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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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喜爱交际,若让我看到任何血气十足的人,我也会像吸血水蛭一样,吸住他不放。我本性就不是隐士,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到酒吧间里去,我恐怕会稳稳地坐在那里,比最常光顾的老主顾都坐得更久呢。

    在我的小屋里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交友时用两把,社交时用三把。即使来访者众多,超出了预想,也仍然只有三把椅子供他们支配。通常他们为了节省空间,就会在一侧站着。这小小的屋子竟然能够容纳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实在令人惊奇,在我的屋顶下,同时就有二十五到三十个灵魂,外加他们的躯体存在。而往往即使他们离开之后,也还意识不到我们曾彼此相隔那么近的距离。我们的许多房子,不论是公有还是私有,都有数不清的房间,还有巨大的客厅和藏酒的地窖,地窖里即使在和平年代也储备着军火。但在我看来,这些空间对于居住者来说实在是大得奢侈,每间房子都那么宽敞与巨大,住在里面的人就像出没在里面的寄生虫。有时我看到下面这幅景象会大吃一惊,在像特莱蒙特、阿斯托尔或米德尔塞克斯这样的府邸有客来访时,仆人像令人发笑的小老鼠一样匆匆穿过宽似广场的门廊进去通报,顷刻间在铺道旁的小窟窿里消失不见了。

    在我狭小的房间里,有时我会遇到的一项不便就是,当我与我的客人用深奥的语言谈论大学问的时候,我们很难在彼此间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你的思想需要一定的空间,才能扬帆远航,转一两个来回,最终抵达海港。你思维的子弹必须要克服会使它发生偏离和弹飞的障碍,笔直前进,才能最终射入听者的耳朵,否则它就可能在听者脑袋的一侧擦过去了。同样地,我们的语句在停顿时,也需要空间来舒展腰身,排成一列纵队。个体之间,就像国家与国家之间一样,必须有宽度适当的自然边界,甚至彼此间要相隔一片面积广阔的中间地带才可。我发现,要是能与湖对岸的同伴隔着湖聊天,那实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啊。在我的小屋里,我们离得太近了,以至于一开始我们就听不清楚对方说的话——我们都无法把声音压低到能够听清的程度。这就好像你将两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由于石子离得太近,它们彼此打破了对方激荡起的波纹。倘若我们仅仅是高谈阔论、喋喋不休的人,那么我们完全能够谈话时彼此靠得很近,脸贴着脸,感受彼此的呼吸;但是如果我们的谈话含蓄又深沉,我们就需要彼此离得更远一些,留出足够的空间让我们身体的热量和湿气消散掉。若要领会我们密友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思想,我们就必须要保持沉默,同时身体之间也要离开远远的距离,远到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听不见对方的声音。由此可见,言谈是给听力不佳者提供方便的;很多奇妙的事物,如果我们非要大喊大叫,那么它们的美就无法言传了。往往随着谈话的深入,当逐渐进入到一个更崇高,更宏大的层次时,我们就随之慢慢地向后推移我们的椅子,直到我们的椅子抵到了彼此相对的墙角里,这时才发现原来房间不够大。

    我“最好的”房间,我的遁隐之室,随时准备迎接我到访的客人。太阳很难照射到那儿的地毯上,那儿就是我屋后的松林。在夏日,当有贵客登门,我就带他到那儿去,免费的用人已经清扫了地面,擦拭了家具上的灰尘,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假若只有一位客人到访,此人往往就会留下,陪我享用粗茶淡饭。我们一边煮玉米糊,或是照看炉子里正在膨胀、即将烤熟的面包,一边谈话,丝毫不受影响。但假若是有二十个客人同时光临,那我就绝口不提共进晚餐的事了,我的面包还够两个人吃,这么多人的需求就满足不了了,只好作罢。于是每个人都很自觉地节制自己的食欲,不会有人认为我有失礼节,不够好客,反而认为这是考虑周全并且非常合适的一种做法。生命机能的流失一向需要及时地补救,此时却奇迹般地停止了衰退,而生命的活力居然可以继续下去。如果这样招待客人,我不光能招待二十人,还能招待上千人呢;如果我在家,有人从我的屋子里饥肠辘辘,沮丧失望地离开,他们至少应该肯定,我是对他们充满了怜悯之心的。虽然很多管家会对此表示怀疑,但是建立起新的规矩和更好的传统来代替旧的,真的是很容易呢。一个人不需要用请客来博取他的名望。对我来说,即使是冥界长着三个头的怪物刻耳柏洛斯也不会把我吓得退避三舍,不敢登门拜访某人的家,但倘若此人扬言要大摆筵席款待我,我就只能把这视作是他礼貌又委婉的暗示,让我以后不要去他那里做客了。我当然也不会再造访这些地方了。曾有一位来访者将斯宾塞的诗句写在一片黄色胡桃叶子上,作为卡片赠与我,我很自豪地将这奉为我小屋的陋室铭:

