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风云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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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岩的人生事业因“官”而起 ,也因“官”而衰。李鸿章等人从左宗棠的“后方”下手,先动其根基再消其势力。而左宗棠的“根基”和“后方”恰恰正是胡雪岩。因而胡雪岩从巅峰顷刻坠入谷底,竟无回转的余地。不过他在落魄中的磊落与坦然,仍然让世人赞叹不已。

    ——作者题注

    如意算盘

    左宗棠平定西北,胡雪岩立了大功。论功行赏,在左宗棠的力保下,胡雪岩得以为正一品,戴上顶戴,成为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朝廷又赏他穿黄马褂,骑上马绕皇城转三圈儿。

    因为左宗棠功高盖世,朝廷有意留他在京城,入阁拜相,与恭亲王等一起共持朝政。

    不过左宗棠口没遮拦,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不久东宫太后慈安突然过世,左宗棠听说,匆匆忙忙上朝。一入守值房,见恭亲王等一班大员都已到来,正等着召见。问及东宫太后死因,说是突然生病,抢救不及而死。

    左宗棠搓着手,在守值房来回走动,边走边说道:“怎么会呢,昨天中午上朝,还见她好端端的,晚上就暴病身亡,不可能!不可能!”

    左宗棠是有口无心,旁边听着的大员们却替他捏了一把汗。

    原来东西宫早有不和。咸丰帝逝时,替心慈面善的东宫太后慈安着想,给她留了一道手谕。手谕中说,西宫太后慈禧心狠手辣,先皇实在担心她早晚会乱了朝政,祸害宫廷,所以特留手谕一封。若遇非常情况,由东宫太后召集群臣宣读。见此手谕,则人人可得西宫太后而诛之。

    西宫因为当时派人听了壁角,知道先皇给东宫留过一道手谕。不过她并不知道手谕上到底说的什么。十几年来,西宫一直为此惴惴不安,同时也非常嫉妒先皇对东宫的厚爱。

    但是她表面还是对东宫一片和气。东宫毕竟是妇人心肠,架不住慈禧的花招,就把先皇的手谕拿了出来,让慈禧看后,当面把它焚烧了。并发誓从此后亲如姐妹,共同管理好朝政。

    慈禧表面上感激慈安所为,暗地里却派人下了毒手。

    满朝文武都知道慈安绝非暴病身亡,但是谁都噤若寒蝉,讳莫如深。惟独左宗棠不知就里,说了上边的话。

    可是早有太监报了上去。慈禧知道左宗棠是个骡子脾气,有口无心,说话归说话,却绝无深意,但是老让这么一个没有遮拦的家伙留在朝中,早晚免不了会闯祸。于是就借了机会,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左宗棠外放,最高兴的是胡雪岩。这时候胡雪岩正联合了丝商,要与洋人抗衡,不让洋人随意左右中国市场,占中国人的便宜。

    胡雪岩想借两江总督之名,让左宗棠发布一纸文告,提高外商购买丝茧的捐税。

    洋人托了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前去游说胡雪岩。

    洋人提出,可以给胡雪岩每年八十万的佣金,让他代理收购。条件是价格上一定要替洋人做些考虑。

    佣金数目相当可观,不过胡雪岩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他希望洋人能根据需要,尽量加足价码。

    胡雪岩知道,十年以来,丝茧的价格年年都在攀升。所以洋人要想收购,起码也不应低于前五年的平均价。

    赫德知道胡雪岩的想法已定,更改的可能不是很大,就只好起身告退了。

    胡雪岩见洋人被自己这么一卡,就着急上门了,心里甚是得意。

    “应春,我看现在逼上一逼,洋人一定会依了咱们的要求。”

    “你是说咱们今年的丝不卖?”古应春担心地问道。

    “正是,等到明年,也该咱们卖个好价钱。”

    “雪岩,”古应春提醒道,“按照惯例,到年关前,至少也得卖去七成,不然资金周转不灵呀。”

    “没关系,应春,我算了算,钱庄这边,咱们几个大户的钱只要不取款,年关总还是可以过去的。”

