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北票南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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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岩之前,山西人掌控的北方票号在财货流通领域一枝独秀。南方只有苏淞杭一带零散的钱庄分布,彼此间往来极少,不成气候。胡雪岩的钱业网络形成后,逐步完善了南方的财货流通,形成了“北票南庄”的大格局,一直持续到二十几年后胡雪岩的事业衰落。

    ——作者题注

    初触票号

    旗营的账房支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蒋营官不幸身亡。

    太平军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西边湘军的压力,更加重视东面战场,誓死要打破南北大营的夹攻。官府也倾注了大批人马,拼命要保持住这个圈子。蒋营官所在的人马也被调去拦截太平军。在一片混战中,蒋营官身死异乡。

    听到这个消息,胡雪岩悲痛了几天。生死虽有命,人生却无常。当初蒋营官把兄弟们舍命夺来的钱交给胡雪岩时,怕的就是这种日子突然来临。

    王有龄署理粮台时,往来度支都交由胡雪岩代理,兼之胡雪岩在丝茶方面的生意往来,阜康账下也已经有了五十余万两的现银可以支配。听到蒋营官身亡的坏消息,胡雪岩嘱店里的伙计,把蒋营官和他手下兄弟的账目,连本带息结算清楚,务要备足现银。胡雪岩还为每人特地加了一份薄礼,以示谢意。

    这样结算下来,数目惊人。连本带息,一共要备足十六万五的现银。店里的档手一下子感到吃紧,跑来向胡雪岩诉苦。胡雪岩也感到一下子这么一大笔款项支在那里,寸头调度上明显是个问题。回头再看一看自己的业绩,至今仍然局限在杭州—湖州之间。本来还以为业绩不错,没想到仍是这么薄弱。看来,这件事情过后,还需另有考虑,从长计议了。

    不过眼下这笔款不能动。因为这款是蒋营官一手经营的,手下的兄弟和胡雪岩并没有太多的交道。依着胡雪岩的估计,他们肯定很快要来取走这笔款子。

    果不其然,等战事稍稍间歇,这支人马从战场上撤后休整时,蒋营官的部下派了几人,前来接洽取款。

    胡雪岩给他们接风洗尘后,命伙计把折子取来,一一给他们核实。

    这几人没料到短短几年,现银又溢出了将近一半。听了伙计的报账,都面面相觑。

    他们避了胡雪岩商量了一番,由一个较为年长的老兵出面跟胡雪岩谈。

    “胡老板,蒋营官我们是最为信靠得过的。不过我们没想到你能把我们的账目管理得这么有条理。我们也想过了,马上我们还要开赴战场。所以,我们还是有事相求于胡老板。”

    胡雪岩道:“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尽管给我胡某讲,我也是尽我能力,想办法办到。”

    那位老兵道:“蒋营官和我们另外几位弟兄都死于战场。我们原来有过约定,生还者负责抚恤死者的家人。这次我们来取钱,主要就是为了死去的几位兄弟。不过胡老板你也明白,浙江到湖南,沿途战火不断,往回运送大批银两,也是很有风险。如果胡老板能帮我们想个万全之计……”

    既有所托,胡雪岩倒为难了。脑子一闪间便想到了王有龄提到的京城票号和镖局。

    原来,王有龄几次去京城,回来后就对胡雪岩讲到,京城里的老字号钱业,称作票号,均出自山西祁县、太谷和平遥。那票号在山西、京城和西安、武汉等地均设有分号,若客户有银两汇兑,只需拿票号所出的传票送往另一地分号,就可在该地就近取出现银。传票这种做法,不易更改,即便遭了劫,也可及时通知各地分号,拒绝兑现即可。

    想到这一点,胡雪岩便有了主意:“各位仁兄,办法是有一个,而且保险。不过,需要稍费时日。”

    胡雪岩如此这般给他们一说,几位湘勇都面露喜色。为首的老兵这时却又插话了:“胡老板,我们几位的想法是,只把几位战死身亡的弟兄们的钱汇兑回去,至于我们自己那一部分,我们想,只把利息汇回去,本钱仍交由胡老板代管。”

    胡雪岩稍稍一愣:“你们不怕我黑了你们的钱?”