    “驻足于此,宾朋满座的小屋

    不寻求娱乐,这在那儿本是乌有;

    休息就是盛宴,一切心随人愿:

    知遇最高尚的心灵,最能心满意足。”

    温斯洛后来担任了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总督,他曾与他的同伴徒步穿过森林,去拜访马萨索伊特酋长。当他们最终饥渴难耐,疲惫不堪地来到酋长的棚屋时,他们受到了这位印第安人首领极大的礼遇,但那天酋长关于用餐的事却只字未提。夜幕降临,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把我们安顿在他和他妻子的床上,他们睡一头,我俩睡另一头。床就是离地一英尺支起的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席。他手下的两个头目,没有地方睡,就跟我们挤在一处。那天晚上比我们经受的旅途之苦更不堪忍受。”第二天下午一点钟,马萨索伊特酋长“拿来了两条他捕的鱼”,每条都有三条鲤鱼那么大。“鱼被煮熟了,但至少有四十个人眼巴巴地望着它,最终大部分人还是都吃到了一点。两夜一天,我们就吃了这点东西。要不是我俩在途中买过一只鹧鸪,此行真就成了绝食之旅了。”温斯洛他们非常缺乏食物与睡眠,夜里还要受到“野蛮歌声”的惊扰(他们本族人用唱歌来为自己催眠),因为担心他们会体力不支,趁自己还有点力气能够回家,他们就赶忙离开了。说起住宿,他们的确没有受到好的招待,虽然他们深感不便,但在那部落里这无疑是上等的礼遇呢。至于他们的饮食,我看不出印第安人还有什么法子能做到更好,他们自己都没有什么吃的,他们已经很明智了,懂得道歉代替不了食物,不能用来招待客人。于是他们把腰带束得更紧,对此一言不发。后来温斯洛又去拜访过一次,当时正值食物丰富的季节,他也就没有在这方面再受什么委屈。

    至于说人,哪儿都少不了人的。我独居林中之时接待的访客,比我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多;也就是说,我有了一些客人。若要会见客人,这儿的环境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优越。极少有人会拿琐事来烦扰我。可以说,我的朋友都是经由我与村镇间这段遥远的路程筛选过的。我已经隐退到这片幽僻之地,沉浸在孤寂这片无尽的大海之中,汇入这大海的河流本不是什么宾客带来的,但若我需要,最珍贵的朋友会像沉积物一样在河口处集聚起来,而同时随他们漂浮而来的还有关于另一端的蛮夷之地的讯息。

    今天早晨光临我寒舍的是一位真正像荷马一样,或是帕菲拉戈尼亚式[42]的人物——他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对于他再合适不过,只可惜我不能写在这里——来拜访我的是一个加拿大人,他是一个伐木工,兼做木柱,一天可以削凿出五十根柱子呐。他昨天晚上刚刚吃了一只他的狗叼回来的土拨鼠。他竟然也听说过荷马,“要是没有了书,”他说,“下雨天我可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呢。”他这样说,虽然或许很多雨季过去了,他还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在距这儿遥远的他故乡的教区,某位略懂希腊文的牧师曾教他念过一点圣经中的诗句;现在我不得不将他手中所持书中的章节翻译给他听。看到帕特洛克罗斯满面愁容,阿喀琉斯不禁责怪道:“帕特洛克罗斯,你为何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泪流满面?”——

    “难道单单只是你听到了来自匹斯亚[43]的消息?

