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之有狐-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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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夜空澄净,繁星似海。

    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裙的少女在夜色下奔走,朦胧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可见她正值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饱满的双颊如蜜桃般丰盈,一双星眸灵动美丽。

    唯一有些突兀的是她红得鲜艳的嘴唇,嵌在那张洁白细腻的脸上,宛如凝固在皑皑雪地上的血滴。

    红唇似血的少女,在月光下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踏莎而行。

    她的裙摆拂过夏末的萱草,发出沙沙的轻响,可这响声越来越大,似有一群人跟随她的脚步而来。

    少女头也不回,加快脚步,要将身后的异响甩掉。轻纱般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足有二十几人跟在她的身后,追赶之人以彪悍的青年为主,还夹杂着几个年少的孩子。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红唇轻轻开合,仍轻哼着歌,少女的调子丝毫不乱,脚步也稳健而迅捷,红衣在夜风中飘飞,似一朵罂粟在黑暗中舒展着花瓣。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歌声在夜风中飘散,婉转中透着寂寞。

    风里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一扇窗中亮起了灯,光晕照亮了黑暗,少女和身后的追兵都停下了脚步。

    柴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一个青衣襦带,做书生打扮的青年,他提着一盏古怪的灯,灯中散发着刺鼻的烟气。

    “啊,太可怕了!这是鬼!她果然投奔鬼了!”“快跑,否则整个家族都完了。”远处的男人们哀叫着避散,只有少女孑然独立。

    她向书生伸出柔嫩的手,但他却仿佛没看到她,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水银般的月辉照亮了他平凡无奇的脸,是随处可见的男人。

    可那双眼眸中流露着睿智和肃穆,像是耸立的冰山般高不可攀。

    ◆一◆

    长河落日,炊烟袅袅。残阳的余晖似洒落到每个人心中,勾起无限愁绪。

    王子进坐在汴河的一艘画舫中,眼眶微红地望着戏台上浓妆艳抹的伶人。台上演的是一出才子佳人的话本,戏中的书生与少女相恋,少女早逝,而书生苦苦追到了黄泉中,也没有找回昔日的爱侣。

    而就在他肝肠寸断之时,却听耳边传来吧唧吧唧的轻响,扭头一看,是绯绡正在吃鸡翅。

    他吃得红唇油汪汪的,眼底蕴着幸福和满足,根本不似在看一出悲剧。

    “多么感人的故事啊,你居然还吃得下。”王子进喝了口酒,想到匆匆两年间跟几位佳人的生离死别,越发觉得憋闷。

    “都是假的,有什么可感动?”绯绡擦了擦手,又喝起了酒。

    “对了,你们这些狐狸精最会骗人,哪里有感情可言?”王子进摇头长叹,又喝起了苦酒。

    “你不是精怪,怎知妖类无情?”绯绡冷哼着道,“人类狂妄自大,最喜下高高在上的判断,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两人话不投机,不再多言。王子进仍心潮澎湃地看着戏文,绯绡索性埋头专注吃鸡。

    渐渐夕光潋滟,水天之间变成了一片苍茫的灰黑,一只黄色的鸟却清鸣一声,振翅落在了靠近船舷的窗檐上。

    那鸟似认得人一般,偏着头打量着屋中众人,随即振翅而飞,在宽敞的船舱中盘旋了一圈,停在了绯绡的肩头。

    “真讨厌,又有什么麻烦事找上来了?”绯绡不耐烦地嘟囔着,一把抓住了鸟。

    黄鸟完全不害怕,轻轻张开了嘴,将一粒红豆吐在了他的掌心。红豆在他莹白的手掌中滚了一圈,最终静静地停在了掌心。

    娇艳耀眼,宛如一个情意绵绵的吻。

    “这是什么?”王子进好奇地探过了头,他天天混在女人堆里,本能地从这枚小小红豆上,嗅到了一丝香艳的气息。

    “是我的一位故人啊,没想到此生居然还能跟她见面。”绯绡感慨着拈起红豆,难得细心地喂了黄鸟几缕鸡丝才将它放走。

    王子进从未见他如此体贴,就连自己受寒生病,他也从来不闻不问。

    “是美女吧?”

    “绝代佳人……”绯绡感慨着看向窗外烟波浩渺,眼中充满期许。

    “既然给你传信,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吧!”

    “即便是精魅鬼怪你也不怕?”