    几位湘勇乱纷纷地嚷嚷道:“胡老板,你要想黑我们的钱,早就可以黑了。蒋营官怎么信靠你,我们也就怎么信靠你。”

    胡雪岩起身揖首道:“多谢几位老兄信任,我胡雪岩定不辱没了几位兄弟。”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也有好多担心汇兑仍有风险的,干脆连一个子儿也不取,全部又存在了阜康,说是要等到把“长毛”打败了,再平平安安地往家扛。最后统算下来,居然还有十二万两银子没有动窝。

    而且有更大的好事跟着来了。有天晚上,那位出面说话的老湘勇风尘仆仆地带来了几位陌生人。除了老湘勇,每个人都扛着小麻袋。麻袋打开后,居然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胡老板,我们这些银子,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都是兄弟们拼命从‘长毛’手里夺过来的。有这位老兄作保,我们都愿意把这些银子存到你这里。”

    这倒是胡雪岩没想到的。半夜醒来想想,无凭无据,连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敢保证这钱不是黑钱?一旦真是黑钱,官府追查下来怎么办?不过回过来又想了:我胡雪岩开钱庄的目的是干什么?不就是吃进放出,让它生息吗?除此之外,辨别忠奸的事,生来就不是开钱庄的人该考虑的。这倒不是说不负责任,问题是我能不能负起这个责任。我要是每天忙于在这方面费脑筋,开钱庄的目的岂不是变了?

    想来想去,也没太想仔细,就又想到了票号。

    这一次为蒋营官等阵亡的兄弟汇兑,算是真的接触了北方的票号。那山西也和徽州类似,土地十分贫瘠。而且山西这地方奇特,一眼望去,全是峁峁梁梁,沟沟坎坎。主粮是粟,一亩地收不上一百斤。一遇三年两旱的天气,颗粒不收。自古以来,山西人都不得不肩提手扛,东走阳谷,南下豫鄂,西出西口。“走西口”的信天游唱得甚是凄凉: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走路你走大路,

    莫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可以拉话解忧愁。

    所以晋商在北方十分活跃。尤其是康熙、乾隆年后,祁县、太谷、平遥的商人逐渐垄断了北方和南方之间的中转交易,在北京等地建立起了记账形式清楚,管理形式严密,汇兑形式简便的票号。整个淮河以北的钱业流动,几乎全部由票号一手操纵。

    最让胡雪岩羡慕的是他们把整个北方的官府度支,全部拢到自己手中。单是这一项,就足以使票号处于无可动摇的地位。

    这几年,胡雪岩也在这方面有所收获。整个浙江的粮运度支,全部委派给阜康钱庄。不过,胡雪岩并没有往下深想或深做。

    为了探明究竟,胡雪岩不惜周折,亲自去了北京。到京办完蒋营官的银钱汇兑,他特意备齐了杭州四色特产,登门拜访了浙籍京官夏同善。

    胡雪岩是在夏同善返乡省亲时,在巡抚黄宗汉的宴席上认识他的。夏是翰林编修,皇太子侍读,人虽有翰林之高贵,却无清议之清高。此人不但熟读经书,而且深谙人情和世风。听说胡雪岩去了山西票号,便很有兴致地问:“胡老兄,也想打进京城了?”

    胡雪岩连连摆手:“不曾敢想,不曾敢想!”

    夏同善道:“嘿,这有什么不敢想象的。有你阜康这几十万家底,先在京城设个分号也不是不可以嘛。”

    这么一说倒让胡雪岩颇为心动。一阵闲话扯过后,胡雪岩忍不住又绕回来。“夏编修,依您之见,这山西票号何以这么红火?”