    他们说亚克托之子墨诺提俄斯还活着,

    依卡斯之子珀琉斯也还活着,他们与忠诚的密阿同的子民们在一起,

    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死去,我们才会悲恸欲绝啊。”

    他赞道:“写得好。”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大捆白橡树皮,是这星期日的早晨收集来送给一位病人的。“我想今天做完这些事再去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他说。对他来说,荷马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虽然他对他的作品并不了解。很难再找出比他更单纯更朴实的人了。邪恶与疾病,给全世界都蒙上了一层暗淡忧郁的色调,但在他这里却几乎不存在。他大约有二十八岁了,十二年以前他就离开了加拿大,离开了他父亲家,来到美国谋生,期望能有朝一日购得一份田产,大概是想回他的故乡购置吧。他是被上帝投入到最粗糙的模具里制造出来的。他身材高大结实,行动迟缓,但举止中却持有一种优雅。他脖子粗黑,一头深色浓密的毛发,一双倦怠浑浊的蓝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情感的光芒。他头戴一顶扁平的灰布帽,身披一件肮脏不堪的羊毛大衣,脚蹬一双牛皮靴。我经常可以看到他用铁皮桶装了晚饭,从我的门前经过,把饭带到几英里之外他工作的地方去——他整个夏天都在那里伐木头。他生性喜好吃肉,铁皮桶里装着冷肉,经常是冰凉的土拨鼠的肉,皮带上吊着装有咖啡的石头瓶子,有时候还会请我喝一口。他一大早就走过来,从容不迫地穿过我的豆子地,就像北方佬表现出来的一样,丝毫不会焦急慌张。他可绝不想因为工作伤害自己的身体。就是只能混个吃穿,他也不在乎。他经常会把他的晚饭留在灌木丛里,那是当他的狗在路边咬住了一只土拨鼠,他就转头再走一英里半的路程,回到他住的房子里,将土拨鼠宰杀好,藏在地窖里,而在这之前,他还要足足思考上半个小时,考虑能否将土拨鼠浸到湖里,一直安全地浸到晚上——他就喜欢老是思考这样的问题。当清晨,他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看鸽子飞得多么密集啊!如果每天工作不是我必须要做的,我靠打猎就能获得我想要的各种肉——鸽子,土拨鼠,野兔,鹧鸪——噢,天哪!我一天之内捕到的,我一周都享用不尽了。”

    他是一位技艺熟练的伐木工,致力并纵情于这项艺术的繁荣与修饰之中。他能贴着地表将树砍下,这样以后从根部萌发出来的芽就能长得更茁壮,运木料的雪橇也可以更容易地从树根上划过去。并且,他从来不是将平砍过一半的大树用绳子拉倒,而是在刀口处砍削出一个尖尖的豁口,这样最后用手一推,树干就能轰然倒下。

    他如此安静,平和,又如此快乐。一双眼睛充溢着满满的愉悦与满足。他的快乐是不掺有一丝杂质的。有时,我看到他在林间劳作,砍伐树木,他会笑声朗朗地欢迎我,笑声中带着无法言表的满足,并用带有加拿大口音的法语向我致意,虽然他英语讲得更好。当我向他走近,他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躺在他刚刚伐下的一棵松树旁边,削下树皮里层的嫩皮,攒成一个小球,放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与我谈笑。他是如此地单纯,富有童心,以至有时候,若是谈到了某件他认为有趣的事,触到了他的痒处,他就会倒在地上,大笑着打着滚儿。环顾四周的树木,他不禁叫起来:“噢,我的老天!我在这儿伐木玩得可真够劲;我不需要更好的娱乐了。”有时候闲下来,他就一整天在森林里自娱自乐,口袋里装一把小手枪,隔一段时间就朝天鸣枪向自己致意。到了寒冷的冬季,他生起火,正午的时候就在火上温一下他壶里的咖啡。偶尔,当他坐在原木上吃晚餐的时候,几只小鸟会飞过来,停歇在他的胳膊上,啄食他手上的土豆。他说他就“喜欢旁边围着几个小家伙”。

