”[618],或者在太阳落山时分,到费尔黑文山去采摘越橘和蓝莓,就地解决了晚餐,并储够几天的量。这些水果的真正味道,那些去市场购买的人是尝不到的,种水果卖的人也尝不到。要尝到正宗的味道,办法只有一个,然而很少人会采用。如果你想知道越橘的味道,去问牧童和榛鸡[619]吧。人们以为,没有亲手采摘过越橘,并不妨碍他们品尝它的味道,这其实是个庸俗的谬见。从来没有哪怕一颗越橘到过波士顿;尽管那里的三座山[620]上长满了越橘,但波士顿人并不知道越橘是什么。这种水果的美味和精华部分,以及它的白霜,都在运往市场的货车上丢失了,它们变成了纯粹的填腹之物。只要天地间还有永恒的正义,人们就无法将越橘完美无瑕地从乡间的山丘运送到那里。

    完成当天锄草的任务之后,我偶尔会陪某个焦躁不安的人捕鱼,他从早晨就来到湖畔,聒噪得像只鸭子,又如漂在水面的落叶般动个不停;等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实践过各种捕鱼方法,但依然一无所获。那里还有个年纪更大的人,是个出色的渔夫,也精通所有的木工活,他很高兴看到我的木屋可以为捕鱼者提供便利,我也很高兴看到他坐在我的门口整理钓索。每隔几天我们就会相伴泛舟湖上,分别坐在小船的两头;但我们之间的话并不多,因为近些年他越来越聋,不过他偶尔会哼唱某首圣歌,而那圣歌是很合乎我的哲学的。所以我们的交往总的来说很和谐,如今回想起来,那远比言语的交流更令人愉悦。我常常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每当这时我就会不断地用木桨敲打船舷,让那声音在环绕四周的森林里飘散回荡,就像动物园管理员唤醒他的兽群般刺激着那些树木,直到所有苍郁的河谷和山腰都咆哮起来。

    在温暖的夜晚,我常常坐在船上吹奏长笛,看到许多鲈鱼[621]好像是被我吸引而来,在我身边游来游去,而月亮则在高低起伏的湖底行走,湖底还散落着森林的残骸。从前我曾到这个湖来探险,在黑暗的夏夜,我常常和某个人结伴而来,在湖边生起火堆,以此来吸引湖里的游鱼,我们用虫子作饵,钓起了不少鲇鱼;等到玩够了,夜已经很深,我们将燃烧的树枝高高抛起,看上去活像火箭,随即掉进湖里,在响亮的嘶嘶声里被水淹熄,于是我们突然在漆黑里摸索着。我们就这样沿途哼着歌曲,返回人类的聚居地。但如今我已在湖边安了家。

    有时候我去镇上做客,等到主人全家都睡觉后才返回森林,虽然已是子夜,但为了隔日有东西吃,我还是趁着月色划船到湖里捕鱼,猫头鹰和狐狸的嚎叫此起彼伏,时不时还能听见近处某些不知名的小鸟发出的凄厉叫声。这些经验对我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也很有价值的——小船停泊在四十英尺深的水面上,离湖岸二三十杆的距离,船边有时候环绕着成千上万的小鲈鱼和闪光鱼[622],他们的尾巴扑打着月光照耀下的湖面;我用一根细长的麻绳,和生活在水下四十英尺的神秘夜间游鱼交流着,如果任由小船随着温柔的夜风在湖面上飘荡,放出的钓索可能长达六十英尺;我时不时能感觉到钓索正在轻微地颤动,表明有条鱼正在钓索的末端附近徘徊,不知道是否要把鱼饵吞下去,迟疑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你双手交替,慢慢地拉起钓索,有条云斑鮰[623]张皇失措地在空中不停地扭动着。这感觉非常怪异,尤其是在漆黑的夜里,你本来神游天外,却突然感觉到这微弱的扯动,它打断了你的梦境,让你再次和大自然紧密相连。恍惚之间,我觉得下次似乎可以把钓索甩到天上去,同时又让它垂入未必更为坚实的水中。这样我就能用一个铁钩钓到两条鱼。

