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万千-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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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中,仿佛一直都是唐绪在自说自话,唐错听着,却好像又没在听。他不去说自己有没有原谅自己,不去说自己有多不喜欢这个麦当劳,更没有提及任何与过去有关的只言片语,任凭唐绪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到了最后,他抱着头将脑袋埋在手臂里,说,“我想回家。”

    再怎么有千言万语,唐绪都觉得麦当劳的门口确实不是个适合长久说话的地方。所以在唐错逃避似地说想回家以后,他摸了摸他的头,把人裹了回去,给他放了水。

    路上他没再同唐错说什么,他换了播放器的歌单,把流行歌曲换成了舒缓的钢琴曲。一个人的心事越多,就越需要自己调节的时间。而歌曲是一个极具感染力的东西,若是悲伤的曲子,无论是曲调还是歌词,都很容易使人产生代入感。

    到家以后,唐错依然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只是说累了想睡觉。等他洗好澡出来,客厅黑着灯,唐绪的房间却是亮着的。他在原地蹭了半天,才蹭到唐绪的房门口。

    “我洗好了。”

    唐绪正面对着书柜站着,听见声音,回了头,唐错这才看见他手里还夹着一支烟。但是房间里并没有烟味,再仔细一看,那烟已经没在亮着了,烟头的地方被烧成了一圈黑色,长度似乎完全没有变短,应该是刚点着以后就又被晾灭了。

    唐绪站在屋里朝他招手,“进来。”

    他缓步走进去,因为不想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与唐绪独处,多余地说了一句,“你去洗吧。”

    “不着急,先过来。”

    唐绪的房间里铺着一块地毯,往常地毯上总会散着两三本书,但是今天,地毯上有一个黄色边的透明书包,里面的东西一眼可见,是一套玩具。

    唐错在看到这包东西的同时就停在了那里,唐绪坐到地毯上,又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那天晚上走得太急,忘记了给你。”

    一套塑料的玩具,却被保存得很好,没有褪色,也没有代表了时间的裂纹。唐错手里的毛巾被唐绪抽走,头发被轻柔地擦拭着,很舒服。

    大概唐绪真的是早有预谋,今晚的一切都破锋直指那一晚。

    人说小孩子的记忆是非常游移的,很多幼时经历的事情会在后来的记忆中被遗忘,错位,又或者会选择性地记住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可是唐错却将那晚记得很清楚,清楚到记得他们那一路经过了多少个十字路口,每一个经过的路口又有着怎样的红绿灯顺序。

    那天唐绪答应带他吃麦当劳,他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唐绪的手进去以后,他指着墙上的画报说想要那个,于是唐绪就给他点了一份儿童套餐。

    旁边有小孩子已经把那套小火车拆开,拼好了轨道,放在桌子上玩。小火车嗖嗖地从高处顺着蜿蜒的轨道滑下来,光是听着声音就已经让唐错兴奋。他拉着唐绪的手问可不可以先玩玩具,唐绪却严肃地冲他摇头,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汉堡、麦乐鸡,说,先吃饭。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扫清了一盘子的东西,最后剩了一块麦乐鸡的时候,他用油忽忽的手指捏起来,伸到唐绪的嘴边,“你尝尝啊,真的好吃。”

    唐绪摇摇头,“你吃吧。”

    他便撅了撅嘴,将那一块小东西塞到了自己的嘴里,没嚼两下就咽了。

    吃完以后他又想玩小火车。他记得当时唐绪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提起那包玩具说,“回家再玩。”

    他真的想这顿麦当劳想了很久,以至于吃过以后兴奋得不行,在车上一会儿都没消停,叽叽喳喳地同唐绪说这说那,唐绪有时候应两句,有时候又会无奈地说,“思行,歇一会儿。”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劲的呢?

    可能和自小生活在那个不大的村子里有关,他完全记不住这个大城市里的路,可饶是如此,在经过了几个红路灯以后,他扒着窗户看了半天,还是皱着小脸嘟囔着说,“唐绪,我们不是回家吗?”

    那时候他对唐绪,都是直呼其名。

    唐绪的眼睛依然看着前方,好像很专注地在开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后,他才转过了头,说,“先去个别的地方。”

    唐错听了来了精神,亮闪着眼睛凑过来,压着声音贼兮兮地问,“去玩吗?”

    唐绪定定地看着他,末了,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那时候的唐错就是个刚接触正常生活没多久的小孩儿,什么都不懂,更遑论察言观色。他以为唐绪的沉默是默认,为此,还坐在座位上欢呼了两声。傻得透顶,错得离谱。直到后来,他一个人在名叫成长的路上跋涉千里,跌跌撞撞去寻了很多个答案,才知道了有个词叫做难言之隐。

    因为说不出口,所以沉默相对。

    唐绪的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大楼前,他也没想什么,解开安全带跟着唐绪下了车,下车以后还颠颠地跑过去捉唐绪的手。

    一对夫妻早就站在了那里,唐绪牵着他走过去,摆了摆他的手,“叫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好。”

    “哎,思行……思行好。”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只觉得那个阿姨看到他好像很激动的样子。

    打完招呼之后的场景很奇怪,三个大人都没说话,就在那比谁能站更久似地站着。唐错奇怪地仰头看着唐绪,直言不讳,“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吗?”