    夏同善踱着碎步道:“这也没太大诀窍。没人敢做的事,他们敢做。嘉庆年陕甘大旱,他们扯了血本替官府往里边垫钱,圣上感念他们能为朝廷分忧,御笔为他们书写了‘大德恒’牌号。地方要员也感激他们雪中送炭,特意嘱托往来押解度支,均走票号。这一下,他们就开始走红了。”

    胡雪岩心中想:“这倒也真不是什么诀窍。要是我遇到这种事,也会这么做,而且只会比他们做得漂亮,不会比他们做得差。差就差在离圣廷太远,做了好事上面也未必知道。这么考虑,倒真得在京城做一番打算了。”

    夏同善又道:“他们还有一大支柱。天子脚下,来来往往,求相拜官的,络绎不绝。这帮人求官要花钱,票号贷给他们。因为是京城之地,能来的人无不是自认为门路极广的,所以那银子用起来也是哗哗如流水。票号向这帮人放贷,从来不手软,都是高利。这些人居然都还愿意贷。”

    胡雪岩笑道:“这里边的道理我倒明白,反正他们马上就可以走马上任,利息再高,最后自然有出处,不会使自己为难。”

    夏同善道:“这就对了,所以在京城开钱业,真是黑了天地赚。”

    “他们就不怕这伙人赖了账去?”

    夏同善没有解释,却问道:“你看呢?”

    对京里的情况,胡雪岩倒真不太熟悉,所以就老老实实说道:“这个还要请教夏大人。我虽然在杭州时也有这方面的放款,不过遇到坏账,还是挺棘手的。”

    夏同善见胡雪岩真的不明白,也就不再难为他了:“其实也很简单,这帮拜官求职的人是拧在一块儿的。大家排成队巴望着票号能早早放款,也好让自己能早早打点,早早有个结果。要是有一个人赖账不还,坏的是这一帮人的名声。票号见有人赖账不还了,就推说账面吃紧,倒霉的是后来者。所以票号不用担心,自然有人会拼了命催。”

    胡雪岩恍悟道:“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这么说京城里边的事倒比下边要好办了。”

    夏同善道:“有好办一些的,也有不好办一些的。下边人做事总要迟缓些,遇到障碍,避起来也困难。这么一比,京城里还是好办事。不过下边也有下边的好处。你就说这做官,京城里人人眼巴巴盯着你,稍有些异样,不说和你不对的人挑刺儿了,单是那清流参上一本,就够你吃不消的。”

    这是在讲做官的难处了,和胡雪岩的心思不在一处,听起来也就有点儿心不在焉。夏同善忽然问道:“胡老弟,假如有一笔款子,进了你们钱庄,你能不能变成无形的?”

    胡雪岩吃了一惊:“什么样的款子?”

    夏同善道:“也就是一些私房钱。”

    胡雪岩道:“完全变样恐怕不可能。不过钱庄的流账如果大了,只要不深查,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夏同善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一连两个“这样就好”,倒让胡雪岩觉出有些什么了。“夏大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夏同善又在室内走了两圈,站在了胡雪岩面前:“胡兄,你我乡谊,虽相交不深,但我也早听何侍郎讲起过你的为人,黄宗汉也在我面前着实夸赞过你。依我之见,你倒不妨考虑在京城有所发展。”

    到了口边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也就不再多问。回到杭州,胡雪岩再三盘桓,仍委决不下。

    承发宝钞,孤注一掷

    王有龄来找他,说朝廷因为“长毛”之乱,国库渐虚,就听了疆吏之奏,准备发行宝钞。

    这宝钞就是纸印的钱。那时候,只有金银才是畅通无阻的硬通货币。人们对一张纸上随便写出一个数目能够当钱使表示怀疑。但是朝廷下了狠心,强使各地通行使用,而且给每个省分配了份额。

    浙抚的手下因为省城内各家大钱庄都无人认购,就约了王有龄,请求他代为帮忙。因为王有龄办的几件事很漂亮,巡抚觉着王有龄“很有办法”。

    王有龄倒真的没了办法。胡雪岩仔细查问了发行宝钞的数量、目的,以及朝廷自圆其说的办法,心里有了谱。

    宝钞发行后,因为持钞的人都放心不下,所以个个都急于兑换现银。问题就出在这“不信任”上。要想宝钞能够顺利流通,除非有足够的现银,或者任何时候使用宝钞购买物品,都不至于有人拒付。

    问题事实上还出在官府身上。因为发钞的目的是充国库之急需,自然,使用宝钞的人首先仍是官府。当然,最主要的用途是在与作战有关的地方,比如军营。只要这一帮人不强行兑现,一般民间流散的那一部分,整个浙江加起来,就是阜康现有的银两也足以支撑。

