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之有狐-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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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满西楼,春江水暖。

    荷叶随夜风翩翩舞动,含苞待放的芙蕖在月下探出头来,少女般脉脉含情。

    小楼的倒影映在荷塘中,随波光闪烁起伏,宛如一座剔透晶莹的空中楼阁。如果仔细看去,可见楼上的小窗中轻纱飘摇,好似天边缥缈的云雾,而云雾之中,正有一位雪肤黑发的宫装美人。

    美女眸光流转,勾魂摄魄,似有无数的情话要跟自己的情郎倾诉。她缓缓起身,一件件脱下了罗衣,露出了曲线玲珑的胴体。

    转眼之间,这绝世佳人已经一丝不挂,银色的月光在她的肌肤上游走,更衬得她通体莹白,宛如玉雕。

    “先生,小女姿容如何?”她轻移玉足,得意地抬起了精致小巧的下颌,美丽的双眼中尽是骄傲。

    “东京品香楼花魁如意,果然名不虚传。”一只手从窗边的暗影处伸出来,递给了她一束长长的白孔雀翎。

    如意含笑接过,将雀翎随意摆在身上,舒展着修长的四肢,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中。雀翎上的羽毛随夜风摆动,好似轻云,又似烟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她身上的私密部位。

    阴影中的男人提起画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优美惑人的轮廓,而随着他运笔如飞,一个栩栩如生的春宫美人已经跃然纸上。

    一抹得意的微笑,荡漾在如意唇边,今晚过后,她的身价将更上一层楼,成为东京城数一数二的花娘。

    每个入了胭脂斋画的女人,都声名鹊起,有的甚至艳名远播,直达天子宫闱。

    如意惬意地眯上了双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似锦前程,看到了多年夙愿得偿的美妙日子。

    而就在这时,坐在阴影后的画师已经画完了最后一笔,他轻轻搁下了笔,换了支小巧的狼毫细笔,蘸了点朱砂般鲜红的颜料,点在了画中美人的唇上。

    颜料宛如胭脂,又似鲜血,在刹那之间,就赋予了画中人灵动的风韵,赤身裸体的美女,仿佛拥有了灵魂,随时都能从纸上走出来一般。

    与此同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出现在了荷塘边。那是一个身穿布衣短褂的少年,他背着一个画筒,手脚伶俐地要翻过高墙。

    就在这时,一张惨白的脸从三楼的小窗一闪而过,少年一愣,差点从墙头掉下去。

    随即小楼中传来了一声惨呼,打碎了沉寂的黑夜。而几乎在叫声响起的同时,整栋楼的灯光瞬时熄灭。

    方才还晶莹剔透如琉璃的楼阁,变得漆黑神秘,宛如匍匐在夜色中的怪兽。

    少年吓得目瞪口呆,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下了高墙。

    ◆一◆

    秋日晴空万里,金菊含苞待放,凉爽的风吹走了夏日的闷热,让东京城的街市再次变得如滚水般热闹喧嚣。

    文人骚客们也不肯放过这初秋好时节,结伴去郊外赏菊吟诗,还有的约了同僚来自己的家中鉴赏书画文物。

    而一直与绯绡为伍的王子进,这天竟然也接到了邀请。

    请他做客的是位郭姓书生,如今在一位贵人家中做文职,是他的同乡。两人几乎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在科考之后就再未见面。

    郭生估计是从自家老母的书信中得知了王子进的近况,特意托人给他送来了消息。

    “赏画?”王子进拿着请帖坐在朗朗秋光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并非丹青妙手,又非诗词大家,与其找他赏画,还不如约他去赏美人。他万分踌躇,但想到与郭生已两年未见,只能更衣赴约。

    而绯绡则老神在在地变成只白狐,蜷在床边晒太阳,拿起枚掉在窗前的落叶,狐眼如脉脉含情般看了王子进一眼,“哎呀,秋风扫落叶,兆头不好。”

    “不要扫兴,你可见过初秋没有落叶?”王子进不愿理他,在镜前戴上了纱帽。

    白狐又看了看街道,一股旋风卷起了沙尘,令行人纷纷眯着眼躲避,“哎呀,平地起罡风,前途多舛。”

    “我的祖宗,求求你闭嘴吧,回来我带只烤鸡给你还不行吗?”王子进无奈地走过去摸了摸白狐的额头。

    它不再说话了,安静地蜷成一团雪白绒球,眯着晶亮如葡萄的眼睛晒太阳,嘴边似含着个得意的笑。

    王子进一路懒洋洋地寻到了郭生的家,他寄居在东京上城的一间矮房中,左邻右舍都是做生意的小贩,耳边洋溢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风中飘散着葱油饼的香味,充溢着浓郁的烟火气。

    “子进,好久不见!”郭生一见到王子进就立刻恭迎出门,但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有疲惫的青痕。

    “久未闻听郭兄的消息,不知这两年过得如何?”王子进见到旧友,情绪难免激动,已经红了眼眶。

    可郭生却神神秘秘地将他拉进了内室,紧紧地关上了房门。人声笑语连同秋日艳阳都被关到了门外,只有一盏油灯在昏暗的斗室中晃动跳跃。

    “怎么白日里你还掌灯?”王子进打量着房间,只见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以及装衣物的箱笼。

    而且房间中的两扇朝阳的木窗被人用板条死死钉上,透不进丝毫阳光,显得房内阴暗凄凉。

    “因为我有一件宝物,不能被人觊觎了。”郭生紧张地从箱笼中捧出了一个狭长的盒子,看样子倒像是个剑匣,“今日请子进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我要不要将它交给我的主人?”

    他的眼神像是水面上的波光掠影,虚浮而游离,藏在眼底的却是难以捉摸的情绪。

    王子进好奇地问了两句,才知原来郭生的雇主让他寻一张“胭脂斋”的画,如果找到了就给他重金加以酬谢。

    这位名唤“胭脂斋”的画师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这人平素深居简出,每天都躲在一栋名唤“琉璃楼”的小楼中作画。

    他最擅长的就是春宫图,笔下的春宫美人栩栩如生,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但他的画却非常难求,因为他只画绝代芳华的佳人,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只要入了他的画,美人们都会名声大噪,身价水涨船高,去他家求画的富贾和美人排成了行,但却没有几人能成功。

    郭生在东京城多处探求,竟意外地从一名年少小贼手中得到了一张这位传奇画师的画。

    他为画上的人着迷,对着画看了几天,已经对画中美人产生了感情,舍不得将它送给自己的主人。

    “是真的吗?”胭脂斋的画十分少见,王子进也只听过未见过,第一反应就是怀疑画的真假。

    “他的画如果能轻易仿冒,也就不会如此出名了。”郭生鄙夷地笑了笑,从匣盒中捧出了一卷画,以温柔的手法展开。

    画是画在一张软布上的,王子进不懂那是什么奇妙的画布,只知画展开的一瞬,原本黑暗的房间,在刹那间被照亮了。

    一个身披轻纱,几近赤裸的美女躺在万花丛中,她发髻高绾,眼波顾盼生辉,嘴角还挂着几分骄矜的微笑。

    甚至仔细看去,还能看清她肌肤下血管青蓝色的脉络,手臂上淡淡的绒毛。

    她斜倚在姹紫嫣红之中,却丝毫没有被这繁芜鲜艳的背景夺去颜色。如果说百花是春天的信使,那么她则是春天本身。

    而最震撼人心的,并非细腻的画工,也不是美女的姿容,而是扑面而来的,生动鲜活的气息。画中人仿佛是活的,仿佛随时都能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

    王子进看直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巨大而美妙的冲击中找回神志。

    “如果我得到如此佳人,也不愿拱手让人啊……”他终于理解了郭生的痛苦。

    “子进,我该怎么办?我觉得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几天来我一直会梦到她,我怎舍得将她送走……”郭生收起了画,想到要跟美人分离,竟然哽咽了,“而且据那偷画的小贼说,他曾在胭脂斋作画的琉璃楼前看到了一张鬼脸,我又贪心又害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急、莫急,我看这画中人太过鲜活,好像有些邪门。”王子进忙安慰他,“明日我带一位朋友来验看一下,再做定夺。”

    郭生擦干泪水,木然地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我为此事所困,已经多日茶饭不思……”

    王子进见他满心满眼皆是春光般的美人,跟他再也无话可说,只能匆匆告辞。

    临走时郭生虚弱地倚在门边送他,在金色的秋阳中,他看起来像一片在秋风中枯萎飘零的树叶。

    王子进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才缓缓离去。可他却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神志清醒的郭生。

    当晚冷风骤起,落雨如注,将东京城笼罩在一片苍茫水雾之中。这场迟来的秋雨,宣示着一年中最繁茂热情的夏季,已经落下了帷幕。

    ◆二◆

    王子进回到客栈就食不知味,连为绯绡买来的醉春光美酒都不喝,孤身一人寂寥地坐在窗前,听雨打花窗。

    不知为什么,他满心满脑都是下午见到的美人,她的眼波、她羊脂般的肌肤、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都幻化成一根根羽毛,搔到了他心中最痒之处。

    离开时他还在笑郭生痴傻,竟为一位画中人着迷,可时间越久他对那位美人就越思念,竟比郭生还要痴迷几分。

    “绯绡,你是不是很有钱呀?”他从深思中抬头,双眸如灼灼烈火般看向绯绡。

    绯绡何等精明,向来是骗人的祖宗,还从未有人从他的荷包里掏出过半个铜板。

    他眯了眯细长凤眼,将窗前的王子进仔细打量,“哦,方才没留意,原来你被奇怪的东西缠上了。”

    “求求你了,替我买下那幅美人图吧,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我将它挂在床头,一定会夜夜好梦的!”王子进几乎要冲上去抱他修长的大腿。

    “凭你那凶险的八字,也不会夜夜好梦吧……”绯绡伸出玉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眉心。

    王子进脸上痴迷癫狂的表情登时烟消云散,他双眼一闭,身子一仰就重重跌进了松软的床榻。

    绯绡满意地抱起了酒坛,坐在灯下自斟自酌。他凝神看着窗外的纷乱夜雨,似乎想从细如珠帘的雨线中寻找到什么。

    王子进半梦半醒,睡得极不踏实。他时而从跳跃的烛光中看到了美人的眼波;时而又从淋漓雨声中听到了美人的呢喃;睡梦中依稀可见床边纱幔轻摆,也被他当成了美人婀娜的舞姿。

    清晨时分,他甚至看到醉卧花丛的美人缓缓起身,轻轻在他颊边印上一吻,踏花而去。

    “美人,别走!”他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

    可眼前并没有什么绝色美人,只有绯绡在用软布擦拭着自己的玉笛。他坐在晨光中,侧脸如刀刻斧凿般晶莹无瑕,似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手中的笛子上,完全没有留意到王子进的目光。

    “你是打翻了墨水?”王子进见他的软布变得黑漆漆的,而自己的床榻间也尽是点点墨痕,好奇地问。

    “没有,只是打发了点讨厌的家伙……”绯绡扬了下眉,仍然没有看他。

    王子进可无暇再听他卖关子,忙套上外袍就奔出了客栈。他要去郭生家中,再看看画中的少女,哪怕能多看一眼也是值得的。

    昨晚刚下过雨,城中道路处处积水。待他来到了郭生的住处时,只见那条热闹的小街变得一片狼藉,小贩和行商们纷纷搬着自己的货物,水中夹杂着黑色的焦炭在路上四溢流淌。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拉住了一个惊慌奔走的挑担小贩。

    小贩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火……今天黎明时分这街上的郭先生的家中起了大火,根本扑不灭,足烧毁了半条街才熄了……”

    王子进不待他说完,慌忙冲向了混乱的街巷。

    待他来到郭生家门外,只见昨日那间狭窄的矮房已经烧得仅剩下黑色的梁柱,仿佛被怪兽吞噬后留下的骨架。

    “美人,我的美人……”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焦黑的男人,正歪歪斜斜地倚坐在斑驳的砖墙下,傻笑着朝虚空中挥着手。

    “郭兄!”王子进一眼就认出他正是自己的同窗郭生,忙扶他起来。

    “我的美人,她从画中走下去……不要我了……”郭生恍恍惚惚地说,“我要我的美人呀……”

    “你说那画中人自己走了?”

    “是的,我亲眼所见……”

    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周围人的窃笑。大家都说这郭先生疯了,才纵火烧了自己的家。

    王子进见他的住处已经变成了一片焦炭,估计画就算在也被付之一炬,只能沮丧地将半疯半傻的郭生带回了客栈。

    郭生仿佛变成了比他更胜一筹的花痴,无论问他什么都置若罔闻,只有提到“美人”和“画”这两个物事时才会略有反应。

    王子进头痛万分,待黄昏时分见到从河堤边玩乐回来的绯绡,几乎喜悦得要跟他拥抱。

    绯绡见他将得了失心风的郭生带回来,难得不嫌弃,只凑近他看了一眼便下了定论,“这人的魂魄被邪物勾走了。”

    “啊?是谁做的?”王子进惊讶地问。

    “哼,你们昨天干了什么自己清楚,如果不是我阻住了那邪物,你再过两日也跟他差不多……”绯绡满不在乎,冷哼了一声。

    “到底是什么邪物?求你救救他吧!”王子进几乎声泪俱下地向他恳求。

    “色迷心窍,要救他可大费周章……”他伸了个懒腰,摇了摇头,“有人用美人诱使凡人们上当,夺取他们的魂魄,我可没那么闲,去跟潜伏在这城市中的妖物一较高下。”

    “美人图?始作俑者是胭脂斋?”王子进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可是听说他深居简出,终日住在画室‘琉璃楼’中,怎么会取人魂魄?”