    “赶松不赶紧,但愿别遇到什么意外。”

    老天保佑,这一个年关,总算平安过去。洋人依然扳价很紧。胡雪岩来了气,联合了几个内地缫丝厂,紧赶慢赶,把头年的剩茧处理了一大半。

    洋人沉不住气了,频频派人打探胡雪岩的口风。胡雪岩回话很明确,除非答应了所提的条件,否则一根丝也甭想捞着。

    一转眼又到了收丝茧季节,胡雪岩眼看着自己布下的计划已经快有结果,就又投进去一百多万两银子,把市面上的丝茧全部收回库里。巴望着这么熬上一熬,会有一个圆满结果。

    困鹰遭折翅

    这时候却又起了波折,南方海疆战事又起。

    战事的起因还得从太平军讲起。

    太平天国后期,刘永福率领一支起义军驻扎在中越边境,起名“黑旗军”。太平军节节败退,刘永福坐守观望,朝廷见他们既不反抗官府,也不投顺官府,也就任其发展。

    这支军队自己垦荒,自己筹粮。

    当时法国人窥视越南,就在越南小朝廷内策反。越南国王派人向清廷求援。刘永福得到消息,就向官府联系,愿意代表官府前往帮助越南平定反叛。

    朝廷起了歪心,心想黑旗军出征越南,胜了,就说是朝廷所派;败了,也正中朝廷下怀,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

    没想到越南内部的反叛镇压下去了,法国却出兵干预了。一直把黑旗军赶回了中越边境,再往前追,就是侵犯中国国土了。

    这时朝廷才慌了手脚,忙从广东、广西抽调兵力,前去拦截法军。

    越南朝廷在法国的唆使下发表声明,宣布脱离中国的保护。法国借机挑衅,扬言中国干预了法国的事务,要与中国一战。

    朝廷内又分成了主战、主和两派。左宗棠力主作战,李鸿章表面作公正之论,其实谁都知道他是主和。不久主张作战的论调占了上风,于是朝廷又把这一重任交付了左宗棠,说外国人怕左宗棠,只要左宗棠亲往,洋人必败。

    左宗棠匆忙把胡雪岩招到江宁,要他准备好四十万银两,让人马先开动了。

    跟了左宗棠这么多年,胡雪岩从来没让左宗棠失望过,所以养成了左宗棠的这个脾气。

    左宗棠见胡雪岩微露难色,便问:“有什么困难吗?”

    要是胡雪岩答一声“是的,确实有困难”,或许左宗棠会另做考虑。

    不过胡雪岩总不想让老帅失望,所以就答道:“请左大人放心,我会尽力想办法。”也是长年相沿养成的习惯,胡雪岩总想事事做得满意。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事事满意是不大现实的。

    首先是各地钱庄的钱业,古应春早提醒他内有积弊,希望胡雪岩能下个决心整治一下。

    胡雪岩倒不是没有决心。他总是觉得大家一起做搭档惯了,因为档手中饱了几万两银子,就轻易把他撤换掉,不是上策。

    古应春问他怎么样才是上策,胡雪岩总是笑而不答。等事情一忙起来,这事也就忘了。

    不承想漏子就从这里开始扯开。

    上海的档手老宓因为胡雪岩做出了一番花团锦簇的事业,煞是羡慕。于是就动了脑筋,私自抽了五十万两银子,与自己的表兄合伙做生意。事有凑巧,他这位表兄也是做沙船生意,也正好赶上一场大风浪,把五十万两银子全泡进了大海。