    闻言,唐绪在短暂的迟疑后松开了他的手,弯了腰扶着他的双臂。那时候唐绪的眼睛也是亮的,却好像不是因为灯光,而是因为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唐错看着好看,伸出手想去摸摸。

    “思行,这是你以后的爸爸妈妈,他们很喜欢你,会好好地照顾你,所以你以后就会跟着他们生活,明白吗?”

    唐错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手停在距离唐绪的眼睛大概一拳距离的半空,愣住,“什……什么意思。”

    这样的信息对他来说太难以接受,他忘了放下手,傻了一般站在那里,看着唐绪冲那两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拜托了。”

    “你放心,他以后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当然会尽最大的能力照顾他。”

    唐错的脑袋里轰隆隆的,像过火车一样。直到看见唐绪转身要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件事,唐绪不要他了。

    他仓皇无措地追了上去,明明是一片平地,他却在短短的几步路里踉跄得差点摔在地上。

    “唐绪……”不打招呼的,泪水开始大片大片地往外涌,他死命地拉住唐绪的胳臂,哭着喊,“我不要爸爸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

    唐绪停下来,眼眶也是红的。

    “思行,听话好不好,你需要一个家。”

    “我不要……”仅仅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唐错就已经泣不成声。恐惧化成了小时候那冰冷汹涌的江水,倾泻而来,漫过了他的喉咙,仿佛只再有一个眨眼的瞬间,就能将他彻底吞没。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我道歉行不行,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了,我去道歉行不行……求你了,你别不要我……求你了,求你了……”

    任凭他怎么呼喊哀求,唐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有悲伤,有无奈,还有决绝。

    再后来的一切太混乱,唐错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一直在新爸妈的怀里挣扎着,死死地拉着唐绪的胳臂求他不要走。

    但是唐绪还是走了。开着车绝尘而去,彻底告别了他接下来的七年人生。

    在他晃神的功夫,唐绪已经把轨道拼了起来。接着他拉了唐绪一把,将他带到怀里。

    “我们现在来玩好不好?”

    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唐错低头一看,是那辆小火车,红色的,虽然只有两节车厢,但做得还算精致,连烟囱都有。唐绪握着他的手将小火车放到轨道的最上游,轻声说,“思行,松手。”

    条件反射一般,他松了手。

    红色的小火车在黄色的轨道上转着弯疾驰而下,如同一个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的勇士,叫嚣着冲出了轨道,扎到了唐错的脚边。嗖嗖的声音和他当年在麦当劳里听过的声响完美重合。

    它只是在轨道上由上至下地跑了一路,却好像是鸣着笛,匡擦匡擦地跑过了唐错这么多年的记忆。

    因为它,唐错一晚上的情绪忽然就决了堤。

    他咬着睡衣的袖子埋下了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唐绪从后面用紧了他,用手拉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不要咬袖子,想哭就哭出来好不好?”

    唐错不知道在否定什么,一个劲地摇着头。唐绪终于连哄带抢地把他的袖子从嘴巴里拉了出来,没了能让自己发狠的东西,唐错便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

    他在模糊的视野中寻到那辆小火车,如同很多年以前那样使了全身的气力拉着唐绪揽在他身前的胳臂,终于埋着头、哭着说出了这么久以来藏在心里的话,“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想去跟时兮姐道歉,可是我又不敢去……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去你家里等你你也不在……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去接我,等你去看我……可是你一直没来……”

    唐错越哭越厉害,他抱着唐绪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真的,很想你,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一次呢?”

    唐绪听得喉咙发痛,他无力争辩,只能抱着他苍白地说着,“对不起。”

    唐错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都有,没有逻辑,但唐绪都能听得懂。

    “后来我就不敢去找你了,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得了很多奖,我想给你看……我知道你在理工大,我就也考理工大,可是其实我不喜欢物理,也不喜欢数学……但是我想再见见你……”

    唐绪揽着他,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不住的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好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无助、委屈都哭出来一样,唐错哭了老半天,直到把浑身的力气都哭完才停下来,肿着眼睛靠着唐绪,一抽一抽地平复着自己。唐绪捧着他的脸,给他擦着泪水说,“还有要控诉我的吗?尽管说,我听着。”

    唐错不点头也不摇头,直起了身子,撇开目光不看他,低着头一下一下揪着着地毯的毛毛。

    唐绪摸了摸他的后颈,吻了吻他的耳朵,“思行,那以后,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唐错手上的动作顿住,脖子像个老旧的破转轴,不怎么顺畅地转了过来。

    唐绪又往前凑了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我们在一起。”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唐绪彻底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变为了零。他压在唐错的嘴唇上亲吻他,一只手摁在他的脖子上,迫使他不得不微仰起了头,随着唐绪的动作,他连睫毛都在打颤。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唐绪没有浅尝辄止,也没有太过于激烈深入,而是含着他的唇瓣,轻柔缓慢地去感受那里独样的温度,并不烫,甚至有些微凉。

    直到已经闻不到唐错嘴里的柠檬牙膏味,他才放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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