    “唉,那画师的画皆有邪灵付托,不是等闲之辈,跟你多说无益,总之我不愿插手。”

    “算了,既然如此,我便独自前往!”王子进知人类在他眼中宛如蝼蚁,求他也是无用,急匆匆地推门而出。

    可不过片刻他就又折返回来,可怜巴巴地盯着绯绡的一张俏脸,“绯绡,你陪我去吧,听说胭脂斋有个怪癖,只有绝世美人才能进得了他的庄园,我认识的绝世美人只有你了。”

    “我是男的。”绯绡揉着被他气得生痛的额角。

    “他又没说美人是男是女。”王子进越说声音越小,“但是你也别太自信,搞不好你的姿容还入不了他的法眼呢……”

    “哼,我倒要看看,谁会拒绝我的美人!”绯绡腾地从软榻上站起来,凤眼含威地说,“待到晚上,我会为你找一位具有天人之姿的美人,待你成功进入了庄园,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他衣带生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门紧紧关好,似去召唤美人了。

    王子进见激将法意外地好用,不由得摇着头连连苦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绯绡身为一只狐狸,为何对人类的皮囊之美如此执着?

    ◆三◆

    当日王子进安顿好郭生,伺候他吃饭睡觉之后,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边红霞尽染,落日沉沉。

    绯绡已经一天没出门了,他敲门去探视几次,房中皆毫无声息,仿佛里面根本没住人一般。

    日头终于沉下了屋脊,朦胧的月色笼罩了整个东京城。王子进疲惫不堪,伏在窗前陷入了浅眠。

    “子进,你可以进来了。”半梦半醒间,只听耳边传来了绯绡的呼唤。

    他揉了揉眼睛,急忙坐起身。只见绯绡房间的灯不知何时被点燃了,暖黄的灯光透过纸窗,跟每个晚上一样,又令人觉得截然不同。

    更明媚、更温润、更惑人,像是少女缱绻的眼波。

    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只见绯绡正手持着月光杯斜倚在窗前长榻上,而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块冰,冰上镇着一坛葡萄美酒。

    在微凉的秋夜里,冰上溢出丝丝缕缕的白雾,萦绕在绯绡含春的凤眼前,如丝绢的黑发上,令他的美带了攻城略地的力量,如利剑般直刺入人的眼中,丝毫不容忽视。

    王子进只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别过了脸。

    “来看看我的美人!”绯绡指向了床边,只见床上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身穿素白纱衣的少女。

    她不过二八年华,周身的肌肤如雪一般莹白,瞳孔和发色皆是淡淡的琥珀色,坐在朦胧的灯光下,整个人恍如透明的一般。

    而跟绯绡的白衣不同,她的衣裙更轻薄,像是昂贵的绢纱制成,像是雾一般笼罩在她的周身。

    王子进一见到这美貌少女就再也移不开眼睛,像是个木桩般戳在门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子进,这是雪奴,她虽貌若天仙,却只有三日寿命。”绯绡见他发呆,忙推了他一把,“你们赶快出发,速去速回。”

    “好好好……”王子进忙迭声应他,“可是我要如何找到胭脂斋的住处?”

    “这平安扣是我从郭生身上取下来的,是他经常佩戴之物,此物自会引导你们抵达他的灵魂所在之地。”绯绡将一枚玉佩挂在了雪奴修长的脖颈上,仔细叮嘱她,“雪奴,此行危机四伏,但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这位王公子的安全。”

    “小女知道了,主人。”雪奴朝绯绡福道。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哪还敢耽搁,忙跟在雪奴身后,匆匆离开客栈。

    时值初秋,夜空澄明似水,一轮弦月高挂天边,玉钩般晶莹明亮。

    雪奴轻移莲步,走得不疾不徐,可不知为什么,无论王子进怎么努力,都无法赶超她的脚步。

    他一路看着她的纤纤细腰,衣袂翩然,完全没有留意东京城中竟然空无一人,连每晚最热闹的瓦肆和夜市都不见了。

    两人的身影像是一对孤鹜,在砖墙上拖曳而过。

    “公子,我们到了。”他跟在雪奴身后,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佳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忙打量四周,只见周围荒草丛生,山峦起伏,黑暗中只有树影重重,不见人家,显然不是城中。

    “我跟随那块玉佩上的思念,来到了此地,想必胭脂斋就在附近。”

    王子进见玉钩般的明月刚移到中天的位置,正是午夜时分,奇道:“这好像才过了一个时辰,我们怎么走得如此之快?”

    “当然是胡公子使出缩地之术,助我们一臂之力,否则不要说能在短短一个时辰走到城郊,就连出城都是难事。”

    雪奴说罢,提起裙摆,如一团洁白的轻云般,飘然走向一处密林。王子进定睛凝视,才发现林中有一点朦胧灯火,宛如夏夜的萤火般微弱飘忽。

    他们越走灯火越明亮,可见密林中矗立着一栋小楼。楼高三层,屋檐上装饰着奇鸟怪兽,仿佛不似人间之物般工整精致。

    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没有了荒草和淤泥,让人走起路来格外踏实放心。王子进一颗心落了肚,很快就看到了一扇大门,而方才萤火般的微光,正来自挂在门外的两盏风灯。

    雪奴拿出围帽戴上,白纱遮住了她的玉容。

    王子进望着高高的围墙,森然的包铁大门,突然有些紧张。他生平敲过无数次门,但不知为何,这扇门给他莫大的压力,仿佛里面蹲踞着可怕的凶兽。

    想到生不如死的郭生,他还是轻轻拍响了门环。清脆的声音在林中回荡,惊醒了几只沉默的倦鸟。

    过了片刻,沉重的大门发出嘎嘎轻响,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一张洁白稚嫩的脸。

    这张脸五官像是画在纸上一般,一点血色也无,令王子进吓得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后退两步。

    “天色已晚,我家先生早已休息,公子请明日再来。”开门人清了清喉咙,礼貌地说。

    他这时才发现眼前人做书童打扮,不过十五六岁大小,又黑又密的头发绾在脑后,以一块青巾包住。

    一袭青灰色衣裤,不知以什么布料裁成,在月色下显得飘逸轻盈。

    “小生想向胭脂斋先生求画,麻烦这位小兄弟帮忙通报一下。”王子进看清他容貌,暗暗松了口气。

    书童白了他一眼,讥笑道:“我家先生的画,岂是那么好求的?公子难道不懂规矩?”

    “小生当然有备而来……”王子进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雪奴。

    雪奴孑然立于漆黑密林中,白衣翩翩,像是一束刺破了黑暗的光,又像一朵在暗夜中绽开的昙花,光是风姿体态,就令人移不开双眼。

    书童紧紧闭上了嘴,似被雪奴的美丽震慑。

    雪奴轻移莲步,停到了那书童面前,以玉手掀开了遮面的轻纱。书童瞪大了双眼,十分惊艳,随即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居然又跑回去了。

    “怎么办?他怎么跑了?”王子进焦急地问。

    “王公子尽可放心,我是胡公子千雕万琢出来的,他最是了解人心……”雪奴轻轻地回答,声音平静,满含自信。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就见大门再次打开,青衣书童提着灯笼站在门中。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婢女小童,站在门口恭迎他们。

    “公子不知如何称呼?”青衣书童礼貌地问,跟方才倨傲的态度大相径庭,“不知跟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在下王子进。”王子进厚着脸皮撒谎,“雪儿是在下的远方表妹,以貌美闻名,想请胭脂斋先生赐画一幅,以壮声势,好在东京城中谋个营生。”

    一说到“表妹”,几位婢女都掩嘴发笑,显然这是被之前的来客用滥了的谎话。

    “怪不得,如此绝色却从未听人提起,原来是初来乍到。”只有青衣书童没笑,目光在雪奴身上流连不去。

    ◆四◆

    王子进惯来脸皮奇厚,毫不在意众人讥笑,忙不迭地走进了庄园。只见院内花枝掩映,假山错落,颇为优雅别致。

    转了两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荷花池,池水宛如镜面,倒映着小楼和明月,美得像是画中的景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池中稀稀拉拉有几枝残荷未剪,枯枝在夜风中摇曳,好似心怀不甘的游魂,平添了几分阴森气息。

    “今日天色已晚,请王公子和雪姑娘暂且休息,待明日一早,我就去通报先生。”青衣书童和几位婢女将他们带到了小楼后的客房。

    王子进打听了几句,才得知这书童名唤湖颖,以名贵的湖颖笔命名,而其余的婢女也皆以“朱砂”“石青”“紫草”等各色颜料为名,显然这家主人风雅至极。

    而雪奴理都不理众人,翩然走入房中闭门不出。

    “我这妹子刚从乡下出来,什么都不懂,请不要见怪……”

    “哪里,舍妹如此貌美,自然爱使些小性子,就像蔷薇都有刺,不过是平添情趣而已。”湖颖毫不介怀,反而压低声音对王子进道,“但是公子千万记住,晚上不要擅自进入琉璃楼。”

    “为何?”

    湖颖见婢女们都已离开,紧张地打望着窗外小楼,“我从来都不告诉客人们原因,但见公子面善,才会多嘴……”

    “到底怎样啊?”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

    “那楼里……闹鬼……”湖颖稚嫩的脸变得苍白,嘴唇也微微颤抖,看起来脆弱而幼小,“有人看到过,午夜时有鬼影在廊下游走,甚至在窗前,还看到了鬼脸。”

    他说罢迅速闪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房门,紧张地叮嘱:“所以公子千万莫要乱走,切记切记!”

    王子进被他这番话吓得不轻,眼前又浮现出了郭生痴傻的脸,那时他曾提到过画是偷的,而且盗画的贼也提过“鬼”。

    “王公子……”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令他遍体生寒。

    他吓得哇哇大叫,待惊魂稍定,才看清是雪奴站在他的身后,她美丽的面容白得近乎透明,端的是清丽脱俗。

    “郭公子魂魄就在附近,我们要去看看吗?”雪奴朝他福了一福。

    “在、在哪里?你能察觉到吗?”

    雪奴点了点头,捧起挂在颈间的玉佩,长睫轻颤,抬眼看向花窗,“就在……那栋楼中。”

    王子进也看向窗外,只见琉璃楼正矗立在客房不远处。小楼造型别致,飞檐上蹲踞着青铜兽雕,四角还挂着铃铛。

    这些在白日里看起来繁复精致的装饰,在夜色之中却让这建筑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流露着狰狞的气息。

    他既好奇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子,我只有三日寿命,现下已经过去半日了。”雪奴如琥珀般冰冷剔透的眼珠,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人类的感情。

    半分焦灼,半分哀伤。

    王子进见她热心善良,心中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两人结伴走出了房门,但见月如银钩,渐渐西斜,云丝缠绵,像是青烟,又像是海潮,缓缓吞噬了月影。玉钩好似沉入深水,再也散发不出半点光辉。

    天地之间变成一片漆黑,迎来了一天中,最黑暗、最凶险的寅时。

    琉璃楼虽看起来近在咫尺,王子进和雪奴在花枝和假山中绕了片刻也未曾到达。

    在路过荷塘边时,雪奴望着波平如镜的水面,停了一会儿才离开。

    “怎么?这荷塘有古怪?”王子进奇道。

    “没什么,只是这水塘让我有悲伤的感觉,好像曾有很多人在湖边哭泣。”

    “画师擅画美人,眼光却高,怕是被拒绝的佳丽们流下的眼泪吧。”王子进匆匆打量了一下水面,他可看不出什么悲伤,只从残荷枯枝中看到了阴森诡谲。

    待两人来到了楼前,才发现这栋小楼居然比远看时更高大。紧闭的紫檀木门足足有两人高,门柱也有一人合抱那么粗,窗户也比普通的人家更宽敞。

    王子进站在楼下,左看右看,这楼也是以木材搭建,跟琉璃没有半分关系。

    “门锁了。”雪奴推了一下,门内传来锁链撞击的叮当声。

    “哎呀,早知道让绯绡来了,那家伙最擅长翻墙撬锁……”

    可他话音未落,就见雪奴玉指微动,一缕白色丝带顺着门缝溜进去,随即响起哗啦啦锁链落地的声音,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竟然开了。

    她展现的撬锁功夫,比起绯绡有过之而无不及,令王子进看傻了眼。

    两人走入楼中,紧紧关上了门。只见小楼空旷黑暗,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流动,蚀骨吸髓般销魂。

    “是桂花香油,城中女子最喜欢用这种香油梳头。”王子进闻了闻,老到地说。

    “王公子不愧是花丛高手。”雪奴戏谑地笑他,“可是这香油味却干扰了我的判断,找不到郭公子的魂魄了。”

    “啊?这可怎么办?不然我们明日再来?”王子进望着高大的梁柱,墙上影影绰绰的画像,又打起了退堂鼓。

    “在那边!”雪奴站在风口处嗅了一会儿,莲步轻移,向楼梯走去。

    她通身雪白,在黑暗中醒目至极,王子进才没有跟丢。他边走边打量着这栋小楼,才发现它有独特之处。

    梁柱甚少,厅堂高而空旷,跟勾栏中的戏院差不多。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咽之声,怎么看也不像是住人的。

    而且台阶栏杆上也蒙着一层淡淡灰尘,看来仆人们也鲜少进来打扫。

    雪奴拾阶而上,最终驻足在三楼的一扇门前。

    “就在里面,郭公子似被困住了。”

    “难道又是美人摄魂?”

    “门打不开。”雪奴再次将白绫伸入门缝中,可过了许久,也没有破坏掉门锁。

    “是有东西堵住了吗?”王子进好奇地将眼睛贴在门缝上,向屋中瞧去。

    夜色晦暗,看不清晰,只能隐约看到这房间里堆满了杂物,箱笼柜子错乱摆放,显然已经废弃很久不用,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然而就在这时,门内一个黑影从昏暗的角落里窜出来,猛地扑到了门上。门登时被震得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王子进和雪奴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吓得连连后退。

    那人还在不停地撞门,门不断晃动,灰尘四溢,脆弱的门框眼看就裂了几条缝隙。王子进再也顾不上郭生,拉起雪奴夺路而逃。

    雪奴也不再镇定自若,眼底现出了慌乱的神色。

    “那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某种怨灵……”她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咣当巨响,显然是大门被撞破了。

    王子进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飘忽的黑影从门内疾奔而出。那人身披一件破旧的黑色披风,仿佛一只徜徉在午夜的蝙蝠,悄无声息地在走廊上游走。

    ◆五◆

    两人夺路狂奔,很快就来到了栏杆前。可王子进只看了栏杆下一眼,就惊恐地高呼起来:“楼梯呢?方才我们来时明明是从楼梯上来的。”

    只见栏杆下的木质台阶竟然凭空消失了,呈现在他脚下的,只有灰黑色的、坚硬的地面。

    “这栋楼在变化,有东西在作祟……”雪奴秀眉微蹙。

    “那怎么办啊?”王子进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跳吧,不然扭曲越来越严重,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她一把推向了王子进的后心。

    王子进站立不稳,一脚踩空就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在跌下去的一瞬,他看到了黑影如鹰一般迅捷,扑向了雪奴。雪奴随即纵身跃下,仍被撕掉了半截衣袖。

    她明明是后跳下来的,却比王子进坠落的速度更快,这冰雪美人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紧紧地抱住了王子进。

    王子进刚叫了一声,已经重重跌到了地上。他并未觉得痛,只是觉得雪奴的怀抱冰冷柔软,仿佛冬日里的皑皑积雪。

    雪奴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他就冲向大门,“王公子,快逃!”