    古应春早有察觉,所以才提醒胡雪岩警惕。胡雪岩拖到现在,急等用钱了,算过来算过去,也就是这里还勉强能挤出四十万来。

    老宓的想法,五十万赔了,只要自己日后勤恳,总还能有一天替老板赚回这钱的。

    要是按平常的算法,这个想法也不是不能实现的。现在胡雪岩突然张口要五十万,老宓一下子慌了手脚。只得推说其他钱庄拆借,一时凑不齐,需要延宕三五日才行。

    延宕三五日倒也无不可。这时候屋漏偏逢有雨,坏事接二连三地赶来了。

    左宗棠与李鸿章不合,由来已久。中法战事一开,李鸿章一门的人便动起了脑筋。

    他们知道左宗棠这二十年来,行军作战,全靠了胡雪岩为他置备军械,筹措粮饷。没有胡雪岩,左宗棠就犹若没了左右膀。

    现在战事一开,李鸿章力主议和,却碍着有个左宗棠在,便不愿多开口。

    门下人早已心领神会,要攻倒左宗棠,须先攻倒胡雪岩。于是就存了心思,要找个机会,打胡雪岩一个闷棍。

    这时李鸿章的门下盛宣怀正到了上海,见到上海道邵友濂,便向他密商此事。邵友濂说这不难,不过得挑个好机会。

    好机会终于来了。胡雪岩经手的洋款,正好到了每年该还款的日子,数额为八十万两。

    邵友濂却推说备江海关协饷未到,须再等二十天方可。

    换了日子,胡雪岩会禀告左宗棠,让他出面,责令邵友濂不得延期就是。偏偏现在胡雪岩是在替左宗棠办事,不愿意让左帅觉着自己在向他诉苦。心里存了这个想法,胡雪岩只好自己另外找办法。不求人的法子只有一途,就是卖掉积存的蚕丝。其实胡雪岩已经在蚕丝上吃了一个大亏,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就在左宗棠外放,胡雪岩为蚕农考虑,联合起来抵制洋商时,西方正经历一场经济危机,生产能力迅速下降。

    洋人的代理商业在此前一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他们才能沉得住气,挺了两年没有买一束丝。

    国内当时交通和通讯不发达,胡雪岩根本不知道这一消息。毫无疑问,胡雪岩吃的这个亏很大。

    洋人见胡雪岩找上门来,说话就十分硬气。说买丝可以,但必须六折,否则一根不买。

    两千万两的丝,六折就只能卖到八百万两,胡雪岩登时如坠冰窖。

    这时李鸿章的门人也已派人到市面上造谣,说胡雪岩已经破产,钱庄马上就要倒闭。

    第二天一大早,阜康钱号门口就排起了提款的长队。钱庄的档手老宓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开门,兑了大半天款子。到了下午三时,只好上板关门,上海的钱庄倒闭了。

    发生挤兑之时,胡雪岩正在回杭州的船上。他原打算回到杭州,用那里钱庄的余额,先交了到期的洋款。等他船刚靠岸,上海挤兑的消息便已经传来。

    此时德馨任浙江藩司,德馨与胡雪岩一向友好。每年岁末,德馨回京省亲之时,胡雪岩必垫支足银,关与德馨,让他备用,以回京各处打点。

    德馨听说上海阜康倒闭,便料定杭州阜康一定要发生挤兑。消息是傍晚传来的。德馨忙叫来了两名心腹。

    “你们到库中提二万两银子,马上送到阜康。”

    库府账户不知就里,也就匆匆忙忙付了。

    第二天一大早,德馨便叫来了杭州知县,一同坐镇在阜康钱庄对面。他们把阜康钱庄档手老夏找来。

    “老夏,上海的消息你也知道了。今天门口这帮人,都是得了信儿来提款的,你怎么办?”

    老夏道:“阜康规矩,凡客户提款,只要不是冒领,一律照付。”

    德馨和知县两人都很满意。

    “不过本藩司今天做主,”德馨对老夏道,“上海阜康银号挤兑事出有因,不可轻信谣传。待一会儿,凡存款在一千两以内的,如数照付。数额较大的,随后保证付清。”

    老夏为今天的场面已经焦急了一夜,闻此稍稍一振,拜过了藩司和县令,就回到钱庄照应去了。

    官府派来了衙役,在阜康门前维持秩序。德馨又与县令商量,命人写了文告,张贴在阜康门前。文告中说,胡雪岩实力雄厚,讲求信誉,这是杭州人都早已知道的。现在上海发生挤兑,实属事出有因。杭州市民有在阜康存款的,官府出面,保证阜康会如数还清。今天阜康照旧开门,凡存款不足一千者,当场兑现。文告最后说,本官府既已承诺,一定兑现,如果有人不听劝告,造谣惑众,一有抓获,必定严惩。