    瓦尔登湖的风景并非顶级,虽然非常漂亮,但谈不上惊艳,也不足以让那些很少来或者不住在湖边的人着迷;然而其湖水既深邃又纯净,值得大书特书。它是清澈而青翠的深井,长半英里,周长一点七五英里,面积大约六十一点五英亩;它是松树和橡树林中的永不枯竭的甘泉,除了云雨和蒸发,没有明显的输入和流出[624]。周围的丘阜陡峭地从水面升起,有四十到八十英尺高,但东南部和东部的两座山丘分别有一百英尺和一百五十英尺高,距离湖岸各是四分之一英里和三分之一英里。这些小山全都长满了树木。我们康科德镇的湖水至少有两种颜色,从远处看是一种颜色,从近处看是另外一种更为确切的颜色。前者更多地取决于光线,随天空的颜色变幻。在清朗的夏日,从稍远的地方看,它们是蓝色的,尤其是在波澜荡漾的时候;如果从很远的地方看,所有湖水的颜色都差不多。要是下雨或者落雪,它们有时候会呈现出石板的深灰色。然而我曾听说,在天气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今天还是蓝色的大海明天可能是绿色的。我曾在大地银装素裹时观察过我们的河流,它的河水和冰块几乎像春草那么绿。有人认为蓝色“是纯水的颜色,无论是液态的还是固态的”[625]。但要是从船上俯身察看我们的湖水,它们呈现出的颜色是多姿多彩的。瓦尔登湖有时是蓝色的,有时是绿色的,哪怕从相同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它仰卧于天地之间,采纳了两者的颜色。如果从山顶看,它映照出天空的颜色,然而走到近处看,它在你能看到沙子的岸边是黄色的,紧接着是淡绿色,然后渐渐加深,变成整个湖所呈现出来的深绿色。在有些时候,哪怕站到山顶看,岸边的湖水也是翠绿色的。有人说这是周边草树的倒影,但无论是在铁道路堤下方那一片,还是在树木尚未长出新叶的初春,湖水也同样是绿色的,这可能只是天空的蓝色和沙子的黄色调和之后的效果。它的虹膜[626]也是这个颜色。春天来临时,在从湖底反射的阳光和由大地传来的热量的共同作用下,沿岸的冰块会率先融化,形成一条运河,环绕着依然冰封的湖心。和我们本地别的湖相同,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由于波涛翻涌的湖面以恰到好处的角度映照着天空,或者因为有更多的光线照进湖里,从稍远的地方看,它显得比天空本身还要蓝;我曾在这样的时候泛舟湖上,从不同的角度观看水面的倒影,我见到的是一种美丽得无与伦比而又难以言喻的淡蓝色,像柔顺的丝绸或者刀剑的霜刃般,反射出闪闪的光芒,看上去比天空本身更为湛蓝;这淡蓝色和波浪对面原有的深绿色交替变幻着,后者相形之下甚是不如。我记得那是一种玻璃似的青蓝色,仿佛是冬季日落以前在西天的云层间露出的晴空。然而用玻璃杯装了水对着光线看却又没有颜色,跟装着同等分量的空气差不多。众所周知的是,大块的玻璃会是淡青色的,按照制造商的说法,这是其“固有的属性”,然而一小片相同的玻璃却是无色的。瓦尔登湖需要多少湖水,才能映射出青色,这我并没有算出来。如果在我们的河流上俯身察看,那河水是黑色的,或者是深棕色的,如果有人到里面洗澡,那水就会变得发黄,绝大多数湖水也是如此;但这里的湖水是如此晶莹纯净,乃至在湖里沐浴的人会变得像石膏般雪白,更为异常的是,那人的四肢还会放大和变形,变得像怪兽一样,很适合让米开朗基罗来研究[627]。

    这湖水非常澄净,二十五或者三十英尺深的湖底依然清晰可辨。在湖面荡桨而过时,你可以看见许多英尺深的水底有成群的鲈鱼和闪光鱼,大概只有一英寸那么长,然而前者身上的横纹展现得很清楚,你会认为他们肯定是自甘清苦的鱼,所以才会在那里生活。有一次,在许多年前的冬天,我到湖面凿冰,准备抓几条狗鱼[628],凿好之后我向岸上走去,随手丢下斧头,谁知斧头居然滑出四五杆的距离,像有妖怪作祟似的,掉进我凿出的一个窟窿,那里的湖水足足有二十五英尺深[629]。出于好奇,我趴在冰上,努力朝窟窿里看,然后看到斧头倒竖在湖底,笔直的斧柄随着这湖的律动轻轻地来回摆动;要是我不去管它,它可能就这样一直竖在那里摇晃着,直到斧柄烂掉为止。我用原来就有的冰凿在斧头上方多开了一个洞,接着用刀砍下附近长得最高的桦树,然后做了个活结,把活结系在那根桦木末端,小心翼翼地伸到水里去,让活结套住斧柄,再扯动紧贴着桦木的绳索,把活结拉紧,于是斧头又得以重见天日。

    环岸是一圈光滑的白色圆石[630],像铺路石散布在湖滨,只有一两处是沙滩;堤岸非常陡峭,你要是一脚踩空,就会头下脚上地掉进水里;要不是湖水特别清澈,在看到湖底的这部分之后,你就只能看见它从对岸升起了,中间部分压根是看不见的。有人还以为它深不见底呢。瓦尔登湖没有烂泥,粗心的观察者也许会说湖里根本不长水草;说到那几种重要的植物,除了那小块刚被上涨的湖水淹没、其实不属于这个湖的草地,你哪怕走近了观察,也看不到鸢尾草[631]或者莎草,甚至连野百合[632]都没有,不管是黄的还是白的,顶多只能望见少数荇菜和眼子菜[633],也许还有一两丛莼菜[634];然而就算是在湖里洗澡的人,也未必会察觉到所有这些的存在;这些植物就像它们栖身的湖水,是那么的纯净和明亮。那些石头在水底又延伸了一两杆的距离,然后湖底就全是沙子了,最深的部位除外,那里通常有些沉淀物,可能是多年以来在秋天飘到湖面然后腐烂的落叶,还有一些翠绿的水藻,它们在寒冬被船锚带上来也依然是绿油油的。

    我们还有个湖和瓦尔登湖很像,就是西边九亩角[635]的白湖[636],离这边大概两英里半;但尽管周围十来英里的湖泊大多数都很熟悉,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哪个湖拥有这种井水般纯净的特征。从古至今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民族曾经饮用过它的湖水,赞叹过它的美丽,测量过它的深度,从它旁边经过,然而瓦尔登的湖水依然是那么青翠和澄净。它是永不枯竭的甘泉!也许在那个春天的早晨,当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时,瓦尔登湖就已经存在,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温柔的春雨伴着薄雾和南风淅淅沥沥地打破了湖面的平静,成群结队的野鸭和大雁在湖里游弋,他们尚未听说亚当和夏娃已被贬落人间[637],依然高高兴兴地在如此纯洁的湖里玩耍。甚至在那个时候,它就已经开始有涨有落,就已经净化了湖水,为其染上如今呈现的颜色,在上天的眷顾之下成为人世间仅有的瓦尔登湖,成为天堂之露的蒸馏器。谁知道有多少久遭遗忘的民族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将这个湖誉为卡斯塔利亚之泉[638]?谁知道在黄金时代[639]曾有什么样的仙女居住在它周围?它是康科德镇的皇冠上最珍贵的宝石。

