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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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噩耗

    金天会五年六月末,身处曷苏馆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纥石烈氏手书,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

    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紫电骝风驰电掣,千百里路随黑色长发直直地飘于身后,风雨兼程。

    穿过京师会宁府城门,不消片刻,已奔至皇宫正门前。宗隽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让道放行。

    宗隽急切地朝熟悉的宫室走去。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立时认出,扬声唤道:“娘!”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宗隽。”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娘,”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因天气炎热,他下河以冷水洗浴,随即发热病倒。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医官前去诊治,但病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医官?”宗隽沉吟,道,“二哥体格一向强健,夏季常以冷水洗浴,从没因此生病,怎么这次就病倒了,还越治越严重?”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我也觉得蹊跷。可这也未必……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医官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思量片刻,又问:“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国相吧?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就都并入他手中了……”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太祖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是首位功臣。天会三年,金主完颜晟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也加剧了宗望与宗翰的明争暗斗。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宗弼,他是何反应?没有了二哥,以后他就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宗弼本名兀朮,是太祖第四子,宗隽的异母兄,亦喜读汉书,颇有将才。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娘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曷苏馆的猛安谋克如今怎样?”

    宗隽点头,轻描淡写地说:“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以后就在京中任文职吧。”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这些年来我常在外征战,早已习惯了,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你不要跟你二哥学,夺得了想要的中原,却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宗望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为这事你小时候没少挨你父皇打,却还是坚持到了现在……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随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如今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

    宗隽走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纥石烈氏轻轻扶着他的头,梳发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梳子徐徐自他发上滑落,梳齿划过之处,黑发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缝隙,瞬间复又融合,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整齐直顺。

    忽然宗隽头顶一凉,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娘……”没有抬头,宗隽黯然轻唤。

    “他才三十出头……”纥石烈氏的声音有些哽咽。

    “娘,”宗隽倒无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说,“既有了前因,总有一天,我会给他们一个后果。”

    2.茂德

    午后自宫中出来,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宗望府,见门前冷落大异从前,其内隐隐传来哀戚之声。两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萧索地默默相对而立,听马蹄声响懒懒抬头,发现是宗隽才笑逐颜开,立即扬声通报,随即忙不迭地迎上牵马。

    宗隽下马,直奔灵堂。朝出门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长子受速点点头,然后走进厅中,一抛披肩,在宗望灵前单膝跪下。默然凝视宗望牌位片刻,双手缓缓托起一柄银鞘嵌金匕首,举至齐眉,寒光一现,拔刃出鞘,再往额上轻轻一抹,立即有鲜血自那道细微整齐的切口内渗流而下。

    仰面悲啸,两行热泪与热血相融一处,血泪交下,宗隽失声恸哭。

    这是女真贵族用以对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习俗,剺面哭丧。众兄弟中,宗隽与宗望最为亲近,因此这番哭丧绝非矫饰,声声沉痛悲戚,观者愈加凄恻,亦随之大放悲声。

    良久,唐括氏与受速上前劝慰,宗隽才拭泪站起,抹去额上血迹,问:“可以让我再看看二哥么?”

    唐括氏黯然摇头:“宗望的遗体在薨逝当天就在营中火化了,据说是怕天热不便保存,送回来的只是骨灰。”

    这并不合规矩。女真习俗,族人死后一定要归葬故里,若将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应把灵柩运回再决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于是宗隽蹙眉问:“谁下的令?”

    受速顿时目迸怒焰,抢先答道:“宗磐!”

