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散文-我的表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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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的亲戚真多!除了堂兄姐妹,还有许许多多的表兄弟姐妹。正如俗语说的:“一表三千里。”姑表、舅表、姨表;还有表伯、表叔、表姑、表姨的儿子,比我大的,就都是我的表兄了;其中有许多可写的,但是我最敬重的,是刘道铿(放园)先生。他是我母亲的表侄,怎么“表”法,我也说不清楚,他应该叫我母亲“表姑”,但他总是叫“姑”,把“表”字去掉。据我母亲说是他们从小在一个院住,因此彼此很亲热。从民国初年,我们到北京后,每逢年节或我父母亲的生日,他们一家必来拜贺。他比我大十七岁,我总以长辈相待,捧过茶烟,打过招呼,就退到一边,带他的儿女玩去了。那时他是《晨报》的编辑,我们家的一份《晨报》就是他赠阅的。“五四”运动时,我是协和女大学生会的文书,要写些宣传的文章,学生会还让我自己去找报刊发表。这时我才想起这位当报纸编辑的表兄,便从电话里和他商量,他让我把文章寄去。这篇短文,一下便发表出来了,我虽然很兴奋,但那时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写宣传文章只是赶任务,并不想继续下去。放园表兄却一直鼓励我写作,同时寄许多那时期出版的刊物,如《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等等,让我阅读。我寄去的稿子,从来没有被修改或退回过,有时他还替上海的《时事新报》索稿。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关心我的一切。一九二三年我赴美时,他还替我筹了一百美元,作为旅费——因为我得到的奖学金里,不包括旅费——但是这笔款,父亲已经替我筹措了。放园表兄仍是坚持要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我也只好把这款带走,但一直没有动用。一九二六年我得了硕士学位,应聘到母校——燕京大学——任教,旅费是学校出的。我一回到上海——那时放园表兄在上海通易信托公司任职——就把这百元美金,还给了他。

    放园表兄很有学问,会吟诗填词,写得一笔好字。母亲常常夸他天性淳厚。他十几岁时,父母就相继逝世,他的弟妹甚至甥侄,都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自我开始写作,他就一直和我通讯,我在美期间,有一次得他的信,说:“前日到京,见到姑母,她深以你的终身大事为念,说你一直太不注意这类事情,她很不放心。我认为你不应该放过在美的机会,切要多多留意。”原文大概是这些话,我不太记得了。我回信说:“谢谢你的忠告,请您转告母亲,我‘知道了’!”一九二六年,我回到家,一眼就看见堂屋墙上挂的红泥金对联,是他去年送给父亲六十大寿的:

    花甲初周 德星双耀

    明珠一颗 宝树三株

    把我们一家都写进去了。

    五十年代初期,他回到北京,就任文史馆馆员,我们又时常见面,记得他那时常替人写字,评点过《白香山全集》,还送我一部。一九五七年他得了癌疾,在北京逝世。

    还有一位表兄,我只闻其声,从未见过其人。但他的一句笑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因为他送给我的头衔称号,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努力,也争取不到的!

    我有一位表舅——也不知道是我母亲的哪一门表姑,嫁到福州郊区的胪下镇郑家——因为是三代单传,她的儿子生下来就很娇惯,小名叫做“皇帝”。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了,这“太子”表兄,大约比我大七八岁。这两位“至尊”,我都没有拜见过。一九一一年的冬天,我回到福州,有一夜住在舅舅家。福州人没有冬天生炉子的习惯,天气一冷,大家没事就都睡得很早。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从外院一路笑叫着进来,说:“怎么这么早皇亲国戚都困觉了?!”我听到这个新奇的称呼,我觉得他很幽默!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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