    然而,最初来到这个湖那批人,或许也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原先我环湖视察时曾感到很吃惊,因为湖边有片茂密的树林当时刚被砍掉,陡峭的山坡上居然有条天梯似的羊肠小道,忽而上升忽而下降,忽而向着湖边前进,忽而又后退,可能这里有人居住时就已出现,是原始社会的猎人用脚踩出来的,如今这片土地上的居民偶尔也会不知不觉地踏过。冬天时,如果刚下过小雪,你在湖中央站起来看,这条小径你会看得特别清楚,它变成一道清晰的、连绵不绝的白线,没有被荒草和树枝遮住,许多地方你隔开四分之一英里也能尽收眼底,而在夏天,你哪怕站在近处,也很难发现它的所在。其实是雪花让它现了形,把它刻成了清晰的白色浮雕。但愿将来这里变成别墅林立的胜地时,这条小径依旧能够幸存[640]。

    湖水有涨有落,但有没有规律,周期到底多长,谁也不知道,然而许多人照例是要假装知道的[641]。通常来说,冬天水位高,夏天水位低,不过跟天气的潮湿或干燥没有关系。我能记得和我在那里生活的时候相比,它的水位什么时候低了一两英尺,什么时候又高了至少五英尺。岸边有片伸入湖里的狭长沙地,淹没它的湖水特别深,大概是在1824年吧,我曾在那上面帮忙煮熟一锅杂烩汤[642],那地方离如今的湖岸有六杆地的距离呢,然而二十五年来,在上面煮汤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也有相反的情况,早些年树林里有个偏僻的湖湾,我常常划船去那里捕鱼,那地方离他们唯一知道的岸线足足有十五杆,很久以前就已变成草地,每当我把这件事说给朋友听,他们总是显得难以置信。但过去两年来,湖水持续上涨,如今是1852年的夏天[643],水位比我在那边生活时高了五英尺,或者说又像三十年前那么高,人们又可以在那片草地上捕鱼啦。湖面因之向外扩展了六七英尺,然而从周围的山丘流入的水量是微不足道的,所以这种漫溢肯定是跟地下水位的上涨有关。就在这年夏天,瓦尔登湖的水位又开始下降。无论是否有周期,这种涨落最让人称奇的是,它需要许多年才能完成一个轮回。我已经观察到一次上涨和两次下落,估计在今后十二到十五年,湖水会再次降低到我所了解的最低的地方。往东一英里是弗林特湖[644],它的水位偶尔会受到流入量和流出量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其他几个小湖却跟瓦尔登湖差不多,最近它们的水位和后者同时涨到了最高点。据我观察,白湖的情况也是如此。

    瓦尔登湖这种相隔多年的涨落至少起到这样的作用:湖水在高位维持一年或以上,虽然给沿湖走动带来不便,却浸死了自上次水退后生长出来的灌木和乔木,刚松、白桦、赤杨、白杨和其他树木再次卧倒,于是湖岸又是一片整洁;所以瓦尔登湖不同于许多湖或者每日都有潮汐的江海,当水位最低时,岸边是最为干净的。在紧挨着我的木屋的湖边,曾经有一排十五英尺高的刚松被湖水浸死,像有人从下面撬似地扑倒在地,它们的侵略也就这样戛然而止;从这些树的大小可以看出来上次湖水涨到这么高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瓦尔登湖借由这种涨落实现了对湖岸的控制,湖岸就这样被剃了胡须,树木虽然长在那里,却保不住它们的地盘。这些地方是瓦尔登湖的嘴唇,嘴唇上面没有胡须。它时不时会舔舔自己的吻部。当湖水处于高位,赤杨、柳树和枫树会冒出长达几英尺的根须,离地面三四英尺的树干四周长满了这些红色的树根,以此来维持它们的生命;我还发现湖边的高丛蓝莓[645]通常是不结果的,但在湖水上涨时,它们的枝头却会挂满果实。

    沿岸的石头铺得很整齐,这让有些人感到很困惑。我的同乡全都听过那个传说[646],那个镇上的老人说他们在年轻时便已有所耳闻的故事,据说古代的印第安人在这里的山上举行庆祝大会,现在的瓦尔登湖有多深,当时那座山就有多高;那个故事说印第安人做了许多亵渎神明的坏事(不过人们常常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到印第安人头上,这当然也是信口开河的污蔑),所以就在大会进行期间,那座山摇晃起来,突然下沉,只有一个叫做瓦尔登的老太婆得以逃生,湖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在人们的想象中,从山上摇落的石头变成了如今的湖岸。反正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从前这里并没有湖,而现在有了一个;这个印第安故事和我前面提到那个古代居民[647]的说法完全是不矛盾的,那人清楚地记得,最初他拿着探测棒来到这里,看到薄雾从草地上升起,手里那根榛木棍子坚定地指向下方,于是他决定在这里挖一口井。至于湖边的石头,许多人还是认为它们不太可能是从周边的山上滚下来的;但我发现在这些山丘上,同类的碎石头特别多,乃至铁路公司[648]不得不在临湖而过的铁路两边砌好石墙,还有就是湖岸最陡峭的地方石头也最多;所以很不幸,这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个秘密。我发现这是冰川的作用[649]。这湖的名字如果不是源于英国的某个地方,比如说萨福隆瓦尔登[650],那么它原本的名字大概是叫石墙湖吧[651]。