    这名字又勾起宗隽一层疑云。宗磐是完颜晟长子,完颜晟相当钟爱,让他自少年时起就跟随皇叔完颜杲攻打辽国,平时也着意栽培。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制,完颜晟即位后按制封五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对宗磐明里私下的照顾总让人觉得他对立储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营中,分明是想让他白白占个便宜,也为他记上协助制胜的功劳。而且他去后不久我爹就病倒,他请郎主派个医官来,一来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继续诉说,愤愤不已。十几岁的少年,喜怒全写在脸上。

    宗隽问他:“是宗磐请郎主派医官?谁告诉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长子,宗望与宗隽的异母兄。也曾跟随父亲在与辽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只是武功略逊于宗望,完颜晟让宗望为帅领兵,但封宗幹为国论勃极烈,与谙班勃极烈完颜杲同辅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战,倒是宗幹不忘时时对我们多加照顾。宗望死后他常来府中帮我们处理丧事,偶尔也会对我们谈一点朝中事。”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唤:“宗隽!”

    众人闻声望去,唐括氏当即微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门外所立之人长身美髯,气度平和,正是他们所说的太祖庶长子宗幹。

    宗隽微笑相迎。两人拥抱寒暄后,宗幹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受速马上说:“大伯来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样害我爹的事告诉八叔吧。”

    宗幹摆首道:“我什么时候说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说。”

    宗隽便顺着话题问他:“听说给二哥治病的医官是宗磐请郎主派去的?”

    “据说是这样。”宗幹一笑,“我当时不在营中,无法证实。何况,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主帅病了为他请个医官很正常。”

    “那医官现在在哪里?”宗隽再问。

    宗幹叹叹气:“失踪了。宗望死后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过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隽一时不再说话,只低头沉思。宗幹忽又微笑问他:“你此次回来是准备复命留京,不在外监军了?”

    宗隽道:“是有这打算,但尚未对郎主说。”

    宗幹眉目间立即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随即又转首抬目看向门外,举止仓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会猜到自己准备卸任,宗隽便问他:“怎么?大哥听人说起过此事?”

    宗幹沉默许久,最后才似下定决心,低声对宗隽说:“我刚从宫中出来,当时宗翰在与郎主议事,我隐约听见他在请郎主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

    宗翰让他儿子知曷苏馆节度使事,在宗隽尚未提出复命还职之前,那等于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职了。宗隽冷笑,却未就此说什么,宗幹看看他脸色,又更压低了声音问:“听说国相与宗望在军中屡次当众争执?”

    宗隽不答,但展颜道:“许久没与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当一醉尽兴。一会儿大哥与受速随我回府,我们畅饮通宵如何?”

    宗幹与受速均欣然答应。三人坐下继续闲聊。宗望信佛教,灵堂中香烟袅袅,有十数位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喃喃念经,除唐括氏外,灵前两侧跪着数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时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侧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撑不住,身体一斜,便晕倒在地。

    她旁边的女子吃了一惊,忙把她搀扶起来,灵堂中有片刻的骚动。

    宗隽侧首看去,但见这两名女子自己都认得,晕倒的女子是宗望在刘家寺所纳的茂德帝姬,而扶她的则是茂德的侍婢李仙儿。

    “装什么死!以为晕几下我就会可怜你,不让你去服侍宗望了么?”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说,然后命令家奴:“拿点水把她泼醒,让她继续跪!”

    回头见宗隽在看,唐括氏遂解释道:“这就是宗望从南朝带来的妾,那个废掉的太上皇的女儿,叫什么茂德帝姬的,八弟应该见过吧?又嫁过人又生过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么!而且真是个扫帚星,宗望碰她没几天就把命都丢了。不过宗望既纳了她,我也认她是我们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欢她,那就让她殉葬相陪于地下吧。等发丧那天,就把她与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道焚了。”

    宗隽淡淡笑笑没说什么。在唐括氏授意下,家奴将半桶水朝茂德扑面泼去,茂德在冷水的刺激下惊醒,慌张地大睁双目,瑟瑟坐起,眼波随着青烟飘浮,凄然咬唇,彻底的茫然无助。

    “跪好!要是再玩这种装死的把戏,我会提早让你去见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依言跪好,身体不禁地轻轻颤抖。李仙儿亦吓得深垂首不敢多言,倒是一位女真婢妾颇有些同情茂德,轻声为她解释:“她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从昨天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又跪了许久,所以才晕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当惯了金枝玉叶,吃不下我们的粗粮杂食是吧?自个儿要绝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来人,给她个面饼,让她当着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来一个冷硬的面饼,唐括氏接过,抛在茂德面前的地上,命她:“捡起来吃了!”