    王子进使尽浑身力气,一头便将沉重高大的木门撞开。清新的空气如水一般涌进了他的鼻翼,他心下放松,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

    雪奴也受伤不轻,本就雪白的脸变得几近透明,头发蓬乱,琥珀色的瞳仁中满含惊恐。

    两人相携着狼狈逃走,来到荷花池边时,只见池水如镜,映出了小楼的倒影。

    雪奴看着那一潭碧水,突然浑身发抖,似看到了魑魅魍魉。王子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登时漏跳了一拍。

    只见荷塘中小楼的倒影不再死气沉沉,像是盛装的女人般明丽耀眼,温润的光辉从大门、窗缝、瓦片下溢出,映得小楼明丽剔透,宛如琉璃。

    他茫茫回过头看向琉璃楼,却见灯火通明的三楼上,正有一张白白的、扭曲的脸,直望向他的所在。

    王子进与他眼神交会,恐惧得血液似瞬间凝固了。

    怪脸从窗前一闪而逝,随即所有的光辉同时消失。小楼又变成棕黑色,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

    王子进回到客房中,点燃了所有的灯才敢躺下。郭生木讷失神的脸、小楼中恐怖阴森的怪脸,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纷叠转动。

    初升的阳光像是一支金箭,刺破昏沉夜色时,他翻身而起,轻敲雪奴的房门,“雪奴姑娘,如果你没有大碍的话,就离开这里,去给绯绡报个信,将楼中古怪说给他听,他自然会来助我。”

    门轻轻打开,雪奴身披晨衣走了出来。白日里的她退去了神秘,嘴唇是淡淡的樱粉色,更显得肌肤雪白,清丽无双。

    “公子是让我先走?”她惊异地问。

    “自然,你一介弱女子,不必留下来陪我涉险。”王子进不敢直视她的艳光,忙别过了脸,“至于郭兄的魂魄,我自会找来。”

    雪奴先是愣住,随即扑哧笑出声,“绯绡公子说得没错,王公子果然很是‘可爱’。”

    王子进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平时跟绯绡的交流中,他明明对自己百般嫌弃。

    “他说公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总为他人着想,身陷险境也毫无畏惧,他实在是无法理解……”

    “这不就是说我傻吗?”王子进讪笑道。

    “不,这应该算是勇敢。”

    “身为读书人,怎可胆小怕死,弃他人安危于不顾?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他听到雪奴的夸奖,心下欢喜,口若悬河地自吹自擂。可他刚说了几句,就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晨光中,湖颖带着两名小婢女正手捧衣饰,神采奕奕地站着,要为雪奴梳妆打扮。

    王子进本想找借口拒绝,可雪奴却施施然朝他们招手,请他们进来。几人忙碌不停,不过片刻就将雪奴打扮一新。

    她的白纱裙被换成了坠着金线的白色锦裙,长发绾起,以牡丹和珠玉装饰。雪奴高不可攀的美被锦衣华饰添了些烟火气,变得更令人心动。

    王子进虽心中忐忑,也只能陪她走出了客房,前往琉璃楼。路过荷花池前,只见池水绿意盎然,倒映着天光云影,宛如碧绿的翡翠。唯一煞风景的是池中数十枝残荷无人修剪,枯黄的叶子随风摆动,像是美玉上的裂痕,散发着衰败之气。

    “可惜,如果没有这些残荷枯叶,景色会更美几分!”他不禁连连摇头。

    “主人说荷花谢了,就该埋冢于水中,不喜我们随意处置。”一位跟在他身后的小婢女笑着答。

    他听了这话,觉得哪里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只能随众人走向了小楼。可当看到小楼黝黑紧闭的大门,屋檐上的青铜怪兽时,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王公子,小人只能陪您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要看您和雪姑娘的造化。没有主人的许可,我们不能踏足楼中半步……”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叩了几下门环,朝王子进告辞,“主人的作画方式是绝密,轻易不可示人。”

    他说罢带着两名婢女匆匆离开,而当他们的身影在假山后消失,大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被人打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高挑婀娜的女子,她一袭红色襦裙,肩上披着嫩黄色披帛,隐约露出晶莹雪肤,仍是盛夏装扮。

    “是来找胭脂先生求画的吗?”艳女挑了下眉,飞快地扫了雪奴一眼,颇为不耐烦,“进来吧,别在门外磨磨蹭蹭了。”

    王子进想到昨晚经历,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小楼。只见楼中雕梁画柱,纤尘不染,墙上挂着十几幅画,有山水猿猴,还有美人将军,似乎在讲一个故事。

    他无心细看,只觉楼中凉风透体,处处散发着森然可怖的气息。

    艳丽女郎摇曳多姿地带两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到了三楼,停在了一间挂满了白色纱幔的房间前。

    房间宽敞明亮,阳光普照,看样子是个画室。

    “这位就是新来的美人吗?”纱帐深处,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王子进和雪奴循声而入,只见屋中焚着浓郁的桂花熏香,烟气随纱幔舞蹈,好似仙人的居所。

    王子进见轻纱后映出了个模糊人影,便驻足停步。

    “是个美人……”纱幔后的人轻轻地点头,清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映在轻纱上,仿佛皮影一般,亦真亦假。

    “这么说,先生肯为我作画了?”雪奴像个刚进城的姑娘,娇羞地问。

    王子进见她随机应变,不由得啧啧称奇,暗叹不愧是绯绡变出来的美人,果然物似主人形。

    “当然,我定会让你名扬天下,不负你倾城之貌。”白纱后的人轻轻点头,随即招呼道,“如意,快来准备,我要为这位姑娘作画。”

    艳女如意袅袅而入,为雪奴拿来一张舒适的矮榻,示意她坐下来。她朝王子进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将他请出了门外。

    王子进见门缓缓合上,如意帮雪奴脱下了外袍,忙脸红心跳地离开。

    ◆六◆

    小楼宽敞阴冷,他孤身一人觉得脊背直冒凉风,索性去画室隔壁的书房中休息。

    他坐在椅子上,见窗外秋阳高照,心中稍安,竟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中有一座琉璃般晶莹剔透的小楼,在夜色中散发着惑人光辉。他被缤纷光芒吸引,宛如扑火的飞蛾般接近了小楼。

    只敞开的雕窗中,有两人在把酒共饮。其中一人身穿灰袍,高大英伟,流露的傲气倒与绯绡有几分相似。

    “绯绡……”他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一般,那人回过了头,是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孔,眉毛黑而浓,像是两道锐利的刀锋刻在脸上,不似绯绡般俊美飘逸。

    他急忙住了嘴,生怕惊醒了这个梦。

    楼中两人说笑间放下酒杯,在灯下看画。他们看的不是别的,竟然是一张张美人图,图中美人有的在赏花,有的在荡秋千,个个生动明媚,令人移不开眼睛。

    另外一人穿鸦青色长衫,头戴黑色头巾,做儒士打扮,但脸却始终隐藏在灯光的暗影中,看不清晰。

    “难道……是郭兄……”那青中带墨的衣服让他想起了郭生。

    窗内的人猛地回过了头,可黑暗瞬间降临,星月无光,什么明月小楼,都被墨一般的浓黑吞噬了。

    “子进……”一个雄厚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只见一张青白的脸,正飘浮在窗外,定定地看着他。那人满面尘灰,头发蓬乱,眼中渗血,散发着沉沉死气,却是郭生。

    他慌忙后退,哪知郭生的手骤然暴长,一把就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浑身一颤,猛地从椅上坐起来,只见窗外暮色迟迟,高大的杉树在冷风中微微晃动,像是一个个巍峨的巨人。

    “王公子,先生已经画完,我送你出去吧。”耳边响起了娇嫩的声音,让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只见如意手提花灯,推门走进了书房,眼角眉梢尽是冷艳。

    王子进忐忑不安地跟她离开,才得知雪奴已经先他一步回到客房。

    “明日巳时,先生还要继续作画,请公子务必不要失约。”她提着灯笼在小楼中穿行,很快就将他送到了大门口。

    临别之时,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王子进只觉触手冰凉滑腻,格外难过,忙飞快地甩开。

    他失魂落魄,逃也般奔向客房,待回望之时,只见小楼立在晚风之中,精巧玲珑,兽形装饰栩栩如生,仿若一个神秘而惑人的梦。

    “他说,今日画的是‘骨’。”

    花窗内,烛影下,雪奴端坐在客房中,为他讲起了今日所见。原来她连胭脂斋的人都没见到,传说中的画师藏在纱帐后一言不发,只能听到画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哦?”王子进听得直挠头,“还有这种画法?”

    “明日再画‘肉’,待到第三日画完了‘皮’,才算初成。”雪奴也百思不得其解,“人类真是难懂,画个画也如此麻烦。”

    “他没有害你便好……”王子进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今日小楼中倒是太平,既不见昨晚的鬼怪,也没有郭兄的线索。”

    “公子朋友的气息,确实在白日里消失了。”

    王子进见雪奴面白如纸,显然伤势未愈,忙劝她早点休息。可待美人安睡,月上中天之时,他又悄悄起身,摸出了客房。

    他今日离开之时,如意握了一下他的手,并非挑逗那么简单,她食指微动,飞快地在他掌心写了个字。

    他琢磨了半晚,隐约觉得那是个“求”字。不知这位冷艳的佳人,到底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竟然急切若此?

    怀着满腹疑惑,他踏着晦暗月光和如水秋风,走向小楼。

    琉璃楼的大门并未上锁,露出一条漆黑的窄缝,仿若一张微启的嘴,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王子进见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溜了进去。

    楼中并没有桂花香油的味道,也不见尘灰满布。小楼摆设错落有致,风雅优美,跟白日所见一模一样。

    “奇怪?昨晚明明不是这样的……”王子进看着墙上挂着的画,疑惑地踩着阶梯,走向二楼。

    寂夜沉静,毫无微风,而他身后的两扇大门却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比蚌口还严丝合缝,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

    空旷的小楼中,他的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发出吱呀轻响,喑哑悠长,像是戏台上伶人们的唱词。

    还好今晚这栋小楼宛如新妆少女,安静美丽,即便没有雪奴的陪伴,他也没那么恐惧。遗憾的是,他走到了三楼也没看到如意。

    “郭兄,你真的在里面吗?”最终他停在了跟雪奴曾来过的那间房门前。

    只见房门紧闭,落了重锁,是整栋楼中唯一跟昨晚相同的地方。

    王子进见楼中安静宁憩,索性大着胆子,从衣袖中掏出了根发簪,开始撬起锁来。他全神贯注,额头满是大汗,全然没有留意,月亮悄悄藏在了乌云后,寒风乍起,吹起了庭院中的落叶。

    门窗都悄无声息地关闭;扶手上、栏杆上,再次密布尘灰;浓郁甜腻的桂花香气,宛如孤魂般随风游走,充溢了整栋小楼。

    吧嗒一声,门锁落地。王子进晃着手中的发簪,觉得自己敲门开锁的本事超越了雪奴,有些得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浓腥的气息就从他背后涌出。他连忙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朝他扑来。

    那人身披斗篷,速度快得如同鹰隼。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狠狠地掐住了脖颈。

    “嗬嗬嗬……”那人发出了低吼,手如枯枝般冷硬。

    王子进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掐着他的人变成了郭生。郭生脸色苍白,双眼通红,似能滴出血来。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王子进为何现在才来,让他受尽了折磨。

    很快那张脸又变成了如意的,如意披头散发,高傲冷艳一扫而空。她红唇似血,哀怨地质问王子进为何无视她的求助,在楼中多找一会儿。

    “绯、绯绡,救我……”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竟然现出了一张面若春桃、风流无限的面孔。

    他看到这张脸,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一缕光,迫不及待地求救。

    ◆七◆

    “亏你还想得起我,我还以为你沉浸在美人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了呢。”绯绡应声出现,五指成爪抓向怪人,怪人发出一声哀号,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王子进咳嗽了半晌,才见绯绡孑然立在黑暗中,白衣胜雪,宛如月宫仙人,端的是俊美逼人。

    “你终于来了啊……”他死里逃生,几乎要哭出来。

    绯绡凤眼含威,瞪了他一眼,随即衣袖一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子进,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明知有危险也不逃走。”

    王子进这才发现,一向爱洁的绯绡衣袖上竟有点点墨痕。

    “我怎能弃郭兄于不顾……”王子进长长叹息,随即指向微敞的大门,“这里面有古怪,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你不说我也会进去。”绯绡吹了口气,两扇大门便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动,缓缓开启。

    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间,箱笼上积灰足有寸许厚,似乎多年没人踏足过。

    “咦?真是奇怪,我昨晚还看到了有人躲在里面。”

    “你看到的,真的是个人吗?”绯绡伸指在一个肮脏的箱子上摸了摸,隐约可见,长指上有一点干涸的墨迹。

    王子进在房中转了几圈却毫无收获,这里横看竖看都是个被废弃的储物室而已。

    “绯绡,这其中到底有何古怪?我昨晚绝对不会看错,而且方才攻击我的人也突然消失了。”

    “因为你看到的,只是幻觉而已。花非花,雾非雾,从你一见到那张美人图,就被卷入了无边幻梦中,只有梦醒了,才能看清真相。”绯绡优雅地从怀中掏出折扇,轻轻在房中扇了几下。

    扇底送出微风,徐徐在房中徘徊,尘埃变得闪闪发光,宛如星屑般飘浮在半空。王子进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奇迹的一幕,退尽灰尘后,箱笼和屏风上绽放出古旧华美的光泽,墙壁上现出了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他穿过金色的飞灰,走近了墙壁,用手抚摸着深刻在砖石上的印记。突然之间,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脸色发白,连连后退,“这、这是抓痕?”