    瓦尔登湖对我来说是现成的水井。湖水每年有四个月是冰凉的,而且永远是那么纯净,反正康科德镇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水。冬天时,湖水因为暴露在空气里,所以和不直接接触空气的泉水和井水相比,它更为冰凉。在1846年3月5日下午五点,我提了一桶湖水放在屋里,翌日中午再去测量,发现水温只有42度,比镇上刚汲上来的最冷井水还要低一度,而在此期间,由于阳光照耀着屋顶,室温最高曾达到65度或者70度。当天沸泉[652]的水温是45度[653],这也是那天我测量过的最高水温;不过据我所知,如果不混合浅表那层静止的水,沸泉的水在夏天是最凉的[654]。除此以外,瓦尔登湖在夏天时也不像其他受到阳光照射的水体那么热。每到天气最热的日子,我通常会放一桶水在地窖里,夜里那桶水就冷却了,而且隔日能保持整天都很冰凉;不过我有时也会用附近的泉水[655]。湖水就算放一个礼拜,尝起来依然跟刚打上来的差不多,而且没有水泵的味道。夏天时,人们要是到湖边搭帐篷住一个星期,只要在帐篷下方挖个几英尺的地窖,放一桶湖水进去,便完全不需要奢侈的冰块。

    有人曾在瓦尔登湖里捕到一条重达七磅的狗鱼,其实还有条更重的,迅猛地拖走了整卷钓丝,钓鱼的人没看到他,但猜肯定有八磅那么重。此外也有人捕到鲈鱼和鲇鱼,有些体重超过两磅,以及闪光鱼、黑斑须雅罗鱼[656]或者小眼须雅罗鱼(Leuciscus Pulchellus) [657] ,少数的太阳鱼和几条鳗鱼 [658] ,其中一条鳗鱼有四磅重,我说得这么精确,是因为通常越重的鱼越出名,而除了这几条,我还没听说有人在这里抓到其他鳗鱼。另外,我依稀记得湖里有些小鱼,五英寸长,两侧是银色的,背部是绿色的,有点像闪光鱼;我提到这种鱼,是想把事实和传说结合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湖的鱼并不是很丰富。狗鱼虽然不算很多,但已经是它的主要鱼类。有一次[659],我曾看到至少有三种狗鱼躺在湖面的冰层上,其中一种很瘦长,钢灰色的,与河里捕到的狗鱼差不多;一种是亮金色的,反射出绿色的光芒,在水里特别深的地方,这是湖里最常见的一种;另外那种是金色的,形状和第二种相同,但两侧有些细小的深棕色或者黑色圆点,中间混杂着个别淡淡的血红色斑点,看上去特别像鳟鱼[660]。这种鱼的专名不应该是reticulatus[661],而应该叫guttatus[662]。这些鱼的肉特别密实,所以实际重量比看上去要大很多。和生活在河里以及其他大多数湖里的鱼类相比,瓦尔登湖里的所有鱼类,包括闪光鱼、鲇鱼、鲈鱼,都要干净和漂亮得多,鱼肉也紧密得多,因为这里的湖水更加纯洁,他们和别的鱼有很明显的区别。也许很多鱼类学家可以用他们培养出新的品种来。湖里也有发挥清洁作用的青蛙和乌龟,以及少数贝类;麝鼠和水貂也在湖边留下了足迹,偶尔也会有路过的拟鳄龟[663]来访。有时候,当我在早晨把小船推到湖里,我会惊动一只在船底躲了整个晚上的大拟鳄龟。野鸭和大雁在春秋两季经常来,白腹的燕子(Hirundo bicolor) [664] 贴着湖飞过,翠鸟 [665] 从巢里疾冲而出,斑腹矶鹬(Totanus Macularius) [666] 整个夏天“大摇大摆”地在铺满石子的湖边行走。我曾有几次惊动了在横亘于水面之上的白松枝头栖息着的鱼鹰;但我怀疑海鸥[667]是否曾亵渎这个地方,尽管费尔黑文湖[668]有很多。潜鸟每年最多只来一次。这些就是目前在瓦尔登湖出没的主要动物。

    要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乘船,你可以看到在东岸的沙滩附近,在那水深八到十英尺的湖底,以及湖底的其他部分,有几个直径十来英尺、高一英尺的圆堆,那些圆堆由比鸡蛋还小的石子组成,周围全是沙子。起初你会疑心是不是印第安人出于某些目的,有意把它们摆在结冰的湖面上,在冰层融化以后,它们沉到了水底;但这些圆石堆太过齐整,有些年代显然很近,所以不可能是这么回事。它们与在河里发现的圆石堆是相同的;但由于这里既没有胭脂鱼[669],也没有七鳃鳗[670],所以我不知道它们是哪种鱼的杰作。也许是黑斑须雅罗鱼的老巢吧。这些石堆给湖底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湖岸特别不规则,所以看上去不会很单调。我闭上双眼也能看见,西岸镶嵌着几个很深的湖湾,北岸很开阔,美丽的南岸像个扇贝,有许多伸入湖面的岬角彼此交叠,让人想到中间隐藏着未经探索的隈隩。从群山环绕的小湖中央望去,周边的树林真是最好不过的背景,显得出奇的美丽;因为倒映着树影的湖水充当了最美的前景,除此以外,曲折的岸线也让树林拥有了最自然和悦目的边界。湖边的森林是浑然天成、完美无瑕的,不曾有斧头砍伐出一片空地,不曾有锄头开垦出一片农田。那些树木在湖面上有宽敞的舒展空间,每棵树都将最有活力的枝桠朝那个方向伸出去。大自然编织了天然的包边,沿岸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层次非常分明。那里几乎见不到人工的痕迹。浪花冲刷着湖岸,千载以来始终如此。

    湖泊是大地上最美丽、最生动的景物。它是大地的眼睛;凝望着湖水的人可以测量自身天性的深浅。沿岸濒水而生的树木是它的修长睫毛,而周围郁郁葱葱的群山和悬崖则是它浓厚的眉毛。