    “只要芳华绝代,是鬼怪也没什么。”王子进微笑着感慨,“反正人生短暂,匆匆即逝,我王子进能欣赏到诸美的风姿,也算没白活一遭。”

    “子进,说实在的,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很佩服你的……”绯绡红唇微翘,苦笑着说,“既然你如此向往,我们就去拜访一下这位住在西京的故人吧。”

    于是次日,两人就踏上了前往西京的旅途。车马劳顿中,王子进还不断追问,为何这位美人不亲自来看绯绡。

    既然并非人类,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来趟西京城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去了你就知道了。”可他每次追问,绯绡总是这样不咸不淡地回答。

    事已至此,他只能趴在车上的小窗旁,眺望着官道上飞逝的青山峻岭,幻想着即将见面的美人的风姿。

    绯绡不喜赶路,一路上不断暗中施法,本来要走十日的路程,短短三日就走完了。当他们抵达西京之时,赶车的车夫望着高耸巍峨的城门目瞪口呆,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足足在城外站了半晌,才又惊又惧地驾车离开。

    当晚他也不急着探访旧友,拉着王子进去了西京最有名的一家烤鸡店,一口气吃了两只烤鸡,还喝了一壶好酒,方醉醺醺地走出了酒楼。

    此时已是亥时,街上的灯火将街巷映照得宛如白昼。一弯明月悬在天际,似夜昙莹白的花瓣,为这个喧嚣的城市,送来几许静谧安宁。

    “子进,你真的很想见美人吗?”绯绡摇着折扇,白衣翩翩地走在街上,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

    “当然啦,否则车马劳顿为了什么?”王子进几乎迫不及待,“我们是今夜拜访,还是明日再去呢?”

    “明晚吧,那毕竟是个芳华绝代的佳人,怎能唐突?”绯绡低下头,长睫轻颤,似在思索着什么。

    看来真是重要的人呢!王子进在心中暗暗感慨,他从未见绯绡如此紧张。以他自己的经验,人们只有在爱的人面前,才会谨小慎微,忐忑不安。

    当晚两人找了个独门独院的民宿住下,绯绡一夜未眠,长坐在灯前,似在写一封长信。王子进认识他这么久,就没见过他写信,惊讶得大呼小叫,比见了鬼还可怕。

    可绯绡根本不理他的喧闹,仍垂首坐在灯前,以朱笔在花笺上写下一行行文字。烛光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他如玉的肌肤和洁白的衣襟上,令他宛如明珠般温润俊美。

    王子进长叹一声,望着他的雪肤黑发,恍惚中竟觉得他离自己十分遥远,似乎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心中莫名生出几许悲凉。

    窗外更鼓嘹亮,寂寞悠远,一声又一声,声声全落在他的心底。

    ◆二◆

    当晚王子进睡得昏昏沉沉,几次梦到绯绡离他而去,醒来后看他依旧白衣翩然地坐在灯下,才又放心地恍惚入睡。

    直至残烛燃尽,天边现出一抹青痕,绯绡才起身离开了桌前。他走到王子进床前,将一封信放在了他的枕边。

    “今晚我有急事,不能去拜访那位佳人了,还要劳烦子进你走一趟,将这封信送给她。”他红唇微动,轻轻地说。

    “为什么……”王子进想要问他,一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似乎被这个黎明时分的梦魇住了。

    “她就住在西京上城,昔日的秘书郎旧邸。”

    “我、我听不清……”

    “你拿这封信给她看,她自然会明白。”绯绡耐心叮嘱他,“记住,今晚亥时才能进她的院子,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可。”

    他说罢衣襟轻摆,起身离开。而几乎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的那一瞬,王子进立刻从梦中惊醒。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晴热天气中,他浑身是汗,几乎要将中衣浸透。再抬头一看,窗外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距离那个黎明时分的梦,竟然已近两个时辰。

    王子进擦了擦满头大汗,打量着四周,果然跟梦中所见一样,屋中空无一人,绯绡早已不见踪影。

    但与梦中不同的是,他的枕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木盒,而并非信封。可当他打开盒盖,果然看到一张散发着淡淡花香的信躺在盒中,也一如梦中所见。

    被绯绡抛在这陌生的城市,他原本有些沮丧,可随即想到能令绯绡牵肠挂肚的女子,必然是非一般美貌。而且没有绯绡在身边做对比,再也没人抢他的风头,他登门送信,美女一定会款待他茶点果子,谈得愉快的话,将来还会鸿雁传书。

    他越想越兴奋,忙换了件月蓝色的轻衫长袍,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宛如风流公子般摇着折扇出门了。

    哪知他顶着烈日一路走一路问,竟然走到了黄昏时分,才来到了西京上城。再一打听秘书郎的府邸,更是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道多年来,妖怪们是如何找到彼此方位的。

