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经典-生活与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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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纺车声声

    如今,我一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脑子里便显出一弯残月来黄黄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树梢上;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分明又是一盘磁音带了,唱着低低的、无穷无尽的乡曲……

    这老人,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没有文化的、普普通通的山地小脚女人。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刚刚上了中学,当校长的父亲就被定为“走资派”,拉到远远的大深山里“改造”去了。那是一座原始森林林场,方圆百里是高山,山上是莽林,穿着“黑帮”字样衣服的“改造者”,在刺刀的监督下,伐木,运木,运木,伐木;即便是偶尔逃跑出来了,也走不出这林海就会饿死的。这是后话,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在那里“改造”了七年。七年里,家里只有母亲,我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没有了父亲的工资,我们兄妹又都上学,家里就苦了母亲。她是个小脚,身子骨又不硬朗,平日里只是洗、缝、纺、浆,干一些针线活计。现在就只有没黑没明地替人纺线赚钱了。家里吃的,穿的,烧的用的,我们兄妹的书钱,一应大小开支,先是还将就着应付,麦子遭旱后,粮食没打下,日子就越发一日不济一日了。我瞧着母亲一天一天头发灰白起来,心里很疼,每天放学回来,就帮她干些活:她让我双手扩起线股,她拉着线头缠团儿。一看见她那凸起的颧骨,就觉得那线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得她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动的线团儿,那似乎是一颗碎了的母亲的心在颤抖啊!我说:

    “妈,你歇会儿吧。”

    她总给我笑笑,骂我一声:

    “傻话!”

    夜里,我们兄妹一觉睡醒来,总听见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先觉得倒中听,低低的,像窗外的风里竹叶,又像院内的花间蜂群,后来,就听着难受了,像无数的毛毛虫在心上蠕动。我就爬起来,说:

    “妈,鸡叫二遍了,你还不睡?”

    她还是给我笑笑,说:

    “棉花才下来,正是纺线的时候,前日买了五十斤苞谷,吃的能接上秋了,可秋天过去,你们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呀……”

    我想起上一学期,我们兄妹一共是二十元学费,母亲东借西凑,到底还缺五元。学校里硬是不让我报名,母亲急得发疯似的,嘴里起了火泡,热饭吃不下去,后来变卖了家里一只铜洗脸盆,我才上了学,已经是迟了一星期的了。现在,她早早就做起了准备……我就说:

    “妈,我不念了,回来挣工分吧!”

    她好像吃了一惊,纺车弦一紧,正抽出的棉线“嘣”的一声断了,说:

    “胡说!起了这个念头,书还能念好?快别胡说!”

    我却坐起来,再说:

    “念下去有什么用呢?毕了业还不是回来当农民?早早回来挣工分,我还能养活你们哩!”

    母亲呆呆地瓷在那里了,好久才说:

    “你说这话,刀子扎妈的心。你不念书了,叫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

    一提起爸爸,她就伤心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我看得害怕了,就再不敢说下去,赶忙向她求饶:

    “妈,我再不敢说这话了,我念,我一定好好念。”

    妈却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搂得那么紧,好像我是一块冰,她要用身子暖化成水儿似的。油灯芯跳了几下,发出了土红色,我要爬过去添油,她说:

    “孩子,别添了。妈听你的,妈要睡呀。”

    这一夜,她一直搂着我。

    秋里雨水很旺,庄稼难得的好长势,可谁也没有料到,谷子饱仁的节候,突然一场冰雹,把庄稼全都砸趴到泥里去了。收成没了指望,母亲做饭更难了。一天三顿,半锅水下一小瓢儿米面,再煮一把豆子吃饭时,她总是拿勺捞着豆子倒在我们碗里,自己却撇上边的汤喝;我们都夹着豆子要让她吃,她显得很快活,却总是说:

    “我是嫌那有豆腥气,吃了反胃的。”

    母亲那时是真有胃病的;可我们却傻,还以为她说的是实情哩。

    日子是苦焦的,母亲出门,手就总是不闲,常常回来口袋里装些野菜,胳肘下夹一把两把柴火。我们也就学着她的样,一放学回来,沿路见柴火就捡,见野菜就挑,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能吃的菜很多:麦瓜龙呀,芨芨草呀,灰条,水蒿的。这一天傍晚,我和弟弟挑了一篮子灰条高高兴兴地回来,心想母亲一定要表扬我们了,会给我们做一顿菜团团吃了,可一进门,母亲却趴在炕上呜呜地哭。我们全都吓慌了,跪在她的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一下子把我们全搂在怀里,问:

    “孩子,想爸爸吗?”

    “想。”我们说,心里咚咚直跳。

    “爸爸好吗?”

    “好。”我们都哭开了。

    “你们不能离开爸爸,我们都不能离开爸爸啊!”她突然大声地说并拿出一封信来。我一看,是爸爸寄来的,我多么熟悉爸爸的字呀,多少天来,一直盼着爸爸能寄来信,可是这时,我却害怕了,怕打开那封信。母亲说:

    “你五叔已经给我念过了,你再念一遍吧。”

    我念起来:

    “龙儿妈:”

    “我是多么想你们啊!我写给你们几封信,全让扣压了,亏得一位好心的看守答应把这封信给你们寄去……接到信后,不要为我难过,我一切都好。”

    “算起来,夫妻三十年了,谁也没料到这晚年还有那么大的风波!我能顶住,我相信党,也相信我个人。活着,我还是共产党人,就是死了,历史也会证明我是共产党的鬼。可是现在,我却坑害了你们。我知道你和孩子正受苦,这是使我常常感到悲痛的事,但你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所以,我求你们忘掉我,龙儿妈,还是咱们离了婚好……”

    我哇的一声哭了,弟弟妹妹也哭了起来,母亲却一个一个地拉起我们说:

    “孩子,不要哭,咱信得过你爸爸,他就是坐个十年八年牢,咱等着他!龙儿,你给你爸爸回封信吧,你就说:咱们能活下去,黄连再苦,咱们能咽下!”

    母亲牙齿咬着,大睁着两眼,我们都吓得不敢哭了,看着她的脸,像读着一本宣言。母亲的那眼睛,那眉峰,那嘴角,从那以后,就永生永世地刻在我的心上了。

    这天夜里,天很黑,半夜里乌云吞了月亮,半空中响着雷,电也在闪,像魔爪一样在撕抓着,是在试天牢不牢吗?母亲安顿我们睡下了,她又坐在灯下纺起线来。那纺车摇得生欢,手里的棉花无穷无尽地抽线……鸡叫二遍的时候,又一阵炸雷,她爬过来,就悄悄地坐在我们身边,借着电光,端详起我们每一张脸,替我们揩去脸上的泪痕,当她给我揩泪的时候,我终忍不住,眼泪从闭着的眼皮下簌簌流下来,她说:

    “你还没睡着?”

    我爬起来,和母亲一块坐在那里。母亲突然流下泪来,说:

    “咳,孩子,你还不该这么懂事的呀!”

    我说:

    “妈,你儿子已经长大了哩!”

    母亲赶忙擦了擦眼泪说:

    “孩子,我有一件事想给你说,我作难了半夜,实在不忍心,可也只有这样了。今年年景不好,吃的、烧的艰难,我到底是妇道人家,拿不来多少;你爸不在,弟弟妹妹都小,现在只能靠得上你了,你把书拿回来抽空自学吧,好赖一天挣些工分,帮我一把力吧。”

    我说:

    “我早该回来了,你别担心,我挣工分了,咱日子会好过哩。”

    从此,我就退学务农了。生产队给我每天记四分工,算起来,每天不过挣了二角钱。但我总不白叫母亲养活了!母亲照样给人纺线,又养了猪,油、盐、酱、醋,总算还没断过顿的。

    但是,这年冬天,母亲的纺车却坏了。先是一个轮齿裂了,母亲用铁丝缠了几道箍,后来就是杆子也炸了缝,一摇起来,就呱啦呱啦响纺线没有先前那么顺手了:往日一天纺五两,现在只能纺三两。母亲很是发愁,我也愁,想买一辆新的,可去木匠铺打问过了,一辆新纺车得十五元。这十五元在哪儿呢?

    这一天,我偷偷跑上楼,将爸爸藏在楼角的几大包书提了下来,准备拿到废纸收购店去卖了。正提着要出门,母亲回来了,问我去干啥我说卖书去,她脸变了,我赶忙说:

    “卖了,能凑着给你买一辆新纺车啊……”

    母亲一个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骂道:

    “给我买纺车?我那么想买纺车的?!唵!”

    “不买新的,纺不出线,咱们怎么活下去呀?”我再说。

    “活?活?那么贱着活?为啥全都不死了?!”她更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一只手死死抓着心口,我知道她胃疼又犯了,忙近去劝她,她却抓起一根推磨棍,向我身上打来,我一低头,忙从门道里跑出来,她在后边骂道:

    “你爸一辈子,还有什么家当?就这一捆书,他看得命样重,我跟了他三十年,跑这调那,我带什么过?就这一包袱一包袱背了书走!如今又为这书,你爸被人绳捆索绑,我把它藏这藏那,好不容易留下来,你却要卖?你爸回来了还用不用?你是要杀你爸吗?”

    听了母亲的话,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不敢回去,跑到生产队大场上,钻在麦秸堆中呜呜地哭了一场。哭着哭着,便睡着了,一觉醒来,竟是第二天早上了,拍打着头上的麦草,就往回走。才进巷口,弟弟在那里嘤嘤泣哭,一见我,就喜得不哭了,给我笑笑,却又哭开了,说:“昨天晚上,全家人到处找你,崖沟里看了,水塘里看了,全没个影子,母亲差不多快要急疯了,直着声哭了一夜,头在墙上都撞烂了。”

    “哥哥,你快回去吧,你一定要回去!”

    我撒脚就往回跑,跪在母亲面前,让她狠狠骂一顿,打一顿,但是,母亲却死死搂住我,让我原谅她,说她做妈的不好。

    中午,隔壁刘五叔到家里来,给我们送了半口袋苞谷面,他是一位老实庄稼人,常常来家里走动,说他历史清白,世代贫农,到“黑帮”家里来,不怕被开除了农民籍。他问了父亲的近况,叹息了一番,就和母亲唠叨起家常,说到今年的收成,说到柴火茶饭,末了,就说起买纺车的事,他便出了主意:让我进山砍柴去卖吧。柴价上涨,一次砍五六十斤吧,也可以卖到二元钱哩。母亲先是不同意,我在旁紧紧撺掇,她沉吟了一会,说:

    “他五叔,这行吗?孩子太嫩啊,有个三长两短,我对得起他爸吗?”

    五叔说:

    “这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活呀!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我护着他,包没甚事的。”

    母亲总算同意了,就帮我收拾了背笼、砍刀,天一黑,早早催我去睡了。半夜里,她摇我醒来,炕头上已放了碗热腾腾的糊涂饭,说是吃早饭。我怨她做饭做得稠,她说这是去出力呀,可不比平日。我给她盛了一碗,她硬不吃;逼紧了,扒拉两口,却把弟弟妹妹全摇醒,分给他们吃了。末了,我和五叔出门,她给我装了一手巾烤洋芋,一直送着出了村,千叮咛万叮咛了一番,方才抹着泪回去了。

    在山上砍柴,实在不是件轻松事,我们弯弯曲曲地在河沟钻了半夜,天放亮的时候,才赶到砍柴的地方。我们将干粮压在石板底下,五叔说,这样才不会让老鸹叼走的,就爬上崖上去砍那些枯蒿野棘的崖很陡,我总是爬不上去,五叔拉我上去了,却害怕地挪不开脚来。一棵野棘没有砍倒,手上就打了血泡,衣服也划破了,五叔就让我别砍了,他身子贴在崖壁上,砍得很是凶,满山满谷都是回音。我帮他整理柴堆,整到一块了,他捆成捆儿,就从山上推下沟去了。中午的时候我们便溜下沟,拾掇了背笼,吃了干粮,欢天喜地地往回赶了。

    回来的路显得比去时更长,走不到几程,小腿就哗哗直抖,稍不留神,就会跪倒下去了。路是顺河绕的,时不时还要过河面上的列石:走一步,心就在喉咙处跳一下;我一步一颠的,好容易过了最后一块列石,使劲往岸下一蹲,没想一步没踩稳,便“扑”地倒下了。五叔忙过来拉我,好容易从柴堆下爬起来,腿却碰破了,血水往外流。五叔就在山上撕一把蓖蓖芽草,在嘴里嚼烂了,敷在上面。血是不流了,但疼得厉害,五叔就让我只身走,他将两个背笼来回转背着。我看着心里不安硬嚷着要背,他便让我背了在后边慢慢走,他将他的背笼背一程了,回来再接我。这样一直到了太阳西下,我们总算钻出了山沟,离家只有八里路了吧。我心里很高兴,时不时抬头看看前边:过了这个村,到了哪个庄呢?离家还能有多远呢?这一次刚一抬头,就看见前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一个空背笼,头发被风刮披在后肩,样子很是单薄。啊,这不是母亲吗?我大声叫道:

    “妈!妈——”

    果然是母亲!她是来接我的。一看见我背了这么多的柴,喜欢得什么样的,再一见我腿上的伤,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

    “妈,这一定有六十斤哩,可以卖二元钱哩,再去砍上五六次,就可以买个新纺车了哩!妈,你也应该高兴呀!”