    在他身上,人类的活力与能量得到了释放。论他健壮的体格与毅力,他足以与松柏和岩石称兄道弟。我曾问他,劳作了一天,到了夜晚是不是会感到劳累;他带着一副真诚、严肃的表情回答说:“老天知道,我这辈子都没觉得累过。”但是他身上的智慧和灵气却还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没有被开发出来。他受到的教育,仅仅是天主教神父用来教育土著人的,幼稚又无用,这种方式教育出来的孩童永远不会觉醒,只会敬畏与盲从,这样的孩子没有被塑造成人,而是永远停留在孩子的阶段。当大自然赋予他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他强健的气魄和对生活的满足,在一片敬意与信赖的包围之中,他可以无忧无虑地像孩子一样活上个六七十年。他是那么地纯真,那么地心无城府,关于他你都无需做任何介绍,就好像无需对你的邻居介绍一只土拨鼠一样,人们会很快地像你一样地了解他,他从不耍花招。人们付给他工钱,让他做工,他就靠这个混口饭吃,赢得衣穿。除了干活,他从不会与别人交流思想。他是如此简单,如此天性卑微的一个人——如果我们可以把没有奢求的人称作卑微的话——卑微已经算不上他身上什么突出的品质,他对此也浑然不觉。聪明一点的人在他看来就像天神一般。如果你告诉他有这样一个人就要到来,他会认为要有隆重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事情丝毫与他无关,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办好的,他宁愿自己被默默地遗忘掉。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人们对他的赞美之辞。他特别地崇拜作家和传教士,在他眼里,这些人的工作非常神奇。当我告诉他说我也曾写出了大量的作品时,他想了很长时间,以为我指的是书法,他自己的字就写得非常漂亮。有时候,我会发现在路边的雪地里,工工整整地用法语书写着他故乡教区的名字,并且还标出了重音,于是我就知道他肯定从这里经过。我曾问他有没有考虑过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他回答说他替不认字的人写过信件,但它从来没有试图写下过他的想法——不,是他不能写,他不知道应该先写什么,这会要了他的命,更何况还要同时考虑到拼写!

    我曾听到一位智者,一位卓越的改革家问他,愿不愿意这个世界发生改变;他听了一惊,继而操着加拿大口音失笑道,他还从没想到过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不必了,我觉得现在过得很好。”哲学家若与他来往可以得到很多启示,而在陌生人面前,他又好像一无所知;于是有时候我望着他,就好像望着一个从不认识的人。我说不清他到底是像莎士比亚一样智慧,还是像一个孩子一样单纯幼稚。到底我是应该对他寄予厚望,期待他萌生出诗人般奇妙的感知呢,还是将其视为一个蠢材,如朽木般不可雕琢。一个同镇人告诉我,当他看到这个伐木工头上紧扣着他的小鸭舌帽,嘴里吹着口哨,悠闲地穿过村子的时候,他不禁想起了乔装成百姓,微服出行的王子。

    他仅有两本书,一本历法,一本算术,他可是精通算术的行家。历法书对他来说就像百科全书一样,他认为里面包含了很多抽象的人类知识,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喜欢听他回答我提出的各种有关现代变革的问题,他没有哪次不是带着一种最为简单和实际的眼光去看待这些问题的。对于我的提问,许多他闻所未闻。“没有工厂行不行呢?”我问。他回答说,穿着家里织的佛蒙特灰布也很好嘛。“要是不喝茶或咖啡行不行呢?”“这个国家除了水还是否供应其他的饮料?”他说他曾把铁杉叶浸在水里,天气暖和时泡出的味道比喝清水好得多。我又问他,如果没有了钱行不行。他给我举了个例子,以显示钱的便捷之处,那派头就好像一位哲学家在讲解货币起源的奥秘,或是在解释Pecunia[44]这个词根从何而来。他说,如果他的财产是一头牛,但他想去铺子里买针线,若是每次都取牛身上的一小部分去做交换,实在是既不方便,又不可能。他可以为许多制度辩护,胜过任何的哲学家,因为他描述的这些事物都是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凭他的观察,他能够为它们的存在找到最好的理由。又有一次,他听到了柏拉图对人的定义——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这时一个人拿来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指着它说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人,他立刻反驳说人与鸡膝盖弯曲的方向不同,这是它们之间很重要的不同点。有时候他会大声叫喊:“我是多么喜欢闲谈啊!老天啊,我能谈上一整天呐!”有一次,时隔好几个月没有看到他,再见到他时我问他这个夏天有没有什么新想法。“我的主啊,”他说,“像我一样劳作的人,若是还没有忘记自己曾有的旧思想,就已经很不错啦。要是与你一起锄地的人暗地与你较劲儿,啊哈,你的心思就一定是在那儿,你想的就只有锄草了。”碰到这种时候,常常是他先问我有没有什么进步。冬日里的一天,我问他是不是一直对自己很满意,是否期望在体内找到一样东西,替代体外的牧师,找到生活更大的动机。“当然满意!”他回答说,“有的人对这件事满意,有的人对那件满意。一个人,如果他拥有的足够多了,会很知足地坐上一整天,背烤着火,肚皮贴着饭桌,我的老天!”无论我如何地煞费苦心,我都不能引导他,使他从精神层面看待问题。他所信服的最高的准则就是“纯粹的方便”,与动物的喜好无异;关于这点,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如果我对他的生活方式提出任何的改进意见,他就会仅仅回答说:“太晚啦!”语气中丝毫不带有一丝遗憾。然而,他却彻底信奉诚实,以及诸如此类的美德。