    走了半天的路,他口干舌燥,再也顾不上形象,跑到了柳树下的一个茶摊,喝完了两碗茶,又跟跑堂的小二问起秘书郎。

    “我来这里已经有三年之久,从未听过附近住过一位秘书郎。”小二挠着脑袋,眼神比他还迷茫。

    “秘书郎啊?倒是三十年前有过一位……”一位坐在柳树下的老人,缓缓接过了话茬。

    老人鸡皮鹤发,身体佝偻成一团,早就过了古稀之年,乍一看倒像个干瘪的树桩,几乎跟他倚靠的大树融为了一体。

    “三十年前?”王子进惊得瞪圆了眼睛。

    “是啊,听说之前是秘书监,但因性格刚直不阿,记下的事一笔不改,得罪了贵人,才被降职成了秘书郎。”他颇为惋惜地摇头,“他郁郁一生,告老还乡后就一直住在旧居……”

    “该、该不会是那栋闹鬼的房子吧?”小二搁下碗碟,惶恐地对王子进道,“客官,你可千万不要去,那屋中白日里没有声息,晚上就经常有怪声出现,还有人见过窗上有人影晃动,但那倒霉的房子里,明明只住着一个糟老头……”

    “可有佳人?”他脸色绯红地问。

    “没人敢进去看,不过倒是听说夜深人静之时,里面曾传来女人的歌声……”

    小二努力回忆着坊间流言,话音未落,便见王子进脚步轻捷,怀抱着木匣,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那闹鬼的老屋走去。

    他每日守着这茶摊,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还从未见过这种见鬼像是见美女一样开心的人。

    小二望着王子进的背影,竟半晌没缓过神来。

    可他不会知道,王子进确实要去赴一场跟美女的约会,才会如此雀跃。他一路打听,顺着路人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秘书郎的旧邸。

    此时红日隐没于天际,只剩下瑰丽的金紫色晚霞,如巨兽,如盘龙,腾跃在西京城的上空。

    而所谓秘书郎的旧邸不过是个破败的带院子的瓦房,连窗纸都漏了几块,在这壮美霞光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残破不堪,简直像是落在一幅浩瀚城景图中的一点灰扑扑的污渍。

    大概这宅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院子里的花木了,因常年没有人修剪,生长得极为茂盛,尤其是一棵高大的杉树,亭亭如盖,投下的阴影几乎遮蔽了整栋房子。

    可王子进仿佛看不到这阴森森的景象,期盼地抱着木匣坐在门前,恨不得亥时早点到来,他好和佳人共赴月下之约。

    渐渐地,金紫色的蟠龙和怪兽都被黑暗吞没,一弯明月像是个温情的微笑,悬在树梢。西京城中的灯光次第燃起,光芒宛如繁星般照亮了黑暗的古都。

    起初还有几个路人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都不知道这个打扮得斯文干净的书生为何会守在这里。

    可很快旧宅前就只剩下王子进一人,更夫敲响了戌时的更鼓,亥时即将到来。

    王子进死死盯着那破旧的房子,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拜访主人。但他想到绯绡在梦中对他的叮嘱,又不敢推门而入,急得抓耳挠腮,在门口团团转。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他正在焦虑地徘徊之际,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丝丝缕缕的歌声,那歌声如丝缎,如蜜糖,听起来说不出地舒服受用,登时令他停住了脚步。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而随着歌声的响起,破败的院子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四面八方飞来无数只萤火虫,如繁星般散落在院子里、杂草中、花枝下。残破的纸窗中燃起了暧昧的粉红色灯光,更有一个窈窕的人影映在了窗上。

    “亥时到了!”王子进看到这翩然若仙的身影,再也不愿等下去,轻轻叩响了院门。

    敲门声在月光下回荡,空寂悠远,却无人回应。只有那缠绵哀怨的《子夜歌》随风婉转徘徊,像是一声流传了千年的叹息。

    “既然主人不来应门,小生就失礼了。”王子进上前一步道,“小生王子进,是胡绯绡的朋友,替他来送一封信。”

    他话音刚落,院口的柴扉咔嗒一声打开了,像是一个殷勤的邀请。

    王子进大喜过望,忙抱紧木匣,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巷角缓缓地挪动而出,黑影像是一座小山,又似一头猛兽,也走向了半敞的院门。

    当黑影走进去之后,门又咔嗒一声合上,严丝合缝,歌声骤歇,小街上又恢复成一片寂静,好似刚才没有任何人来过。

    坊间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更鼓声次第回荡,正是亥时已至。

    ◆三◆

    王子进步入院落,只见在外面看起来极为狭小的庭院,却别有洞天。展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片宽敞的草地,其间野草蔓生,高达腰际,如海波般随夜风轻轻涌动。

    还好草间有点点萤火,照亮了昏暗的道路,他踏着长草,信步而去,只见方才在院外看来近在眼前的小屋,竟然遥遥地矗立在草地的另一端。

    他走了几步,只听草丛中沙沙作响,似有人从身后跟了上来。他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布褂、头扎布巾的彪悍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看打扮像是个农夫。

    “这位壮士,不知这家中主人在哪里?小生千里迢迢从东京城赶来,特来替朋友送封信……”