    往细讲了,宝钞能否发行,关键看它的信用如何。它的信用如何,又要看使用的人对官府、朝廷的信心有多大。只要人人都觉得朝廷发行的纸钞不会烂在手里,人们就不会挤兑,市面也就会平稳。

    再往深想,这做钱业,在眼下,也就是做出对朝廷的信心来。

    胡雪岩因为有山西票号为例子,对这纸钞的发行面和使用情况又有了详细了解,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王有龄约了巡抚书办,请求书办草拟一文。

    “我只希望巡抚帮我争取了两个条件,我就愿意吸纳浙省全部份额。”

    书办道:“哪两个条件?”

    胡雪岩道:“其一,与浙省有关的粮食采购,军械供应,都由我一手操办。”

    书办道:“是指省内,还是省外?”

    “当然是指省内外。谁都知道,太平军节节东逼,江苏已经失去了金陵、苏州、扬州,现在常州以东,及上海至杭州一带的军事供应,基本上都得靠了浙江。”

    “那第二条呢?”

    “其二,省内各项库粮押解,官府度支,都经由阜康账号。”

    书办道:“胡老弟,你胃口不小嘛!”

    胡雪岩笑道:“我这也是替官府做信用。不这样不足以建立起信用来。”

    巡抚看了书办拟好的条陈,略加沉吟,觉得这胡雪岩思路倒还真的开阔,也就爽快地递送了上去。

    不出两月,批文下来,同意了胡雪岩的两个条件,另外还特意指示,把江南大营的全部采办,也均交与他一人。

    这么一来,整个苏淞杭地带的军事采办全部集结于一人手中,从一地的调度到另一地的调度也就只需在账面上划拨即可。最有可能强兑现银的危险去掉了,胡雪岩吸纳的全部宝钞也就慢慢在整个省境有了信誉。

    由于省内各项度支也都走阜康账号,阜康的账面陡然暴涨。全部结算下来,一共有二百五十万两的记录。

    有了这一成绩,胡雪岩心思活了起来。他从钱庄的新分号中选了几位年轻精干的伙计,带着他们一同去了上海。

    江苏布政使薛焕,原是和何桂清同门,与王有龄也颇为投机。近些年来,胡雪岩每次路过上海,必登门拜谒,以至薛焕对胡雪岩其人也深有了解。

    这一次胡雪岩以小小五十万两的财力,竟有胆略把浙江全省的宝钞份额全部吃掉,薛焕也觉得甚堪钦佩。

    “胡老弟,你的识略过人呀!”

    胡雪岩谦谦道:“哪里哪里,光墉也只是希望替官府做信用。”

    这话薛焕倒没听说过:“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想必对时局有独到见解喽!”

    “独到见解倒谈不上。我只是想,这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你不信,我不信,这市面必定恐慌。”

    薛焕点了点头:“这倒是。胡老弟,你和有些商人可不同。有些商人两面作派,既想赚官府的钱,又想赚‘长毛’的钱。”

    胡雪岩道:“容我说句冒昧的话,身为一个商人,‘长毛’的钱不是不可赚。只是这种做法不足取,我认为这些人没眼光。”

    薛焕来了兴致:“什么眼光!”

    “他们没想到这‘长毛’不长久。”

    “喔,你倒说说为什么‘长毛’不长久?”

    “薛大人,这道理我可真讲不出。不过我总觉得,一群人总要有一群人遵从的东西。要是乱了这种东西,这一群人就粘不到一块儿,大家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而朝廷就是这粘合的东西。没了朝廷,任凭‘长毛’横行,不说那当官的没好日子过,就是平民百姓,想安生也恐怕不可得。”

    薛焕听了连连点头:“胡老弟,虽然你没上过学,分析起来,倒真比那饱学之士有见识得多了!”转而忿忿道:“我就见有些读书之人,不知操守为何物,‘长毛’一来,就随附着过去了,把纲常伦理都丢得一干二净。”

    胡雪岩没有插话。等薛焕讲完,胡雪岩道:“薛大人,上次你提到置办军械的事,是否可以再议了?”

    薛焕道:“我还正要和你合计呢。这一阵子我见你来去匆匆,是否有什么新生意在忙啊?”