    痕迹都是三到五道排列在一起,跟他的五指完全吻合,只是这人的手比他的略大一些。

    抓痕触目惊心,遍布满墙,谁也不知道留下这狰狞印记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抓破了坚硬的墙壁。

    “果然有妖怪在作祟,这些痕迹上都有妖气残留。”绯绡仔细打量着墙上的抓痕,“那个妖怪,制造了这座海市蜃楼,只有找到了躲在里面的‘蜃’,才能破解幻景。”

    “蜃?是指始作俑者?”王子进双目放光,飞快地答,“我知道,一定就是那个胭脂斋!他鬼鬼祟祟的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只在他画画时见过他,平时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子进,眼见未必为真,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这妖怪利用美人图吸取世人的魂魄,供养自己,怎么会令自己暴露在人前,当这个箭靶呢?”绯绡却连连摇头,皱眉凝思,“而且我有很多事想不通……”

    “什么事情?”

    “为何要用画这么复杂的方法?要诱使世间美人供他作画,画的还是春宫图,怎么想都觉得麻烦啊,哪里有一口吃掉干脆利落!”绯绡斜睨了他一眼,唇色如血,眼中满是肃杀冷酷。

    王子进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僵,他只知绯绡爱吃鸡,却忘了他也是个妖怪,难保他哪天心情不好,也会吃人。

    “所以我们得好好探查一番,设局之人特意用尘灰将这小楼覆盖,想必是为了隐藏其中的玄机。”绯绡走出了这狭窄的房间,但他很快就嫌弃地看了看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王子进,“才发现,你居然如此麻烦。”

    “我怎么了?”王子进被他看得发毛,上下打量自己的衣着。

    “浑身都是人味,还是那种鬼怪们最喜欢的倒霉人的味道。”绯绡连连摇头,拿出自己的折扇,插在了他的后颈,轻轻念了几句咒语,才道,“这样应该不妨事了,走吧。”

    王子进后颈处插着一柄扇子,只觉脖颈僵直,连转头都不方便,走了几步就浑身难受。

    “千万不要让扇子掉下来啊,否则就会被鬼怪发现。”绯绡朝他眨了眨眼,狡黠调皮。

    他这才留意,月光飘飘洒洒,穿透他的身体,却无法在地上投下任何影子,显然自己是被施了隐身术。

    他之前也曾被绯绡施过隐身咒,知道不会有人发现自己,心下安定,连脚步都变得轻快。

    天边乌云遮月,秋风裹着寒意,吹皱了一池秋水,吹进了孤零零的,屹立在夜色中的小楼。房檐上的怪兽装饰突然活了,它们缓缓低下头,看向了楼中,而垂在房檐八角,从未响过,宛如哑子般的铜质风铃,也发出了悠长的叮当声,在寂夜中回荡。

    王子进跟在绯绡身后,提心吊胆地走下了楼梯,完全没发现楼外的诸般变化。

    “咦?这里还有个茶室。”绯绡停在了位于二楼的一个房间外,似有了新发现,“看来这妖怪也很风雅。”

    两人推门而入,只见室内同样布满积灰,茶案上放着一套茶具,还有两个茶杯。茶具摆放凌乱,竟然没有收起来,连茶罐的盖子都是敞开的,仿佛泡茶的人刚刚离开,转眼就会回来一般。

    王子进拿出茶罐中的茶叶闻了闻,茶早已没了香气,又干又硬,与草梗无异,“这是陈茶,估计得有十年之久。”

    “而且只用了两个茶杯,过去是哪两个人,在这里喝茶?他们喝了一半,就被打断,再也没有回来。”绯绡拿起一只茶杯,仔细打量,“惊扰他们的,又是何事呢?”

    王子进脑中一阵恍惚,眼前出现了两人坐在窗边赏画的景象,其中一人身穿灰色锦袍,英气逼人,令人过目难忘。

    “我好像在梦中见到过这场面……”他哆哆嗦嗦地道,“今日午后,我在这楼中不小心睡着了,就看到了两个男人,一个穿锦衣,一个穿鸦青长衫……”

    “子进,你居然还会梦到男人啊!”绯绡指着他大笑不止,“估计是你八字太轻,感受到了楼中的妖气,就看到了过去的片段。”

    “这样啊?”王子进摸了摸下巴,“不如我再睡一会儿,或许就能看到真相了。”

    “等你梦到事情的经过,不知要猴年马月,还不如我自己找来得痛快!”绯绡讪笑一声,走出了茶室。

    他信步而行,不过一会儿工夫,又在走廊尽头发现了一个藏画的房间。那房间窗户朝北,终日不见阳光,一进门就令人脊背发凉。宽敞通风的房中放了十几个酸枝木画架,每个架子上,都摞着上百卷画。

    离门最近的画架格外凌乱,有几卷画落在地上,根本无人收拾。

    ◆八◆

    王子进步入室内,捡起了画,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个舞剑的美人。美人仅着贴身内衣,但她手中的剑光舞成一道道光练,仿佛银色的盔甲般遮蔽了她周身羞处,让这幅画柔中带刚,美艳中透着肃杀之气。

    “我知道这位美人,她是舞剑的三娘子,据说被胭脂斋画过之后名声大噪,已经嫁人从良了。”王子进借着昏暗的光线欣赏着画,心旌神摇,“真的是很美啊……”

    他恋恋不舍地将画卷整理好,再看向一地狼藉,脑中电光石火般闪现出郭生的面孔。他曾说过画是从一个蟊贼手中买的,看来这里就是被盗现场。

    “真呛人啊,怎么全是亡灵的气息!”绯绡探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美人图,打了个大喷嚏,“你们怎么觉得这是美人?明明就是一堆腐肉!”

    王子进知他审美异于常人,不去理他,又拿起了一卷画,这次他只看了一眼画,就吓得脸色惨白。

    因为这幅画竟然就是迷得郭生和他失魂落魄的《美人春睡图》,画中美人仍生动娇俏地斜倚在花丛中,媚眼如丝,芳华绝代,跟在郭生家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这幅画怎么在此处?难道是胭脂斋派人拿回来的?放火的也是他们?”王子进吓得一把丢下了画,前几日还迷得他神魂颠倒的美人,此时看来简直与蛇蝎无异。

    “都说了这些美人图都是引诱人类魂魄的诱饵,难看又难闻,却总有色迷心窍的男人,为她们丢了性命。”绯绡不以为意地拿起画卷,简单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边。

    他挨个画架看过去,看到第三个画架上的画时,突然愣住了,精致完美的脸颊变得如玉雕般冷硬,似乎内心极为震撼。

    王子进平日只见他游刃有余,潇洒自如,哪见过他失态的模样,忙凑头过去看。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刻将他也吓了一跳。因为这画上画的既不是美人,也不是山水,而是一副没有皮肉的骷髅。

    白骨摆出了拈花微笑的姿态,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绯绡又展开了另外一幅画卷,这次画卷上同样画着一副骷髅,森森白骨躺在地上,舒展着四肢。王子进也忍不住翻看了几幅画,都是姿态各异的骨骼,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脚底都发凉。

    风中又飘来甜香惑人的桂花香油味,王子进恍恍惚惚地站在这一地美人白骨间,只觉自己似陷身于一个恐怖的噩梦之中。偏偏这梦还千变万化,让人根本猜不到梦境的终点潜伏着什么。

    风铃悠扬,楼上的兽首都看向同一个方向。楼下的回廊中,一个庞大的黑影缓缓掠过了花窗,庭院中几只休憩的鸟被惊醒,发出呀呀尖叫,振翅遁入夜空。

    夜色如墨,宛如暴风雨前夕的怒海,静谧之中,隐含惊涛骇浪。

    “胭脂?”绯绡拿过他手中的画,指着角落里的一处小篆落款,“难道这是胭脂斋的旧作?”

    “他不是专画美人吗?怎么画起骷髅来了?真是太瘆人了!”王子进再也不敢看那幅画,赶紧绕到最后一个画架前,抽出了一幅画,鼓起全部勇气才敢打开。

    出乎意料,画中的居然是青山绿水的优美景色。笔触朴素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一看就是开蒙之作,而这幅画之下,同样写着“胭脂”二字。

    “看来这画室中收藏的是胭脂斋所有的画,连这些久远的练笔之作都留了下来……”王子进一张张地翻着画,越来越迷惑,“不过看画的内容,从山水到骷髅,再到美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画风才有如此剧变?”

    “人们都说,一个画师,他真正生活的地方,并非世间,而是他的画中……”绯绡的手轻轻拂过一排排画架,红唇轻吟,似念起了古老的咒语,“让我来看看,这些画里承载着最多思念的是哪幅?”

    画架中传来轻响,一张纸片像是鸟一般朝绯绡飞了过来,准确地停在了他修长的手指上。王子进忙好奇地跑过去,只见画只有巴掌大小,所用的纸也是最便宜的草纸,早已残破不堪。

    寥寥炭笔,勾勒出一片茂密如海洋的草地,萱草之中,只有一个少女窈窕的背影。

    她衣着朴素,腰如裹素,即便看不到脸,也能猜到是位清秀佳人。这张画也并未落款,只在侧面提了一行小字。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绯绡皱了皱眉,轻轻地念道,“这画上有很悲伤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

    “估计是收集时不小心混进来的,这绝不是胭脂斋的笔触,画得也太差了。”王子进嫌弃地看了那张画一眼,又转身去翻画架,这次他找到了几本画集,作者都是一位姓钟,名仙渡的人。

    他从未听说过这位画师,估计名不见经传,就随手将画集丢在了一边。

    “看来收获不大,我们去别的地方再找找……”他说罢就要走出这间藏画室,画架上一卷卷的白骨画,让他毛骨悚然,只想尽快远离。

    可他刚刚踏出了房间,便听窗外传来了风铃的响声,风中满是桂花香油味,甜腻入骨,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王子进心中一凛,脚步不由得慢了几分,就是这么一迟疑,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走廊上蜿蜒而来。

    那是条巨蟒,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而且周身布满了黑色的鳞片,每一枚鳞片都有碗口般大小,在夜色中散发着森冷的光。而且蛇头上还长了个拳头似的红色肉瘤,怎么看也不像是凡间之物,倒像是从壁画中跑出来的妖怪。

    “绯、绯绡……”他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一步也动不了。

    还好绯绡手快,立刻接住了他,将他拖到了画室中,边拖还边埋怨他越来越重,平时吃得太多。

    “你天天带我吃鸡,我怎么可能清减……”王子进连滚带爬地躲在了一个高大的画架后,轻声问向他,“那是什么?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看也知道啦,当然是幻化的妖怪!它早就在附近徘徊,只是我没说出来而已。”绯绡不以为意,凤眼仍含着笑意。

    “你为何不早说?那样我们还来得及逃命,不会被困在这屋中。”王子进眼见头长肉瘤的巨蟒吐着血红的芯子,缓缓游进了画室,牙关不受控制地连连打战。

    “我第一次救你,干掉巡夜人时就已经被发现了,所以对方才派出了个怪物对付我。”绯绡悄悄地对他耳语,轻笑道,“若是我早早告诉你,你还敢跟我夜探这琉璃楼吗?”

    王子进见他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知道自己永远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越发气闷。

    “不过这怪物没什么可怕,只要不发出声音,它根本就看不到我们!”绯绡将他脖颈上的扇子又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下来。

    王子进摸着扇子,总算安了点心。

    ◆九◆

    怪蛇在画室中游走,鳞片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响声,传入耳中,仿佛有人用锉刀打磨着他脑中的神经。它很快就游到了二人的藏身之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恰好停在了王子进的面前。

    王子进只见它铜铃般的大眼左右瞧了瞧,吐出的芯子几乎就要舔在自己脸上,差点就要坚持不住晕倒。

    还好绯绡始终伸手托着他的背,才没让瘫坐在地的他倒下。

    怪蛇停了一会儿,没察觉到任何异状,又蠕动着全身的鳞片,缓缓离开了。直至它那漆黑的尾巴尖也远离了自己,王子进才悄悄松了口气。

    它蜿蜒着转了两圈后,仍然没有发现,就向大门的方向爬去。王子进连忙在心中求神拜佛,把太上老君到观音菩萨都念叨了一遍,只希望它快点离开。

    哪知他一抬头,视线刚好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画上。

    之前他跟绯绡一进门就被散落在地上的画卷吸引,根本没发现,原来这画室的墙上还挂着几幅画。画上同样布满积灰,毫不惹眼。但偏偏有一幅画,像是刚刚画完一样光鲜靓丽。

    那也是一张美人春宫图,画中美人赤裸上身,只着纱裙,站在春日的丛林中。而她的肩头蹲踞一只白色孔雀,孔雀的长长的尾羽,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她高耸的胸脯。

    整张画香艳入骨,又毫无猥亵之感,令人目眩神迷。

    可王子进看到这张画,立刻如遭雷击。因为这画中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如意,她依旧高傲冷艳,但是跟白日里不同的是,眼底蕴含着一抹忧伤。

    如意为何会在画中?为什么只有画着如意的画如此光鲜?她滑腻的手,她冰冷的肌肤,她飞快跃动的手指,仿佛在他的手掌中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根本无法磨灭。

    “如意!”王子进看着墙上的画,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而插在他后颈的扇子吧嗒一声,跌落在地。

    “啊!你这个笨蛋!”绯绡剑眉紧蹙,忍不住咒骂。

    几乎在他骂声响起的同时,一股腥风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王子进被风吹得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只见刚刚离开的巨蟒正昂着脖子立在他面前,足足有一人多高,周身鳞片全部竖起,连头上的肉瘤都比刚才更红更亮,在黑暗中看来,宛如红灯笼一般。

    “哇!”他被吓得大叫出声。

    怪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向他咬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腕一紧,随即双脚离地,宛如羽毛般轻盈地滑出了画室。只见绯绡口中默念着咒语,手指捏了个法诀,正带着他飞在半空中。而被他们踩在脚下,驮着他们御风而行的居然是两幅画。

    画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如鸟一般,拼命挥动着双翅,疾速飞行。

    蛇好不容易才发现猎物,哪肯放过他们,扭动着庞大的身体,锲而不舍地紧追在后。它口中红芯不断伸缩,甚至有几次都舔在了王子进的脸上,令他连连尖叫,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窗!我们快从窗户飞出去!”一扇花窗近在眼前,他拼命朝绯绡叫道。

    “事情还没办完,怎么能这么快离开?”可绯绡玉手轻扬,两人脚下踏着的画卷猛地改变方向,居然沿着楼梯下到了一层。

    追逐着二人身影的怪蛇,也飞快地甩头摆尾,追到了一层。

    “这种紧要关头,还有什么事要做啊?”