    可他话未说完,那壮汉竟然答也不答,举起一弯割草刀就向他砍来。

    王子进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连怀中的木匣都摔掉了。他忙捡起匣子,夺路狂奔,只听身后传来喧嚣之声,竟然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拥出。

    这些人好似在草中潜伏已久,之前根本看不到形迹,此时一下全跳出来,声势浩大,吓得王子进两股战战。

    他们以精壮的男人为主,还夹杂着几个小孩,个个见了他跟见了杀父仇人一般,恶狠狠地追杀。

    “他会把‘鬼’带来的!”“快杀了他,杀了他我们才能继续在这里生活。”

    几个男人挥舞着镰刀和短刀,跑在最前头,王子进哪里跑得过他们,连滚带爬,几次都差点被刀锋砍中。

    “我就说相信绯绡没有好事,这哪里是送信的,送命的还差不多!”他哀号着咒骂,慌不择路地逃命。

    而几乎在他骂声响起的同时,幽怨婉转的歌声再次在夜空中飘荡:“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追杀他的男人们停住了脚步,王子进忙手脚并用,借着长草的掩护逃命。他顺着歌声的方向跑去,才跑了几十步,只见夜色中竟然出现了一座塔。

    高塔毫无微光,仿若一棵巨木般沉默巍峨,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方才在院外竟然完全没有留意。

    西京是几朝古都,佛塔随处可见,倒也没什么稀奇。此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他别无选择,只能一头扎进了高塔中。

    塔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大口喘着气,刚歇了一会儿,就听门外传来叫喊声,竟然是那些人呼喝着追了过来。

    “绯绡、绯绡,你在哪里啊?我可怎么办……”他忙提着袍角,跌跌撞撞地向塔顶爬去。

    可即便如此危急之时,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木盒。因为一旦丢了这木盒,不但会跟佳人失去联系,更会让绯绡失望。

    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绯绡孤身枯坐在灯下,落寞伤怀的模样。

    他方爬到二楼,便听塔门传来轰然巨响,凶狠的村民果然追了上来。他忙从塔中狭窄的窗口看向外面,只见如轻纱般朦胧柔和的月辉中,足有上百人正蜂拥跑向高塔。

    但奇怪的是,在他们身后的长草中,似潜伏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黑影足有丈许高,像是一块乌云般缓缓移动,给人以无形的压力,怎么看也不似人类。

    他心头一紧,忙又夺路逃命,可就是慢了这一步,已经被一个瘦高的男子追上。

    “该死的家伙,去死吧!”男人恍如凶神恶煞,举起一柄长枪,刺向他的胸口。

    王子进躲无可躲,危急中将木盒挡在了身前。青锋闪过,木盒登时四分五裂,连装在里面的信封都被打开。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头撞向瘦高男人,男人一枪失手,站立不稳,竟然从木阶上滚落下去。

    他又惊又怕,忙捡起地上的信慌忙逃跑,一口气跑到了塔的第五层,才大口地喘着粗气,倚在墙上歇息。

    动作间信封从他衣袖中滑落,掉出了一张洁白的信纸,信纸宛如白蝶,飘飘然落在地上,可见上面被人以朱砂笔写了两行小字。

    难道这是绯绡的情诗?可不是我要看的……王子进好奇地捡起了信纸,借着缥缈的月光,只见上面一行字是“王子进”,另一行则是他的生辰八字。

    短短二十个字皆是以朱笔写成,宛如一行行凝固的鲜血,在夜色中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王子进脊背上登时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匣中居然有这样的玄机。原来他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情诗,而是自己的命。

    便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一声哀号,凄惨壮烈,听得他毛骨悚然。他忙看向塔下,只见那团高大的黑影正疯狂地吞噬着追杀他的男人们。

    它像是潮水般攻城略地,势不可当,身形笼罩着一团黑气,根本无法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只知道这团黑雾飘向哪里,就将死亡带到哪里。

    男人们一个个被它吞噬,而它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变大,转眼间便变得如同一头巨大的象,朝塔中飞奔而来。

    而精壮的村民们惊恐地叫着“鬼啊”“有鬼”,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刀,也逃不过被一口吞噬的命运。

    似乎只是一转眼间,塔外就没有人了,只有一头乌云般的怪兽,飘荡游走。

    此情此景,宛如地狱!