    茂德双睫微垂,两滴泪珠先后坠落在地。李仙儿见她未动,担心唐括氏发怒,自己匆匆膝行几步,伸手把面饼拾起,再膝行回去,把面饼递给茂德。茂德迟疑地接过,然后在李仙儿催促下含着泪开始一口口地咬那面饼。

    “南朝女人就是犯贱!”唐括氏甫一开口,茂德便全身一颤,仿若惊弓之鸟,饼亦自手中掉落,听她怒骂又不敢流露气恼愤懑之色,只敛眉顺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饼,那一低首间凄楚无限。

    她与柔福虽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异如天渊。若柔福受唐括氏如此羞辱,想必定会奋起反抗。忆起柔福不要命地拔簪刺马的样子和她那火般目光,宗隽不禁微露笑意,忽然觉得似乎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她是否能顶住千里艰辛活下来,现在又身在何处。

    3.玉箱

    两日后金主完颜晟赐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诸子及自己长子宗磐出席,称要为刚刚返京的宗隽接风洗尘。

    宗隽进入乾元殿,发现除上方御座外,其余坐席皆围成环状。“环饮”是女真人旧俗,往往在相聚围猎后环坐畅饮,以示不分尊卑。自灭辽攻宋以来,宫中礼仪仿效辽宋渐有定制,赐宴几乎已不用环饮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见兄弟们差不多都已到了,宗隽与他们逐一见礼,然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颜晟自殿外走入,与一女子相继落座,接受众人拜礼。

    礼毕回座,宗隽抬首,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于他身边的女子,忽然有些讶异。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尘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阴影,完颜晟还是宗隽记忆中的模样,引他注目的只是那个陌生的女子。

    其实席间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种晶莹的光线入侵了他们的眼睛。紫衣白羽,璎珞玉环,额上坠下一圈浅紫宝石,寻常的金国服饰被那女子穿戴得粲然生辉。她静默地坐在郎主身边,端雅妍美,宛如朝露,与日显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绽放在黑木上的丹芝。

    察觉到众人目底难以掩饰的惊艳,完颜晟十分快意,一手搂紧她,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纳的妃子,南朝吴王的孙女,晋康郡王的女儿,赵佶亲自下旨晋封的淑慧宗姬赵玉箱。”

    玉箱轻轻挣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带怨潋滟一转,立即勾起了完颜晟一阵舒心大笑。众人纷纷恭喜道贺,完颜晟越发喜不自禁,玉箱亦随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烟云,冷冷的妩媚。

    “玉箱,”完颜晟侧首对她说,“今日朕赐宴意在为八太子宗隽洗尘,各位皇子太子环坐于此,你可能从中认出宗隽么?”

    侍立一旁的通事将郎主的话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浅笑道:“臣妾从未见过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龄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为难臣妾了。”

    完颜晟笑道:“宗隽精通汉文汉学,平日打扮与女真人不太一样,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抢眼的就是了。”

    玉箱闻后颔首,于是转身举目,款款顾盼,逐一细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隽身上时,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仅够令宗隽本人觉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扫视完所有人,再徐徐侧身朝完颜晟垂目:“请郎主恕臣妾愚钝,臣妾实难看出谁是八太子。”

    完颜晟诧异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着最顺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顺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长相如何对臣妾来说其实都一样,并无差别,所以实在无法从中辨出八太子。”

    她说的是汉话,宗隽先于须听通事翻译的完颜晟之前听懂,当下隐隐一笑。她的恭维其实不算巧妙,但对完颜晟,这点心机已足够。他只是对她坦然承恩的态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倔强不屈,茂德逆来顺受,而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敌酋的命运,面无丝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说在主动迎合,婉转邀宠。

    她的话果然听得完颜晟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却也听懂了,脸一红,伸出手中团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势一拍,完颜晟笑得更为响亮。