    “我看玄关处还有几幅画,想亲自去看看……”绯绡气定神闲地答,“对了,三层胭脂斋作画的画室没看,等会儿还要折回去!”

    “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更痛快一些!”王子进撕心裂肺地喊。

    绯绡手臂轻扬,衣袖随风飘舞,两人脚下的画卷立刻变换了方向,居然载着他们脱离了地面,沿着墙壁滑行。

    王子进叫声更高,但他的双脚宛如被捆在了画纸上,即便身体歪斜得跟地面平行,也始终没有从半空中掉落。

    墙上挂着的十几幅画被两人飞速滑行的疾风鼓荡而起,上面的陈年积灰瞬间掉落,露出了本来面目。绯绡拉着他从画中穿行,飞快地扫了一眼所有翻飞的画。

    眼见大门就在眼前,王子进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哀求地看着他,只想立刻出去。

    “真是的,今天本来不想再弄脏衣服的……”绯绡摇头叹息,手指微动,捏了个法诀,如飞鸟般的画卷突然跌落在地,又变成了两张死物。

    “快跑啊,怎么不跑了呢?”王子进双脚一沾地,就朝大门扑去,可奇怪的是门并没有锁,但他使尽全力也推不开。

    怪蛇见两人停下,咆哮着就朝他们扑来,它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激荡而起的飓风几乎令王子进睁不开眼睛。

    但绯绡却不躲不避,白衣黑发在风中飘扬,宛如玉树临风般傲然而立。

    蛇口瞬间变大,好似一个无底深井,就要将他吞下去。

    “蠢货!自找死路!”绯绡瞪圆了凤眼,红唇边浮现出一丝戏谑嘲讽的笑,衣袖轻扬,手中已经多了一根碧绿玉笛。

    几乎在蛇的毒牙要咬到他身上的同时,玉笛化作一把血红色妖刀。绯绡只是握着刀,并未挥起,但变幻的一刻妖刀迸发出刚猛的杀气,如千万把刀同时出鞘,瞬间就将蛇头撕得粉碎。

    只在呼吸之间,就决定了胜负。

    王子进只觉眼前红光一闪,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怪蛇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漫天飞雨,无数稀稀拉拉的雨滴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身上。跟普通的雨不一样,这些雨滴是全黑的,倒像是墨水化作。

    “唉,到底还是弄脏了衣服。”绯绡的白衣上也沾染了点点墨痕,他手一翻,刀已经再次变成了根玉笛。

    而他轻轻一推,大门就缓缓打开,夜风挟着秋雨的气息,奔涌而入。王子进贪婪地呼吸着这清冷新鲜的空气,像是从地狱中爬出,再次找到了通往人间的路。

    “明天你去探查一下胭脂斋的画室吧。”绯绡皱眉抖了抖自己的白绫长袍,“这鬼东西怎么总是如此肮脏。”

    “啊?明天还让我去啊?”王子进几乎要哭出来,“我看它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何不今晚就将它解决?”

    “因为今夜出来对付我们的,都是这幕后鬼怪派出来的喽啰,自然没什么力量,只有找到真身,此局才能解开,现在它两度受挫,定不肯轻易现身。”绯绡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子进,难道你不想救郭生了吗?”

    “当然不是!”

    “所以必须揪出躲在这蜃楼中的怪物,投鼠忌器,不能硬来,否则稍有不慎,会让郭生的魂魄烟消云散。”绯绡望着这别致精美的小楼,“而且有些事我仍然想不通,得再琢磨一下。”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心中登时一冷,声音都带着哭腔:“你、你这是要走了吗?”

    “子进,不要怕,雪奴会帮你的!明日你只需见机行事就好!”绯绡朝他粲然一笑,色如春花。

    说罢他转了个圈,从俊美少年变成了只毛色光亮的白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假山之后。只留下王子进一人,欲哭无泪地站在萧瑟夜风之中。

    ◆十◆

    “见机行事?说来轻巧,估计真发生什么事,我的小命早已不保。”他双腿发软,一路向客房摸去,走到荷花池边时,却见不远处有朦胧灯火,宛如萤火微光。

    灯火越来越近,待到跟前才看清,原来是个身穿青衣的书童提着个白色灯笼。书童面上堆笑,正是一直殷勤接待他的湖颖。

    “王公子,如此深夜,为何还在游园?”

    “我、我睡不着,出来赏月……”王子进刚说了一半,就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哪里有什么月影?只能窘迫地闭上了嘴。

    “小的听到楼中有声音,就来看看……”湖颖压低声音问,“公子一直在园中,难道没听到吗?”

    王子进连连摇头,装作毫不知情。

    “我不可能听错,定是楼中又闹鬼了……”小书童脸色惨白,但仍好心地送王子进回到了客房。一路上不断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楼闹鬼的往事,显然吓得不轻。

    王子进安慰了他几句,又问了问他从何时开始跟随胭脂斋,湖颖只答自己从小就被胭脂斋收留,还说这些婢女奴仆,都被胭脂斋的才华折服,跟随了他多年。

    但他想再问些别的事情,比如胭脂斋的年龄相貌,这小书童就说什么也不答了。

    这晚他又惊又累,回到房间后就早早躺下,雪奴过来看他,见他只是受了惊,身上并无伤痕,才安心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外冷风渐起,裹着濡湿潮意,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王子进听着树枝轻响,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又看到了身穿灰衣的英挺青年,这次他换了件翠色锦衣,只见他身材消瘦,眉宇间隐含着几分狠辣,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而且他的锦衣以白色裘皮镶边,显得野性不羁。

    他端坐在小楼的茶室中,悠闲地品茶。跟上次一样,同样有个人坐在他的对面,只是花窗半掩,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人的脸。

    “虽然跟袁兄探讨画技多日,可是我画的人物,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对面的人为他斟上一杯茶,恭敬地请教。

    “你的画美虽美,却没有灵魂。”锦衣人随手展开了一幅画,点评道。

    王子进将脖子抻了抻,画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果然,纸上画着一个美人肖像,虽然画工繁复精致,但怎么看都觉得呆板,美人的眼珠宛如死鱼一般,毫无顾盼生辉之感。

    “因为你的经历太少了,也没见过几个真实的女人,对女人一无所知,怎能画好美人?”锦衣人嫌弃地继续说,“唉,如果让我来画这画,定然比你画得生动,可惜我却没有这么好的画工。”

    “看来只能让袁兄继续讲些你经历过的风流韵事了,毕竟我这样的人,有几个女人会喜欢呢……”鸦青色衣服的书生沮丧地垂下了头,“毕竟我无名无才,又出身贫寒……”

    “也不必如此麻烦,我能立刻让你成名。”白衣人不以为然地笑,“只是若是用了这法子,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从未试过。”

    “请袁兄务必出手相助,如有任何后果,在下一人承担。”青衣人匍匐在地,跟叩拜无异。

    “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锦衣青年将手指凑到了唇边,以尖利的牙齿咬破,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尖流了下来。

    浓腥的血,滴在画布上,像是在美人的衣裙上画下了点点梅花,丝毫没有污浊之感。

    刹那之间,画上的美人活了过来,她呆滞的双眼变得灵动娇俏,微张的嘴唇如花瓣般丰满,似有无数情话要说。而且不只是表情,连她的衣裙都变得熠熠生辉,每根发丝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她俏生生地立在春风中,不再是一幅画,简直就是个活人。

    “啊!”青衣人见状失声惊呼,与此同时,王子进也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但见窗外秋雨淋漓,曚昽的阳光透过层层乌云,宛如云雾般飘浮在庭院中,照亮了荷花池,以及近在咫尺的琉璃楼。王子进抬头看到烟雨中的小楼,心不由得一沉。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细雨纷飞中,湖颖与婢女为二人送来餐食,伺候雪奴梳洗打扮。

    经过昨晚,王子进心中恐惧更盛,食不知味。雪奴依旧清冷疏离,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她脸色比昨日好些,穿上婢女准备的白色绣金菊长裙,显得越发剔透美丽。

    一行人走在雨中,沉默无言,凄冷的雨滴,仿佛都落在了王子进心里,让他沉郁寡言。

    琉璃楼下,细雨之中,他突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画,看向湖颖,“有件事小生一直困惑不解,不知当不当问?”

    “公子请说。”湖颖仍笑眯眯的,稚嫩的脸庞在冷雨中冻得青白。

    “入了画的女子们,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当然是由小的们亲自送出去的,可惜她们名声大噪后,从来没有回来感谢过我们,真是凉薄。”小书童提及此事,连连摇头。

    王子进想起了昨晚看到的孔雀美人图,心中越发困惑,“那如意呢?她为何留在楼中,她不是……”

    “王公子居然还惦记小女,小女真是感激万分!”他话未说完,身后就传来个娇俏的声音。

    只见如意手持着盏荷花灯笼,秀发高绾,身穿红色襦裙,好似一朵雨中盛放的虞美人,高傲地站在门边。她一出现,王子进一肚子的话只能生生憋了回去,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打探隐私。

    而一干书童婢女,见如意现身接应,也很快离开小楼,身影消失在蒙蒙雨幕中。

    楼中光线昏暗,如意却并不掌灯,只提着灯笼婀娜行走,高大的梁柱,幽森的冷风,将她的身影衬托得既诡异又香艳。

    一进门,王子进就心虚地看着墙上的画,只见十几幅画都挂得俨然有序,仿佛昨晚的一场恶战根本都没发生过。

    他还想问如意为何要向自己求救,却始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倒是雪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唇边带笑,似在让他放心。

    跟昨日一样,三人来到了位于二楼的胭脂斋的画室。王子进这才发现,画室的对面就是藏画的房间,他想到了画上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白骨,越发害怕,连看都不敢看藏画室一眼。

    由于天气阴沉,光线昏暗,画室中也点了两盏小灯。烛火在轻纱中摇曳,照亮了坐在重重纱幔中的胭脂斋的身影,令这个传奇的画师显得更加神秘。

    随即胭脂斋指挥如意拿来了十几根白烛,在雪奴周围点燃,烛光明亮,照亮了她洁白无瑕的面孔,清冷动人。

    “先生要作画了,请公子回避。”纱幔落下,遮蔽了雪奴的身影,王子进探头探脑地还想再看,就被如意请了出去。

    他假意去书房中休息,可是只待了片刻,他就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走廊中空无一人,只有冷风穿堂而过,带来透体阴寒。他悄悄地走到了一层,想去看看挂在门前的画。

    毕竟绯绡特意绕过去看,其中定然藏着玄机。

    ◆十一◆

    跟楼上不同,门厅里更加凄冷,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在这肃杀的秋日中,奏响了一曲悲歌。

    他站在门廊前,端详着墙上的挂画。画一共有十几幅,每幅内容不同,又相互连贯,似在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幅画上画着一位骑着骏马的将军,身后跟着兵马无数,正在远征途中;第二幅画中,将军的身边多了一位娇弱的美人,两人相拥着赏月,但帐篷外却多了一张偷窥的脸;第三幅画中,美人被妖怪掳走,终日以泪洗面。

    王子进平素爱看些怪谈传奇,只看了一半,就看出这是唐代的传奇故事《白猿传》,讲的是将军欧阳纥携妻出征,而妻子却被怪物白猿所劫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欧阳纥力排万难,斩杀白猿,救回了娇妻。

    这十几幅画运笔粗糙,用色艳俗,看着就像在东京夜市上半贯钱就能买十张的货色。他不看还好,越看越是迷惑,实在想不通胭脂斋这样的画中大手,为何会将这种粗俗的画挂在门厅中?

    他依序看下去,才发现《白猿传》的故事只画到了白猿化身为美男,被众多美人簇拥的情节就戛然而止了,后面的画则是另外一个故事。

    画中出现了一个身穿儒生衣衫的青年,他身后跟着个书童,正在为一位端坐在凉亭中的贵妇作画。

    三人的衣饰打扮都跟本朝十分相似,面容栩栩如生,贵妇悠闲,画师专注,递笔研磨的书童有些沮丧,似乎刚刚挨了训。

    “这幅画还不错,起码颜色没那么刺眼。”王子进边看边评头论足,被画中情节吸引,连害怕都忘了。

    第二幅画则出现了一位身穿锦衣的青年,跟画中的书生一起在月下鉴赏着美人图册,两人坐在荒野中,投入地翻看一个个美人,浑然忘我。

    他看到了这两个青年,心中登时一紧,这画中内容,竟跟他梦中所见一样。

    他慌忙往下看,果然,画中接下来全是这两位青年结伴而行的身影,他们赏剑舞,看歌姬弹琴,过得逍遥快活,跟绯绡和自己倒有些相似。

    但唯一不同的,是青衣书生的眼中始终有抑郁之色,似乎颇不得志。

    不过十几张画,他很快就看完了,可是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要从头再看一遍。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毫无准备,登时被吓得“哇”地大叫出声,可那只手又捂住了他的嘴,冰冷滑腻,宛如游蛇。

    王子进只觉鼻翼间皆是甜腻的桂花香,再一回头,才看清站在他身后的竟是如意。

    窗外阴云密布,晦涩的阳光透过花窗,游魂般飘进了楼内,缥缈而稀薄。

    如意并未提着她那盏美丽的荷花灯,也不再骄傲冷艳,她面色苍白,唇色如血,眼底满是惶恐,似十分恐惧。

    “如意姑娘……”

    “嘘!我们去那边说。”

    如意蹑手蹑脚地将他带到了厅堂的一处暗角,角落不见阳光,在雨天里简直跟夜晚无异。

    “王公子,求你一定要帮帮我。”如意恳切地看着他,紧张地搓手,声音微颤,“接下来我说的话会很离奇,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

    “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王子进低声安抚她,“不要紧,慢慢讲,只要小生能帮得上忙,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说来你可能不信……”如意捋了捋鬓边散落的秀发,苦笑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栋小楼了,我记得自己刚来时,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如今荷塘枯萎,我却仍徘徊在楼中,找不到出路。”

    “那、那足有一个月了!”