    王子进忙撒腿就向塔顶跑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塔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飘落。

    他心中一冷,立刻明白,那恐怖的怪物已经进来了。

    ◆四◆

    纷叠的脚步声紧随而至,他知道是凶悍的男人们又追赶上来,忙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拾阶而逃。

    可这塔似高得直通天际,永远没有尽头,他足足爬了十几层,还没有抵达塔顶。身后的追兵也锲而不舍,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

    “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吧……”王子进一边逃命,一边苦苦哀号。

    可是那些人哪听得进去,甚至他走慢几步,就能看到月光下的闪烁刀光。王子进也不知这些人为何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只能抱紧木匣,狼狈逃命。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悠扬婉转的歌声自塔顶传出,令王子进心头一振。

    在这个凶险的夜晚,唱歌的女人仍毫不惊惧,宛如在花前月下说情话般安详自在,显然是有恃无恐。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只要找到了她,自己就会得救。

    身后一柄长刀向他砍来,他忙扑倒在地,躲过了凶残的袭击。但紧接着一团黑雾咆哮而至,发出一声怒吼,瞬间就淹没了要砍杀他的男人。

    王子进只见那男人被一条手臂般粗的红舌卷住脚踝,拖进了浓雾中,只剩下一只手,仍死死地抓着长刀。

    “啊——”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连手都不见了。

    咔嚓咔嚓,浓雾中传来了可怕的咀嚼声,在暗夜中回响,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那浓黑如堡垒的雾气中,似盘踞着一只巨大的食人妖兽,只要稍微慢一点,就会成为他的腹中餐。

    王子进虽见多识广,也被这骇人的景象震慑,吓得尖叫一声,掉头便跑。他脚下生风,跑得飞快,但每次一回头,就会看到有人被吃掉。

    有时是一个,有时甚至是几个,被那如巨蟒般的舌头卷进黑雾中,转眼就尸骨无存。虽然这些村民打扮的男人对他穷追猛打,可王子进心善,认为其中一定有误会,怎么也不忍心看到他们变成怪物的腹中餐。

    他跌跌撞撞地向上爬,追赶他的村民也在不停地减少,当他不知在这狭窄逼仄的塔身中绕了十几圈时,身后已经再也没有追兵了。

    只有一只体型庞大的怪兽,被黑雾笼罩,追随他的身影,飞快蠕动着。

    它速度惊人,在狭小的台阶上移动得极快,仿佛只是瞬息之间,离王子进就只有几步远了。

    王子进只觉腥风阵阵袭来,耳边传来丝丝轻鸣,知道这怪物距自己不过咫尺,吓得竭力狂奔。

    可他只是一介凡夫,怎么跑得过这恐怖的怪兽?才跑了几节台阶,就被按住了袍角,他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

    “救、救命啊!”他哀声呼救,拼命挣扎,只见头顶敞开了一扇天窗,可见明月高悬,云丝浮荡,缕缕清风透窗而入,送来阵阵花木的芬芳。

    他知道自己终于抵达了塔顶,可惜却无法逃出生天,躲不过丧身兽腹的命运。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金铜作芙蓉,莲子何能实……”

    风中送来袅袅歌声,在刹那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旖旎的画面。

    尘灰满布的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星月争辉的夏夜,一个身披朱红色纱衣的少女,在庭院中赤足徘徊。

    她长发及腰,瀑布般披散在脑后,倾慕地望着不远处一个青衫男人。男人坐在廊下读书,虽长夜漫漫,他却丝毫不觉得无聊,沉浸于书中的妙笔,时而他也会起身查看在一棵大树下熏起的艾草。

    但他在庭院中忙碌,却始终不肯看那红衣少女一眼。

    少女远远地观望他,满含眷恋又不敢靠近,风吹起她的发丝,露出了娇小白皙的下颌,和一张红如珊瑚的嘴唇。

    那张檀口像是一颗鸡心,饱满而丰盈,衬得她肌肤胜雪,发如乌炭。

    “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我一眼呢?”她长长地叹息,朱唇轻启,唱起了情歌,正是王子进听到的那首《子夜歌》。

    “救命啊……”王子进拼命地挣扎,方才那条卷走了不知多少条人命的舌头,已经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颈,就要将他拖入黑雾之中。

    他无论如何也摆不脱它的桎梏,只觉触手濡湿溜滑,满布黏液,煞是恶心,根本无处使力。

    舌头越绞越紧,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撕裂了。

    王子进认命地闭上了双眼,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预期中的疼痛和窒息,过了半晌,他才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周围清风阵阵,月光朦胧,自己正完好无损地坐在高塔的台阶上,庞大的怪物已无影踪。

    只有一张信纸被撕成了两半,静静地躺在月光下。

    ◆五◆

    “哎,子进,你何时才能听一次话呢?”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

    王子进立刻大喜过望,忙回过头,只见绯绡长身玉立,白衣翩然地从暗处走出来。俊美的面容上带着神秘的笑,显得越发英姿迷人。

    他缓步走到王子进身前,弯腰从地上抓起了一个蠕动的动物,轻声道:“小家伙,这可不是你的食物哦,你怎么能咬他呢?不过还好,你们追逐的只是他的替身。”

    他眯着凤眼,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对宠物说话一般。

    “哎?”王子进看着他肉麻的语气,立刻愣住了,心下觉得不妙。

    他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去,只见绯绡手中的动物不过尺把长,圆头长颈,周身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竟然是一只四脚蛇。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急败坏地问。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绯绡笑嘻嘻地拎起四脚蛇,对王子进道,“既然想见绝世佳人,怎能不溯洄从之,跨过阻且长的道路?”