    胡雪岩是在这天黄昏下的船,闻听此消息,非常感激德馨。这种时刻,不宜直接造访德馨,于是就先上了轿,到阜康钱庄巡视了一番。

    十几年来,杭州人对胡雪岩已经充满信心。见到胡雪岩巡视阜康钱庄的人,很快把消息传了出去。满城人都在议论,只要胡雪岩还能从容巡视阜康,阜康的信义就绝对还没有垮。

    回到家中,刚刚坐定,便有人求见,说是德馨派来的。

    来人说,德大人交代,请胡大人更深之后前去,德大人在家等着。

    胡雪岩眼角一湿。多少年来,一帆风顺惯了,很少有危难之时,也就看不到危难之时朋友们的表现。今日德馨能有此番表示,也算是患难中出现的一个真朋友了。

    更深之后,胡雪岩一袭轻轿,前边只有一盏小灯引路,飞也似的穿过黑漆漆的街道,到了德馨府上。

    此番相见,感受大为不同。风云变幻,骤荣骤枯的事情,历史上并不少见。但是一个人一辈子能亲自遇上的时候不多。历史上的事,年代久了,细节也就慢慢隐去了,在人们头脑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大概。当下自己的事,那种敏感也就清晰透明了。

    胡雪岩非常感谢德馨的支持:“多谢德兄关照,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德馨谦逊道:“我这也是为了公家。”

    沉默了一阵,德馨问:“你估计漏子有多大?”

    漏子其实并不大,八十万两银子的洋款要还,再加上这三天的挤兑,二百万银子也就打住了。

    “我有一个如意算盘,请左大人出面,出禀朝廷,把你的丝以九折卖给官府。”德馨道。

    “不说九折,就是七折,有了一千四百万两的现银,眼前的恐慌也就压下去了。”胡雪岩一边这么说,一边自己先摇了摇头。“不可能,朝里的那帮人,巴不得你速死,哪里还想到要帮你一把。”

    德馨道:“雪岩兄,我也明白你太要强,不然也不至于积了这么多丝茧。还不都是为了咱这小农?朝廷不帮你,连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胡雪岩心头一热:“德兄,朝廷要都像你那么想就好了。人家外国人做生意,朝廷都是拼了命地帮。稍有不如意,就动枪动炮,逼着咱掏钱。不是我对朝廷不恭敬,咱这朝廷……”

    德馨道:“雪岩兄讲的极是,眼下困境,也合该齐了心度过去才是。我也明白有人在跟你作梗。不过,眼下你做何打算?”

    眼下?眼下胡雪岩希望硬挺,把典当、钱庄扯平了,该还的都得还。

    德馨突然道:“雪岩兄,明天一早,请你把契据合同都送到藩司来。”

    “查账?”胡雪岩心中想。不过以他和德馨的交情,明白德馨绝对不会是这种人。

    “你就不必问是干什么了,反正你放心,我有多大的劲儿,就使多大的力,总要想办法帮你才是。”德馨这样对胡雪岩道。

    胡雪岩眼泪差点儿就要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把泪压了回去,头靠在椅背上,仰着脸,闭目思索了半个时辰。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一个通宵,东方鱼肚白色时,胡雪岩告辞回了家,命人把这么多年来的公私契据合同都送了去。

    第二天晚上有人把这几筐契据合同又送回来。领头的告诉胡雪岩:“我们老爷讲了,所欠官府款项,官府已经验明无误,望胡大人照册交付,不得有误。”

    原来德罄得了这几筐合同,命自己的几个幕僚彻夜工作,把其中的公款私款勾稽得一塌糊涂,然后盖上公章,说是为了防止私自涂改,衙门才专门检视。其实这么一勾一划,胡雪岩所欠公私款项减去了六成有余。