    胡雪岩道:“不瞒薛大人,我准备在上海开一阜康分号。”

    薛焕定睛道:“好啊!马上开吗?”

    胡雪岩答道:“马上就开。”

    薛焕道:“我还刚好有一批八万两的银子,回头就存在宝号了。”

    胡雪岩忙作揖道:“多谢薛大人捧场。”

    此番胡雪岩出来,是做了两个打算的。一是在上海设一分号;二是趁了今年的沙船粮运,在仓州交付后,再进京筹设一个阜康分号。他也逐渐意识到,没有分散各地的分号,就不足以与北方的票号并肩抗衡。

    旗开京城奠鸿基

    京城的分号开得很是风光,因为胡雪岩接收到了两笔意外的大户头。

    胡雪岩前去拜谒夏同善时,正好遇到福州将军,后来的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文煜是个有名的和事佬,身为旗人,却深谙“四书”、“五经”。他和夏同善一样,喜书而不执于书,做事极为中庸圆滑。

    夏同善把胡雪岩介绍给文煜,文煜显得极为有兴致,辟首就问道:“听说你们做钱业的替‘长毛’隐匿了不少钱嘛!”

    初见面就来这一句,胡雪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夏同善看出胡雪岩的窘迫来,就圆上一句:“看来文尚书倒有不少这一类做钱业的朋友嘛!”

    “子非我,安知鱼之乐也?”文煜反问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夏同善也反问道。

    说毕二人都哈哈大笑。胡雪岩起初不知文煜底细,也不知他与夏同善是何关系。听他二人一来一往逗趣,心中也就有了底。等二人笑声落定,胡雪岩道:“此番来时,我也正和薛焕大人谈到过这事情呢!”

    文煜道:“定是合谋黑吃黑了?”

    夏同善道:“莫非文将军也想掺上一份?”

    文煜连连摆手:“玩笑,玩笑。不过我听夏大人说,你敢以自己钱庄做基底儿,把分配给浙江的宝钞份额全部揽了下来。你倒是做何想法,才有这番举动的?”

    胡雪岩一五一十道:“我希望自己能做个榜样,大家都来帮着朝廷打败‘长毛’。”

    文煜坐正了,道:“要是所有商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胡雪岩道:“那‘长毛’注定是不长久的。我若贪图一时之利,不光以后得不偿失,也违背了为人的基本信义。”

    “这么说,商人也不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了。”文煜一边思索,一边浅浅地问道。

    胡雪岩也来了想法,就正色道:“文大人,我们那地方也算是世代行商了。我不知道您过去怎么看待商人,不过我知道,商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有人说,商人本性就是见利忘义。我倒不这么看。见利忘义的商人有没有?有,我们家就出过一个。我表爷破了沙船帮的规矩,只图自己赚大钱,结果死于刀斧之下。我们杭州人信佛,有一句佛家口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文大人,商人无信,也是要遭报应的。所以要我说,有些商人趁着乱糟糟的世面,替‘长毛’出力打官府,早晚也是逃不过报应的。”

    文煜道:“怪不得夏大人夸你有眼光,有见地,我倒问你,要是有一个在逃的‘长毛’,要在你那里存一笔款子,你做何处置?”

    胡雪岩迟疑道:“允许我实说吗?”

    夏同善道:“文大人面前,不必小心客气。”

    有了这话垫底,胡雪岩就胆大了些,“文大人,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接了这笔款子。”

    文煜追问道:“你就不怕官府追查?”

    胡雪岩道:“我们商人,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信用要对什么人都讲。首先,我开钱庄,不是为了辨别忠伪。”

    “那谁来辨别忠伪呢?”

    “这是官府和朝廷的事。我们钱庄只管你钱本身来得是否合路,不管存钱的人身份如何。打个比方吧,要是这‘长毛’的钱本来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他只不过是被逼做了‘长毛’,现在他不甘心这些钱白白被‘长毛’征用了,他就把钱偷存到我这里,我怎么处置呢?向官府报告他是‘长毛’?让官府收去这笔钱?”

    文煜听到这里,哈哈而笑:“歪理,歪理!”