    “说明白点!”

    “咳,就是我的朋友遇到了些麻烦,正好借用你那倒霉到了极点的八字,将这些捣乱的家伙吸引到一起,我偷偷放出用法力加持过的四脚蛇,将他们一举歼灭了,既节省时间又省力,岂不是很好?”

    “一点也不好,吓死我啦!”王子进捡起被撕成了两半的信纸,甩到他那张狐狸般狡黠的俊脸上,“原来这封信就是我的替身,他们一直追逐的是它?亏我还以为你情根深种,生怕你为情所困,还迫不及待地替你送信呢!”

    “其实你是想见绝世佳人吧?”绯绡一点也不生气,轻松地接住了王子进丢来的信,笑眯眯地放入了袖中。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怒气登时烟消云散,琢磨了一会儿方低声问:“真的有美人?”

    “当然,就是她用歌声将你引来,如果你没有进入高塔,怎能利用这狭窄地形,轻易消灭那些讨厌的家伙?”绯绡瞪了他一眼,“只是你从未听过我的话,让你亥时进门,偏偏提前了那么一点,结果还没进塔就被对方发现,添了许多麻烦。”

    “追杀我的村民到底是怎么回事?”

    “将来你自会知道,我们先去见你心心念念的美人吧。”绯绡红唇微翘,朝他递了个暧昧的眼色。

    王子进再也不跟他顶嘴,变得斯文乖巧,彬彬有礼地跟他来到了塔顶。

    只见塔顶居然有一个小小天台,视野开阔,抬头就是浩瀚星图,仿佛一伸手就能将闪亮的星子摘下来一般。

    璀璨星辉下,一个身穿绯红色绫罗衣裙的女子,跪坐在天台之上,衣袂随风曼舞,身形翩然如仙子,光是看个侧影,已知姿色不俗。

    王子进望着她那翻飞的红衣,窈窕曼妙的身影,突然想起了方才在生死攸关之际,恍惚中看到的幻象。

    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又有怎样的心事,令她吟唱着伤心的《子夜歌》,独自在长夜中徘徊?

    霁月清风中,女人缓缓转过了头,月光照在她柔和的面庞上,只见她白皙的肌肤上皱纹丛生,长发被岁月染上霜雪之色,只有一张檀口,仍鲜红似花瓣。

    “多谢胡公子、王公子相救。”她优雅地起身,朝他们行礼,“老身年事已高,实在耐不住虫蚁啃噬,才向千里之遥的胡公子求援的。”

    王子进愣愣地看着她鬓边的华发,苍老的面容,登时觉得心中冰冷,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夫人太客气了。”绯绡难得礼貌地回礼,“其实出力最多的还是这位王公子,我只是为那只四脚蛇加持了点力量而已。”

    “二位公子请坐。”老妇人殷勤地招呼他们,“老身为二位备下了美酒佳肴,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事已至此,王子进只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天台上的小桌旁。他本是为了见绝世美人而来,哪知千里迢迢,跋涉赴险,见到的居然是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妪。

    她殷勤地为二人温酒布菜,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虽容颜苍老,却自有一种温润高贵的气质。

    “红杉夫人可是远近闻名的贵族,她年轻的时候确实倾国倾城,我可未曾骗你。”绯绡似看透王子进心事,悄悄对他耳语。

    王子进欲哭无泪,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闷酒。

    五十年前的美人,还拿来夸耀什么?

    酒过三巡,月影西斜,眼看寅时将至,红杉夫人不便再挽留他们,起身送客。

    “这位王公子,似乎始终闷闷不乐啊。”她微笑着看向王子进,眼角遍布细纹,但双眸流光溢彩,丝毫不见老态。

    “夫人想多了。”

    “既然相识,便是有缘,希望王公子收下我这小小信物,期待他日重逢。”她伸出干枯的手,将一粒红豆放在了王子进的掌心。

    王子进看着眼前这被昂贵绫罗包裹着的苍老夫人,也不忍拒绝,收下红豆,跟她鞠躬道别。

    而当他再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哪还有通天高塔,只有一个杂草蔓生的破败庭院,他和绯绡正并肩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杉树下,身边只有清风朗月。

    “呃?怎么会这样?塔呢?草原呢?”王子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

    “一切都是幻象啊,子进。”绯绡长叹一声,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壶美酒,小酌了一口。

    “红杉夫人到底是什么?”