    后来有人问德馨为什么要这么做。德馨回答说:“我怎么不知道应该向胡雪岩追要欠损。不过数目太大,如果胡雪岩一急之下自裁了,这两百多万的欠款可是向何处去要呢?我这也不是袒护胡雪岩,也实在是从大局考虑才这么做的。”

    胡雪岩的钱庄事业,一夜之间像抽了风似的,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由于胡雪岩是南方钱业之首,胡一倒闭,挤兑之风狂起,整个沪上钱业登时瘫痪,时为中国近代史上非常著名的一次金融危机。

    在北京,胡雪岩南方钱庄倒闭的消息传来,北京也形成了挤兑风潮。影响所及,连实力雄厚的山西票号也受到冲击。时人笔记中说:“前日之哺,忽天津电报言其南中有亏折,都人闻之,竟入取所寄者,一时无以应,夜半遂溃,劫攘一空。闻恭邸、文协揆等皆折阅百余万,亦有寒士得数百金托权子母为生命者,同归于尽。今日闻内城钱铺曰四大恒者,京师货殖之总会也,以阜康故亦被挤危甚。此亦都市之变故矣。”

    又有笔记说:“以今日闻四恒号将闭,山西人所设汇局皆被挤危甚也。使诸胡尽闭,京师无富商大贾,内外货贝不通,劫奇将起,司农仰屋之筹益无可为矣。”

    阜康倒闭时北京的情况,于此可见一斑。

    左宗棠阜康唱名

    胡雪岩破产的消息,早已有胡所派信使报告给了左宗棠。左上奏折请求缓期处理,朝廷答应了左的要求。左宗棠采纳胡雪岩的建议,电告各省号,命各省号同时关门,避免挤兑,然后各钱号统一结算,分别公私,一一打折结清。

    也有人说,胡雪岩借了左宗棠的光,一下子少还了一百多万。

    胡雪岩钱业鼎盛之时,各省大员在阜康及分号私存的款项甚多。因为统一结算,大额存款必须到杭州去取。

    约定之日,各省大员,有的派了委员,有的干脆亲自来杭,准备到阜康取款。

    阜康钱庄开门,却找不到司账。众人纷纷扰扰,争着要把自己的钱赶紧兑现了。司账不在,好多账簿就对不上。店里的伙计忙得满头大汗。

    忽然间门外车马喧腾,早有人报左宗棠大人到。

    众人听说左宗棠亲临,个个都目瞪口呆,站成两排,垂手肃立。

    左宗棠进门,刚才的纷乱气氛犹在。左便问何故如是,众人不敢应。

    倒是店里的伙计胆大,禀报左宗棠说,今天诸位大人前来取款,但司账找不到,有些账核对不清,所以混乱。

    左宗棠听说全是各省大员私人存款,心里便犯了拗。他走到一个委员面前问:“你们老爷的存款,你们总该有数吧。”

    那委员战战兢兢道:“是,左大人,小的心中有数。”

    左宗棠道:“那好,诸位听着,现在我按账簿叫人。叫着的到我这边来,报上你老爷的存款数,与账簿核对,两相无误的,马上兑现。”

    左宗棠便亲自坐到案前,唱名叫人。

    倒霉的是这帮地方大员。左宗棠手里拿着的账簿,恰好是德馨派人勾稽过的那些账本。所以上面的数额,远远比实际存款数额低。

    有一委员说账簿不对,他们老爷的存款为八万。左宗棠眼一瞪:“八万?你们老爷做官几年了?我做了这三十几年了,手头也不过一万多银子。”

    那委员一听不对味,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们老爷贪污吗?于是壮了胆儿道:“回禀左大人,我们老爷这钱是祖上传下来的。”

    左宗棠把桌子一拍:“放屁!你们老爷在我任下,我对他根底儿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原先每月也不过五两聘银。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混账儿子,从哪个地方继承下来这么一大笔钱。你这账先放下,让你老爷去见我,讲清楚了再来结银。”