    须臾,完颜晟才止笑收声,向玉箱指出了宗隽,宗隽站起向玉箱拱手见礼,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后,完颜晟又略问了问宗隽近况及曷苏馆形势,只不提宗望,再举杯与众人同饮。

    席中觥筹交错,顷刻间宾主均已满饮十数杯。这时完颜晟忽然宣布:“此番环饮朕另有好礼相赠。”随即一拍掌,立即有内侍引三十多名女子鱼贯而入,年纪均在十五六左右,辫发饰羽,着锦裙春水服,是金国少女打扮,然而个个眉目清丽身材纤柔,显然来自南朝。

    “她们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爷的女儿,未嫁的处女,本是宗望与宗翰特意献上充实朕的后宫的,但朕见众卿多年来为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南征得胜也理应嘉奖,所以把她们分赐给你们,每位爱卿可得四名,一名帝姬,三名宗姬。”完颜晟说,随即朝引宋女入内的内侍示意,内侍便让帝姬宗姬们列队立于大殿正中,席间逐渐沸腾起来,众人都肆意打量殿中女子,嬉笑私语声此起彼伏。

    宗隽淡淡一扫,已窥见其中的柔福。依然是一脸倔强,抿唇而立,怒瞪盯着她看的每一个人。

    内侍展开一卷诏书,依次念出分赏各宗室的帝姬宗姬身份及名字。宗隽慢慢饮酒,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赐,八太子宗隽……”听到自己名字,宗隽暂时搁下酒杯,屏息静气地看那内侍,等他宣布谁是属于自己的女子。

    “宁福帝姬赵串珠……”

    宗隽哑然失笑,怎么会是她?他这才想起在众女子中寻找宁福身影,没有再听内侍尚未宣读完的其余宗姬的名字。

    宁福果然也在殿内。在这些姐妹中,她姿色并不出众,且异常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吸引不了多少人的关注,她像一片薄薄的影子,安静地立于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分赏完太祖诸子,都没听到柔福的名字。没人会忽略她的美丽,虽然年龄偏小,身量未足,但居于众女子中,她仍如芦草内探出的蓓蕾。宗隽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目光投向了大皇子宗磐。

    所料未差,宗磐获赐的帝姬的确是柔福。此前宗磐一直紧盯着柔福,像是早已知道了结果,一待内侍念出她的名字,他立即迫不及待地站起,直奔柔福而去,一把将她拉出,嬉笑道:“去陪我喝酒。”

    柔福蹙眉狠狠甩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宗磐笑着逼近欲再拉,却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喝道:“且慢。”

    宗磐愕然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正缓缓站起的宗隽。

    宗隽稳步走至宗磐面前,负手站定,对他道:“宗磐,可否另选一人?”

    宗磐瞥他一眼,不悦道:“为什么?”

    宗隽淡然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满座哗然。宗磐一愣,旋即怒了:“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元帅留心保护的处女,怎会成了你的女人?”

    宗隽浅笑回答:“我随军驻扎于刘家寺时曾偶遇这女子。因当时入寨的宫眷众多,我并非每人都认得,也不知道她是帝姬,那天晚上多饮了几杯,见她容貌不错,就拉去帐中同宿。后来野利赠她香囊,国相与二哥找她问话,我才知她身份。后悔也来不及了,又不敢将此事告之二位元帅,只好先按下不提,准备回京后再向郎主请罪,并请郎主将她正式赐给我,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她既已服侍过我,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应该不为过。”

    宗磐瞠目道:“你是说她已经……”

    “是。”宗隽承认,“我实不敢欺瞒大皇子,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回服侍过我的女人,所以请你谅解,把她让给我吧。”

    柔福听不懂二人说的女真话,见他们似有争执,就蹙眉凝眸疑惑地看。宗磐转首间见她视宗隽神色无难堪之意,便也生疑,冷笑对宗隽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怎不说这里所有帝姬你都碰过,请郎主都赐给你。”