    在他身上,我能够察觉到一定的积极的独创性,无论这独创性是多么微乎其微。偶尔我会看到他在独立思考,或是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种现象太稀少了,就是让我步行上十英里去观察它也是值得的,这无异于在重温各种社会制度的起源。这时候虽然他看上去很迟疑,或许还不能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但至少,他是心怀一定的见解和想法的。但是他的想法深深扎根于他纯肉体的生活,太过原始,虽然比一个单单受过教育的人的想法更具有生命力,但却很少能够结出成熟的值得宣传或报道的果实。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不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一向是多么地卑微,多么地目不识丁,他们中间也可能涌现出一些天资卓越的人。这些人一直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会假装自己无所不知。他们甚至如瓦尔登湖一样深不可测,虽然他们或许灰暗,或许深陷泥淖之中。

    很多旅客绕道来拜访我,看我小屋内部的居室。为了给自己的打扰找个借口,他们就说是来要水喝的。我会手指着瓦尔登湖的方向告诉他们,我是直接从湖中舀水喝,并表示愿意借给他们一柄长勺。虽然我住得偏僻,但总也免不了在每年的四月初受到人们定期的拜访,我想,大概那时正是出行的好时机吧。我运气还不错,虽然在这些访客中也不乏有古怪者出现,比如一些从贫济院以及别处来的脑子缺根筋的傻瓜。我会努力使他们调动起他们所有的智慧,让他们对我吐露真言。在这种情况下,开动脑筋成了我们谈话的主题,我们也从谈话中各自受益。真的,我发现他们中的某些人比所谓的穷人的监管人,或是村镇里的行政管理员更聪明,是到了该换换位的时候了。至于说智力,我认为脑子缺筋与头脑完好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有一天,一个并不令人讨厌的,头脑简单的贫民特地来拜访我,并表示希望像我一样生活。我常常看到他和其他人一起,像田野里竖起的篱笆一样,站着或是坐在箩斗上看护牛羊和他自己,以免丢失。他带着极大的纯朴与真诚,以超出或者不如说是低于所谓的谦卑的口吻对我说,他“智力有缺陷”,这就是他的原话。是上帝把他造成这个样子的,但他却认为上帝关爱他,像关爱其他人一样。“从童年时代起,我就一直是这样,”他说,“我从没有很多的想法,不像其他的孩子。我头脑简单。我想,这应该是上帝的旨意。”他就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似乎本身就证明了他说的是真的。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哲学之谜。我很少见到像他这样有希望的家伙——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简洁、诚恳与真实。他越是贬低自己,越是使自己显得高大,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起先并不知道,这竟是一个明智之举会产生的结果。在这位智商不高的贫民铺垫的真诚与坦率的基础上,我们之间的谈话要比与圣贤之间的谈话更深入,更有价值。