    母亲就对我努力地笑笑,分了一半柴背了,娘儿俩一路说不完的话。

    这背笼柴,第三天的集市上便卖了,果然卖了二元钱。一家人捏着那票子,一张一张蘸着唾沫数了,又用红布包了,压在箱子底里。打这以后,打柴给了我希望和力量,差不多隔三天就进一次山。头几次倒要五叔照顾,后来自己也练出来了。柴打回来,是我最有兴致的时候,总是不歇,借杆秤称了,一根一根在门前垒齐了,就给母亲和弟妹讲山上的故事。我讲多长,他们就听多久。

    就在那月底,我们全家人都到木匠铺去,买回来了一辆新的纺车。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了,她显得很年轻,脸上始终在笑着,把那纺车一会儿放在中堂上,一会儿又搬到炕角上,末了,又移到院中的榆树下去纺。她让我给爸爸写信,告诉他这是我的功劳,说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让他什么也别操心,好好珍重身子,将来回来了,儿子还可以买个眼镜给他,晚上备课就不眼花了。最后,硬要弟弟、妹妹都来填名,还让我握着她手在信上画了字。这一次,她在新纺车上纺了六两线,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响了一天半夜,好像那是一架歌子,摇摇任何地方,都能发出音乐来的。

    母亲的线越纺越多,家里开始有了些积攒,母亲就心大起来,她从邻居借了一架织布机,织起布来卖了。终日里,小院子里一道一道的绳子上,挂满了各色二浆线。太阳泛红的时候,就喜欢经线、经筒儿一摆儿插在那里,她牵着几十个线头,魔术似的来回拉着跑,那小脚踮踮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快活了。晚上,机子就在门道里安好了,她坐上去,脚一踏,手一搬,哐哩哐当,满机动弹:家里就又增加起一种音乐了。

    母亲织的布,密、光,白的像一张纸,花的像画一样艳,街坊四邻看见了,没有一个不夸的。布落了机,就拿到集市去卖,每集都能买回来米呀,面呀,盐呀,醋呀,竟还给我们兄妹买了东西:妹妹是一人一面小圆镜;我和弟弟是一支钢笔,说以后还要再买些书,让我们好好自学些文化。

    我照例还去砍柴。没想有一次砍了漆树,竟中了毒,满脸满身上长出红疹子,又肿起来,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几天,弟弟妹妹和母亲也中毒,脸都肿得发亮。听人说,用韭菜水洗能治好,母亲就到处找韭菜,熬了水一天三次给我们洗。可她,还是照样纺线,照样织布,当织完一个布下来,她眼睛快肿成一个烂桃儿样了。我拿了这布去卖没想,那集上来了民兵小分队,说是要刹资本主义妖风,就开始包围了集市检查。集市炸了,人们没命地惊跑,我抱了布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巷去,那巷却是条死巷,就叫小分队将布收走了。我哭着回来,又不敢回家,只坐在村口哭。母亲知道了,把我拉了回去,弟弟妹妹在家里也哭作一团,眼看太阳压山了,中午饭也没心思去做。母亲让弟弟做,弟弟说他不饿,让我去做,我说肚子发鼓胀,母亲叹了一口气,自己去舀水起火,但很快又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盆韭菜水放在我们面前,说:

    “不许哭!都洗洗脸!”

    我们都止了哭,洗了脸。

    母亲就拉了我们向镇子上走去,一直走到镇中一家饭馆里,让我们坐了,买了五碗米饭,一盘大肉,一盘豆腐,一盘粉条,说:

    “吃吧,孩子,这饭可香哩!”

    我们都不吃,她就先吃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我们也就都吃起来,但觉得并不香。母亲问:

    “香吗?”

    弟弟摇摇头,我赶忙递过一个眼色,于是我们都齐声说:

    “好香。”

    吃罢饭,母亲说她到民兵小分队部去一趟,让我把弟弟妹妹领回去,再好好洗洗韭菜水。这一夜,她便没有回来,我们都提心吊胆的。第二天一早,她回来了,满脸的高兴,说她把布要回来了,可走到半路,就又出售,接着就手揣在怀里,说:

    “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烧饼!”我说。

    “再猜。”她笑着说。

    “帽子!”我想这一下一定猜对了。

    母亲还是摇摇头,突然一亮手,原来是一本语文课本。她喜欢地说:

    “孩子,日子能过得去了,就要把学习捡起来,要不爸爸回来了,看见一个校长的儿子是文盲,他会怎么个伤心呢?”

    我说:

    “学那有什么用场?!”

    她生气了:

    “再不准你说这没出息的话!文化还有瞎的地方?”

    我问起布是怎么还来的,她只笑笑,说句“我要的”,就罢了。后来我才打听到,原来母亲去要布时,人家百般训斥,拿难听的话骂她,她只是不走,人家就下令:要取回布,必须把分队部门前的一条排水沟挖通。她咬了咬牙,整整在那里挖了一夜……可她,我的好母亲,至今没有给我们说过这一段辛酸事儿。

    有了笔,又有了书,一抽空,我就狠命地学习起来。每天晚上了,我要是看书,母亲就纺着线陪我;她要是纺线,我就看着书陪她。这样,分两处点油灯,煤油用得很费,母亲就把纺车搬到我的房间来纺,可那纺车“嗡儿,嗡儿”地响,她怕影响我,就又把纺车搬到院里的月光下去纺了。每当我看书看得身疲意懒,就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看母亲纺线,那“嗡儿,嗡儿”的响声,立刻给我浑身一震,脑子也就清醒多了,返身又去看书。

    几乎就从那时起,我便坚持自学,读完了初中课程,又读完了高中课程,还将楼上爸爸的那几大包书也读了一半。“四人帮”一粉碎,爸爸“解放”回来了,那时他的问题才着手平反,我就报考了大学,竟被录取了。从此,我就带着母亲为我做的那套土布印花被子,来到了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几年间,再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后来,父亲给我来了信,信上说:

    “我的问题彻底落实了,组织上给平了反,恢复了职务,又补发了二千元工资。但你母亲要求我将一千元交了党费,另一千元买了一担粮食,给救济过咱家的街坊四邻每家十元,剩下的五百元,全借给生产队买了一台粉碎机。她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好,只是眼睛渐渐不济了但每天每晚还要织布、纺线……”

    读着父亲的信,我脑子里就又响起那“嗡儿、嗡儿”的声音了。啊母亲,你还是坐在那院中的月光底下,摇着那辆纺车吗?那榆树梢上的月亮该是满圆了吧?那无穷无尽的棉线,又抽出了你多少幸福的心绪啊,那辆纺车又陪伴着你会唱出什么新的生活之歌呢?母亲!

    【导读】

    一曲由母爱谱写出的生活之歌

    月儿吊梢,庭院朦胧,“嗡儿,嗡儿”的纺车声似低吟浅唱,领着我们进入贾平凹的孩提时代,认识一位用爱和汗水浇灌贫瘠生活的山地小脚女人——贾平凹的母亲。

    故事由黑暗的文革让“我”的家庭陷入拮据写起,一个小脚、身子骨又不硬朗的母亲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从此,“嗡儿,嗡儿”的纺车声成了生活的希望。纺线是个疲惫活儿,但生活更是焦苦的,那些仿佛从母亲身上抽出的线也无法支撑越发不济的生活。但无论如何,母亲依旧在纺车上倾注着所有的汗水,只为让孩子有吃食、有学上。

    纺车的“嗡儿,嗡儿”声却开始让“我”焦躁不安,心中燃起辍学回来挣工分的念头,这对母亲来说无疑是残忍的,身为校长的丈夫脱离了教育事业,虽与文化绝了缘,但她却深知念书的重要性,让子女读上书不仅仅是对丈夫的尊重与承诺,更是她生活的希望。冰雹打不垮她,丈夫的家书也让她越发坚定支撑住这个家的决心。但到底妇人家,纺车摇地再生欢,再无穷无尽地抽线,只得万分痛心地让“我”退学。这个决定在文章中虽只是一笔带过,“作难了半夜,实不忍心,却也只能这样”,道尽了一位母亲内心所有的不忍与亏欠。

    母亲的汗水浇灌在这个家里,虽没让这个家里开出花,却也生了芽儿,生活总算开始过得去了。但纺车的罢工打破了生活的平衡,“嗡儿,嗡儿”声不再,生活似是又陷入僵局。“我”琢磨着把父亲留下的书拿去卖钱给母亲换一个新的纺车,却惹得母亲大怒。

    文章至此,儿子为这个家的心意被无情斥责,总会让人有些许的心酸。而母亲一番“怎么活着”的言论却让我们警醒,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唯诺和屈服不是唯一的选择,“贱着活不如死去”,能说出这样不屈话语的母亲,给予儿子的爱也绝不是平凡的。教训“我”“卖书”,是让“我”明白即使身处困境,即使被迫辍学,也决不能亵渎知识,知识文化才是立身之本,此是严母。“我”因犯错不敢回家,躲在草堆一夜,母亲急疯,“头在墙上都撞烂了”;因担心我第一次上山伐木,早起煮稠粥,走多远的路来接“我”,见“我”受伤就急流眼泪,此是慈母。年幼的我在严母慈母的教导下,明白生活的不易,学会尽力去承担、去珍惜。

    这是一位不平凡的母亲,她带给孩子们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抽线织布是物质生活的支撑,而鼓励我们学习知识文化才是她生活的希望。这个小脚妇人,为了拿回被收走的布,默默挖了一夜排水沟,只为换钱给“我们”买书看;这个小脚妇人,在父亲平反后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是报答乡里乡亲一点一滴的恩情;这个小脚妇人,用纺车声声,告诉我们在逆境中不屈服、不放弃的真谛。或许,这也“我”的自学之路如此顺畅原因吧。

    全文以纺车为线索,将母亲与纺车联系在一起,从母亲靠纺车艰难养家,到纺车罢工,我担负起买新纺车的重任,再到新纺车给家庭带来的变化,“我”逐渐走上自学道路,由此展现了母亲为“我们”,为这个家付出的汗水与爱。

    纺车声声里承载着我和母亲不一样的情感。在母亲看来,那“嗡儿,嗡儿”声里,有让孩子们过活儿的粮食,有等待丈夫归来的希冀,还有让子女读上书、成人成才的梦想;而在“我”看来,那“嗡儿,嗡儿”声里,有母亲独自支撑家庭的艰辛,有母亲对“我”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有激励我面对困境、自学成才、担负家庭责任的勇气。但无论这“嗡儿,嗡儿”声里是什么,对于“我”和母亲甚至整个家来说,这声儿里是有爱的,这声儿能抽丝剥茧,能为我们谱写一曲幸福的生活之歌。

    我的小学

    小学是在寺庙里,房子都老高老高,屋脊上雕着飞龙走兽,绿苔长年把瓦槽生满,有一种毛拉子草,一到雨天,就肉肉地长出半尺多高来。老师们是住在殿堂里,那里原先有个关帝爷,脸色枣一样红,后来搬掉了,胎泥垫建了院子,那一对眼珠子,原来是两个上了釉的瓷球,就放大门口的照壁顶上,夜里还在幽幽地放光。两边的廊房,就是教室。上课的是高年级学生。台阶很高,我可以双脚从上边跳下来,但却跃不上去。每次要绕到山墙角儿,却轻轻松松地从那一边石头铺成的漫道上单脚蹦上去。那山墙角地是一棵裂了身子的老苦楝树。树顶上有个老鸦巢,筛筐般大,巢下横枝上吊着一口钟,钟敲起来,那一家老鸦却并无动静,这奇怪使我不解了好几年呢。

    五岁那年,娘牵着我去报名,学校里不收,我就抱住报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师都围着我笑;最后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学生,是一年级“见习生”。娘当时要我给老师磕头,我跪下就磕了,头还在地上有了响声。那个女老师倒把我抱起来,我以为她要揪我的耳朵了,那胖胖的、有着肉窝儿的手,一捏,却将我的鼻涕捏去了。“学生了,还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丢人,从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来。因为没有手巾,口袋里常装着杨树叶子,每次进校前就揩得干干净净了。

    因为学校教室少,因为我们是一年级学生,那寺庙的大院里没有我们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姓刘的祠堂里上课。祠堂里挂着一块黑板,用土坯垒起一些柱墩儿,村子里就将夏天河面上的木板桥拆了架,在上边作了课桌。凳子是自带的。我们那时没分家,堂兄堂姐多,凳子有限,我常常抢不到凳子,加上我个子矮,坐在小凳子上又趴不到桌面上,就一直站着听课。实在腿困了,就将家里的劈柴拿来一根,在前后的柱墩儿上掏出窝儿架好,骑在上边。这种凳子虽然不舒服,但坐上去却从来不打瞌睡。只是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拿着凳子在祠堂后的一个土坡上反放着,由上往下“开汽车”,我只好圪蹴上往下滑,常常把握不好,就一个跟头滚下去,弄得一脸的泥土。