    王子进又惊又骇,而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天边传来滚滚雷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咆哮着从天宫中奔跃而出。雨势骤急,狂风吹开了花窗,吹得墙上的画翻飞不止,画上的人物像是活了一般,在肆虐的风中跳着狂乱的舞。

    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砸到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令王子进本就慌张的心更添烦躁,宛如乱麻般毫无头绪。

    “我是为了段郎才来的,他是个卖字画的画师,虽然科举落榜,却很有才气,我想多赚点钱,好资助他继续科考,才找到这里的……”如意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脸颊,“不知道我这么久没回去,段郎会不会担心?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品香楼中卖酒度日。”

    “姑娘莫怕,我有个朋友极有手段,定能助你脱困。”王子进忙以衣袖为她拭泪,“可是你说从未出去过,为何我晚上来过两次,却未曾见过你?”

    “我也不清楚,胭脂斋用了三天画我,第一天画‘骨’,第二天画‘肉’,第三天画‘皮’。可是到了第三日,我就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意红着眼眶,细细描述,“再醒来时,就只有我一人在楼中,即便门开着,我也无法出去。而且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这里除了胭脂斋,就从未见过别人,他会跟我说话,说只要我听话就会放我出去。可是这么久了,我也没有踏出过这琉璃楼……”

    王子进听到此处,心中登时一惊,“糟糕,我妹子怎么办?胭脂斋正在为她画像。”

    “所以千万不能让他画完。”如意擦干眼泪,捋了捋秀发,勉强让自己变成平日里高贵冷艳的样子,“王公子,你跟雪姑娘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外人,即便你无法救我出去,也希望你们能够平安……”

    她说到一半,突然失声痛哭,泪水再次流下,“如果我真出不去,请你给在东京安康坊卖画的段郎捎个信,说、说如意对不起他,只能来生再跟他做夫妻了……”

    她的哭声在风雨中飘散,令人闻之心酸。

    “如意姑娘,你先别哭了,告诉我胭脂斋是个怎样的人?”王子进忙打断了她,问起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从来的第一天,他就躲在纱幔后,不肯见人。”如意边说边擦眼泪。

    “怎么会这样……”王子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到了厅堂中的画,想到了自己在这里做的古怪的梦,梦中那如好友般的白衣人和青衣人,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胭脂斋,必然是两人中的一个。而他们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才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十二◆

    风疾雨大,他心中的困惑却比天边的乌云还要浓重几分。他还想多问如意几句,却听楼上传来当的一声轻响。如意像是受惊的兔子,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跑上了楼。王子进心中一颤,也跟在她身后,向楼上冲去。

    三楼仍然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游走。王子进和如意相继跑进了画室,只见雪奴双眸紧闭,晕倒在地。

    她的脸不再莹亮洁白,像是蒙尘的瓷器,变成了灰蒙蒙的青,漂亮的双眼紧合,琥珀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憔悴无依,躺在棕黑色的地板上,好似个破碎的人偶娃娃。

    王子进见状立刻怒从心来,虽然雪奴并非人类,但从进入这庄园以来,处处守护着他,如今看她晕倒,他怎能坐视不理?

    “浑蛋,一切都是你躲在背后搞的鬼!今天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他气急败坏,一头就冲进了纱帐中。

    “王公子,危险!”如意忙伸手阻拦,可她力气微弱,根本就拦不住王子进。

    纱幔遮蔽了他的视线,但一盏朦胧烛火,照亮了胭脂斋的身影,让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他恨得牙痒痒,一头就撞到了神秘的名画师身上。

    可奇怪的是,他的肩膀空荡荡的毫无着力之处,仿佛撞进了一片虚空之中。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胭脂斋所坐的椅子被他掀翻,木桌也被撞歪,笔墨纸砚撒落一地,蜡烛同时熄灭。

    柔软的纱缠住了王子进的手,待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才发现木椅摔得四分五裂,而椅子上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件灰色的锦袍。锦缎布料微微有些发黄,领口绲着兽毛边,刺绣精致,一看就是曾被人长久地穿着。

    “怎、怎么没人?胭脂斋呢?”他惶恐地拿着衣袍,左右打量。

    室内光线晦暗,纱帐随风轻舞,仿佛一个个飘摇的鬼魂。而重重纱影下,似藏着无数秘密。他连连后退,想起了昨日第一次见胭脂斋,那沙哑苍老的声音,还有今天听他吩咐如意掌灯照明,虽然从不露面,但怎么看也是个如假包换的活人。

    可为何一转眼间,这人就不见了,端坐在纱幔后的,竟然是一袭旧衣?

    他越想越心惊,飞快地丢下了手中的衣袍,仿佛怕灼伤了自己的手,但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散落在地的画上。朦胧的光线下,只见画上沾满了墨迹,可上面根本没有什么美人,而是一具扭捏作态的骷髅。

    白骨身披轻纱,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地望着他,狰狞可怖。

    “啊!”王子进登时双腿发软,吓得高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出了纱幔。

    雪奴已经醒来,见他受惊,忙来扶他。

    “没、没人……”他吓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画、画上的,只有白骨。”

    “王公子,莫要慌张,这里有古怪,我们得快点离开,有话出去再说……”雪奴一把将他扶起来,向画室外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如意也不甘心地跑进了纱幔中,探看里面的情况,随即她尖锐的叫声便在房中响起,惊恐中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王子进靠在雪奴身上,她的肩膀虽然消瘦,却充满了力量,让他惊惶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方才你为何会晕倒?”两人站在回廊中,他关切地问。

    “不清楚,画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头晕。”雪奴摇了摇头,“仿佛有人在一点点抽走绯绡公子留给我的一缕精魂,但是王公子你闯进去之后,我就突然有了力量。”说罢她焦急地看着王子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点走吧。”

    “不行,我得带如意一起走,她说被困在楼中几个月,怎么也走不出去,实在太可怜了……”

    王子进话音刚落,如意已经跑了出来。她乌发蓬乱,发钗歪斜,只穿着一件红色襦裙,露出雪白的肩膀和手臂,口中还连连喊着:“不可能……不可能……”

    “如意姑娘,这世上根本没有胭脂斋,什么绝世名画,跟我们一起走吧!”王子进见她神态癫狂,忙拉住了她。

    可如意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跑进了画卷如山的藏画室,“他明明为我画了画的,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只有卖了那幅画,我才能有钱赎身,跟段郎过上好日子。”

    她疯狂地在画架上翻找,似乎神志已经失常,连头撞在坚硬的木框上都毫不知痛。

    “这张不是我的!”她拿起一幅画,看了一眼就丢在一边,随即又拿起另一幅,可连着看了几卷画,也没有找到画着她的那张。

    “如意姑娘,你的画在这里……”王子进见她疯癫的样子实在可怜,指着墙壁上的美人孔雀图。

    如意猛地抬起头,看着墙上的画,突然愣住了,随即她又笑了起来,“你在开玩笑吗?这哪里是为我画的画?”

    王子进忙看向墙上的画,只见画中仍然有着静谧的树林、华丽的白孔雀,但画中的美人却不见了,仿佛她轻移莲步,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王子进看了看慌乱的如意,又看了看墙上的画,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凝固。

    然而就在这时,窗外狂风大作,藏画室的窗户发出砰的一声轻响,被风雨吹开。雨挟着风势,卷进了室内,打湿了地面。一张纸飘飘荡荡地飞了进来,纸像是被赋予了灵魂,鸟一般挥动着双翼,在室内绕了一圈,停在了王子进手上。

    “是绯绡公子的口信!”雪奴惊喜地低呼,推着王子进的胳膊,“快打开看看。”

    不用她说,王子进也急于打开,只是他因恐惧而双手发抖,试了两次才终于将纸展平。那是一张粗劣的草纸,纸面上被人以炭笔画了个小人。小人身穿长袍,发束金环,眼睛是丹凤形,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了绯绡的神韵。

    “子进,我已经明白了这琉璃楼中的玄机。”纸上的绯绡嘴巴微动,说话的声音竟跟他本人一模一样。

    “那我要怎么办啊?”王子进病急乱投医,向纸上的小人求助。

    “你莫要慌张,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走出琉璃楼。”小人一本正经地叮嘱,“出门时一定要对所有人说,你已经发现了这楼中的秘密。”

    “啊?我不擅撒谎啊!”

    “如果有人问你发现了什么,你只要说‘夜半三更,窗前鬼脸,就是这楼中最大的秘密’即可。”纸上的小人笑了笑,狡黠机灵,“一定要演得像真的一样,这样到了晚上,我们才能有好戏看。”

    随即纸上的墨越来越淡,小人消失了,王子进的手中只有一张被雨打风吹,变得宛如泥浆的草纸。

    ◆十三◆

    “喂,你就这么跑了?怎么不来救我?我有危险啊!是谁说走到哪里都会守护我的?骗子!”王子进气急败坏,不断叫嚷,可纸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摊黏糊糊的纸屑,哪里会回答他。

    “既然如此,我们就依照绯绡公子的安排行事吧。”雪奴有些焦虑,慌忙拉着他走出了藏画室,“王公子,别再耽搁了,快点离开这里。”

    王子进看了看墙上失去了美人的《孔雀美人图》,又看着疯疯癫癫、忙着翻画的如意,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冷艳的美女是人是鬼。

    他越想越害怕,忙跟上雪奴的脚步,掉头就走。两人一路小跑着走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厅堂,推开大门,一头冲进了雨幕之中。

    天色渐晚,本就满布乌云的天空更加阴沉,宛如个浅灰色的盖子般遮蔽了广袤大地。墙外的青翠山峦,园中的假山,在大雨中都变成了虚影,连着这整个世界都变得分外不真实。

    雪奴和王子进搀扶着向客房走去,刚走到荷花池畔,就遇到了一个身穿樱红色裙子的小婢女。她打着伞在池边流连,看到两人吃了一惊。

    “我、我……”王子进想到绯绡的叮嘱,想要跟她说出准备好的话,可是谎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们发现琉璃楼中的秘密了。”雪奴冷静地看着小婢女,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楼中有何秘密?”少女强自镇定地笑了笑,眼底却有掩不住的惊惶。

    “就是琉璃楼为何会亮……”王子进接过话茬继续说,“还有闹鬼的秘密。”

    小婢女不说话了,轻轻垂下头,握着伞的手指指节变得青白。

    “夜半三更,窗前鬼脸,就是这其中最关键的玄机!”王子进见她被唬住,再也不紧张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雪奴怕他说多了漏嘴,忙打断他的话头,拉着他回到了客房。可是直至两人关上了客房的门,穿樱红色裙子的少女仍站在荷花池边,她打着伞,似乎在思索什么。

    当傍晚时分,雨势渐歇之时,池边只有一柄慌乱中被抛下的伞,小婢女早已不见了。

    细雨淋漓,似美人多情的泪,悄无声息地自窗檐下滴落。

    王子进连湿衣服都没脱,在房中转来转去,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明明按照绯绡所说,散布了谣言,可这庄园中始终静谧安宁,根本没有什么好戏上演,只有雨落在树叶间发出的沙沙声在檐下回荡,令这份静谧更添寂寥。

    渐渐夜幕低垂,雨丝细得如同牛毛,风也渐歇,王子进和雪奴仍没有等来任何人。

    烛影飘摇,王子进既紧张又担忧,只能枯坐在灯下,细细回想着下午的所见。那袭锦袍他总觉得眼熟,似乎就是出现在他梦中,以及门厅前的画中的白衣青年的,看来他就是真正的胭脂斋。

    可这人为何不肯露面,只留下一件衣服摆在椅子上,愚弄世人呢?

    他越想越是迷惑,突然见到坐在对面的雪奴猛然抬起了头,她仰着尖削的下颌,琥珀色的眼珠中满是惊喜,看向了琉璃楼,“我感受到了郭公子的气息,这次非常强烈。”

    “真的吗?是郭兄?难道他出来了?”王子进也坐不住了,忙要再去琉璃楼中一探究竟。

    当他走到门前,刚刚要拉门把手,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令两人都是一惊。王子进看了雪奴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大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位穿樱红色襦裙的小婢女,正是他们午后在荷花池边见到的那位。她的头发濡湿,裙角也是湿的,手提一盏白色灯笼,似冒雨而来。

    “王公子,明日美人图即将完工,我家主人请您和雪姑娘去楼中一叙。”她说罢哧哧一笑,娇憨可爱,“我叫绛云,雨天路滑,是特意为公子和姑娘带路的。”

    王子进又喜又怕,喜的是终于等来了绯绡所说的好戏,怕的是不知楼中到底藏着什么洪水猛兽,自己此去,不知能否平安归来。

    可他想到了被困在楼中的郭生,仍然鼓足勇气,跟在绛云身后,走出了客房。

    三人踏着濡湿的秋草,很快来到了琉璃楼前。跟前两次不同,这次小楼的门大敞四开,仿佛里面坐着个殷勤的主人,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绛云弯腰低头,提着灯笼,带二人走到了二楼。

    今晚下了一天的雨,星月无光,楼中更是漆黑一片,唯一的亮处,就是绛云手中的灯笼。灯光缥缈而微弱,在偌大的楼中飘荡,像是冬夜里阑珊的星子。

    “不知胭脂斋先生在哪里等着我们?”王子进在二楼绕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而且楼中昏暗若此,怎么不掌灯?”

