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站台上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

    在普通的情况下，越是凶险的搏杀，持续的时间往往越是短暂，基本上不出五分钟就会有一方落败，或是逃跑，或是无力反击，总之不会持续这么久。

    这两个人的战斗激烈程度不亚于任何动作影片中的桥段，但两个人无论是力量、速度、耐力，乃至战斗的决心都十分匹敌，竟然搏杀了整整一个小时都未分出胜负。

    不过单单从表面上来看，杨戬仿佛稍稍落了些下风。他的那件黑风衣上已经布满了刀痕，像一张破百叶窗似的随风飘荡，血从刀痕上渗了出来，看上去十分骇人。而白起身上的刀伤却要少很多，只是在左肩上有一处血迹，其余的地方依然完好。

    但这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迹象，在两个搏杀的人心中，他们现在依然是平手。虽然白起击中杨戬的地方很多，但伤口都不深，而且致命处的攻击都被对方避开了。而白起身上虽然只有一处刀伤，但只要稍稍偏一些，就会命中他的心脏，流血程度也已经和杨戬那一身伤口比起来差不多了。

    一个小时的激烈搏杀过后，此时两个人的灵力和体力都已经快要到了极限，但刺向对方身体的刀子却丝毫没有减弱。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奇异的感觉，都觉得仿佛是在跟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在战斗，从战斗的意识和身手的优秀而言，这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似的。

    杨戬又是一个突刺直逼白起的心脏，白起轻轻一闪，躲过了他的进攻，紧接着抬起一脚猛踢杨戬的脚踝。杨戬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快速地拧身来卸掉白起这一脚的力度，腰身猛地发力飞了出去。

    在他落地的瞬间，白起身影一晃已经到了近前，举起手术刀猛地刺下！杨戬就地一滚，刀锋击打在地面上，这一刀的力度极大，那块地砖被劈了个粉碎。碎石如同爆炸后的弹片一样四散。

    杨戬抓住这个机会站了起来，举刀刺向白起的后心。可他没有想到，匕首在空中走了一半的时候，白起却忽然抬起了手。

    “等一等！”

    杨戬这辈子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不是打篮球，还能带中场叫暂停的？这是生死搏杀，战机转瞬即逝，还能容得对手喊停？！

    他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白起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闪过了这一刀，跳到了一边。

    “停一下！”白起又喊了一声。

    这次杨戬真的停手了，因为他发现面前这个对手脸上忽然有种奇怪的神色，警惕中带着些不安。他虽然只和白起说过一句话，但仿佛已经和这个陌生人无比的熟悉了。当白起露出那种不安的神色时，杨戬知道可能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这样，两个刚刚见面还生死搏杀的人达成了默契。这种默契不需要时间的考验和积累，是孤独的强者之间与生俱来的默契。

    白起望着身边站台下黑洞洞的隧道出神，在那里除了铁轨之外，只有两三块刚刚被他那一刀击飞的石块。

    杨戬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他知道白起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于是沉默地等待着。

    白起弯腰从地上又捡起一块碎石，向黑洞般的隧道掷了过去。碎石在空中缓慢地飞行，仿佛穿越时间长河的小舟。但是，就当那块碎石本该飞进隧道的黑暗里的时候，它却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飞行轨迹戛然而止，清脆地落在了铁轨之上，和刚刚被溅飞的石块们躺在了一起。

    白起摇了摇头，表情有些无奈。

    杨戬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隧道，二话没说就跳下站台。

    他走到隧道边，伸手去摸了摸。在那漆黑的隧道口，竟然真的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壁，冰冷而且坚硬。

    就在此时，另一侧隧道中传来两束亮光，是地铁列车的车灯！那辆列车由远及近，极速飞驰而来。

    杨戬正要跳上站台去，白起却在站台上冷冷地说了一句。

    “不用躲了，你没有发现那辆火车连声音都没有么？”

    杨戬一愣，仔细听的时候果然发现那辆飞驰的列车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就像是一个幽灵一般悄然前进，眨眼间就到了杨戬面前。

    “列车即将进站，请您注意安全。”早已瘫痪的地铁广播再次响起，在空荡的站台轻飘飘地回响着。

    那辆幽灵般的列车停靠在了站台边上，但是没有开门，转眼间便穿过了杨戬驶进了黑漆漆的隧道。

    在那辆列车穿过自己的时候，杨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这是一个幻境，我们被困在里面了。”

    白起说完收起了手术刀，已经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

    过了很久，已经尝试了无数次要砍断隧道口结界的杨戬终于放弃了。他丢掉了已经满是缺口的匕首，颓然地坐在站台上。

    “不要再浪费力气了。”

    白起点了支烟，还颇有风度地递给杨戬一支。尽管他们之前还在杀个你死我活，尽管他们一个是落魄的天兵，一个是通缉榜上的逃犯，可现在他们都一样，就像两头被锁在牢笼中的困兽。

    杨戬端详着白起递过来的纸烟，和王导儿爱抽的中南海不同，这是一支修长的手卷烟，散发着烈酒的香气。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支烟有镇痛麻痹的作用。”白起说着给杨戬点燃了烟。

    杨戬吸了一口，感觉伤口的疼痛果然消失了，但随着疼痛的消失，他忽然觉得已经找不到任何自己还活着的证据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重楼蜃境’了。”白起吸了一口烟，看着木然的杨戬说，“你是一个天兵，不会不知道什么是重楼蜃境吧？”