    胡雪岩道:“文大人,不是歪理。这种情况,在苏皖一带多得很。我也曾想了,真是官征用了倒也无不可,只恐怕助长了下边那帮不义之人。”

    “这倒做何解?”

    “文大人,想你也了解下边属员的人品。你要他们去抄一个一万元的大宅,只怕有七千元先被他们私吞了。”

    夏同善道:“至于吗?”

    文煜却点头道:“有些道理。在上边的人只知照着规矩去办,却不知好多规矩都被下边的人坏了。”

    胡雪岩道:“所以,我们做钱业的,只管把我们的信用做好。至于做官的,自然会管他们分内之事。这样下来,大家也省了枉费脑筋。”

    文煜道:“胡老弟,有些道理。我未必同意你的,不过,你做起事来,倒也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实堪佩服!”

    胡雪岩忙起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夏同善这时问起胡雪岩:“你的分号选好地方了吗?”

    胡雪岩道:“选好了,在东四口。”

    文煜一听来了劲儿:“哎,今天遇到个财神了。”

    胡雪岩不敢唐突,只好欠欠身道:“还望文大人多多包涵。”

    文煜却认真道:“你要开业,我可也要在你那里立个户头了!”

    胡雪岩审视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就势作揖道:“多谢文大人关照,回头我就派人到府上去送帖。”

    夏同善笑道:“恐怕还得胡老弟亲自上门吧?文大人可是对你情有独钟啊!”

    胡雪岩不明白他们两个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便应承道:“隔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等文煜辞谢回家,夏同善把他送出门外,转身又回到客厅,满面春风地对胡雪岩道:“恭喜,恭喜!”

    原来,文煜听了夏同善对胡雪岩的褒奖,也就来了兴趣。待亲自和胡雪岩谈过后,他觉着这是一个可以信靠的人物。文煜历任道员和督抚,主管税员,得了不少肥水。逢年过节,凡有所求之人,必有重重的礼节往来。二十多年下来,手头足足有六十多万的进项。

    他本来想把这笔款子放在大德恒票号,不想书办却告诉他,和他有宿怨的几个京官在大德恒均有眼线,万一被他们察知了,参一本上去,一时半会儿恐怕解释不清。有了胡雪岩这么一个新进,为人又热心,事业上又极持隐秘之想法,很让文煜放心。所以文煜决定把这六十多万银子全部存入阜康。

    刚进北京,店还没开就有这么一个大头进项,胡雪岩觉着这是个好兆头。有了这六十多万银子,胡雪岩用不着从南边带过来钱就足以把分号先撑起来。

    夏同善也存入了二十万银子,并鼓励胡雪岩,多多拜访浙籍京官。胡雪岩也突发奇想,让伙计买通了各家门房,把浙籍京官家中的妻妾、账房、书办等数一一统计下来,每人先开了一个二十两的存折,挨家挨户送了去。这一来,在京的浙江人马上都知道了有一个叫胡雪岩的,在京城开了家阜康分号。一有往来支借、汇兑等,自然马上就想到了阜康。

    另外一笔秘密款子,更是让胡雪岩感到兴奋。原来文煜和恭亲王相处甚洽,二人在朝廷中一唱一和,从来都是联合出手,共图朝政的,所以二人无话不谈。胡雪岩的阜康分号一开张,文煜就把这事聊给了恭亲王听,至于胡雪岩的办店原则,文煜更是推崇不止。两人都觉着,难得是有眼光的商人,更难得是有持守的商人。至于胡雪岩坚持钱业中人只管钱业,这一点让文煜感到放心,也让恭亲王感到放心。文煜这样为胡雪岩树口碑,恭亲王也毫无顾虑地把手头的二十多万闲款存入了阜康。不过叮嘱,万不可透漏这钱是属于恭亲王的。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胡雪岩开的钱庄银号已遍及南北各主要城市。在杭州,除阜康钱庄外,另设阜康银号;在上海,设阜康银号,阜康雪记钱庄;在宁波,设通裕银号,通裕钱庄;在福州设裕成银号。鉴于蒋营官银款汇兑之难,一俟武汉收复,他又在汉口设了乾裕银号,加上北京的阜康雪记银号,形成了一个以南方为主,辐射南北的钱业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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