    “先生就在茶室中恭候二位。”绛云带他们来到了茶室,正是前一晚他跟绯绡探查过的那间,凌乱的茶具被摆放整齐,积灰更是不知所踪。

    王子进和雪奴刚刚走进茶室,便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轻响,门竟然被紧紧关上了。

    “公子方才问过我,这楼中为何不掌灯?”门缝里露出绛云一只阴惨惨的眼,她悠悠地说,“因为……死人是不需要灯的……”

    王子进心中一紧,忙用力拍门,可门被铁链从外面锁住,哪能轻易打开。

    就在这时,浓郁的桂花香蹿入了他的鼻翼,茶案上的茶杯再次变得凌乱,布满了灰尘。窗棂轻颤,发出阵阵轻响,悠扬的风铃声在夜风中回荡。

    一切的变化都跟昨晚一模一样,王子进忙从门缝中往外看,只见绛云提着灯笼快步跑远,而走廊的另一边,则传来吱呀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

    “王公子,我们得快点离开!”雪奴纤指微动,将衣带从门缝中送出去,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锁。

    王子进推开房门,拉着她就向楼下跑。然而还是来不及了,一个黑色的影子正踏着楼梯,缓缓走上来,刚好跟要离开的绛云迎面撞上。

    木质楼梯上,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绛云提着灯笼,不知是不是吓得呆住,连逃跑都忘了。

    “快逃呀!”王子进焦急万分,忍不住叫道。

    可终究慢了一步,身穿斗篷的人衣袖轻扬,遮蔽了灯笼的微光,绛云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人就软软地瘫在了台阶上。

    她本就消瘦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细小,最终化为一摊浓墨。

    ◆十四◆

    “原来这小婢女竟是墨水化作……”雪奴抓紧了王子进的手,她的手像是玉,温柔冰冷,偏偏又能给人勇气。

    王子进反握住她的指尖,跟她对视了一眼,她琥珀色的眼珠中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还藏着几分从容。

    他突然也不怕了,拉着她就向楼上跑去。既然绯绡提过夜半三更,窗前鬼脸,他索性就去鬼脸出现的房间一探究竟。

    身后传来了隆隆巨响,无数鬼怪从怪人的斗篷下钻出来,有狰狞的白骨巨鸟,有周身黑色鳞片的大蛇,还有瞪着铜铃大眼的斑纹老虎,更有一些奇形怪状,他叫不出名字的怪兽。

    它们同时向两人扑来,速度如风一般迅捷。

    眼看王子进就要被怪兽们撕烂,雪奴突然一甩衣袖,长袖卷住了高高的房梁,带着他飞到了半空中,怪兽们咬了个空,纷纷跌落,砸在楼梯上,发出轰隆巨响,激起一片烟尘。

    雪奴轻盈地落在了三楼,像是一朵雪花般毫无重量。

    “王公子,认识你真的很好。”她朝王子进笑了笑,莹白的脸上迸发出夺目的光华,宛如雪光初绽。

    “不要耽搁了,我们一起去杂物房,看看到底有何古怪?”王子进就要拉她疾奔。

    雪奴却纹丝不动,脚下似生了根般站在原地,朝王子进福了一福,“小女这就要跟公子作别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王子进看着她如月光般澄净洁白的身影,心中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小女的生命只有三日,而今晚,刚好是大限之时。”雪奴从回廊的窗户中看了看广袤的天幕,微笑着说,“虽然生命短暂,我却觉得十分充实。王公子从未将我当异类看待,对我呵护有加,让我觉得十分温暖……”

    “雪奴……”王子进知道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候,鼻中不由得一酸。

    “我这辈子,都从未感受到暖呢……”雪奴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无限眷恋,“郭公子的魂魄,就藏在那房间的某处,仔细寻找,定会发现。抱歉,小女不能陪公子走到最后了。”

    她说罢挥起洁白的衣袖,一股清凉宜人的风从袖底卷起,直扑向王子进面门。王子进只觉风似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向前飞去。而在他身后,猛兽的咆哮声骤起,无数狰狞诡异的影子从楼下蹿出来,吞噬了留在回廊上的如冰似雪的少女。

    怪兽们转眼撕碎了她的身体,还发出不满的叫声,似乎在抱怨猎物的不可口。

    王子进心如刀割,不忍回头,任由风径直将他送到了那间闹鬼的杂物室门外,可是门却紧紧锁住,根本打不开。

    怪物们排山倒海地扑来,獠牙森森,利爪如刀,卷起的腥风就几乎将他吹倒。

    事已至此,他唯有闭目等死。然而就在这时,便听耳边传来一声轻吟:“骨龙!”

    刹那间,刚猛飓风从他身边卷过,一下就吹飞了他的纱帽。

    “绯绡!”他又惊又喜,忙睁开了眼睛,果然见绯绡白衣翩然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的衣襟随风飞舞,宛如挥舞的双翅,绸缎般的长发被吹散,垂在脸颊两侧,令他玲珑精致的五官现出一种肃杀的美。

    他衣袖轻扬,玉笛指点处,一条巨龙将二人紧紧缠绕。龙全是白骨化作,骨头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绿光,但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恐惧。

    “杀了它们!”绯绡红唇微启,凤眼中皆是肃杀。

    龙昂首咆哮,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妖魔,风平地而起,让王子进站立不稳,勉力扶住了绯绡,才不至于倒下。骨龙扬起利爪,甩起巨尾,几个起落便将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魔撕得粉碎。

    随即它打了个旋,得意地飞回了绯绡身边。绯绡手指微动,巨大的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串缠在他手腕上的白色砗磲珠串。

    只是珠串上沾了些许墨点,不再洁白无瑕。

    “这是在庙里偷的,施了点变幻咒,果然好用。”绯绡笑吟吟地将珠串收入了衣袖中,赞许地看着王子进,“子进,干得不错,没想到你真的能引出那藏在这园中作怪的人。”

    “咦,是人吗?难道不是妖怪?”

    “我开始也以为是妖怪作祟,但是一想到这房中的景象,就全明白了。”绯绡轻轻一推,那扇王子进怎么也打不开的门就缓缓开启。

    房中依旧尘灰满布,跟两人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王子进跟他走入了室内,转了一圈也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而绯绡一进门就将门紧紧关上,以方才化身为龙的珠串锁住,几乎在他落下锁的同时,一个人影猛地扑到了门上,用力拍打着房门。

    那人怎么也打不开门,又唤出了妖魔,一个个怪物轮流撞门,撞得尘灰簌簌而落,但看似脆弱易断的珠串却宛如铜铸的巨锁般坚固,门始终没有被撞开。

    “子进,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小楼中会有闹鬼的传说呢?”绯绡轻轻抬手,袖底卷起了罡风,将所有的杂物都堆到了房间中央,只露出了遍布抓痕的墙壁。

    “因为它就是闹鬼啊!”王子进高叫着答,几近崩溃。

    “不,这些鬼怪都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人不要接近这座小楼。”绯绡伸出了手,让他看清自己指腹上的黑痕,“你看,这是什么?”

    王子进摸了摸,又嗅了嗅,言之凿凿地说:“是墨!”

    “没错,这是以妖怪的鲜血研磨而成的墨,可以将自己的画变得生动美丽,更能夺人魂魄。”

    王子进不由得一愣,想起了自己梦中所见,锦衣青年曾咬破手指,将血滴在了画上,画上的美人登时变得灵动可人,还有挂在玄关处的画,那状似好友的两个青年,他一直以为躲在纱幔后的胭脂斋是锦衣的英俊青年,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想到了凌乱的茶室,那身穿鸦青色衣服的人永远藏在阴影后的脸,越想越是心惊。那人到底是谁,为何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十五◆

    怪兽们还在不停地撞门,让王子进心惊肉跳,生怕那薄薄的门板被它们撞破。

    绯绡依旧气定神闲地对他娓娓道来:“有人用邪法关起了妖怪,利用妖怪的毛发制笔,用它的血研磨,画出来的画栩栩如生,但每个入画的美人,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王子进好奇地问,眼前又浮现出如意痛哭流涕的脸。

    “这几日我在外面打听过,被他画过的美人都不知所踪,所谓的飞黄腾达,都是坊间谣言。是有人故意放出这种谣言,才令他的画越来越神秘,吸引美人过来求画,不断攫取人类的灵魂。”绯绡冷笑了一声,继续道,“至于他为何画春宫图,就是因为春宫只能在私密处欣赏,如果有人对画中的美人动了心,魂魄自然也落入了他的手中。”

    “所以美人们……都香消玉殒了?”

    “失去灵魂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时间缓慢……”绯绡提醒他,“我想美人们的埋骨之处,多半就是那永远都不清理的荷塘。”

    王子进想到荷塘上宛如枯骨的残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幸好郭生让我去看了美人图,否则没人管他,他定然会被认为是得了失心风,流浪而死……”可他又有些事想不通,连连抓头,“这个人要这么多人的魂魄干吗呢?”

    “当然是供养妖怪,被他关住的妖怪,现在仍然活着,他只能以人类的魂魄喂养妖怪,好为他提供新鲜的血液。”绯绡环顾四周,缓缓道,“而这个房间,就是妖怪的牢笼。”

    王子进心中一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听绯绡继续说:“至于窗前出现的鬼脸,就是取妖怪血的人,他为了掩人耳目,才扮成了鬼怪。”

    “这么说……”王子进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问,“这里有隔间?而妖怪就被关在里面?”

    “没错……”绯绡走向了位于窗前的一面墙壁,上面挂着一幅画,他轻轻拉了拉画上的绳结,画就一下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扇小小暗门。

    暗门上贴了张黄色符咒,以鲜血写就。因为年代日久,血已经凝固,变成了深紫色,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压抑恐怖。

    “王公子,快开开门啊……我是雪奴,你忘了我吗?”门外的妖魔突然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窈窕的身影,轻轻地拍着门,声音跟雪奴一模一样。

    王子进想到雪奴被妖魔吞噬的惨状,心中悲愤,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心神激荡,恍恍惚惚地就要去开门。

    他刚走了两步,就被绯绡一把拉住,“子进,不要去,那是迷惑人心的幻术,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事?雪奴回来了,我要去见她……”王子进想到雪奴清丽高洁的样子,她临死前悲伤的笑容,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是破坏这个符咒,这东西是专门对付鬼怪的,只有人类才能破坏它!”绯绡将他拉到了暗门前,指着那咒符道,“而且还得尽快,砗磲只能挡他一时,这是他的领地,如果再耽搁下去,难保那人不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王子进紧张地面对着那窄小暗门,不知该如何是好。暗门上有数个小孔,是呼吸用的。而稍大的孔洞边缘变成了绛紫色,显然是采血之处。

    他战战兢兢将眼睛凑到孔中,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我要怎样做,才能破坏这个符咒啊?”

    “设下咒符的人掺杂了沉重的念力在里面,那是人类才能理解的感情,只有以同一种感情念出咒语,才能破坏掉它。”绯绡站在他的身后,冷峻地凝视着他,“子进,我不是人类,无法感同身受,所以只有你才能做到。”

    “啊?我怎么知道那家伙施咒时在想什么啊?”

    “没时间了。”绯绡一把抓起他的手,向符咒伸去,“跟着我念咒语,如果失败了,我们都会葬身于此。”

    门外雪奴的身影也消失了,房梁发出咯吱轻响,地板在微微颤动,整栋小楼在不停地扭曲变化。这让王子进想到第一晚潜入这里时,下楼的台阶也是毫无预兆地消失。

    “快点,这家伙想把我们活活弄死在这里!”绯绡红唇微动,念出了一串古怪的咒语。

    “喂!多给点提示啊!这庄园的主人是谁你查清了吗?”灰尘簌簌而落,天花板越来越低。

    “是一位姓钟的画师。”墙壁不断向内挤压,花窗发出咔嚓一声巨响,被挤得变形。

    “姓钟?这个姓好熟悉啊……”王子进仍然犹豫不决,可时间不等人,只能先依照绯绡的提示想下去,一位画美人的画师,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同样爱慕美色的妖怪,两人引为知己。

    可是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反目成仇?

    他刚刚开始设想画师的心境,地板就发出轰然巨响,居然带着整个房间直直跌落下去,掉下来的房梁差点就砸到了他的头上。小楼在飞速崩塌,房檐上装饰的青铜怪兽依次掉落,本没有风,风铃却发出聒噪的响声。

    一个影子朝二人飞过来,绯绡眼明手快,一下就把它打碎,却是掉落的窗框。

    “应该是憎恶,大多数人害人时都心怀怨恨!”绯绡抓住了王子进的手,就要撕掉符咒,“子进,没时间了,快跟我念咒语!”

    王子进心怀恨意,跟着绯绡轻吟起了古老的咒语,黄纸一点点地被从暗门上揭开,绯绡的凤眼中,终于现出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王子进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电光石火间,他的眼前闪现出了几本画册,作者正是一位叫“钟仙渡”的人,暗室中,足足几个画架的白骨图;简陋草纸上的,以炭笔勾勒的少女的背影;挂在玄关处的,描绘两人友情的画,那难以察觉的不协调。

    轰隆隆,可绯绡的笑尚未荡漾到眼底,更大的崩塌到来,两人转眼就被瓦片房梁掩埋,整个房顶掉落,砸到了他们身上。幸而他及时变身,化作一只白色狐狸,蹲在了王子进的肩头,如毛茸茸的软垫般替他挡下了重压,才没有将王子进砸死。

    “绯绡!咒语再说一次!”王子进突然想通了什么,眼含精光,高声对绯绡说。

    “你们不可能猜对的,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夜风里,尘灰中,飘来了一个尖细得意的声音,“他注定会被困在里面,一生一世,供我差遣。而你们,都要给他陪葬!”