    我曾在九月某个平静的午后,伫立于湖东光洁的沙滩上,当时有片薄雾模糊了对岸的景象,而我终于明白了何谓“波平如镜”。如果你头朝下从胯间望出去[671],瓦尔登湖像是一根最精美的蜘蛛丝,悬挂于山谷之间,在远处松林的映衬下闪闪发光,隔开了两个天空。你会以为你能够浑身不沾一滴水地从湖底走到对面的山丘去,而且在其上飞翔的燕子可以栖息在湖面上。实际上,燕子有时候会冲到那根线下面去,因为他们看错了,上当了。如果由东往西望湖,你必须用双手遮住眼睛,除了挡住真实的阳光以外,还得挡住湖面反射的阳光,因为它们同样耀眼;若是仔细地观察夹在两个太阳之间的湖面,它看上去确实像镜面般平静,只是湖面上有许多隔开同等距离的水黾[672],它们的动作让阳光下的湖面荡起了优美得难以想象的细纹,整理羽毛的野鸭也会打破这份宁静,或者正如我前面说过的,燕子飞得太低,碰到了湖水。也有可能是远处有条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三四英尺长的弧线,它出现时有一道亮光,扎进水里时又是一道亮光;有时候,这两道亮光连成了完整的弧线;湖面上有时候也会漂浮着许多蓟草[673]的冠毛,那些鱼要是一头扎到那上面,湖面就会再次泛起波澜。湖水就像已经冷却然而尚未凝固的玻璃溶液,里面的些许杂草就像玻璃里的气泡般纯净而美丽。你往往还能观察到更加平静和幽深的水域,仿佛有张无形的蜘蛛网将它和其他水域隔开,或者是湖居的仙女在其周围打下了栅栏。从山顶俯视,你能看见几乎到处都有鱼跳出来;有条狗鱼或者闪光鱼虽然只是捕食湖面上的一只虫子,却很明显地打破了整个湖的安宁。于是这个简单的事实,这桩水族界的谋杀案,就如此被精美得让人称奇的波纹公之于众了;从远处的观察点,我看到那波纹不停地向外荡漾,直径足足有六七杆那么长。你甚至还能看见有一只豉甲(Gyrinus)[674]不停地在光滑的湖面上行进了四分之一英里,因为它们轻轻地犁开了湖水,弄出一片由两根线条包围着的明显波纹;但水黾从湖面走过时却几乎没有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每逢湖面波浪翻涌,水黾和豉甲就消失了;但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这些虫子显然离开了它们的港湾,勇敢地从岸边向湖心蹦去,直到占满了整个湖面。在天气晴朗的秋日午后,于温暖的阳光中像这样坐在山顶的树桩上,静静地俯视着湖面,仔细观看许多圆圈在原本倒映了天空与树木的隐形湖面上无休无止地荡漾着,真是让人感到心旷神怡。那些波纹并没有扰动巨大的湖面,而是随即慢慢地平息消退下去,就像花瓶里装了水,瓶子里的水会颤动着,然而很快又回归平静。无论是从水底跃出的鱼,还是掉落湖面的昆虫,都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那些线条看上去很美丽,看上去仿佛不断涌出的泉水,仿佛湖水是活的,而这就是其脉搏的跳动,是其胸膛的起伏。谁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欢乐的振荡,还是痛苦的颤栗。瓦尔登湖的景色是多么的祥和啊!那些人类的杰作又像在春天般闪闪发光[675]。在这午后时分,所有的树叶、枝条、石块和蜘蛛网宛如披上了春天的晨露,都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船桨或虫子的每一个动作都产生了一道亮光;当船桨落下时,那回声是多么的动听啊!

    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九月或者十月,瓦尔登湖是完美的森林之镜,周边镶嵌着在我看来十分珍稀宝贵的石头。也许在地球的表面上,再也没有别的湖泊像它如此优美、纯净,同时又如此阔大。它是天水。它无需围栏。许多民族来了又走,它依然纯净如初。它是石头不能将其击破的镜子,它的水银永远不会消褪,它的花纹会得到大自然不断的修补;它的表面永远是光亮的,风暴和灰尘不能使其变得黯淡;任何不洁之物落到这面镜子上都会沉没,或者被太阳的刷子——这是光的擦拭布——掸走;呵在镜面上的气将不留痕迹,而它自身呵出的气则高高升起,变成天空中的云朵,而且还会倒映在它的怀抱里。

    水域出卖了空气里的精灵。它持续地从上方接受新的生命和动作。它本质上是天与地的媒介。大地上只有草和树会迎风摆动,而在风的吹拂下,整个湖会泛起涟漪。我看到波光粼粼之处,便知道风从那里吹过。我们居然能够俯视它的表面,这是很值得庆幸的。或许我们也该仰望天空的表面,看看哪里有更为神奇的精灵飘过。

    水黾和豉甲的最终消失,是在十月半以后,因为严寒的天气已经来临;然后直到十一月,在没有风雨的日子里,湖面是绝对没有波澜的。十一月某天午后,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风也歇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薄雾,当时我发现瓦尔登湖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叫人难以辨认出它的湖面;但它倒映着的,不再是十月那些明艳的色彩,而是周边群山在十一月阴郁的姿容。尽管划过湖面时我尽量放轻了动作,我的小船激起的微澜却几乎传到我的视线之外,水中的倒影也随之荡漾起来。可是,当我凝视湖面时,我看到远处时不时有细微的动静,仿佛有些逃过严寒的水黾在那里聚会,又或者是水面实在是太过平静,出卖了从湖底喷涌而上的水泉。我缓缓地把船划到那边,惊奇地发现身边环绕着成千上万的小鲈鱼,大概有五英寸长吧,在翠绿的湖水中呈现出鲜艳的黄铜色;它们聚集在那里,不停地冒出水面,弄出许多水涡,有时还会留下泡泡。湖水是如此的澄清,如此的深不见底,又倒映着天上的云朵,所以我好像是乘坐气球悬浮在空中,它们的畅泳在我看来宛如飞行或者翱翔,仿佛它们是刚刚从我左边或者右边平飞而过的群鸟,而它们的鱼鳍像船帆般纷纷张开着。湖里有非常多的鱼,显然是在尽量享受湖面被冬天冰封之前的这段短暂时光;它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透气,湖面看上去有时像被微风吹过,有时又像有几滴雨落在那里。我不经意间靠近并惊动了它们,它们突然用尾巴卷起片片水花,就像有人用长满树叶的枝条拍打湖水那样,并且立刻逃到湖水深处去。后来风渐吹渐大,雾越来越浓,波浪开始翻涌,那些鲈鱼跳得比刚才更高了,半个身子都露出了水面,湖面上同时出现了上百条黑影,每条大概有三英寸长。有一年[676],甚至到了十二月五日,我还看到湖面上有些水涡,而且雾气氤氲,以为很快就要下雨,于是赶紧拿起船桨,朝家的方向划去;雨似乎已经越下越大,虽然脸上还没感觉到,但我估计浑身都要被淋透。但突然间,水涡消失不见,原来水涡是鲈鱼弄出来的,我的船桨发出的声音将那些鲈鱼吓到水底去了,我依稀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消失;所以那天下午我身上终归是干爽的。