    家里没有表,早晨总估摸不了时间,有几次起床迟了,就和娘哭闹。娘后来一到半夜就不敢睡,一边在灯下纳鞋底儿,一边逮那学校的钟声。到了冬天,起来得早,月亮白花花的,我们就在村里喊着同学一块儿去。大家都有书包,我没有,娘将一个小包袱皮给我,严严实实包了,让我夹在胳膊下,我那时很要强,唯这一点总不如人,但娘说没有钱,我也没了办法。祠堂的门关着,班长带着钥匙,他还没有来,我们就在祠堂前跳起舞来。跳的是新学的《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大家很快活,有时找着小霓,有时找着芳芳,就一对一对跳起来。到了三年级以后,这舞就不跳了,而且男的和女的就分开来。我曾经和芳芳一块踢过毽子,同学们都说我和芳芳好,是夫妻拿指头羞我,我便和芳芳成了仇人。等到班长来了,开了祠堂门,我们就进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祠堂里还黑隆隆的,因为没灯,少半时候我们点些松油节取亮,大半时候就摸黑坐着。黑板上边的墙头上,那时还留着祠堂里的壁画,记得是《王祥卧冰》,虽然不懂得具体意思,但觉得害怕。大家坐下后,都不敢靠墙,也不敢提说那壁画,就闭着眼睛把课文从第一课一直背诵下去。一旦一个人停下来,大家就都停下来,祠堂里静悄悄的。风把方格子窗上的麻纸吹得哗哗响,大家便又都害怕了,一哇声再背诵开来,声越来越高,全为了壮胆。要不,一个忽地跑出去,大家就都往外跑,我常常跑在最后,大呼小叫,声都变了腔。祠堂前的平台上就是荷花塘,冬天里荷花败了,塘里结了冰,大家就去那芦草窝里掏一种鸟儿,或许折下那枯莲茎秆儿,点着当烟吸,呛得鼻涕、眼泪都流下来。

    在这个祠堂内,我们坐了两年,老师一直是一个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个。她长得很白,讲课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念着课文,就像唱歌儿。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么好听的声音,开头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听懂她讲的什么,每一堂却被她的声音陶醉着。所以,每当她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一句话也答不出,她就说:“你真是个见习生!”见习生的事原先同学们都不知道,她一说,大家都小瞧起我了,以后干什么事,他们就朝我伸小拇指头,还要在上边呸呸几口,再说两句:“哼,你能干什么?你真是个见习生!”我们就打过几次架。娘后来狠狠揍了我一次,罚我一顿不准吃饭。老师知道了,寻到我家,向我和娘作了检讨,说是她的不对,问我是不是听不懂课。我说:“我光听了你的声,你的声音好听!”她脸红红的,就笑了。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师对我格外好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一下课,就来辅导我,惹得同学们都眼红起来。

    一年级学完后,老师对我说:“你年纪小,不让你升级。”我当下就吓哭了。老师却将我抱起来,说她是哄我,宣布我再也不是见习生了。我一高兴,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后悔了。她却并没有恼我,还拧了我一下嘴:她笑了,我也笑了。下午,她拿着成绩单到我家,向娘夸说我乖,学习进步快,娘给她打荷包鸡蛋吃。我便大胆起来,说:“老师,你的声音好听,你能给我唱个歌吗?”她就唱起来,腮帮上深深显出两个酒窝,唱完就咯咯地笑。

    到了夏天,学校里中午要睡午觉,我们就都不安分,总是等大伙伏在桌上睡着以后,就几个人偷偷到荷花塘里去玩水。胆大的都到深水里去,趴浮,立浮,还有仰浮,将小肚子露在水面。我因为胆小,总是在塘边抓住树根,双脚在水面打着浪花。那些女生就常常告发我们,老师就每次用手在我们胳膊上抓一下,看有没有水锈的白道,结果,总要挨一顿剋。但是,水里的诱惑力十分大,我们免不了还是要去,而且每次去时对女生晃晃拳头,再是去了将衣服藏在树丛里,跑到荷花塘深处去玩。有一次,竟被校长发现了,狠狠地批评了老师,老师委屈得哭了。我们知道后,心里很难受,去向老师承认错误。却恨起校长来,就在祠堂门前挖一个坑儿,用泥捏一个胖胖的校长,埋在里边。又是女生告发了,老师在课堂上让我们几个站起来,大发脾气,末了,查出是我的主意,就把我推出教室,将一颗扣子也拉扯掉了。下课后她给我缝扣子,我哭得泪人儿一样,连夜写了检讨书,一直在教室里贴了三天。

    我那时最爱语文,尤其爱造句,每一个造句都要写得很长,作业本就用得费。后来,就常常跑黄坡下的坟地,捡那死人后挂的白纸条儿回来钉成细长的本子,一到清明,就可以一天之内订成十多个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长,好多字不会写,就用白字或别字替着,同学们都说我是错别字大王,教师却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每一次作业都批“优秀”,但却将错别字一一画出,让我连做三遍。学写大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我没有毛笔,就曾偷偷剪过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老师就送给我一支。我很感谢,越发爱起写大字,别人写一张,我总是写两张三张。老师就将我的大字贴在教室的墙上,后来又在寺庙的高年级教室展览过。她还领着我去让高年级学生参观。高年级的讲台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没了影儿,她把我抱起来,站在那椅子上。那支毛笔后来一直用秃,我还舍不得丢掉,藏在家里的宋瓷花瓶里,到了“文化大革命”,破起“四旧”,花瓶被没收走了,笔也就丢失了。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给父亲去信总是拿着几颗鸡蛋来求老师代写,教师硬是不收鸡蛋,信写得老长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她说:“你现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学着给你父亲写信呢?”我说我不会格式,她说:“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什么不要考虑格式!”我真的就写起来,因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说给父亲听,比如:奶奶的病好转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体很好,只是唠叨天凉了,父亲的棉衣穿上没有。还有家里的兔又下了崽,现在一共是六只了,狗还很凶,咬伤了三娃的腿,其实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还有我学习很好,考试算术得了一百分,语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个字又写错了,信花了三天才写好,老师又替我改了好多错字,说:“以后到高年级做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写具体就好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这一年,我们上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可以到寺庙大院里去住了,我们都很高兴。寒假里,同学们都去挖药、砍柴卖钱,商量春节给老师买些年画拜年。到了腊月三十日中午,我们就集合起来,拿着一卷子年画,还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师,但是,老师却不在。问校长,原来她调走了。校长拿出一包水果糖来,说是我们的老师临走时,很想各家去看看我们,但时间来不及了,就买了这糖,让开学后发给我们每人一颗。我们就都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那位老师,在寺庙里读了四年书,后来又到离家十五里外的中学读了三年,就彻底毕业了,但我的启蒙老师一直没有下落。现在是二十五年过去了,老师还在世没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导读】

    犹忆童年,师恩难忘

    这是一篇回忆童年生活的记事散文,作者以小学作为背景,分别记叙了“我”在小学时期经历的一些趣事儿及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带给我的深刻影响。文章既朴实又有趣,充分展现作者的童心意趣和与老师之间单纯而又深刻的情感。

    “我”的童年是纯朴的。没有环境优美的校园,只有利用寺庙做场地的简陋小学;没有舒适的桌椅,只有用柴火做的简易凳子;没有漂亮的书包,只有母亲给的包袱皮。作者用写实的描写手法,例如“瓦槽生满绿苔”、“弄得一脸泥土的游戏”等,将小学的老旧、课堂的寒碜、“我的拮据展现地十足。但这一切也没有影响到”,“我”上学的兴致,“我”的童年又是要强的。用杨树叶子代替手巾揩干净鼻涕、与母亲哭闹只为按时到校、被同学笑称“夫妻”就与女同学变为仇人。如今看来,为了这样的“好胜心”和“要面子”就让母亲熬夜逮钟声实不可取,但却也莫名地让童年增添了些许的可爱。无论何时,孩子总是希望着长大,把枯莲茎秆儿当烟吸佯装成大人,却又年少无知地被《王祥卧冰》这类赞颂孝道的壁画所唬住,如此读来,也着实有趣儿。作者在展现儿时的童心意趣时,并无过多华丽的辞藻,多是平叙写实,话语简单却真实可感。

    我与一位年轻语文老师之间单纯而又深刻的情感则是小学时代又一值得铭记的事情了。

    在作者忆叙的过程中,女老师的三次笑容值得注意。第一次笑是因为听到了“我”对她声音的夸赞,于是“脸红红的,就笑了”,这是一位腼腆的新老师;第二次笑是因为听到“我”不顾礼节叫她“姨姨”,“她笑了,我笑了”,这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老师;第三次笑是唱完歌后“咯咯地笑”,老师的开朗大方显露无疑。同时,这也是一位真心热爱学生的老师,她用既罚又赏的教育方式教“我”做人;鼓励我的“造句”和“大字”,让我保持对语文的兴趣;指导我不被束缚地写作等等,都对“我的一生影响巨大。作者未加重墨描绘老师的容貌,甚至连姓名也没有交代,只用三次笑容就鲜明呈现了女老师的特点,让女教师的形象跃然纸上”。最后通过写老师对“我”的影响及而后“未见最后一面的调走”,让“我”和这位老师所有的情感充满了难言的惆怅。

    整篇文章语言简朴自然,技法简洁精妙,在阅读时既会被唤起记忆里模糊的童真,也会为最后与老师的遗憾离别所怅惘。读罢,仿佛与作者一同走了这一遭。

    读书示小妹十八生日书

    七月十七日,是你十八岁生日,去旧迎新,咱们家又有一个大人了。贾家在乡里是大户,父辈那代兄弟四人,传到咱们这代,兄弟十个,姊妹七个;我是男儿老八,你是女儿最小。分家后,众兄众姐都英英武武有用于社会,只是可怜了咱俩。我那时体单力孱,面又丑陋,十三岁看去老气犹如二十,村人笑为痴傻。你又三岁不能言语,哇哇只会啼哭。父母年纪已老,恨无人接力,常怨咱们这一门人丁不达。从那时起,我就羞于在人前走动,背着你在角落玩耍;有话无人诉说,言于你你又不能回答,就喜欢起书来。书中的人对我最好,每每读到欢心处,我就在地上翻着跟斗,你就乐得直叫;读到伤心处,我便哭了,你见我哭了,也便趴在我身上哭。但是,更多的是在沙地上,我筑好一个沙城让你玩,自个躺在一边读书,结果总是让你尿湿在裤子上。你又是哭,我不知如何哄你,就给你念书听,你竟不哭了。我感激地抱住你,说:“我小妹也是爱书人啊!”东村的二旦家,其父是老先生,家有好多藏书,我背着你去借,人家不肯,说要帮着推磨子。我便将你放在磨盘顶上,教你拨着磨眼,我就抱着磨棍推起磨盘转,一个上午,给人家磨了三升苞谷,借了三本书,我乐得去亲你,把你的脸蛋都咬出了一个红牙印儿。你还记得那本《红楼梦》吗?那是你到了四岁,刚刚学会说话,咱们到县城姨家去,我发现柜里有一本书,就蹲在那里看起来,虽然并不全懂,但觉得很有味道。天快黑了,书只看了五分之一,要回去,我就偷偷将书藏在怀里。三天后,姨家人来找,说我是贼,我不服两厢骂起来,被娘打过一个耳光,我哭了,你也哭了,娘也抱住咱们哭你那时说:“哥哥,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书!”小妹,你那一句话,给了兄多大安慰,如今我一坐在书房,看着满架书籍,我就记想那时的可怜了。

    咱们可不是书香门第,家里一直不曾富绰。即使现在,父母和你还在乡下,地分了,粮是不短缺了,钱却有出没入。兄虽每月寄点,也只能顾住油盐酱醋,比不得会做生意的人家。但是,穷不是咱们的错书却会使咱们位低而人品不微,贫困而志向不贱。这个社会,天下在振兴,民族在发奋,咱们不企图做官,以仕途之路作功于国家,但作为凡人百姓,咱们却只有读书习文才能有益于社会啊。你也立志写作兄很高兴,你就要把书看重,什么都不要眼红,眼红读书,什么朋友都可抛弃,但书之友不能一日不交。贫困倒是当作家的准备条件,书是嫉富,人富则思惰。你目下处境正好逼你静心地读书,深知书中的精义。这道理人往往不信,走过来方才醒悟,小妹可将我的话记住,免得以后“悔之不及”。

    兄在外已经十年,自不敢忘了读书,所作一二篇文章,尽属肤浅习作,愈使读书不已。过了二月二十一日,已到了而立之年,方更知立身难,立德难,立文难。夜读《西游记》,悟出“取经唯诚,伏怪以力”,不觉怀有感激,临风叹息。兄在你这般年纪,读书目过能记,每每是借来之书,读得也十分注重。而今桌上、几上、案上、床上满是书籍,却常常读过十不能记下四五,这全是年龄所致也。我至今只有以抄写辅助强记,但你一定要珍惜现在年纪,多多读书啊!