    “我知道你是谁!”王子进毫不畏惧,朗声回答。

    白狐似感应到了他的信心,伸出爪子,按在他的手上,吟唱出了玄妙的咒语。王子进跟着白狐一起吟诵,掀起了符咒。那张之前粘得又牢又紧的纸,变得如即将离枝的落叶般脆弱,轻飘飘地从暗门上脱落。

    王子进的手,就是冷飒的秋风,枯叶在风中枯萎离枝,黄纸在他的手中,碎成了几十片。

    崩塌停止,所有的杂物都飘浮在半空中,迅速回归了原位。

    暗门发出咔嚓一声轻响,从里面被推开,一只手缓缓伸了出来。

    这是一个浓黑的雨夜,本没有光,王子进却仿佛从门中看到了黎明最耀眼的晨曦,让他难以睁眼。

    ◆十六◆

    不过瞬息之间,小楼又变得整齐精致,仿佛方才的塌陷是个午夜的噩梦,而且楼中的每一个瓦片,每一根梁柱都散发着七彩光辉,房檐上的兽形装饰变得晶莹剔透,宛若琉璃。

    “琉璃楼。”绯绡摇身一变,又成了个优雅精致的美少年,他环顾四周,轻轻地感叹,“没想到竟然这么美。”

    “原来传说中的琉璃楼,是妖怪的杰作吗?”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现出了走廊中的人,他不再威风凛凛,而是跪趴在地,浑身颤抖,根本看不清面容。

    暗室里的手仍然在不断向外伸展,很快露出了半个肩膀,肩膀之后是头。

    随着这人被慢慢释放,伏在廊中之人的伪装,被一点点剥夺,披风消失,风帽不见,手上的利爪退去,露出了细瘦的手指。妖怪的血赋予的魔力,正在一点点地从他身上被剥夺。

    汹涌的杀气在风中奔涌,暗室中的人已经完全爬出来,他周身遍布尘灰,佝偻而肮脏,蓬乱的长发垂到腰际,遮住了面容,十足十就是个怪物。

    “绯绡……”王子进拉了拉绯绡的衣袖,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不要怕,子进,他被关了那么久,虚弱至极,伤不到你。”绯绡上前一步,将王子进挡在了身后。

    怪物双眼冒出幽幽的绿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最终停到了绯绡身上,冷笑道:“原来是你把我放出来的,怪不得,你确实有这种力量。可你是太寂寞了吗?居然跟人类做起了朋友,真是找死。”

    “放你出来的是子进,如果没有他,我也会被困在楼中。”绯绡仍笑吟吟的,俊美翩然,不见慌乱。

    “嘿嘿嘿,走着瞧,我就是相信了人类的谎言,才落到了这种地步……”怪物瞪着王子进,声音沙哑地说,“你早晚也会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出手害人的。妖和人,根本就无法共存。”

    “是因为,你也没有把他当知己吧?”王子进壮着胆子说,“你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跟他相处就是施舍,怀着这样的心态,怎么能让人真诚以待?”

    怪物愣了一下,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小楼中的灯光,照得窗外的淋漓雨丝如金线般耀目。随即风中响起了呜咽的哭声,而哭声的来处,正是那个俯趴在地上,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

    “因为方才我掀开咒符时,想到的是怀才不遇的悲伤,每个落魄的学子都会有这样的情绪,尤其是身边还一直有人鄙夷打压时,就会更伤心……”王子进缓缓走到那个人面前,低低地问,“是吧?湖颖。”

    那人抬起头来,琉璃灯光照亮了他的脸,苍老而疲惫,他看起来年逾五旬,皮肤漆黑,脸上遍布皱纹,宛如干枯的橘皮,只能从他的五官上,依稀还能看到小书童清秀伶俐的样子。

    王子进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绯绡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悄悄道:“他本来没这么老的,可一直偷窃妖怪的力量,损耗了太多的生命,估计也命不久矣。”

    湖颖捂着苍老的脸,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儿,疑惑地看向王子进,“你这小子,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不懂,你怎么能猜到是我?”

    “因为玄关的墙上所挂的画,第一张画中还有个书童,可是从锦衣人出现后,书童就不见了。我看时以为跟妖怪结交的是画师,可方才才想明白,妖怪的朋友竟是书童,他长大了,成了个画师,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在画中见你笑过。”

    “没错,我就是那个书童,钟仙渡的徒儿,他连给我起名都随随便便,而且只教我画白骨,从未教我如何画人像。”回想往事,湖颖咬牙切齿,充满了恨意,他恶狠狠地盯着王子进和绯绡身后的怪物,“至于他!我跟他是在河边看美人时结识的,他起初并没告诉我自己是妖怪,因为他对美人图有独到见解,即便发现他是异类,我也真心待他。可是他从未夸过我的画,只有讥讽打压。即便用妖力助我,也不让我把画好的画出售……”

    “哼,那画一旦流入了市面,不知会令多少人失魂落魄。”怪物冷笑着说,“自己心怀恶意,就不要找这么多借口了。”

    “可是胭脂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胭脂,她要嫁给别人了,我只有卖掉画,才能换了银子娶她。”湖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了王子进,扑到了那怪物般的人身前,咬牙切齿地说,“可是美人图却在一夜间全变成了白骨,胭脂也远嫁他乡,不过一年就郁郁而终,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想办法对付你了。”

    “不是你的画,你却想以自己的名字出售,真是好厚的脸皮。”怪物一把抓住湖颖的手臂,阴森地说,“所以在喝茶的时候给我下药,所以在房中画好了咒符囚禁我?这庄园被我买下后,小楼全赖我的力量才能如此金碧辉煌,要不是怕这偌大的庄园毁掉,只怕你早就已经将我杀了!”

    他佝偻的身体突然变高,袖底鼓出罡风,刹那间就变成了一个英伟的青年。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身披一件绲着毛边的蓝色锦袍,比画上的还要英姿勃发。

    他长臂一挥,瞬间就掐住了湖颖的脖颈,湖颖脸色青紫,呼吸困难,似乎就要断气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白骨巨龙从斜里蹿出,一口咬住了白衣青年的手臂。他吃了痛,手指一松,放开了湖颖的脖颈,湖颖砰的一声跌倒在地,抽搐了几下,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可饶是如此,骨龙仍紧紧地咬着他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挣了几下,完全挣脱不开,回头就朝绯绡咆哮,“别多管闲事!”

    他不再英伟俊美,双目中遍布血丝,口中露出森森獠牙,跟野兽无异。

    “我并没有多管闲事啊,你好像欠着我们东西没还,我才不介意这个男人的死活,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绯绡长身玉立,仍笑吟吟的,骨龙只有上半身变化,下半身仍是砗磲珠串的样子,缠在他的皓腕间。

    他气定神闲,显然没有尽全力。

    “我第一次见你,怎么会欠你东西?”锦衣青年仍怒吼着,但听着倒像是虚张声势。

    “人类的灵魂……你该不会如此健忘吧。”绯绡轻轻地晃了晃手腕,骨龙脱手而出,幻化成一条庞大的巨龙,将他牢牢缠住。

    骨龙咬住了他的手臂,浑身骨节发出咔嚓轻响,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将他活活缠死。

    锦衣青年怒视着绯绡,过了一会儿,口一张,吐出了两只白色的圆球。圆球如鸡子大小,飘浮在空中,像是一团团凝固的雾。绯绡红唇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手指微动,骨龙终于松开了口,将全部的圆球吞入了口中,一摆尾就回到了绯绡身边,将他和王子进妥善保护。

    “还没被我消化的只有这两个了,全都给你!臭狐狸,今天我力量不足,暂且放你一马,待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锦衣青年怒瞪双眼,但脸上渐渐长出了毛发。

    几乎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一人高的白猿,白猿一拳打碎了窗户,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斜风细雨中。

    王子进望着这一幕,忍不住扼腕叹息。在他的哀叹声中,整栋小楼飞快衰败了,窗棂裂开,房梁墙壁遍布霉斑,他后退一步,却一脚踏碎了地板,只见地板腐朽不堪,早已被虫子蛀烂。

    不只如此,连窗外的景致也随之而变,亭台楼榭被荒草和密林取代,遍布残荷的荷花池,也成了一摊长满了绿藻的臭水,露出了藏尸池下的森森白骨。

    仿佛有一个高明的画师躲在雨中,寥寥几笔,就将清雅别致的庄园,换作一片废墟。

    ◆十七◆

    “绯绡,这是怎么回事啊?”王子进将脚从腐烂的地板中拔出来,惊惶地打望着四周。

    “支撑整个庄园的妖力完全消失了,从来没有什么琉璃楼,只有虚伪的假象。”绯绡看向窗外,凤眼中似有无限沧桑,“最可怕的不是被人骗,而是自欺欺人。”

    他说罢放出了骨龙,骨龙口衔魂珠,冲破屋顶,绕着小楼盘旋了一圈,腾空而去。白色的身影好似一缕缥缈的烟,很快消失在雨夜中。

    “它这是去了哪里?”王子进看着屋顶被冲破的大洞问。

    “把被妖怪夺走的两个魂魄还回去,肉身没死的,应该会恢复如初。”绯绡说罢,朝王子进得意地笑,“子进,这次你可以放心了吧。”

    “多谢多谢!小生在此有礼啦!”王子进笑嘻嘻地朝他行礼作揖,夸张得好似戏台上的伶人。

    “咳咳咳……”两人正在笑闹,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干咳,只见湖颖从地上坐了起来。

    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变得更老了,方才还乌黑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他跪坐在地上,目光空洞茫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去了遥远的地方。

    “这可怎么办?”王子进看着湖颖,小声问绯绡。

    “他没多少时候可活了,大限就是今晚……”

    他们刚说了两句,只见湖颖眼珠微动,视线落在了二人身上。

    “我今年……不过而立……”他哆哆嗦嗦地说,每说一个字,都吐出了一口鲜血。

    王子进看他的惨状,诡异中透着悲凉,连心底那点对他的厌恶都消失了。

    “可是……我不后悔……”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居然笑了,“因为胭脂……当年我是书童,她是婢女,每次见面,她都会对着我笑……从胭脂死去的那天,我就不再把他当朋友了!我让他也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自己也攀到了人生顶峰……我有什么可后悔?”

    绯绡冷漠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听说,高明的画家,画人会先从骨画起,骨头的走向画对了,画也就差不到哪儿去。”他薄唇微启,惋惜地说,“你的师父未必在骗你,如果你多些耐心,或许不会有如此结局。可惜你对人总是充满恶意,最终这恨,只吞噬了自己。”

    老人愣住了,他看着绯绡,眼神中突然有一瞬的清明,他的思绪似飘到了很久之前,那无人能触及的,岁月的远方。

    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边,随即他一头就栽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呼吸。而至死之时,他的双眼也并未合上。

    绯绡手指微动,一张残破不堪的画从废墟中飘飘然飞了出来,落在了他的尸体上。泛黄的草纸上画着一位少女,少女身穿绿裙,端坐在春天的萱草中,像是坐在青春最好的时光里。

    “就让他这辈子唯一的一点爱意,送他最后一程吧。”夜风传来了绯绡清朗的声音。

    很快小楼残破不堪,像是一副孤零零的骨架,立在荒野之中。雨过天晴,明月在乌云后露出了脸,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每一处暗角。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美人,在寂夜中叹息。

    次日当王子进回到了客房,发现郭生正在酣睡,醒来后仿佛得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几天后才恢复了正常。但他绝口不再提胭脂斋的画,甚至路过书画店,也远远绕开,仿佛在害怕什么似的。

    东京城喧嚣热闹,异彩纷呈。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个专画春宫图的画家,更不记得他的美人。

    新的怪谈再次在街头巷尾流传,这次大家传的是品香楼的花魁如意突然落魄地回来了,据她说自己被困在一栋华丽的小楼中,终日浑浑噩噩,而当她清醒之时,才发现竟然躺在一片废墟里。

    昔日的美人消瘦疲惫,仿佛挨了很久的饿。

    之后她就从了良籍,嫁给了个卖画为生的穷画师,令众人惊叹不已。百姓纷纷传是有鬼魂附在如意身上,她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又有人说穷画师会邪法,才勾走了这美人的魂。

    当这个离奇的故事传到王子进耳中时,他正坐在窗下,满怀心事地端详着一块暖玉。

    玉是个平安扣,温润而有光泽,他回到客栈更衣时才从袖中掉出来,想必是雪奴临死前悄悄塞到他身上的。

    他睹物思人,一见到这玉扣,眼眶就有些微红。

    “绯绡,雪奴到底是什么变的呢?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发自肺腑,还是为了安慰我?”王子进看绯绡坐在桌边喝着葡萄美酒,一副毫无心肝的样子,七分伤感也变成了十分。

    绯绡并不答,过了一会儿,手持夜光杯,坐到了他的身边。

    “伸出手。”

    王子进不明所以,摊开了手掌。

    “闭上眼。”

    他依言行事,很快就感觉到掌心一凉,仿佛有两根冰冷温软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心,那感觉跟雪奴握手时一模一样。

    “雪奴!”他兴奋地睁开了眼,只见掌心中只有两块碎冰,哪里有什么佳人的柔荑。

    “明白了吗?所以不要再伤心了,不论精魅、妖怪,还是人类,都是向死而生,只是她走得比我们快一些。”绯绡拉住他的手,让他握紧碎冰,冰在他温热的掌心融化,水一滴滴地流下来,恰似雪奴临别时的眼泪。

    王子进呆呆地望着手掌,突然懂了雪奴临别时说的话。

    “她是寒冰化作,温暖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可是子进你却给了她一种不会让她消亡的温暖,这对只拥有短暂生命的她,是莫大的幸福。”绯绡斜睨了他一眼,“精魅和人的体验完全不同,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何必为了她的喜悦而悲伤。”

    王子进终于释怀,握紧了手中的玉扣,脸色渐渐变得平和。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王子进看着绯绡如雕似琢的精致面孔,满怀困惑地抓了抓头,“你很少大发善心,怎么会在猿猴精要杀死湖颖的时候出手?”

    绯绡愣了一下,随即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只是碰巧。”

    “但那猿猴精恨上你了,以后估计还会来找麻烦,你不会没想到吧?”

    “一时冲动,我也很后悔呀……”绯绡摇了摇头,喝光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抹红云,浮上了他的玉颜。

    “我想了半天,觉得你是不想让我失望,所以才出手阻止,因为不想让我看到跟妖怪结交的人类,死于妖怪之手。”王子进几乎要把头抓破,才试探地问,“你怕我从此会害怕你,是吗?”

    绯绡不置可否,他放下酒杯,欣赏着窗外的秋色,看北雁南飞,看黄叶曼舞,看枫叶露出了冶艳的一抹红痕,看秋阳在檐下敛尽了最后一丝光华。

    但就是不看王子进。

    王子进却一直盯着他,似乎要从他完美无瑕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最终,他仍然什么也没看出来,绯绡仍然美丽如昔,疏离如昔,或许这样也好,反正无论如何,他也是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风景。

    所谓风景,只要看过,就应满足,又有谁能将旷世美景据为己有?

    他想到这里,又满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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