    有位老人[677]在差不多六十年前常常到这个湖来,当年湖水的颜色很深,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老人告诉我,从前他偶尔会看到湖里有很多野鸭和其他水禽,还有很多老鹰在湖上面飞。他到这里来捕鱼,用的是一艘他在岸边发现的破旧独木舟。独木舟是由两根白松木挖空后拼起来的,两端都被削成四方形。它的做工很粗糙,但顶用了很多年,后来浸透了水,也许早已沉到湖底。老人不知道独木舟是谁的,大概属于瓦尔登湖所有吧。他经常用山核桃的树皮捆扎成锚索。有个革命前就住在瓦尔登湖边制作陶器的老人[678]曾经告诉他,湖底有个铁箱子,他亲眼看到过的。铁箱子有时候会漂到岸边,但你要是想靠近它,它会回到深水并消失。我很高兴听到那条破旧独木舟的故事,和古代印第安人的独木舟相比,它用的虽然是相同的材料,但造型要优美得多。它起初也许是岸边的树,然后倒在水里,漂浮了一个世代,是和瓦尔登湖最相称的船只。我记得我最早朝湖里看的时候,湖底依稀躺着许多巨大的树干,大概是原先被风吹倒的吧,或者是从前木料便宜时被砍伐下来并留在结冰的湖面上的;但现在它们统统不见了。

    当我最早在瓦尔登湖上泛舟时,周边全是茂密而挺拔的松树和橡树;在有些湖湾,葡萄藤爬过了岸边的树,形成了可以容小船通过的凉亭。由于岸边的山丘非常陡峭,而生长在山丘上的树木又非常高大,所以当你从西边俯视整个湖时,它看上去很像一个适合演出各种森林戏剧的圆形露天剧场。年纪更轻时,我曾在湖面上消磨了许多光阴,把小船划到湖心,然后任其随风飘荡,自己躺在座位上,在夏日的午后,想入非非地发着白日梦,直到小船碰到沙滩才回过神,站起身来看看命运让我漂流到那片湖岸;在那些日子里,无所事事是最具吸引力和最有收获的事业。我曾偷走了许多个早晨,就这样浪掷了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因为我当时很富裕,虽然没有金钱,但拥有许多阳光灿烂的时辰和盛夏的日子,所以恣意地挥霍着它们;我并不后悔没有把更多的时间浪费在工作坊或者教师的办公桌上[679]。但自从我离开这些岸线以后,伐木工人竟然将其变成不毛之地[680],今后许多年里,我将再也无缘在那些两旁长满茂密树木、偶尔有空缺可以见到湖景的小径上漫步啦。假设我的文思从此枯竭,那么大家应该原谅我。树林都已被砍倒,你怎能期待鸟儿欢唱呢?

    如今湖底的大树、那条破旧的独木舟和周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均已消失;镇上的居民很少有人知道瓦尔登湖在哪里,可是他们非但不亲自到这里来洗澡或者喝水,反而正在考虑用管道将至少和恒河[681]一样神圣的湖水引到镇上去给他们洗碗!他们居然想要扭动水龙头或者拔掉塞子就能用上瓦尔登湖的水![682]那匹吼声响彻全镇的邪恶铁马已经用四蹄搅浑了沸泉的水,破坏瓦尔登湖边所有林木的也正是他[683];那匹特洛伊木马,肚子里藏了上千个人,是唯利是图的希腊人发明的![684]到哪里去找一个像摩尔·霍尔[685]那样的勇士,在深坑[686]把他截住,将复仇的长矛刺进这个傲慢自大的瘟神的肋骨呢?

    但是呢,瓦尔登湖有许多我熟知的属性,其中最为突出、被保留得最好的,也许是它的纯洁。许多人曾被人拿来和它相提并论,不过配得上这种荣誉的人非常少。尽管伐木工人砍掉了湖边的树,爱尔兰人在附近搭建了他们的棚屋,铁路沿着岸线铺开,凿冰的工人曾到这里来取冰,瓦尔登湖本身依然没有改变,湖水仍是我年轻时看到的模样;反倒是我改变了很多。它有那么多的涟漪,却没有长出永久的皱纹。它是永远年轻的,我站在岸上,看到燕子疾冲而下,显然是要啄食湖面上的小虫子,这景象和从前并无两样。今晚它又让我产生惊奇的感觉,仿佛过去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常常看到它——啊,这就是瓦尔登湖,依然是我多年以前发现的那个林中之湖;岸边的树林去年被砍掉,今年又长得郁郁葱葱;湖底的泉水依然如当初那样翻涌而上;湖水依然洋溢着欢乐与幸福,那是献给它自身及其创造者的,哎,说不定也是献给我的。它肯定是某位非凡之人的造物,那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虚伪![687]他用双手揉捏着这片湖水,在他的思想中将其加深和净化,并通过遗嘱将其传给康科德镇;我忍不住想问,瓦尔登湖啊,这是你吗?