    既有条件,读书万万不能狭窄。文学书要读,政治书要读,哲学历史、美学、天文、地理、医药、建筑、美术、乐理……凡能找到的书,都要读读。若读书面窄,借鉴就不多,思路就不广,触一而不能通三。但是切切又不要忘了精读,真正的本事掌握,全在于精读。世上好书,浩如烟海,一生不可能读完,且又有的书虽好,但不能全为之喜爱,如我一生不喜食肉,但肉却确实是世上好东西。你若喜欢上一本书了,不妨多读:第一遍可囫囵吞枣读,这叫享受;第二遍就静心坐下来读,这叫吟味;第三遍便要一句一句想着读,这叫深究。三遍读过,放上几天,再去读读,常又会有再新再悟的地方。你真真正正爱上这本书了,就在一个时期多找些这位作家的书来读,读他的长篇,读他的中篇,读他的短篇,或者散文,或者诗歌,或者理论,再读外人对他的评论,所写的传记。也可再读读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这样,你知道他的文了,更知道他的人了,明白当时是什么社会,如何的文坛,他的经历、性格、人品、爱好等等是怎样促使他的风格的形成。大凡世上,一个作家都有自己一套写法,都是有迹而可觅寻,当然有的天分太高了,便不是一时一阵便可理得清的。兄读中国的庄子、太白、东坡诗文,读外国的泰戈尔、川端康成、海明威之文,便至今于起灭转接之间不可测识。说来,还是兄读书太少,觉悟浅薄啊!如此这番读过,你就不要理他了,将他丢开,重新进攻另一个大家。文学是在突破中前进,你要时时注意,前人走到了什么地方,同辈人走到了什么地方?任何一个大家,你只能继承,不能重复,你要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将他拉到你的脚下来读。这不是狂妄,这正是知其长,晓其短,师精神而弃皮毛啊。虚无主义可笑,但全然跪倒来读,他可以使你得益,也可能使你受损,永远在他的屁股后了。这你要好好记住。

    在家时,逢小妹生日,兄总为你梳那一双细辫,亲手要为你剥娘煮熟的鸡蛋。一走十年,竟总是忘了你生日的具体时间,这你是该骂我的了。今年一入夏,我便时时提醒自己,要到时一定祝贺你成人。邻居妇人要我送你一笔大钱,说我写书,稿费易如就地俯拾。我反驳,又说我“肥猪也哼哼”。咳,邻人只知是钱!人活着不能没钱,但只要有一碗饭吃,钱又算个什么呢?如今稿费低贱,家岂是以稿费发得?读书要读精品,写书要立之于身,功于天下,哪里是邻居妇人之见啊!这么多年,兄并不敢奢侈,只是简朴,唯恐忘了往昔困顿,也是不忘了往昔,方将所得数钱尽买了书籍。所以,小妹生日,兄什么也不送,仅买一套名著十册给你寄来,乞妹快活。

    1983年7月初写于静虚村

    【导读】

    用阅读彰显成长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标题首二字即为“读书”,我们就先来看“读书”。作者用整整一节讲了读书的方法,堪为大家读书入门的指导良法!

    首先,作者说“既有条件,读书万万不能狭窄”,接下来列举读书的种种门类。的确,读书范围广了,大家才能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徜徉鲁迅也说过:“不过只看一个人的著作,结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优点。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这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当下,我们处于一个知识传播迅疾、更新频繁的社会,广博的阅读更是顺利求知的前提。

    在博采之外,作者又对小妹提出“不要忘了精读”。他还具体指出了精读的几个层次,包括囫囵吞枣的享受、静心坐读的吟味、一句一句的深究。这三个层次经历完,接下来反复阅读,还能常读常新。

    精读单一的文本之后,作者又说,“多找这位作家的书来读”,“再读外人对他的评论,所写的传记”,“也可再读和他同期作家的一些作品”,“明白当时是什么社会,如何的文坛,他的经历、性格、人品、爱好等等是怎样促使他的风格的形成”。这就是精研文本之外的另一种重要的读书法,即“知人论世”,通过时代背景、文学背景来了解一个作家具体的写作风格作品。如果说之前的三个层次精读是限于文本之内的,那么之后的专题性的拓展了解,则是超乎文本之外的。

    这还不是最精彩的。作者最后竟说,“如此这番读过,你就不要理他了,将他丢开,重新进攻另一个大家。”“任何一个大家,你只能继承,不能重复,你要在读他的作品时,就将他拉到你脚下来读。”我想这才是读书真正的要义,跪着读只能看到前人的高度,站着读方能增添自己的高度,“师精神而弃皮毛”,精神才会有真正长足的发展。

    说到精神的发展,我们就该将视角转向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了。这是作者为自己的小妹十八岁生日送上作为兄长的祝贺和劝诫而写的一封书信。文章开头即从幼时兄妹二人玩耍时与书结缘回忆起,讲到了因为贫穷不能买书而产生的和亲戚之间的矛盾,以及妹妹对自己的安慰,鼓励妹妹成人以后“贫困而志向不贱”,“作为凡人百姓,咱们却只有读书习文才能有益于社会啊。”所以说,文章前半部分对贫穷生活的回忆,恰为下文宣扬读书的意义、教授读书的方法张本。读书的要义写完之后,又回到对小妹生日的叙述,指出小妹成人之际,送上的最好礼物不是钱,而是“一套名著十册”。如此,行文首尾以贺生日、忆往昔、诫小妹关联,中间部分又突出读书的意义,详说读书的方法,看似挥洒随意,实则书写严谨。同时也告诉书本前的我们,阅读,足以彰显我们成长的意义;阅读,一定应该陪伴我们左右。

    最后说一说标题中的“书”。“书”即古汉语里的书信。贾平凹此文以书信为体例,一则确实是致远方小妹的挂念劝诫之意的合适文体,一则是有意摹古。中国古代散文中,尺牍占有重要比例。古人有很多文体写作是“官样”或者想要留存后世的,虽然也有佳作,未免言而有“隔”,从选材到文风到情感抒发都如是,如一系列的“疏”“谏”“奏”“议”等文章;而书信则是私人场合(与亲朋)交往的文字媒介,常常真情流露,无所顾忌。贾平凹此文,从拟题到文字书写,都在向古人书信致敬。文字中既有非常口语和家常化的表达叙写(“每每读到欢心处,我就在地上翻着跟斗,你就乐得直叫”),也有含蓄蕴藉的文言色彩浓郁的精警概括(“贫困倒是当作家的准备条件,书是嫉富,人富则思惰。”),两种文字风格并行不悖,既闲叙家常、兄妹情深,亦耳提命面、谆谆教诲。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品味这样风格多样又有机统一的语言。

    祭父

    父亲贾彦春,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床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应,就在他来西安检查病的那天,清早起来我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一来,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我交代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床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你平回来了!”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不断,响器班在吹吹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父亲的病是两年前做的手术,我一直对他瞒着病情,每次从云南买药寄他,总是撕去药包上癌的字样。术后恢复得极好,他每顿已能吃两碗饭,凌晨要喝一壶茶水,坐不住,喜欢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亲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说: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看着父亲的豁达样,我暗自为没告诉他病情而宽慰,但偶尔发现他独坐的时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来一本算卦的书,兄妹们都嚷着要查各自的前途机遇,父亲走过来却说:“给我查一下,看我还能活多久?”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来,父亲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他只是也不说出来罢了。卦辞的结果,意思是该操劳的都操劳了,待到一切都好。父亲叹息了一声:“我没好福。”我们都黯然无语他就又笑了:“这类书怎能当真?人生谁不是这样呢?”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都依这卦辞来了。

    先是数年前母亲住院,父亲一个多月在医院伺候,做手术的那天我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我紧张得肚子疼,父亲也紧张得肚子疼。母亲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却不中,原本依父亲的教龄可以将母亲和小妹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但因前几年一心想为小弟有个工作干自己硬退休回来,现在小妹就只好窝在乡下了。为了小妹的前途,我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是干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家说那类话,但事情逼着他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他给我说过。他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但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载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今天却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龄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但就在这时候,他患了癌病。担惊受怕的半年过去了,手术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年春节父亲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儿回老家过年,多买了烟酒,好好欢度一番,没想年前两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亲老泪纵横,以前手颤的旧病又复发,三番五次划火柴点不着烟。大妹带着不满一岁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亲又开始了比小妹当年就业更艰难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辗转不眠。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劳累,甚至对他发火,他就再一次赶来给我说情况时,故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又总要说明他还有别的事才进城的。大妹终于可以吃商品粮了,甚至还去外乡做临时工作,父亲实想领大妹一块去乡政府报到,但癌病复发了,终未去成。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全是为了儿女要办完最后一件事,当他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长逝。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贫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都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也竟在一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读书。父亲提起那段生活,总是感激着三个大伯,说他夜里读书,三个大伯从几十里外扛木头回来,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卖个好价,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头的大小截面,那种“咣咣”的响声使他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间,他们兄弟四人亲密无间,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来虽然分家另住,谁家做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我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直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他转到哪儿,就带在哪儿,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一个堂兄尿床,父亲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床,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那头,那头暖干了睡这头。我那时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亲那儿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粮食翻山越岭走两天,我至今记得我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总是在移动,让我无法数清。当我参加了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那一次父亲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还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龄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走,可谁也没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那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文化革命”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亲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买了四包香烟,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太阳落山时赶到他任教的学校,父亲已经遭人殴打过,造反派硬不让见,我哭着求情,终于在院子里拐角处见到了父亲,他黑瘦得厉害,才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监管人就在一边催时间了。父亲送我走过拐角,却将缸子交给我,说:“肉你拿回去,我把烟留下就是了。”我出了院子的栅栏门,门很高,我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那儿看我的神色。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床上一见我抱了我就说:“我害了我娃了!”放声大哭。父亲是教了半辈子书的人,他胆小,又自尊,他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半年内不愿出门但家庭从政治上、经济上一下子沉沦下来,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留地的苞谷还是嫩的便掰了回来,苞谷棵儿和穗儿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麦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锅炒了上磨。全家唯一指望的是那头猪,但猪总是长一身红绒,眼里出血似的盼它长大了,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将猪拉到十五里的镇上去交售,但猪瘦不够标准,收购站拒绝收。听说二十里外的邻县一个镇上标准低,我们决定重新去交,天不明起来,特意给猪喂了最好的食料,使猪肚撑得滚圆,我们却饿着,父亲说:“今日把猪交了,咱父子仨一定去饭馆美美吃一顿!”这话极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脚冒雨将猪拉到了镇上。交售猪的队排得很长,眼看着轮到我们了,收购员却喊了一声:“下班了!”关门去吃饭。我们迭声叫苦,没有钱去吃饭,又不能离开,而猪却开始排泄,先是一泡没完没了的尿,再是翘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脚直踢猪屁股,但最后还是拉下来,望着那老大的一堆猪粪,我们明白那是多少钱的分量啊。骂猪,又骂收购员,最后就不骂了,因为我和弟弟已经毫无力气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购员过来在猪的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踹踹,头不抬地说:“不够等级!下一个——“父亲首先急了,忙求着说:“按最低等级收了吧。”收购员翻着眼训道:“白给我也不收哩!”已经去验下一头猪了。父亲在那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过来蹲在猪旁边,他再没有说话,手抖着在口袋里掏烟,但没有掏出来,扭头对我们说:“回吧。”父子仨默默地拉猪回来,一路上再没有说肚子饥的话。

    在那苦难的两年里,父亲耿耿于怀的是他蒙受的冤屈,几乎过三天五天就要我来写一份翻案材料寄出去。他那时手抖得厉害,小油灯下他讲他的历史,我逐字书写,寄出去的材料百分之九十泥牛入海,而父亲总是自信十足。家贫买不起纸,到任何地方一发现纸就眼开,拿回来仔细裁剪,又常常纸色不同,以致后来父子俩谈起翻案材料只说“五色纸”就心照不宣。父亲幼年因家贫害过胃疼,后来愈过,但也在那数年间被野菜和稻糠重新伤了胃,这也便是他恶变胃癌的根因。当父亲终于冤案昭雪后,星期六的下午他总要在口袋里装上学校的午餐,或许是一片烙饼,或是四个小素包子,我和弟弟便会分别拿了躲到某一处吃得最后连手也舔了,末了还要趴在泉里喝水涮口咽下去。我们不知道那是父亲饿着肚子带回来的,最最盼望每个星期六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次父亲看着我们吃完,问:“香不香?”弟弟说:“香,我将来也要当个教师!”父亲笑了笑,别过脸去。我那时稍大,说现在吃了父亲的馍馍,将来长大了一定买最好吃的东西孝敬父亲。父亲退休以后,孩子们都大了,我和弟弟都开始挣钱,父亲也不愁没有馍馍吃,在他六十四岁的生日我买了一盒寿糕,他却直怨我太浪费了。五月初他病加重,我回去看望,带了许多吃食,他却对什么也没了食欲临走买了数盒蜂王浆,叮咛他服完后继续买,钱我会寄给他的,但在他去世后第五天,村上一个人和我谈起来,说是父亲服完了那些蜂王浆后曾去商店打问过蜂王浆的价钱,一听说一盒八元多,他手里捏着钱却又回来了。

    父亲当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贫贫的乡间教师,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贵,但当我在城里每次住医院,看见老干部楼上的那些人长期为小病疗养而坐在铺有红地毯的活动室中玩麻将,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亲。

    在贾家族里,父亲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为小家,小家再分为小家,甚至村里别姓人家,大到红白喜丧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纠纷,都要找父亲去解决。父亲乐意去主持公道,却脾气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许多闷气。时间长了,他有了一定的权威,多少也有了以“势来压的味道,他可以说别人不敢说的话,竟还动手打过一个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为这事我曾埋怨他,为别人的事何必那么认真,父亲却火了,”说道:“我半个眼窝也见不得那些龌龊事!”父亲忠厚而严厉,胆小却疾恶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难处。当他活着的时候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好处,似乎并不觉得什么,而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间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来放声大哭,听着他们哭诉“你走了,有什么事我给谁说呀?”的话,我欣慰着我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