    其他在场的要员暗暗叫苦,今天怎么就撞上了左骡子,要问这银子从什么地方来,谁不知道做官的不容易,几个小钱儿都是从下边刮来的。

    不领这钱吧,明摆着自己吃亏。要照左宗棠念出的数字来领吧,生生把人心疼死。为什么?因为刚才八万的现银,左宗棠念出来的是八千,五万银子的,念出来只有五千。在左宗棠面前又不敢辩驳,这要是当面一顶撞,非丢了头上的乌纱帽不可。

    有些人只好硬了头皮,左宗棠问他存多少,他推说不记得了,账簿上写的多少就是多少。左宗棠居然毫无察觉,一一照账簿上所记数额念了下去。

    左宗棠一生清廉,这是谁都知道的。直到他去世,手头仅有现银一万五千两。以统帅一方的大员,朝廷重臣之身份,出生入死几十年尚且只有这么些银子,左宗棠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就会有十数二十万的银子。

    左宗棠这么走了一趟,几百万的存款,只用了三十几万全部了结。左宗棠不知道,这里边有德馨的功劳。德馨为人圆滑,做事也很圆滑。改账簿,定地点,安排左宗棠的行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那天晚上,他和胡雪岩闲聊,对自己的作为大感快意。胡雪岩虽不明左宗棠何以突然光临,对德馨涂改账簿还是知道的。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德大人,今天的事,把这帮人搞得也太惨了点儿。我们做钱庄生意的,从来不欺骗户主。”

    德馨朗声笑道:“雪岩兄,你是不是担心别人怀疑是你做了手脚?”

    胡雪岩道:“谁做了手脚倒不关紧,大家伙都知道这是胡雪岩开的阜康钱庄。”

    德馨敛住笑容:“雪岩,你太认真了点儿。不过我保证,今天的事儿,他们绝不会怪你。不但不会怪你,连左大人也不会怪。为什么?因为是他们自己胆儿小,不敢力争。”

    胡雪岩道:“这不是利用了别人的短处?”

    德馨道:“我正是要用上一用他们的短处。你想一想,这一帮人里边,有几个的钱是从正途来的?话又倒过来说了,这帮人丢了银子,保住了官儿,还都算明智。他们一个比一个鬼精,都知道守住这下蛋的鸡比守一个鸡蛋要划算。”

    德馨又得意地道:“雪岩兄,我可是没想到我这一招会成功,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胡雪岩道:“幸亏你没涂改那小户主的账。”

    德馨道:“雪岩,那些小户主,你就是让我改,我也不会去做。我何尝不知道小储户的钱来得不容易。至于这帮做官的嘛,过几年他们还会翻回来。”

    后来左宗棠终于还是对德馨的调处有所闻,对德馨之为人也就深有好感。他借了机会,密保德馨,称他“处事周到,才堪大用”。不久,德馨便擢升至江西巡抚。

    殃及池鱼

    胡雪岩倒台,冲击最大的是文煜。胡雪岩倒台的消息一传出,文煜便密电德馨,让他在杭州相机行事,代为照管他存在阜康钱庄的银子。

    不曾想这消息走漏。给事中邓承修参了一本,说文煜在阜康银号所存的银子,总数居然达七十多万两。朝廷也觉数目太大,便下旨,令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据实参处。

    顺天府府尹周家楣奉谕确查。回奏说,七十多万两银子之说,查无实据。据查核,阜康号票根薄内有联号开列银四十六万两,第一号上注明“文宅”字样。不过有十万两已有人认领。

    认领人是前江西布政使文辉。文辉听说有人参劾文煜,便上折说自己有十万两由文煜经手存入阜康。既有了出处,这十万两便无追究之理。

    不过其余三十万两只写着“文宅”字样,朝廷便下了谕旨,命令文煜回奏,讲明钱的出处。

    文煜回奏说,他由道员升至督抚,历年以来,一直是在管理税务,历年廉俸累积,共有三十六万两,陆续交由阜康钱号存放。

    朝廷回谕称:“所奏尚无掩饰,惟为数较多,著责令损银十万两,即由顺天府向该号商按照官款如数追出,以充公用。”