    杨戬摇了摇头。

    “蜃是龙的一种，是上古时海中的巨兽，长三十余丈。蜃龙是不能在海水中呼吸的，但是它们每在海面上呼吸一口气就能在海底畅游一万里。蜃龙最特别之处就是它的呼吸，因为它口中吐出的气能幻化成高山楼宇，被称为海市蜃楼。”白起淡淡地说，“当然，现在蜃龙已经灭绝了，人们能看到的海市蜃楼都只是一种大气现象。那些现象都只是因为光线和天气的原因，而产生的折射，是真实景象的一种镜像。但是真正的海市蜃楼，是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景象，都是由蜃龙的呼吸幻化成的。”

    白起说到这又看了看杨戬，发现他听得很认真。

    “我们现在所处的幻境就是由蜃龙之血书写的禁制，被称作重楼蜃境。是你们天兵系统中最强大的禁制结界之一，被关进重楼幻境的人永远都不能离开，也不会有人能走得进来。”白起说到这顿了顿，“我们现在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为什么？”

    杨戬终于和白起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二句话，如果不是之前听过杨戬自报家门，白起一定会以为他是个哑巴。

    “为什么我们被关在这里？”白起冷冷地说，“我是你们翻遍全城都要找到的人。而你嘛，我想你是被你的上司出卖了。”

    “不。”杨戬艰涩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被通缉？”

    这么久以来，他心中只有这一个问题……

    白起笑了，很是无语。熟悉白起的人都知道，他很少笑，即便是笑也是寒意森严的冷笑，可今天他是活活被这个白发魔鬼一样的天兵气笑的。这个家伙实在太一根筋了，到这个生死关头竟然还关心这些问题。

    “你究竟是谁？”杨戬追问。

    “我是个医生，我为人看病。”白起吐出一个烟圈，“只不过有一天我救了一个你们认为不该被拯救的人。”

    救了一个不该被拯救的人……杨戬细细琢磨着白起这句话，他忽然感觉面前这个自称是医生的男人表情很奇怪。如果自己没有用错的话，那个表情应该叫作落寞。

    “不用再去想怎么才能杀掉我了，那根本没有意义。”白起吸着烟在他身边坐下，“首先你杀不掉我，其次我们都快死了。”

    “为什么？”杨戬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个人说的话他总是听不懂。

    “你杀不掉我，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白起淡然地看着杨戬，“我说的不对么？”

    杨戬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们就快死了，是因为重楼蜃境一旦发动便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白起指了指对面的墙壁，“看到没有，那面墙已经开始坍塌了。”

    杨戬抬眼看过去，发现那一堵墙上的砖块的确已经剥落了不少，而露出的不是应该有的墙皮，而是纯粹的黑色，能够吸尽一切的黑色。此时不用白起解释他也能明白，这个被制造出的幻境正在坍塌，等这个幻境完全消失之后，被困在里面的他们便也就消失了。

    “还有没有办法？”

    杨戬发现，一旦处在同样的立场之上，面前这个人很值得信任。即便落在如此田地，他依然还能淡然优雅地吸着烟、讲着话，仿佛心中依然有十足的胜算。

    没想到白起却干脆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没有办法了？”杨戬瞪着眼睛问。

    “怎么？怕死了？”白起平静地问，“看你刚才和我对砍的架势，你不是个怕死的人。”

    “不……我不怕死……”杨戬目光呆滞，“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死。”

    有一次杨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意外得到了一本书，叫作《十万个为什么》。他只看了书名就把那本书扔进了垃圾箱。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扔掉了那本书，而且很希望现在那本书就在身边。从字面上来理解，那本书应该能解答他心中这些困惑吧？这些在这几个月里仿佛荒草一样在他心中滋长的困惑，这些让他无比痛苦的困惑。

    白起看着一脸木讷的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你在做什么？”杨戬现在对他兴趣十足，像个孩子看见了家里新买的汽车。

    “我在想念一个人。”白起眼睛依然闭着。

    “是谁？”

    “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要想念她？”

    白起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冷冷瞪着杨戬，却发现对方用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看着自己，眼神纯真得像个小奶狗似的，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我快要死了。”白起坦然道，“曾经有人跟我讲过，死之前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要看见的场景。我想在死的时候，眼前有她的影子。”

    “为什么？”杨戬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十万个为什么。

    这个人不是很沉默么？为什么突然话痨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为什么？”被惹烦的白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可我就是想不通。”杨戬头脑混乱地碎碎念着，“你是医生对不对？我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了也无所谓，反正我们都快要死了。”

    白起很轻松地指了指四周不断向他们侵蚀的黑暗和那些如同马赛克一样坍塌的墙壁和地面。

    “不不不，即使我只能活一秒钟，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杨戬很固执，“你是医生，我从没看过医生，你平时是怎么给你的病人治疗的？能治愈我么？”

    白起没想到在自己的死亡现场还能遇到一个病人。可是如果拒绝的话，看样子这个一根筋肯定会继续话痨下去的。

    “一般他们都会给我讲个故事。”白起说。

    “讲个故事？什么故事？我不会讲故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会讲故事，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曾活过一样。”

    “你是说……讲自己的故事。”杨戬有些明白了，“讲个故事就能治好我的病么？”

    白起不置可否。

    “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白起看了看正不断坍塌的四周：“如果你要讲的话，需要加快一点了，我想我们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了。”

    杨戬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