    在我小小的时候,我是害怕父亲的,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和他单独在一起,我说不出一句话,极力想赶快逃脱。我恋爱的那阵我的意见与父亲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特浓,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响了我,他骂我,打我,吼过我“滚”。在他的一生中,我什么都听从他,唯那件事使他伤透了心。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响到个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并未记恨他,像女儿一样孝敬他,他又反过来说我眼光比他准,逢人夸说儿媳的好处,在最后的几年里每年都喜欢来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个时期。但我在他面前,似乎一直长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一次他来城里,见面递给我一支烟来吸,我才知道我成熟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又受家庭生计所累,他没有高官显禄的三朋,也没有身缠万贯的四友,对于我成为作家,社会上开始有些虚名后,他曾是得意和自豪过。他交识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贺,当然少不了向他讨酒喝,父亲在这时候是极其慷慨的,身上有多少钱就掏多少钱,喝就喝个酩酊大醉。以致后来,有人在哪里看见我发表了文章,就拿着去见父亲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后来为我的创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瘾,在很长的日子里天天都要喝的,但从不一人独喝,总是吆喝许多人聚家痛饮,又一定要母亲尽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饭菜招待。母亲曾经抱怨:家里的好吃好喝全让外人享用了!我也为此生过他的气,以我拒绝喝酒而抗议,父亲真有一段时间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说受到报刊的批评,压力很大,但并未透露一丝消息给他。他听人说了,专程赶三十里到县城去翻报纸,熬煎得几个晚上睡不着。我母亲没文化,不懂得写文章的事,父亲给她说的时候,她困得不时打盹,父亲竟生气得骂母亲。第二天搭车到城里见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儿谈论外界的批评文章,我怕父亲听见,让他在另一间房内休息,等来客一走,他竟过来说:“你不要瞒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没事不要寻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还年轻,要吸取经验教训,路长着哩!”说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带来的一瓶酒,说:“来,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对我笑笑,就把杯子交给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红了,这一次我们父子都重新开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后,父亲又喝开酒了,但他从没有喝过什么名酒。两年半前我用稿费为他买了一瓶茅台,正要托人捎回去,他却来检查病了,竟发现患的是胃癌。手术后,我说:“这酒你不能喝了,我留下来,等你将来病好了再喝。”我心里知道,父亲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后不行的时候,一定让他喝一口。在父亲生命将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我让把酒带上。但当我回去后,父亲已经去世了,酒还原封未动。妻说:父亲回来后,汤水已经不能进,就是让喝酒,一定腹内烧得难受,为了减少没必要的痛苦,才没有给父亲喝。盛殓时,我流着泪把那瓶茅台放在棺内,让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还在不断地发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贺了。

    父亲只活了六十六岁,他把年老体弱的母亲留给我们,他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给我们,他把家庭的重担留给了从未担过重的长子的我。对于父亲的离去,我们悲痛欲绝,对于离去我们,父亲更是不忍。当检查得知癌细胞已广泛转移毫无医治可能的结论时,我为了稳住父亲的情绪,还总是接二连三地请一些医生来给他治疗,事先给医生说好一定要表现出检查认真,多说宽心话。我知道他们所开的药全都是无济于事的,但父亲要服只得让他服,当然是症状不减,且一日不济一日,他说:“平呀,现在咋办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呀,父亲。眼泪从我肚子里流走了,脸上还得安静,说:“你年纪大了,只要心放宽静养病会好的。”说罢就不敢看他,赶忙借故别的事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抹眼泪。后来他预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却还是让扶起来将那苦涩的药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强行咽下,但他躺下时已泪流满面,一边用手擦着一边说:“你妈一辈子太苦,为了养活你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只说她要比我先走了,我会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后就靠你们了。还有你两个妹妹……”母亲第一个哭起来接着全家大哭,这是我们唯有的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我真担心这一哭会使父亲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负担,但父亲反倒劝慰我们,他照常要服药,说他还要等着早已订好的国庆节给小妹结婚的那一天,还叮咛他来城前已给菜地的红萝卜浇了水,菜苗一定长得茂密,需要间一间。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还要求母亲去抓了两服中草药熬着喝。父亲是极不甘心地离开了我们,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挣扎,我那时真希望他是个哲学家或是个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将死自认为一种解脱,但父亲是位实实在在的为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灵不得安宁。当得知他在最后一刻终于绽出一个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母亲在悲苦中总算挺了过来,我们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么事都处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准备推迟,但为了父亲灵魂的安息,如期举办,且办得十分圆满。这个家庭没有了父亲并没有散落,为了父亲,我们都在努力地活着。

    按照乡间风俗,在父亲下葬之后,我们兄妹接连数天的黄昏去坟上烧纸和燃火,名曰“打怕怕”,为的是不让父亲一人在山坡上孤单害怕。冥纸和麦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我们给父亲说着话,让他安息,说在这面黄土坡上有我的爷爷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长辈,父亲是不会孤单的,也不必感到孤单,这面黄土坡离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远,他还是极容易来家中看看;而我们更是永远忘不了他,会时常来探望他的。

    【导读】

    用隐忍笔墨抒写生命至痛

    “祭”是对死者表示追念的一种仪式。《祭父》写于作者的父亲去世后的三十三天,五七未过。全文通过追忆父亲一生的坎坷经历,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同时,在追忆、缅怀的过程中,作者又以一种隐忍而节制的笔调,将这种生命不可承受的丧父之痛展现在了字里行间中。

    本文对父亲形象的塑造是写实性的,是通过追忆事例来完成的。父亲出生清贫,且一生清清贫贫,普通乡村教师,又受家庭生计所累没有高官显禄的三朋,也没有身缠万贯的四友,但他的低微并没有让他养成谨小慎微或是阿谀奉承的作风,相反却忠厚而严厉、嫉恶如仇品行崇高,看不惯任何“龌龊事”,“竟还动手打过一个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这位父亲又是平凡而又伟大父亲,虽被文革所累,却坚持书写“翻案材料”;虽不善于情感表达,但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为子女担忧,至死都在为子女的生活操劳,例如“委屈自己为小妹找工作”、“让大妹吃上商品粮”、“为了我的创作以酒得意”等等。

    本文除了利用事实感让父亲的形象立起来,还以镇定、朴实的语言,在字里行间中隐忍地抒发悲痛欲绝的丧父之痛。[1]文章开头没有普通祭奠双亲类文章的过度抒情,没有用多么沉痛的笔调、大篇幅渲染的语言来描绘悲痛的心情,而是简单几句纪实性的阐述,“父亲贾彦春,年初胃癌复发”,“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寥寥几句,无一字诉说悲情,却又字字含悲;“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正准备翌日往回赶”,父子错失最后一面天地含悲,苍凉沉痛,跃然纸上。古人云,无言最是悲痛。父亲面对自己无法好转的病情,只有苍白的语句,“平呀,现在咋办呀”;作者面对父亲的遗体,没有滥情的语言,没有夸张的哭天抢地,只是一句“来晚了,来晚了”,像是难言的呓语,最是让人痛彻心扉,情难自抑。

    人生的短促与悲苦,作者好似早已看淡,却在悲痛来临的那一刻心理防线轰然倒塌,面对至亲离世,无法超脱。“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树,还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没有直言内心欲绝的悲痛,只一个“独”字,就将父亲形单影只离去的背影,自己往后人生的清淡寂寞,渲染地让人怅然涕下。作者隐忍的笔调下,不止有自己难言的痛楚,还有逝者无尽的遗憾。那一口没喝的茅台、年老体弱的老伴、菜地里未浇水的红萝卜,都是他的挂念。这无尽的挂念化作临终的一丝微笑,以抚慰在世者心口的至痛。死生隔绝,温情不在,儿子生命中属于父亲的这一块和父亲生命中的所有,都真正的空了,这样的悲伤是无需诉说也无法诉说的。

    汪曾祺在《蒲桥集》自序里说过:“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2]作者本文抒发的本是生命至痛,本可以洋洋洒洒、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悲怆,但他却将所有的痛楚藏在隐忍的笔调下,不呼天、不抢地。我想,柳永所谓的“无语凝噎”,大概也就是这样一种悲到深处自无言的心境罢。

    风筝

    ——孩提纪事

    初春,天还森冷森冷的,大人们都干着他们的事了;我们这些孩子,积了一个冬天烦闷,就寻思着我们的快乐,去做风筝了。

    在芦塘里找到了几根细苇,偷偷地再撕了作业本儿,我们便做起来了。做一个蝴蝶样儿的吧,做一个白鹤样儿的吧;我们精心地做着把春天的憧憬和希望,都做进去;然而,做起来了,却是个什么样儿都不是的样子了。但我们依然快活,便叫它“幸福鸟”,还把我们的名字都写在了上边。

    终于拣下个晴日子,我们便把它放起来:一个人先用手托着,一个人就牵了线儿,站在远远的地方;说声“放”,那线儿便一紧一松,眼见得凌空起去,渐渐树梢高了;牵线人立即跑起来,极快极快地。风筝愈飞得高了,悠悠然,在高空处翩翩着,我们都快活了,大叫着,在田野拼命地追,奔跑。

    满村的人差不多都看见了,说:

    “哈,放得这么高!叫什么名呀?”

    “幸福鸟!”

    “幸福鸟啊,多幸福的鸟!”

    “那是我们的呢!”

    我们大声地宣告,跑得更欢了,似乎是一群麝,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了呢。

    玩过了一个早晨,又玩过了一个中午,到下午,我们还是歇不下来,放着风筝在田野里奔跑。风筝越飞越高,目标似乎就在那朵云彩上,忽然有了一阵小风,线儿“嘣”地断了。看那风筝,在空中抖动了一下,随即便更快地飞去了。我们都大惊失色起来,千呼万唤地,但那风筝只是飞去,愈远愈高,愈高愈小,倏忽间,便没了踪影。没有太阳的冷昏的天上,只留下一个漠漠的空白。

    我们都哭起来了,向着大人们诉苦,他们却说:“飞就飞了,哭什么呀!”

    我们却不甘心,又在田野里寻找起来:或许它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掉在一块麦田的垄沟里呢,还是在一棵杨树的枝梢,在一道水渠的泥里呢?可是,我们差不多寻了半个下午,还是没个踪影。我正歪着身子瘫在那里怄气。一抬头,看见远远的河边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的水面上半沉半浮着一个巨大的木轮,不停地转着,将水扬起来,半圈儿水的白光。

    “那里找过了吗?”

    那里是我们村的水磨坊。从我们记事的时候,那里就有这座小房,那里就有个看管磨坊的女人。据说,她原是城里人,是个“右派”,下放到这里来的;如今房子依然老样,水轮天天转动,她却是很老很老的了。我们平日从不去那里玩耍,只是家里米面吃完了,父母说:“该去磨些粮食了。”我们才会想起这么个小房子,想起这个小房子里的老女人。

    “没去过的,说不定‘幸福鸟’落在那里呢。”大家说。

    我们向那房子走去,这房子果然很小,很矮;屋檐下,墙壁上,到处挂着面粉的白絮儿,似乎这里永远是冬天呢。有一家人正在那里磨面,粉面儿迷蒙,雷一样的石磨声使人耳聋。我们推开东边那个小门,这是那老女人的住处。一个偌大的土炕,炕上一堆儿各色布头;一盆旺火在脚底烧着,暖融融的;窗台上一盆什么花草儿,出奇得竟开了三朵四朵白花。

    “婶婶!”我们叫着。

    没人回答,却分明地听见了屋后什么地方,有嚓嚓的声音。我们走出来,转到屋后,那老女人正弯身站在河边的一个水洼里,努力地用石头砸着洼里的冰。冰是青青的,裂开无数的白缝。她开始用手去扳冰块,嘴里稀溜稀溜着;一抬头看见了我们,说:“这洼水冰严了,一条鱼儿冻住了!”

    我们果然看见那大冰块里,有一条小鱼,被直直地封在里边,像是块玻璃雕刻的鱼纹工艺品。我们动手去扳,老女人却千叮咛万叮咛着小心;一直到我们把鱼放进河水里,才笑了。

    “那鱼还能活吗?”我们说。

    “或许能活呢,孩子;河水是热的,冰块会融化的。”

    “鱼儿游来的时候,它是一洼水吧,或许它正快活地游过时忽然就被冻住了呢!”

    噢,我们可怜可悲起这小鱼儿了:为什么要到这洼水里游呢?这可恶的水,为什么就要变成冰呢?!

    “婶婶,你见着我们的‘幸福鸟’了吗?”我们终于问她。

    “幸福鸟?”

    “是的。我们的风筝。”

    “啊,多好的名字!是到我这儿来了吗?”她说,显得很高兴。

    “是的,你一定看见了。”

    她却摊摊手,说是没有。

    “是不是在这房上呢?”

    我们急急找起来,可是没有。又在河边找了,也没有。我们都心凉下来,呆在那里,互相看着,差不多又要哭了。

    “‘幸福鸟’呢?我们的‘幸福鸟’呢?”

    难道一个冬天的烦闷还要继续下去吗?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几天几夜,我们的乐趣就这么快地结束了吗?

    我们终于哭起来了。

    “不要哭,孩子!哭什么呢?你们瞧,那冰冻的鱼儿已经到了深水里,很快就会游起来呢。”老妇人一直站在河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头发上落着厚厚的面粉,灰蒙蒙的,像落上了霜的茅草。

    “可我们的‘幸福鸟’呢?”

    她那么笑笑地走过来,拍着我们的头,说:“它是飞走了,就让它飞走吧。”

    大人们总要这么说……我们再不理她了,只是哭着,想着“幸福鸟”该在哪儿呢?那几根细苇,我们去折它的时候,是踏着塘里的薄冰去的,是那么晶莹,那么有趣,可骤然间在脚下铮铮地裂开了,险些掉进水去……可是,“幸福鸟”,却倏忽间飞走了。

    “回屋去吧,孩子们,屋里有火呢。”老女人说。我们都没有动;她拉,谁也不去。“你不懂!”我们说,“‘幸福鸟’飞走了,我们是多么伤心,你知道它给了我们多少快乐!它为什么给了我们快乐,又要把快乐收去呢?”

    老女人冷丁站在那里,不再言语了,似乎也像那冰冻了的鱼儿一样,只是冻住她的不是水,而是身后的灰色的天幕。

    她突然说:“唉,孩子,我怎么不理解你们呢?你们是不幸的;不幸的人谁不是最懂得、最爱慕快乐的啊?!”