    “她就在你身后。”

    他忙回过头,只见身后一株高大粗壮的杉树正伫立于夜风中,枝叶随风舞动,发出沙沙轻响,仿若在午夜中奏响了一曲清歌。

    “那些追逐我的村民呢?”

    “也在那里,还有几个没处理掉的。”绯绡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

    他定睛看去,但见月辉之下,有几只蚂蚁在杉树的树干上爬行,行迹惊惶。他伸手要将蚂蚁打落,不知从哪里爬出了一只四脚蛇,长舌一卷,已经将几只蚂蚁尽数吞进了腹中。

    他这才明白,红杉夫人就是这杉树精魂化作的妖怪,而方才他爬了半晌的高塔,应该就是这粗壮杉树的树干了。

    “所以要多谢你啊,子进,因为你那倒霉的八字,才这么容易将蚂蚁们聚在了一起。”绯绡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感谢,“多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我也曾替她驱过一次虫,那次可累死我了,哪有这么轻松?”

    “废话,因为这次累的是我!”

    两人还在拌嘴,却听简陋的房屋中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绯绡长袖一展,拽着王子进就跃上了树梢,树仿佛有灵性一般,繁茂的枝叶微微晃动,掩住了两人的身形。

    瓦房中传来瑟瑟轻响,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迟暮老人,他身穿长衣,提着一个小小的煤油灯,来到杉树下转了一圈,见无大碍才转身离开。

    他已年近古稀,弯腰驼背,蹒跚地走着路,只能从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中,依稀能找到几分文人的风采。

    树梢颤动,在风中发出轻啸,宛如一声悲鸣。王子进坐在树上,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已经明白了一切。

    ◆六◆

    即便没有见到佳人,当晚他也一反常态,毫无怨言地跟在绯绡身后,乖乖回到了客栈。

    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那晚的经历,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之时,就会有一个唇如涂丹的美人,走入他的梦中。

    起初她是少女之姿,双眼满含着好奇,身穿樱红色襦裙,坐在柔嫩的树枝上,瞪着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树下专心施肥的少年。

    少年完全看不到少女的存在,他赤裸着上身,以手帕掩住口鼻,将一勺勺肥料浇到了杉树的树根下。

    “好臭啊!这个浑蛋,为什么要把这么臭的东西浇到我的身上?”少女气得咬紧红唇,愤怒地将一根树枝抛到了少年的头上。

    少年的额头被树枝砸了个口子,流出了鲜血,可他并不生气,将额头简单包扎之后,又好脾气地为杉树修剪杂枝。

    少女愣住了,如珊瑚般鲜红的嘴唇,浮荡出一丝笑意。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少年和少女都随着四季更迭慢慢长大,杉树也生得高大茂密。炎夏之时,少年喜欢坐在大树的荫凉下读书,而少女就会调皮地叫些小鸟过来吵他。

    可他从未生过气,还会捉虫子给鸟儿们吃。后来她也觉得这种恶作剧很无聊,慢慢地会在少年来读书的时候,刻意在他头上投下几片荫凉。

    他会在树下念四书五经,还会读很多优美的诗歌。而她最喜欢的就是《子夜歌》,记忆力不怎么好的她,只听了一次就记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诗歌中那个为情所困,想爱却求不得的女子,跟她有几分相似。

    云卷云舒,他们渐渐长成了大人。这年暮春,少女已经换了打扮,她绾起秀发,梳成了高贵美丽的望仙髻,身材变得高挑窈窕,轻纱襦裙也换成了绸缎衣裙,高贵中散发着艳丽。尤其是一张嘴唇,越发鲜红柔嫩,生在她无瑕的肌肤上,宛如红梅映雪。

    而周围的能看到她的人,开始尊称她为红杉姑娘。

    就在那一年,红杉树开了花,花落结实,颗颗落在地上,像是凝固的血珠,又似一粒粒珊瑚。

    人们争相来捡,说这是象征着相思的红豆,纷纷赞叹,整个西京城中,都没有比这家的红豆更饱满艳丽的。

    那一年,少年也科举高中,踏上了仕途。他离开了家乡,据说到了一个叫东京城的,对一棵树来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平步青云,他娶妻生子,才过而立就已经当上了五品秘书监。