    文煜以十万两追银归公了事,实在是侥幸。这要归于文煜平日为人好,遇事又极为冷静。所以除了言官弹劾外,别的人并不做附和之论,朝廷也觉着文煜坦白,给人以可以信赖的感觉。

    在阜康钱号存银的,像文煜这样一人就存了几十万的,确实不多。所以文煜一事,特别引人注目。

    也有存银不多,阜康钱庄倒闭,自己多事,倒了大霉的。

    阜康倒闭之日,前驻藏帮办大臣锡缜,告病在身,心想阜康这一倒闭,自己存在那里的一万两银子,无论如何是取不出来了。

    私人取不出来,官府追取却未必取不出来。

    锡缜心想,与其白白搭了进去,不如把它捐给官府,也算捞个口碑。

    于是他就上了一道奏折,说自己在阜康的一万两存银,愿意报捐八旗官学用款,请查追归公。

    此时文煜一事已经安息,有人便认为锡缜是学了文煜的样,想给朝廷一个坦白的印象。

    这种议论却也逃不过朝廷的耳目,闲谈之中便已经传进了宫中。朝廷便嫌这锡缜多事,而且明显是知道自己已经得不到这银子了,才拿出来卖个乖。

    既已看破,所下谕旨就不客气,说“所奏殊属取巧,著将原折掷还”。

    锡缜吃了个瘪,一下子老实了许多。

    这事却由值事房传了出来,成为笑柄。

    不承想锡缜的霉头还只是刚刚开始。言官给事中郑溥元,听到锡缜这个笑话,觉得锡缜一事不仅属取巧,而且还犯了禁例。原来清朝惯例,告病在家,没有销假的官员,一般都不能直接递送奏折,有了什么事,都需要就近由别人代奏。此例虽无明文,却也是执朝官员的常识。

    而且锡缜原在户部。阎敬铭任户部尚书后,整顿吏治,查出了姚觐元等户部司员的不法前事,锡缜也有牵连,便将他们全部开销。

    所以郑溥元参了一本,说锡缜以前在户部与姚觐元、董隽翰、启续等表里为奸、侵吞公款,家称巨富,请派员查号。同时又说锡缜告病在家,擅自递折,似与旧例不符,也请一同查号。

    后边撇开锡缜之事,洋洋洒洒,大发议论,说明官员违反惯例,任意上奏之坏处。认为体制所关,牵涉到一朝政局之稳定,不可不防微杜渐,云云。

    言官这么一劾,朝廷也就十分重视,第三日便下了谕旨。谕旨中说:“锡缜久经告病开缺,已往之事,姑免深究。唯该给事中称其任意渎奏,实属咎无可徉,锡缜著交部严加议处。至所称告病未经销假人员应否呈递奏折之处,著该部查明具奏。”

    锡缜这下才知道自己一个念头转错,惹下了这么多祸害。慌忙之间,只好自己再掏了腰包,四处打点。

    此时满城文武,早就把锡缜当成了个大笑料,唯有礼部,仍有锡缜旧好,回奏说销假人员不能直接递奏,虽属惯例,却无明文,其他各部,竟没有一个替他圆场的。

    最后朝廷下了一道谕旨,称:“锡缜著照兵部议降四级调用,不准抵消。并折罚所兼世职半俸九年,免其降调世职。至告病人员,虽据量无不准递折明文,惟究于体制未合,嗣后凡告病未经销假者概不准自行递折奏事。”

    人想投机,也得选个可以投机的时候。日子选得不对了,免不了自招霉头。

    胡雪岩历三十余载,形成北票南庄之格局,于近代沪杭之经济民生,也算是影响至深。一朝倒闭,连个转折的余地也没有。不过胡雪岩在落魄中,气概光明,曾未少贬抑。能若胡雪岩这么璀璨一时的能有几人?

    胡雪岩破产后,先前那些为了钱财嫁入胡家的美妾们,一改先前争先恐后献媚胡氏的嘴脸,温情顿失。胡雪岩遂遣散姬妾,只有罗四太太愿意相伴身边。一年后,即道光十一年(公元1885年)十一月,胡雪岩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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