    老女人的话,使我们都吃惊了:她原来是理解我们的,她是不同于那些大人们的呢。“孩子,不要难过,快进屋去吧。”我们进屋去了,就坐在火盆边儿,将冻得红红的手凑近去烤着。

    “婶婶,‘幸福鸟’是走了,可它去哪儿了呢?”

    “地上找不着,那就在天上吧。”

    “天上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它都可以去。”

    “那,天是什么呢?”

    “天是白的;那是它该去的地方。”

    “白的?!那它不寂寞吗?”

    “白的地方都不寂寞。”她说,“你瞧见那水轮下的水了吗?它是白的,因为流着叫着,它才白哩。石磨因为呼呼噜噜地响着转着,磨出的面粉才是白的哩。还有,瞧见那盆花了吗?它是开着的放着的,它也才白了呢。”

    我们都觉得神奇了,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似乎听得不明白;但心里稍稍有些慰藉了:啊,“幸福鸟”在天上,天上那么白,它是不会寂寞的那真是它该去的地方。

    我们看着老女人一头一身的面粉,突然说道:“你也是白的呢”。“是吗?”她笑了。“可你……你就一个人吗?就总是一个人在这小屋里吗?你不寂寞吗?”

    “我这里有水声,有石磨声,有鱼,有花,有你们来,你们说呢?”

    “你也是不寂寞的!”

    “你们这些乖孩子哟!”她于是从炕角的口袋里抓出大把的黄豆来,在火盆里爆了,分给我们,我们吃得很香,一直待到天快要黑了,才想到要回家去。

    田野上,风还在溜溜地吹,几棵柿树,叶子早落了,裸露着一树的黑枝,像是无数伸抓什么的手。这柿树,也在索要着失去的什么吗?

    回头看看那水磨坊,老女人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们突然都这么想:今天夜里,“幸福鸟”是住在哪一朵云上呢?那里是不寂寞的,是快乐的,它应该飞去啊!

    它飞去了,带着我们的名字,我们在那个白的天上,一定也是快乐的了。

    可是,我们都盼望“幸福鸟”有一天能再飞回来,让我们在它上面再写上这水磨坊老女人的名字呢。

    作于1981年1月25日午

    【导读】

    做一只快乐的幸福鸟

    从文章的副标题“孩提记事”可知,本文是对童年时代的一次追忆,回忆了孩提时代做风筝、放风筝、找风筝的场景。在森冷森冷的冬天,“寻思着快乐”的孩子们用简陋的材料做成满含春天的憧憬和希望的风筝,尽管“什么样儿都不是”,却真正让“我们”得到了满足与快乐。这只叫做“幸福鸟”的风筝上写满“我们”的名字,承载着我们的美好与希冀,却在一阵风中断了线,渐渐消失在无边的旷野里。“我们”诉苦,“我们”不甘心,“我们”的痛苦不被理解,“我们”漫天遍野地寻找,尽管看似希望落空,却在管磨坊的老女人那里,找到了很多纯洁而美好的哲理。

    “风筝”这一象征意象,首先寄托着一种对幸福的憧憬,一种纯真的理想。在我国,风筝自古就包含着人们的理想和愿望,风筝的造型所模仿的自然事物、生活以及神话传说中的形象,都寄托着“吉祥”、“吉庆”的祝愿,象征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放风筝是一种有益的游戏,游戏对孩子来说,就是快乐,就是幸福。一只风筝足够他们在田野中撒欢,样式随心所欲,是小猫还是小狗还是蝴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属于自己的“幸福鸟”,带着自己的纯真与快乐在蓝天中翱翔,风筝的一松一紧、孩子们的一跑一喊,流露的都是无尽的欢乐,这样的快乐也是孩子们独有的。风筝越飞越高,好像离幸福和梦想越来越近,所以丢失了风筝,孩子们才伤心地哭了。孩子们之所以这样苦苦寻找丢失的风筝,也正是因为在风筝的身上,寄托着他们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寄托着他们一起玩耍的幸福,寄托着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其次,孩提时代的“风筝”也是飘忽不定的人生命运难以预测的真实再现。[3]“幸福鸟”承载着“我们”的童心,承载着未经世事的“我们的梦想,这个梦想无以言状,只是我们期待的一种幸福感,却可能不经意间断了线、失了联系”。“我们”的“大惊失色”,我们的“千呼万唤”,都于事无补,因为这就是缥缈的不确定的人生。

    同时,“风筝”也象征着纯洁而美好的生活哲理:只要心中充满爱意,对生活灌注热情,生活就不寂寞,生活就快乐。天是白的,风筝是属于天空的;水是白的,因为它流着叫着;花是白的,因为它开着放着面粉也是白的,因为它响着转着。白不是寂寞,不是空洞,而是在生活中寻找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就像风筝,在苍穹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发现自己的价值,载着别人的希冀与美好,投入天空的怀抱;就像老女人,看似不幸的经历下,却满含对生活的热情与爱意,感受着生活的幸福。即使我们没有找到“幸福鸟”,却也找到了给予幸福、快乐的人以及幸福、快乐的根源,明白快乐是不会被“收回”的。

    全文语言朴实,多用孩子气的语言书写对话,满含童趣童真;多用白描手法,笔调亲切、温馨、自然,仿佛走入孩子的世界,重回童年时代,感受孩子们对风筝的喜爱和悲伤,和作者一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期待。

    月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儿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了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的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

    “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

    “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瓷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得像水面了。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

    “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

    “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每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起天了,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导读】

    在月光下寻美

    月迹即月亮的踪迹,本文写的就是童年的一个中秋之夜追寻月亮的往事。这里的月亮是美的化身,寻月不仅仅是寻找月亮的踪迹,还是在寻找美的踪迹。

    散文开篇,月亮在“我们”的期盼下“款款地”出现。从“白道”到“半圆”再到“满盈”,月色入户的形象细腻逼真,“我们”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却还是“失去”月亮,这样美好而又迷人的月亮的消失,让“我们失望,却又激发了”,“我们”去寻找的渴望,因而引出了全文的主体部分——寻月。

    与其说寻月,倒不如说是寻美。文中首先出现的是一幅院中寻月图。作者善用叠词,“玉玉的、银银的”白光,月光如玉般温润;“粗粗的、疏疏的”桂树,“累累的”骨朵儿,月光从枝叶缝隙里透出,光影绰约,幽静柔美,既写出月光的特点,读起来琅琅上口,也符合儿童语言的特征。“淡淡的、痒痒的”香气“袅袅”,巧妙地将视觉形象变成了嗅觉、触觉意象,远在天边的月形月影变成了可闻可触的,似是带着“我们”进入了如梦如幻的仙境。这个仙境是银铺玉砌的,里面住着“十分漂亮”的嫦娥,一切都美丽的让人神往。月里嫦娥本就是仙姿不凡、纯洁美丽的代表,因此,院中寻月,显现的是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与向往。

    这样美丽的月到底是属于谁的?三妹因与嫦娥一样漂亮就认为月亮是属于她的,而对三妹的羡慕和嫉妒让“我们”争执起“美是属于谁的”这个问题,由此也引出了第二幅寻月图——杯中寻月。月影儿“酥酥地颤”,既碎又软,仿若儿童荡漾的情思,朦胧而又美好。面对孩子们的争执,奶奶明白这是孩子们渴望得到月亮,渴望得到美的精神因此,她用一个“酒杯映月”的小实验让所有人明白,月亮会出现在每个人的酒杯中,月亮是属于每一个人的,美也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需要我们每个人去努力寻找和感受。

    月亮不仅仅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它还属于世界的任何角落。孩子们在奶奶的鼓励下,走出院门,寻找月亮,这就是文中“河沿寻月”图。“河沿上灿灿的银光”、弟弟和妹妹同时大呼“月亮在这里”、“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到了月亮”……这些寻找月亮的过程,不就是孩子们把奶奶对月亮的认识和感受化为自己的认识和感受的过程吗?不就是自己真正去寻找美、感受美的过程,也是孩子们认知发展的过程吗?在这样寻找的过程中,孩子们发出童真的呼喊:“月亮是我要的,月亮是个好。”未谙世事的三个孩子的语言,简单童真,却又富有深蕴。中国文化中,月亮一直作为美的化身存在着,月亮这种美好并不明确,每个人拥有的“美好”都不一样,只要你保持心灵的纯真,用心去体会,用心去寻找,就像寻月迹一样,每个人都会寻到。同时,孩子们神奇大胆地认为这美好的月亮就像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证明这广阔无际的天空、充满未知的美好的未来都是属于我们的,这印章就会是见证我们追求未来美好生活的凭据和证明,不论盈亏,总会与我们相伴。

    孙犁曾评价贾平凹:“在他的笔下,客观与主观,都是非常自然的,非常平易近人的,而其声响却是动听的,不同凡响的。”《月迹》的语言清新优美,含蓄凝练,富有诗的韵味,同时又热烈的感情倾注在画面描绘和简洁的人物对话中,孩子的纯真童趣和月亮皎洁美好的哲思融汇在一起,别致新颖,耐人寻味。

    月鉴

    近些月来,我的脾气越发坏了,回到家里,常常阴沉着脸,要不就对妻无名状地发火。妻先是忍耐,末了终觉委屈,便和我闹起来,骂我有了异心。这般吵闹一场,我就不免一番后悔,但却总又不能改掉今天夜里,我们又闹开了,结果妻照样歪在一旁抹泪,我只有大声喘着粗气,吸那卷烟,慢慢便觉得无地可容;拉开门,悄悄往村前的草坝子里去了。

    “你就不是个人!”妻撵在门口,恨恨地还在骂我。

    我没有还口,只是独独地走去,觉得妻骂的是对的:我怎么总要在她面前发脾气呢?她性情极温顺,我是太不知轻重的了。结婚三年来,我的蜜月期的温存哪儿去了?明明知道自己已无理,却还这样行为,弄到如此模样,活该我不是一个人了呢!

    巷道是窄窄的,有几声狗咬,顺石板一块一块走,又弯弯曲曲挪过田间小埂,草坝子就在眼前了。草很高,全是野苇子,冬天的寒冷,使它们已经失去了生命,却并没有倒伏,坚硬得有灌木般的性质了。月亮正要出来,就在草坝的那边,一个偌大的半圆。那是半团均匀的嫩黄,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洁净净的,没一点儿晕辉;草坝子上却浮起了一层黄亮,竟使人疑心:这月亮从黄草里生出来,才染得这般颜色了。

    我定定地看着月亮,竭力想把那烦恼忘却,月亮却倏忽间是玫瑰色的粉红了。似乎要努力从草丛中跃起,却是那么的艰难,草丛在牵制着,已经拉成一个圆锥形状;终在我眨眼的工夫,一下子跳出一尺来高。草坝子上,现在是一层淡淡的使人伤感的橘红,而且那淡还在继续,最后淡得没了色彩,月亮全然一个透明的净片,莽草也像柔水一样的平和温柔了。

    海上的日出,我是见过的,大河的落日,我也是见过的,但是,那场面全没有这草坝上的月升优美。我竟有了惊异:漠漠的天空有了这月亮,天空这般充实;草坝有了这月的光辉,草坝显得十分丰满;我后悔今日才深深懂得了这夜,这夜里的月亮。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感受那月光爬过我的头发,爬过我的睫毛,月脚儿轻盈,使我气儿也不敢出的,身骨儿一时酥酥地痒……睁开眼来,我便全然迷迷离离了:在我的身上,有什么斑斑驳驳地动,在我的脚下,也有了袅袅娜娜的东西了。回过头来,身后原来是柳、草,阴影匝匝铺了一地,层次那样分明,浓淡那样清楚……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风,草面在大幅度地波动,满世界价潮起泠泠声。音韵长极了,也远极了,夜色愈加神秘,我差不多要化鹤而登仙去了呢。

    脚步儿牵着我往草坝中走去了,像喝醉了酒,醺醺的。终于支持不住,软坐在那草丛里。月亮照着我,波动的草一会儿埋住我的头,一会儿又露出我的脸。那蒿草原来并不是水似的平和,茫茫的却是无数的弧形的线条呢。线条先是一条一条的,愈远愈深密,当那波动到来的时候,那是一道道细微的银坎儿,极快地从远处推来,眨眼间埋没了我的头顶。蓦地,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叫着,从天边斜着翅膀飞来,一个黑影儿掠过我的脸面,它还在叫着,飞着,似乎在欣赏和追逐自己那草波上的倩影呢,接着就对着月亮又是一叫,飞得无踪无迹了。

    这鸟儿一定在感谢月亮,使它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吗?

    我侧起头来,突然想到:在这坝里,有了月亮,世界上的万物便显出了存在,如果没有了这轮月亮,那会是多么可怕的黑暗啊!

    月亮该是大地间的一面镜子了呢。

    一个人影突然在我前边不远处出现,样子斜斜的,那么单薄,也正仰头看着月亮,而且有了一声长长的喟叹。这是谁呢?世上难道还有和我一样烦恼的人到这里来吗?那纤小身腰的线条,那高高隆起的发髻,我立即惊慌不已了:她不就是我妻子吗?

    可怜的妻,她竟也到这里来了!天呀,如今看来,我真不配做人了,我害得她夜里不得安宁?!唉,一切苦闷应该归我,为什么要牵连她呢?她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快乐的,可她却也来了呢!

    我向她走去。我们在水坝深处相遇了。

    “你怎么也来了?”我说。

    “我来清静。”她淡淡地说。

    “……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你好!我生你什么气了?”

    “我向你求饶,以后再不这样了……”

    “这话你讲过多少次了?”

    “你还不饶恕我吗?”