    我从来不曾梦想,

    成为诗句的装扮;

    最为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

    莫过于我生活的瓦尔登湖畔。

    我是清风吹拂在它身上,

    是它那铺满石子的堤岸;

    我的手掌掬起了,

    它的清水和沙子,

    而它最幽深的处所,

    在我的思维里高卧。[688]

    列车从不曾停下来观望瓦尔登湖,然而我想,那些机械师、司炉工和司闸员,那些持有季票而又常常看到它的乘客,是懂得欣赏这片景色的。到了夜里,机械师并没有忘记,或者说他的本性并没有忘记,白天时他至少看过一眼这安宁而纯洁的美景。哪怕只是惊鸿一瞥,瓦尔登湖也有助于他洗去国家大街[689]和火车头上的煤灰。有人曾经提议将其命名为“上帝的水滴”。[690]

    我前面说过,瓦尔登湖没有明显的入水口和出水口,但其实它和远处地势较高的弗林特湖之间有几个小湖,两者通过那些小湖建立了间接的联系;除此以外,它和地势较低的康科德河之间也有几个小湖,两者的联系就更加直接而明显了。在其他地质年代,那些小湖也许是康科德河的一部分,现在只要稍加挖掘,河水还是可以再次流到瓦尔登湖的,不过希望人们千万别真的这么做吧。瓦尔登湖慎重又朴素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活像个林中隐士,它的湖水终于变得如此纯净,要是让弗林特湖那相对来说较为污浊的湖水与之相混,或者让它那甘甜的湖水暴殄天物地流入大海,有谁不会为之惋惜不已呢?

    林肯镇的弗林特湖又名沙湖,是我们本地最大的湖泊和内海,在瓦尔登湖以东大概一英里。它比瓦尔登湖大得多,据说面积达到一百九十七英亩,湖里的鱼也较为丰富;但它相对来说比较浅,而且湖水不是特别纯净[691]。我无聊时经常穿过树林走到那边去。弗林特湖是很值得去的,哪怕只是为了感受清风自由地吹拂着你的脸庞,观看波浪前赴后继地翻涌,忆起渔人的浪里生涯。我曾在秋天,在起风的日子里,到那边去捡栗子,那时候的栗子纷纷掉落在水中,被波浪卷到我的脚边;有一天,我沿着生满莎草的湖岸踽踽独行,飞溅的浪花扑上脸颊,我撞见一艘船的残骸,船的侧板都已不见,差不多只有扁平的船底残留在灯心草[692]丛里;然而它的骨架依然清晰可辨,看上去活像腐烂得只剩下经络的巨大睡莲[693]叶片。它就像海边失事的船只般令人过目难忘,而且也同样让人浮想联翩。旧时乘风破浪的船舶如今已成了适合植物生长的沃土,和湖岸毫无分别,但见灯心草和鸢尾草在其中摇曳生姿。我喜欢观察波浪在这个湖北端的沙底上留下的痕迹,湖底的沙子被水压得特别紧密,人踩上去感觉很结实,那上面的莎草很像列队前进的印第安人,排得弯弯曲曲的,和波浪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相对应,一行又一行地生长着,仿佛它们是波浪种下的。我在湖里还发现了大量古怪的球状物,看上去像是由青草或者草根组成的,大概是谷精草[694]吧,直径从半英寸到四英寸不等,通体浑圆的。这些东西随着波浪在沙底上来回漂荡,有时候被抛到岸上来。它们要么全是草,要么中间有些沙子。刚开始你也许会以为它们的形状是波浪赋予的,就像卵石那样;然则就算是最小的草球,只有半英寸的那么长,其质地也是同样的粗糙,而且它们每年只在一个季节出现。其实我怀疑波浪非但没有塑造它们的样子,反而破坏了它们原有的坚实。它们晒干以后,原来的形状可以保存非常久。

    弗林特湖!我们起名字的本领是多么低劣啊。那个肮脏而愚蠢的农夫,就算他的农场紧挨着这片天水,就算他曾残忍地伐尽岸边的树,他又有什么资格用自家的姓氏来给这个湖命名呢[695]?这人不过是个吝啬鬼,更爱光灿灿的银元,或者亮闪闪的分币,从钱币的表面中他可以看到自己无耻的厚颜;他认为栖息在湖里的野鸭侵犯了他的领地;由于总是像哈耳庇厄[696]那样贪婪地攫取无度,他的十指变得鹰爪般弯曲而锐利。总之我认为这个名字取得不好。我到那边去,可不是为了探望他的人,也不是为了打听他的事;那人不曾真正欣赏过这个湖,不曾在湖里沐浴,不曾热爱过它,不曾保护过它,不曾赞扬过它,更不曾感谢上帝创造了它。这个湖倒不如采用在湖里畅泳的鱼儿、经常来访的飞禽走兽、在岸边生长的野花、某些与其本身休戚与共的野人或者野孩子的名字,这总比用那个人的名字好。除了臭味相投的邻居或者法律机构给予他的一纸契约以外,他和这个湖是毫无关系的,再说他只惦记着这个湖的经济利益;他的出现算这个湖倒霉;他耗尽了周围的地力,大概还想榨干所有的湖水;他恨不得这湖变成生长英国牧草或者蔓越莓的草原(这在他看来确实是憾事一桩),而且不惜排干湖水,只是为了挖湖底的烂泥去卖钱。这湖不能推动他的石磨,他也不认为观赏湖景是一种特权。我并不尊重他的劳动;他农场里的每样东西都有价钱;只要有人买,他连风景和上帝都可以扛到市场去卖;其实金钱就是他的上帝;在他的农场上,田地生长的不是庄稼,草原盛开的不是鲜花,树木结出的不是果实,而全都是钱;他并不热爱果实的美丽,果实对他来说只有变成钱才算是成熟了。让我过上贫穷的生活吧,这样才能享受真正的财富。越是贫穷的农夫,我越是尊敬和感兴趣。看看那些所谓的模范农场!主楼像菌菇般竖在粪堆上,有几间或干净或污秽的棚屋给人、马、牛和猪居住,有病就会相互传染!那里的人像畜生般活着!整个农场油污遍地,散发着粪肥和奶酪的味道!在这种耕种至上的地方,连人类的大脑和心脏都变成了粪肥!仿佛恨不得把坟场也种上土豆!这就是所谓的模范农场。