    而她也只是没事在月下唱唱情歌,享受着众人的崇拜和追随,完全没将他放在心上。

    可是好景不长,她芬芳的香气和健康的躯体吸引了虫害,诸人皆束手无策,只能商量将树连根砍断。

    她也一天天憔悴枯萎,平时围着她转的鸟雀们全都消失不见了。身为天之骄女的她,转眼之间就跌落泥潭。

    而这时恰逢他旬休,已经是成熟男人的他,不眠不休地为杉树熏艾草,驱虫蚁,将它从半死的状态救了过来。

    经此一事,她不再高傲得目中无人,竟然对这个平凡的男人情愫暗生。每逢深夜,便在他窗外唱起《子夜歌》,可他一次都没有回应,仍然像是年少时一样,枯坐在灯下,埋头读书。

    时过境迁,他回西京的次数越发频繁,人们都说他得罪了人,官职被一降再降,几乎等于赋闲在家。

    “无论如何,我都要像你一样笔直坚强,万万不能做那笔削春秋、迎合权贵的小人。”夜深人静之时,他郁郁不得志,只能对着杉树倾诉。

    而每当这时,高大的杉树都瑟瑟舞动起枝叶,发出长歌般的轻响,似在为他鼓劲,示意他振作。

    再后来他越发落魄,索性辞官归家,妻子却留在了繁华的东京,不肯陪他在这个小院中寂寞地度过下半生。

    他跟杉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细心地为她除草捉虫,有时他们目光交错,她甚至怀疑他能看到自己,可他却总是若无其事地别过头,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急急流年,匆匆逝水,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迟暮老人,连走路都艰难,再也无法照顾杉树。

    而高贵美丽的她,也成了一个银发老妪,不复美艳风姿。一人一树在这小小院落中相依为命,有时夜风清朗,她依旧会坐在树梢,唱起少女时最喜欢的那首《子夜歌》。

    袅袅歌声化入风中,飘到了院外,不小心被过路的人听到,就有了闹鬼的传闻。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的感情呢?这对于妖怪来说,很容易的吧?”在梦中,王子进曾好奇地问过红唇似血的少女。

    “你可曾见过,夏天的风能吹落冬天的雪?我们注定无法相爱,只要能这样默默地陪着他,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

    红衣红裙的少女,娇羞又遗憾地回答。在那个刹那,王子进觉得她从未老去过,她永远活在自己的爱情中,倾国倾城。

    绯绡一反常态,居然在西京城逗留了十几天,吃遍了每家特色馆子的鸡也毫无去意。就在王子进为西京城急剧减少的鸡担忧,生怕它们就此灭绝时,他再次见到了红杉夫人。

    这次她不再身穿红衣,而是换了一套素白的衣裙,跟她的银发雪肤几乎融为一色。

    “王公子,老身这次来,是跟你道别的。”她优雅地朝他行礼,“以后我不会再入你梦中,那枚红豆,就当作我们相逢一场的纪念吧。”

    她在梦中微笑着,整个人如雪一般萧瑟凄惶,唯有那娇艳的嘴唇,仍嫣红如昔。

    王子进猛地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刚好绯绡来叫他出门。两人匆匆离开客栈,待抵达上城秘书郎家破旧的小院前时,恰是黄昏时分。

    残阳似血,昏鸦叫晚,而那荒僻的院子外幡影飘动,挤了诸多围观的百姓,竟然在举行一场丧事。据说就在两天前,多年来独居在小院之中,深居简出的老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死的时候犹伏在书案上,桌上白烛燃了一半,纸上墨迹未干,像大多数落魄文人一样。

    住在西京的家人今早才发现他早已凉透的尸体,只用半天时间,就草草为他准备了个简陋的葬礼。

    送葬的队伍渐渐远去,夕阳敛尽了最后一丝微光,绯绡和王子进来到了位于小院西侧的杉树旁。

    夜凉风寒,吹得杉树轻轻颤动,上次来还茂密繁盛的枝叶,在短短十几日间尽数枯黄凋谢。

    落叶随夜风飘下,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骤雨。

    “绯绡,怎么会这样?”王子进站在飘飞的落叶中,双眼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前几日我替她驱虫,就知道她时日无多了。虫几乎蛀空了她的身体,她是为了那个人,才强撑到现在的。”绯绡抚摸着杉树的树干,“不过听说,秘书郎临死前在誊写的,正是一首《子夜歌》,‘相思情悲满……肝肠尺寸断’的,估计并不止是她一人而已。”

    王子进闻听此言,心中悲伤稍减,她的深情没有白付,总算是有了回应。

    “子进,我们来合奏一首《子夜歌》,为她送行吧。”绯绡说罢,将玉笛凑到唇边,吹起了婉转动听的曲子。

    王子进坐在树下,捡起一根枯枝,打着拍子,唱起了《子夜歌》。

    一见倾心的欢喜,得而复失的感情,为情所困的折磨,经他宽厚的嗓音唱来,多了几分豁达潇洒。

    舞动的秋风里,漫天的落叶中,似有一对少年男女,手拉着手,踏着遍地黄金,渐行渐远。

    死亡模糊了人和妖的边界,而他们也终于能在这永远的沉眠中,深情相拥。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他且歌且笑,知道那抹夏天的风,终其一生,终于等来了她期盼的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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