    妻却呜呜地哭了。

    “你在外边,又说又笑,回到家来,就没个笑脸儿……”

    “我哪有那么多笑脸?”

    “你总是发脾气,拿着我出气……”

    妻委屈得说不下去,捂了脸,从草丛里斜斜地走了。她走了,把我留给夜里,把我的影子留给了我。风已经住了,潜伏在蒿草根下去了消失在坝子外的沙滩上去了。月亮还在照着,照得霜潮起来,在草叶上,茎秆上,先是一点一点地闪亮,再就凝结成一层,冷冷的,泛着灰白的光。

    无穷无尽的悲凉陡然袭上我的心头了。唉,我该怎样恨我的脾气呢,恨我的阴脸呢,我担心我会永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妻会离弃了我,我在不可自拔的境况下堕落下去,死亡下去了呢。

    我检点起我自己了:是我对妻有了二心了吗?没有的,一丝一毫也不曾有的,我对妻是忠忠的,是爱爱的,世上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专诚的了。

    我不觉又该怨起妻了呢,她是不理解我的啊:我在外,老是有看不惯的事,但我不能去正义,只是憋着,还得笑笑的,回到家里,在亲人面前,我还再这么憋着气吗?还再这么笑吗?

    我记起一位哲人的话了:夫妻是互相的镜子。是的,妻确实是我的镜子了,在这面镜子里,我虽然近乎于残忍,但我的人的本性才表现了出来;离开了妻,我才不是人了,是弯曲的人,是人的躯壳啊!

    月亮还在草坝上照着,霜越潮越重了,那草的茎上,叶上,沉重得垂下去了,光亮地异样的晶莹,幽幽地,荡起一股凉森。我觉得衣衫有些单薄,踽踽地要往回走了。

    走出了草丛,又站在了那株柳下,看斑斑驳驳的树影印在地上,不用晃动,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看得清晰。我想,画家画树,枝条交错,叶片翻动,那么生动,那么气韵,一定是照着这影子画就的了;亏得月的镜子,把一切纷纷乱乱都理得多么明白!

    啊,妻就是我的镜子吗?妻就是我的月亮吗?

    我大口地呼吸着,将草坝的气息蓄满了心胸,张开了双臂,似乎要拥抱这轮中天月了。我深深地祝福这天地之间有了这明白的月亮,我祝福在我的生活里有了这亲爱的妻子!

    我很快地向家里走去了,我要立即见到我的妻,检讨我的粗鲁,但我要向她大声地说:

    “我是人呢,我发现我还是人呢,我要做人,我要永远做人,在妻前,在月下,在任何地方,都要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导读】

    人月相融,以月鉴人

    《礼记》中说:“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大明即太阳,代表男性,意味着阳刚、强壮和力量;月亮代表女性,意味着温柔、温馨、婉约和缠绵。自古以来,文人雅客多为月亮的温婉高洁、纯净无瑕所倾倒,留下数多千古绝唱。本文作者也不例外,全文写了作者在现实中烦躁、苦闷、积郁的心情因为月亮的升起,月辉的倾洒而心境平和,并在皎洁的月光中以月鉴人,悟出平凡生活的真谛的事情。同时,虚实结合、象征手法的使用又让人与月、情与景,相扣相融,相得益彰。

    月亮是贯穿全文事情发展及情感变化的重要意象。散文开端,作者实写了“看月”前自己生气烦躁却又无地自容的苦闷心情,“无名状的火气烧得夫妻双方扭头散场。而后踽踽独行的”,“我”遇到了正要出来的月亮,这个在寒冷冬天的窄窄巷道里,从草坝子上升起的月亮无意间就成了“我”心绪情感的对应物,和“我”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这个被草丛牵制着的偌大的“半圆”仿佛就是“我”极度压抑的情感,在压抑沉闷中又渴望纯净与温柔。月亮极力挣脱却愈显滞重,艰难地升起倏地窜出,那伤感的橘红仿若是浴血重生后留下的淡淡血迹,最后成就了这一个平和温柔、透明净片似的月亮,也成就了一个开始在自然中懂得夜、懂得月的“我”。

    月亮既静又净,在这样一个澄澈透明、温馨绰约的氛围中,失意烦躁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感受那月光爬过我的头发,爬过我的睫毛,月脚儿轻盈……”,这里作者的笔法由实入虚,通过月亮将自己的心灵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律动里,感受月光的抚动,仿若羽化登仙,进而领悟到自然的深刻意蕴,悟出“月亮该是大地间的一面镜子”的奥秘。

    在这样的奥秘中,作者又由虚到实,引入妻子的到来,“可怜的妻她竟也来到了这里”,心理独白引出自己多次失态的缘由,悔恨疲惫的心绪溢于言表。妻的委屈、我的悲凉都化作“冷冷的、泛着灰白的光”的月亮,映着我的影子,寂寞而又空旷。

    霜潮渐重,“我”的思绪再次由实入虚。在清辉月韵下显现出生动清晰印迹的枝条叶片,这不就是在妻子面前毫无顾忌、不加掩饰的我吗?作者在这里用月光来观照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在月光的神韵和光彩下,反思平息,发出“离了妻,自己是弯曲的人,是人的躯壳”的心声,“夫妻是互相的镜子”,妻就是我的月亮,就是我的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检点自己,否定了在世人面前的那个伪饰的“我”,肯定了在妻子面前坦荡率直的“我”,发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呼喊。

    全文的月,是纯净、高洁、光明的象征。在这样的月下,作者的情得到了舒缓,灵魂得到了净化,人月相融,以月鉴人。

    六棵树

    回了一趟老家,发现村子里又少了几种树。我们村在高丹川道是有名的树园子,大约有四十多种树,自从炸药轰开了这个小盆地的西边的牛背梁和东边的烽火台,一条一级公路穿过,再接着一条铁路穿过,又接着修起了一条高速公路,我们村子的地盘就不断地占用,拆了的老院子还可以重盖,而毁去的树,尤其是那些唯一树种的,便再也没有,这如同当年我离开村子时的那些上辈人和那些农具,三十多年里就都消绝了。在巷道口我碰到了一群孩子,我不知道这都是谁家的子孙,问:知道你爷的名字吗?一半回答是知道的,一半回答不知道,再问:知道你老爷的名字吗?几乎都回答不上来。咳,乡下人最讲究的是传承香火,可孩子们却连爷或老爷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他们已不晓得村子里的四十多种树只剩下了二十多种,再也见不上栒树、槲树、裳棣、栎、桧、柞和银杏木、白皮松了,更没见过纺线车、鞋耙子、捞兜、牛笼嘴、曳绳、连枷、檐簸子。记得小时候我问过父亲,老虎是什么,熊是什么,黄羊和狐狸是什么,父亲就说不上来,一脸的尴尬和茫然,我害怕以后的孩子会不会只知道了村里的动物只是老鼠苍蝇和蚊子,村里的树木只是杨树柳树和榆树?所以,就有了想记录那些在三十年间消绝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耕用具的欲望。

    现在,我先要记的是六棵树。

    皂角树。我们的村子分涧上涧下,这棵皂角树就长在涧沿上。树不是很大,似乎老长不大,斜着往外,那细碎的叶子时常就落在涧根的泉里。这眼泉用石板箍成三个池子,最高处的池子是饮水,稍低的池子淘米洗菜,下边的池子洗衣服。我小时候喜欢在泉水里玩,娘在那里洗衣服,倒上些草木灰,揉搓一阵子了,抡着棒槌啪啪地捶打。我先是趴在饮水池边看池底的小虾游来游去,然后仰头看皂角树上的皂角。秋天的皂角还是绿的,若摘下来最容易捣烂了祛衣服上的垢甲,我就恨我的胳膊短,拿了石子往上掷,企图能打中一个下来,但打不中,皂角树下卧着的狗就一阵咬,秃子便端个碗蹴在门口了。

    皂角树属于秃子家的,秃子把皂角树看得很紧。那年月,村人很少有用肥皂的,皂角可以卖钱,五分钱一斤。秃子先是在树根堆了一捆野枣棘,不让人爬上去,但野枣棘很快被谁放火烧了,秃子又在树身上抹屎,臭味在泉边都能闻见,村人一片骂声,秃子才把屎擦了。他在夹皂角的时候,好多人远远站着看,盼望他立脚不稳,从上摔下去。他家的狗就是从上摔下去过,摔成了跛子,而且从此成了亮鞭。亮鞭非常难看,后腿间吊那个东西。大家都说秃子也是个亮鞭,所以他已经三十四五了,就是没人给他提亲。

    秃子四十一岁上,去深山换苞谷。我们那儿产米,二三月就拿了米去深山换苞谷,一斤米能换二斤苞谷,秃子就认识了那里一个寡妇。寡妇有一个娃,寡妇带着娃就来到了他家。那寡妇后来给人说:他哄了我,说顿顿吃米饭哩,一年到头却喝米角儿粥!

    但秃子从此头上一年四季都戴个帽子,村里传出,那寡妇晚上睡觉都不允他卸下帽子,邻居还听到了,寡妇在高潮时就喊:卫东,卫东!村人问过寡妇的儿子:卫东是谁?儿子说是他爹,他爹打猎时火枪炸了,把他爹炸死了。大家就嘲笑秃子,夜夜替卫东干活哩,秃子说:替谁干都行,只要我在干着。

    村人先是都不承认寡妇是秃子的媳妇,可那女人大方,摘皂角时看见谁就给谁几个皂角,常常有人在泉里洗衣服,她不言语,站在上就扔下两个皂角。秃子为此和女人吵,但女人有了威信,大家叫她的时候,开始说:喂,秃子的媳妇!

    秃子的媳妇却害病死了,害的什么病谁也不知道,而秃子常常要到坟上去哭。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晚上一伙人拿了席在麦场上睡,已经是半夜了,听见村后的坡根有哭声,我说:谁哭哩?大家说:秃子又想媳妇了。

    又过了两年,我再一次回去,发觉皂角树没了,问村人,村人说:砍了。二婶告诉我,秃子死了媳妇后,和媳妇的那个儿子合不来,儿子出外再没有音讯,秃子一下子衰老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七十岁,他不戴帽子了,头上的疤红得像烧过的柿子,一天夜里就吊死在皂角树上,皂角落得泉边到处都是。这皂角树在上,村人来打水或洗衣服就容易想起秃子吊死的样子,便把皂角树砍了。

    药树。药树在法性寺后的土崖上,寺殿的大梁上写着清康熙初年重建,药树最少在这里长了三百年。我记事起,法性寺里就没有和尚是村小学校,铃声在敲那口铁铸的钟,每每钟声悠长,我就感觉是从药树上发出来的。药树特别粗,从土崖上斜着往空中长,树皮一片一片像鳞甲,村人称作龙树。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没有发现煤,柴火紧张,大一点的孩子常常爬上树去扳干枯了的枝条,我爬不上去,但夜里一起风,第二天早晨我就往树下跑,希望树上的那个鸟巢能掉下来。鸟巢是可以做几顿饭的。

    药树几乎是我们村的象征,人要问:你是哪儿的?我们说:棣花的。问:棣花哪个村?我们说:药树底下的。

    我在寺里读了六年书,每天早晨上操听完校长训话,我抬头就看到药树。记得一次校长训话突然提到了药树,说,早年陕南游击队在这一带活动,有个共产党员受伤后在寺里养伤住了三年,解放后当了三年专员,因为寺里风水好,有这棵龙树。校长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将来也成龙变凤。母亲对我希望很大,大年初一早上总是让我去药树下烧香磕头,她说:你要给我考大学!

    但是,我连初中还没读完,“文化革命”就开始了,辍学务农,那时我十四岁。

    我回到村里,法性寺小学也没了师生,驻扎了当地很大的一个造反派的指挥部。有了这个指挥部,我们从此没有安宁过,经常是县城过来的另一个造反派的人来攻打,双方就在盆地东边的烽火台上打了几仗,好像是这个造反派的人赢了,结果势力越来越大。忽然有一天,一声爆炸,以为又武斗了,母亲赶紧关了院门,不让我们出去,巷道里有人喊:不是武斗,是炸药树了!等村人赶到寺后的土崖上,药树果然根部被炸药炸开,树干倒下去压塌了学校的后院墙。原来造反派每日有上百人在那里起灶做饭,没有了柴火,就炸了药树。

    村里人都傻了眼,但村里人没办法。到了晚上,传出消息,说造反派砍了药树的枝条,而药树身太粗砍不动也锯不开,正在树上掏洞再用炸药炸,队长就和几位老者去寺里和指挥部的人交涉,希望不要炸树身,结果每家出一百斤柴火把树身保全下来。

    树身太大,无法运出来,就用土掩埋在土崖下,但树的断茬口不停地往外流水,流暗红色的水,把掩埋的土都浸湿了,二爷说那是血水。

    村人背地里都在起毒咒:炸药树要报应的!果不其然,三个月后,烽火台又武斗了一场,这个造反派的人死了三个,两个就是在药树下点炸药包的人,而“文革”结束后,清理阶级队伍,两个造反派的武斗总指挥都被枪毙了。

    我离开村子的那年,村人把药树挖出来,解成了板,这些板作了桥板就架设在村前的丹江上。

    楸树。高达三十米,叶子呈三角形,叶边有锯齿,花冠白色。楸树的木质并不坚实,有点像杨树。这棵树在刘新来家的屋后,但树却属于李书富家。刘新来家和李书富家是隔壁,但李书富家地势高,刘新来家地势低,屋后的阳沟里老是湿津津的,很少有人去过。楸树占的地方窄狭,就顺着根往高里长,枝叶高过了畔。刘家人丁不旺,几辈单传,到了刘新来手里,他在外地工作,老婆和儿子在家,儿子就患了心脏病,一年四季嘴唇发青。阴阳先生说楸树吸了刘家精气,刘新来要求李书富能把楸树伐了,李书富不同意,刘新来说给你二百元钱把树伐了,李书富还是不同意。