    不,不能这样;如果大地上最美丽的景物真的非要以某些人的名字来命名,那些人必须是最尊贵、最崇高的才行。让我们的湖泊拥有真正的名字吧,至少像伊卡洛斯海[697]那样,“那里的沙滩依旧回荡着一次勇敢的尝试”[698]。

    鹅湖面积很小,在我去弗林特湖的半路上[699];费尔黑文湖其实是康科德河开阔的河段,面积大概七十英亩,在瓦尔登湖西南方一英里处;白湖约有四十英亩,在费尔黑文湖再往西南方一英里半处。这是我的湖乡。这些湖泊和康科德河是专供我使用的水源;它们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地替我碾磨着谷物。

    由于瓦尔登湖已经遭到伐木工人、铁路和我的亵渎,白湖现在是森林里的宝石,在我们本地所有湖泊里,就算不是最美丽的,也应该是最迷人的;这个湖的名字要么来自其异常纯净的湖水,要么来自其沙子的颜色,可惜失之于庸常。就这些和其他方面而言,它称得上是瓦尔登湖的双胞胎弟弟。它们是如此地相似,乃至你也许会说两者间有相连的地下暗渠。它有着同样铺满石子的湖岸,以及同样颜色的湖水。和瓦尔登湖相同,在闷热的三伏天,从森林里俯视它某些不是很深然而染上水中倒影颜色的湖湾时,湖水是青蓝色或者淡蓝色的。许多年前,我经常用手推车到那边去装沙子,运回家用于制造砂纸[700],后来我也继续去拜访它。有个常到白湖去的人认为它应该叫青湖[701]。也许它应该叫黄松湖,原因我下面就来说说。大概在十五年前,你能看到湖里有一株松树,属于本地人所谓的黄松[702],不过它其实不是单独的树种,它的树冠从很深的水面伸出来,和湖岸隔着许多杆的距离。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个湖是因为地陷而诞生的,这株松树属于原本生长在那里的原始森林。我发现早在1792年,康科德镇某位居民[703]撰写了“康科德舆地纪要”,被编入《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丛刊》;该文作者在描述了瓦尔登湖和白湖之后,又补充说:“在白湖的中间,当水位非常低的时候,会有一棵树露出水面,那棵树好像原来就生长在它目前所处的位置,不过树根扎在五十英尺深的湖底;树冠已经断掉了,断口处的直径是十四英寸。”[704]1849年春天,我曾和萨德伯里镇那个在最靠近白湖的地方居住的人[705]聊过天,他说大约在十年或者十五年前,正是他将那棵树从湖里拉出来。按照他的回忆,松树离岸十二或者十五杆,那里的湖水有三十或者四十英尺深。当时是冬季,那天早晨他在湖面上凿冰,到了午后就下定了决心,准备找邻居帮忙,要将那古老的黄松拖起。他在冰层上锯开一条通往岸边的水道,用耕牛把黄松拉到冰层上;但还没彻底拉出来,他就吃惊地发现,原来拉反了,所有残余的树枝居然都是朝下的,细端牢牢地插在湖底的沙地里。粗端的直径大约一英寸,他原本以为能得到一根很好的栋梁,可惜那根黄松腐烂得太厉害,顶多只能用来烧火。当时他的柴房里还留着一些呢。树干的底部有斧头和啄木鸟的痕迹。他认为那株黄松原来应该是岸上的死树,但最终被风吹倒在湖里,后来树冠被水浸透,而根端依然干燥和轻盈,所以就滑到水里,头下脚上地扎进去了。他的父亲当年已经八十岁,可是连他也想不起来黄松尚未在湖里出现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如今人们依然可以看到有几根非常大的木头躺在湖底,由于湖面不停地荡漾,它们看上去活像扭动着的巨大水蛇。

    这个湖很少遭到渔舟的亵渎,因为湖里吸引渔夫的东西很少。这里不长需要烂泥的白莲花,也不长常见的菖蒲[706],只有变色鸢尾稀稀疏疏地生长在纯净的湖水中,从沿岸布满石子的湖底挺拔而出;每年六月,这些鸢尾草会招待来访的蜂鸟[707],它们的叶片和花朵都是蓝色的,倒映在淡蓝色的湖水中显得特别和谐。

    白湖和瓦尔登湖是地表上难得的水晶,是光明之湖。如果它们是永久冻结的,又小得可以被拿走,也许会有奴隶把它们带走,像宝石般镶嵌在君主的皇冠上;但它们是液态的,面积也很大,所以永远地为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所有;可是我们却抛弃了它们,转而去追求光之山[708]。它们纯净得没有人出得起价钱;它们没有铜臭味。它们比我们的生活美丽得多,比我们的人品高洁得多!我们从来不知道它们有何卑劣之处。和农夫门前供鸭子游泳的池塘相比,它们可秀雅得多啦!这里是干净的野鸭来的地方。人类虽然生活在大自然里,却不懂得欣赏她。羽毛丰美、歌声悦耳的飞鸟和鲜花是和谐的,可是有哪个少男或者少女能够和大自然粗犷而繁茂的美丽相得益彰呢?大多数情况下,她孤独地欣荣着,远离他们居住的城镇。别再向往天堂!那是对大地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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