    我还有一些客人,本来没有被归为村镇的穷人阶级,但他们应该算是穷人。不论从各个方面来说,他们都是世界上的穷人。他们到你这里来,不是受了你热情好客的感染,而是极大地有求于你。他们急切地盼望着能够得到援助,在作出恳求前,他们会直接坦言,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就一句话,永远不自己帮助自己。为此,我请求来访者千万不要饿着肚子来拜访我,即使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也不管这胃口是如何形成的。摇尾乞怜的人,不应该成为我这里的客人。对于这类无休止地来烦扰我的人,我会低头忙自己的事务,而对他们越来越疏远与怠慢。到了游人频频出行的时节,形形色色,智力各不相同的人都会来拜访我。有些人的智力超出了他们认为的已有的现状;到这里来的还有逃亡的奴隶,他们依然摆脱不掉种植园里的那副神态,时不时地侧耳倾听,就像寓言故事里的狐狸,随时留心是否有猎犬追踪而来,他们以恳求的眼神望着我,好像在说——

    “啊,基督徒,你不会把我送回去的,对吗?”

    其中,有一个真正的逃亡者,我帮助他向着北极星的方向逃去。他是只心怀逃亡一个念头的人,就像只带着一只小鸡,甚至是一只小鸭的母鸡。而有些人头脑里杂念丛生,心存几千个想法,就像那看管着几百只小鸡的母鸡一样,为了找寻一条虫,把几十只小鸡遗忘在清晨的露水中——结果还弄得自己羽毛凌乱脱落,污秽不堪。那种长了一百个念头,而不是一百只脚的人,就是智力上的百脚虫,令人不寒而栗。有人曾提议我准备一个记录簿,让所有造访者留下他们的名字,就像所有登临白山的人必须做的那样。啊哈!但凭我的好记性,记录薄的事大可不必。

    我不自然地总能注意到来访者的一些特点。男孩女孩,以及年轻姑娘们在林子里会过得非常快活。他们时而凝望着湖泊,时而采摘树丛中的野花,时光从指缝间轻快地流过。但那些做生意的男人们,还有农夫,想到的只有他们的活计。他们在这里感到寂寞,抱怨这里离某地实在太远;虽然他们嘴上说自己也喜欢偶尔来林子里转转,但很显然他们并不享受这个过程。这些焦灼不安,杂务缠身的人呐,他们的时间都花在谋生或是维持生计上了;那些开口闭口都是上帝的牧师,却容不下各种不同的观点;医生、律师和总是心神不宁的主妇们,趁我不在家时来审察我的碗橱和床铺——不然某某夫人怎么知道我的床单没有她的干净?——那些刚刚褪去稚气的年轻小伙儿,认为不论从事何种行业,遵循前人开辟出的老路无疑是最安全可靠的,因此这些人通常会指摘我的生活方式,认为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好处。哈,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年老体衰,胆小怕事的人,不论是何种年龄,何种性别,满脑子想的只有疾病、意外与死亡。在他们的眼中,生活里充满了潜在的危险——但如果你不去想它,生活里又有什么危险可言呢?他们认为,一个谨慎明智的人应该小心翼翼地选一处最安全的藏身之地,能够保证B医生随叫随到。对他们来说,村落的意义就是“共同体”这个词字面的含义,就是一个共同防御的联盟,你可以想象,他们连采摘越橘时都要背上药箱呢。总而言之,只要一个人活着,就总要面临可能死亡的危险,其实鉴于从一开始他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地生活,这种死亡的危险已经相对地减小了。一个人若是不得不死亡,坐在屋里和出门在外是一样危险的。最后,还有一种人,自诩为改革家,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令人讨厌的了,他们以为我一直在歌唱——

    “这是我建的小屋;

    我就是住在小屋里的那个人;”

    殊不知接下来的一行却是——

    “这些就是让住在小屋里的那个人感到厌烦的家伙。”

    我不惧怕捉小鸡的老鹰,因为我没有养小鸡;但我唯独惧怕专捉人的秃鹫。

    除去这后一种人,我这里还有更多能给人带来欢乐的旅客。孩子们跑来采浆果,铁路上的工人们穿上整洁的衬衫,在星期天的早晨来林中散步,到这里来的还有渔夫、猎人、诗人以及哲学家,总之,所有诚实的朝圣者,都来膜拜自由,他们踱出门外,步入林中,将村子完全抛在脑后。我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的到来,“欢迎你们,新英格兰的人们!欢迎你们!”因为我曾与这个民族有过友好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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