    刘新来的老婆带了儿子去刘新来的单位,一去三年没有回来,那时候我和弟弟提了笼子拾柴火,就钻进刘家屋后砍壁上的荆棘,也砍过楸树根。楸树根像蛇一样爬在壁上,砍一截下来,根就冒白水,很快颜色发黑,稠得像胶。我们趴在院的缝往里看,院子里蒿草没了台阶堂屋的门框上结个大蜘蛛网,如同挂了个筛子。

    李书富在秋后打核桃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把脊梁跌断了,卧床了三年,临死前给老伴说:用楸树解板给我做棺材。他儿子在西安打工,探病回来就伐倒了楸树,伐楸树费老了劲,是一截一截锯断用绳吊着抬出来,解成了板。李书富一死,儿子却没有用楸树板给他爹做棺材,只是将家里一个老式板柜锯了腿,将爹装进去埋了。埋了爹,儿子又进城打工了,李书富的老伴还留在家里,对人说:儿子在城里找了个对象,这些木板留着做结婚家具呀。我也要进城呀,但我必须给他爹过了百天,百天里这些木板也就干了。

    百天过后,李书富的儿子果然回来接走了老娘,也拉走了楸木板而这一天,刘新来家的堂屋倒坍了。

    香椿。村里原来有许多椿树,我家茅坑边就有一棵,但都是臭椿香椿只有一棵。这一棵长在莲叶池边的独院里,院里住着泥水匠,泥水匠常年在外揽活,他老婆年龄小得多,嫩面俊俏。每年春大,大家从墙外经过,就拿眼盯着香椿的叶子。

    男人们都说香椿好,前院的三婶就骂:不是香椿好,是人家的老婆好!于是她大肆攻击那老婆,说人家走路水上漂是因为泥水匠挣了钱给买了一双白胶底鞋,说人家奶大是衣服里塞了棉花,而且不会生男娃,不会生男娃算什么好女人?

    三婶有一个嗜好,爱吃莞荽,她在院子里种了案板大片的莞荽,每一顿饭,她掐几片莞荽叶子切碎了搅在饭碗里。我们总闻不惯莞荽的怪气味,还是说香椿好,香椿炒鸡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社教的时候,村里重新划阶级成分,泥水匠原来的成分是中农,但村人说泥水匠的爹在解放前卖掉了十亩地,他是逮住要解放的风声才卖的地,他应该是漏划的地主,结果泥水匠家就定为地主成分。是地主成分就得抄家,抄家的那天村人几乎都去搬东西,五根子板柜抬到村饲养室给牛装了饲料,八仙桌成了生产队办公室的会议桌。那些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院子里的花草被踏了。三婶用镰割断了那爬满院墙的紫藤蔓,又去割那棵香椿,割不动,拿斧头砍,就把香椿树砍倒了。

    从此村里只有臭椿,臭椿老生一种椿虫,逮住了,手上留一股臭味,像狐臭一样难闻。

    苦楝树。苦楝树能长得非常高大,但枝叶稀疏,秋天里就结一种果,指头蛋儿大,果把儿很老,一兜一兜地在风里摇曳,一直到腊月天还不脱落。

    先前村里有过三棵苦楝树。一棵在村口的戏楼旁,戏楼倒坍的时候这树莫名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涧上的一块场地上,村长的儿子要盖新院子,村长通融了乡政府,这场地就批给了村长的儿子作庄宅地。而且场地要盖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树,这棵苦楝树产权属于集体,又以最便宜的价处理给了村长的儿子。这事村人意见很大,但也只能背后说说而已,人家用这棵苦楝树作了担子,新房上梁的时候大家又都去帮忙,拿了礼,燃放了鞭炮。

    最后一棵苦楝树在村西头,树下是大青石碾盘。碾盘和石磨称做青龙白虎,村西头地势高,对着南头山岭的一个沟口,碾盘安在那儿是老祖先按风水设计的。碾盘旁边是雷家的院子,住着一个孤寡老人。我写完《怀念狼》那本书后回去过一次,见到那老汉,他给我讲了他爷爷的事,他小时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树和碾盘,夏天里他爷爷就睡在碾盘上,那时狼多,常到村里来吃鸡叼猪,有一夜他听见爷爷在碾盘上说话,掀窗看时,一只狼就卧在碾盘下,狼尾巴很长,直身坐着,用前爪不断地逗弄他爷爷,他爷爷说:你走,你走,我一身干骨头。狼后来起身就走了。我觉得这个细节很好,遗憾《怀念狼没用上。

    这棵苦楝树是最大的一棵苦楝树,因为在碾盘旁可以遮风挡雨谁也没想过砍伐它。小时候,我们在碾盘上玩抓石子,苦楝蛋儿就时不时掉下来,嘣,一颗掉下来,在碾盘上跳几跳,嘣,又掉下来一颗。述君和我们玩时一输,他力气大,就用脚踹苦楝树,苦楝蛋儿便下冰雹一样落下来。

    苦楝蛋儿很苦,是一味药,邻村的郎中每年要来捡几次。后来苦楝树被人用斧头砍了一次,留下个疤,谁也不知道是谁砍的,不久姓王那家的小女儿突然死了,村里传言那小女儿还不到结婚年龄却怀了孕,她听别人说喝苦楝蛋儿熬出的水可以坠胎,结果把命丢了,于是大家就怀疑是姓王的来砍了树。

    一级公路经过我们村北边,高速公路经过的是村前的水田,但高速公路要修一条连接一级公路的副道,正好经过村西头,孤寡老人的院子就拆了,碾盘早废弃了多年,当然苦楝树也就伐了。老院子给补贴了二万元,碾盘一分钱也没赔,苦楝树赔了三千元,村人家家有份每户分到一百元。

    这次回去,我见到了那个郎中,他已经是老郎中了,再来捡苦楝蛋时没有了苦楝树,他给我扬扬手,苦笑着,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痒痒树。这棵痒痒树是我们村独有的一棵痒痒树,也可以说是我们那儿方圆十里内独有的树。树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是他爷爷年轻时去山阳县,从那儿带回来移栽的。树几十年长得有茶缸粗,树梢平过屋檐。树身上也是脱皮,像药树一样,但颜色始终灰白。因为这棵树和别的树不一样,村人凡是到永娃家来,都要用手搔一搔树根,看树梢颤颤巍巍地晃动。

    树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不是树影响了人,就是人影响了树。五魁家的院墙塌了一面,他没钱买砖补修,就栽了一排铁匠蛋树,这种树浑身长刺,但一般长刺都是软刺,他性情暴戾,铁匠蛋树长的刺就非常硬,人不能钻进去,猫儿狗儿也钻不进去。痒痒树长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永娃的脾气也变了,竟然见人害羞,而且胆小。当一级公路改造时,原本老路从村后坡根经过,改造后却要向南移,占几十亩耕地,村人就去施工地闹事,永娃也参加了,但那次闹事被公安局来人强行压伏,事后又要追究闹事人责任,别人还都没什么,永娃就吓得生病了,病后从此身上生了牛皮癣。他再没穿过短裤短袖,据说每天晚上让老婆用筷子给他刮身子,刮下屑皮就一大把。村人都说这病是痒痒树栽在院子里的缘故,他也成了痒痒树。他的儿子要砍痒痒树,他不同意,说,既然我是人肉痒痒树,你把树一砍,我不也就死了。他儿子也就不敢砍了。

    前三年的春上,西安城里来了人,在村里寻着买树,听说了永娃家院子里有痒痒树,就来看了要买。永娃还是不舍得,那伙人就买了村里十二棵紫槐树,三棵桂花树。永娃的儿子后来打听了这是西安一个买树公司,他们专门在乡下买树,然后再卖给城里的房地产开发商,移栽到一些豪华别墅里,从中牟利。永娃的儿子就寻着那伙人,同意卖痒痒树,说好价钱是一千元,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元成交,但条件是必须由永娃的儿子来挖,方圆带一米的土挖出。永娃的儿子那天将永娃哄说去了他舅家,然后挖树卖了,等永娃回来,院子里一个大深坑,没树了,永娃气得昏了过去。

    永娃是那年腊八节去世的。

    去年,永娃的儿媳妇患了胆结石来西安做手术,那儿子来看我,我问那棵痒痒树卖给了哪家公司,他说是神绿公司,树又卖给一个尚德别墅区,他爹去世前非要叫他去看看那棵树,他去看了,但树没栽活。

    2007年6月23日

    【导读】

    一曲故土文明之殇的挽歌

    “树和人在一起时间长,不是树影响了人,就是人影响了树”“我”的老家本来是当地有名的树园子,“大约有四十多种树”,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尤其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家乡的原貌已经消失殆尽“村子的地盘不断地占用”,一些老院子被拆,就连当地人引以为傲的树也难逃厄运,或砍或毁,尤其是那些珍贵的唯一树种,也都没有了最令“我”心痛的是,村里的小孩连自己爷爷或曾祖一辈的名字都叫不出。因此,作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我”,生怕以后的乡人对故乡的土物、植物知之甚少,对故乡的文明、风俗逐渐淡忘,于是“就有了想记录那些在三十年间消绝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耕用具的欲望”。“我”首先选择记述的就是家乡的六棵树,而这六棵树的背后各自隐藏着一个树与人的故事。

    首先是皂角树。在那个没有肥皂的年代,皂角是个稀罕物。皂角树是有主人的,叫秃子。秃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每天守在树下,把这棵皂角树当成自己儿子一样护着。后来,秃子娶了媳妇,他媳妇为人很好,秃子的日子也似乎在慢慢变好。但天有不测风云,秃子的媳妇突然害病死了,这一变故成了压倒秃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天夜里,他吊死在皂角树上,“皂角落得泉边到处都是”,这是皂角树在祭奠秃子。随着秃子的离去,皂角树最终也“失了魂”,追随秃子而去。

    药树和香椿树。“药树几乎是我们村的象征”,它长在法性寺后的土崖上,大家都说它是“龙树”,是有灵气的。每逢节日,人们都来树下祈福许愿。但好景不长,“文化革命”悄然开始,法性寺也成了造反派的指挥部。不仅村民自此以后不再安宁,药树也难逃被炸毁的厄运被炸断的“树的折茬口不停地往外流水”,暗红的水浸湿了土地,像“血水”一般。香椿树是村里独有的一棵,属于泥水匠家。泥水匠有个媳妇,长得很俊俏,就像这香椿一样。后来,社教时村里重新划分阶级,泥水匠被划分为地主阶级,要被抄家。抄家那天,“村人几乎都去搬东西”,泥水匠家的“盆盆罐罐都被砸了”“花草被踏了”,家里一片狼藉。和药树一样,院里的香椿树也没能逃脱被砍倒的命运。无独有偶,贾平凹在《古炉》中也写到善良的人被造反派的对立派炸死的情节。也许在作者心里,树和人具有共通性,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美好的品质,象征着故乡曾经的美好文明。作者通过药树和香椿树的灭亡告诉我们,在种种残酷的暴行下,故乡的文明最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楸树。楸树长在李书富家和刘新来家的中间,但是属于李书富家。李书富很宝贝这棵树,临死前想以楸树作棺材,让楸树一直陪伴着自己。他儿子探病回来,砍到了楸树,把它解成了板。到他爹下葬那天,他却“只是将家里的一个老式板柜锯了腿,将爹装进去埋了”,而把楸木的板子留给自己结婚做家具。读到这里,不禁让人唏嘘。“孝”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孟子曾说过,“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李家富的儿子的做法令人寒心,他把金钱利益置于亲情人伦之上,体现出人们在经济发展时代的冷血、自私。这也是作者强烈批判和讽刺的。

    苦楝树和痒痒树。苦楝树被砍、痒痒树被移栽都发生在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的年代。苦楝树因修建公路被砍,痒痒树因外观特别而被移栽。尤其是痒痒树,它是栽在永娃家的院子里的。都说“树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不是树影响了人,就是人影响了树。”永娃就是这样。自从痒痒树种在院子里,永娃就变得害羞起来,而且胆小,后来他害上皮肤病,就跟痒痒树一样,一撮一大片,他也被称作人肉痒痒树。后来城里人来买树,永娃儿子趁他不在家把痒痒树偷偷卖了,永娃从此就“丢了魂”,在那年的腊八去世了。而那棵痒痒树,也没栽活,死在城里。随着公路、铁路的快速发展,城市不断地占用农村的土地,故乡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不堪一击,它的影响直接体现在树和人的身上。痒痒树被移栽城里,最终没能活,似乎是作者对社会经济发展、故乡文明落寞这种历史必然趋势的无力慨叹。

    最后说一说写法,作者并没有将过多笔墨花在对于树的描写上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树背后的人,通过叙述六棵树和人之间的故事,借助树的生长、毁灭来表现故乡人民的命运以及故乡历史变迁的过程可谓匠心独运。贾平凹流露出的对六颗树命运的叹息,实际上是对逐渐消失的故土文明的痛惜和怀念。

    注释

    [1]谢有顺。以事实照见人生的底色——读贾平凹的《祭父》[J].名作欣赏。2008年23期。

    [2]汪曾祺。蒲桥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2.

    [3]卜杭琴。心若就在——《风筝》文本细读及第二课时教学设计[J].广西教育。2016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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