    “看来宗磐若非听她亲口承认是不会相信了。”宗隽也不慌,转身对侍宴的高庆裔说:“先生懂汉话,请当众问问柔福帝姬,我在刘家寺军寨中是否曾冒犯过她。”

    高庆裔起身请示于完颜晟,完颜晟点了点头,高庆裔遂过去按宗隽的意思用汉话问柔福宗隽有否冒犯过她。

    柔福脸霎时绯红,显然想起了火起那夜宗隽裂衣之事。又羞又恼,侧目见宗隽正略带调侃意味地看着她微笑,一股怒气更是无法抑制地直升了上来,怔怔地咬唇默立半晌,她忽然一指宗隽,道:“是,这个男人曾在刘家寺对我无礼,你们快杀了他!”

    宗隽笑意愈深。她知道金人觊觎帝姬的后果,期待这一次的供词像上次对野利那样为宗隽引来杀身之祸,却不知道她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

    高庆裔把她的话翻译给众人听,宗磐愣了愣,脱口问:“无礼?怎样无礼?”

    宗隽笑着环视其他人:“你们说,还能怎样无礼?”

    众人闻声大笑,由着宗隽引导均想到一处去了,目光都戏谑而暧昧地袭向柔福。

    柔福见说出这话后宗隽不急于辩解,反而笑得颇愉悦,众人似乎也不觉得他犯了重罪,除了宗磐与完颜晟都在陪着他笑,她想不明白,瞬了瞬目,越发困惑了。

    “就算她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今天父皇把她赐给我,我就要她!”宗磐忽又忿忿道,抢过来又要捉柔福。宗隽锁眉在她身前一挡,宗磐越发大怒,立即挥拳相向。坐于近处的大太子宗幹与四太子宗弼见势不妙,忙双双站出拉住他好言相劝。

    “宗磐,”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完颜晟终于发话,不怒自威,“为区区一个女人你就急成这样,成何体统!你要服侍过宗隽的女人,很有面子么?不许再胡闹,我另赐你一个!”

    宗磐闻言不敢再争执,但终究耿耿难平,几步走回自己位置坐下,提酒壶在面前碗中猛倒一气,仰首一口喝下,再把碗狠狠朝地上砸去。

    “八太子,”完颜晟身边的玉箱此时忽然开口,悠悠笑着,手中团扇有条不紊地轻轻挥动:“这事说来毕竟还是你对不住大皇子,你对他总应该有所补偿才是。”

    宗隽颔首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也是这么想。”随即转首对宗磐微笑说:“宗磐,今日我只选此女即可,宁福帝姬与其余我应得的宗姬全让与你如何?”

    宗磐冷面问:“宁福帝姬是哪个?”

    内侍忙把宁福拉出来给他看,宗磐一见之下又怒不可遏:“呸!你夺了个大美人走,却把这瘦得像痨病鬼的小丫头塞给我,倒是挺会算计!”

    众人看着宁福,嘴里虽没说什么,但必定都觉得她远不及柔福,本来想劝宗磐接纳的都噤声不提。

    宁福瞬间成为众人注目焦点,却也并不惊慌,抬头徐徐看宗磐与宗隽,目光依然宁和如水,孩童般清澈,不含任何情绪,然后她垂目低首而立,那柔弱的姿态很是楚楚可怜。

    一阵沉默后,完颜晟哈哈大笑起来:“宗隽真是慷慨,为了换得心仪美人,甘愿将另三名美女白白拱手送人,只是日后不要后悔。宗磐既不喜欢宁福帝姬,宁福还是与柔福一起跟宗隽回去吧。我另在后宫选一宗姬给宗磐,宗磐可携七美而归,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亦随声附和,纷纷劝导宗磐。宗磐见本赐给宗隽的三名宗姬姿色尚可,这才稍稍释怀,命宗姬过来侑酒,气氛才又活跃开来。

    内侍强令柔福与宁福随宗隽回座,让她们在宗隽左右坐下。宗隽跟她们姐妹说话,宁福偶有应答,但柔福就完全漠然不理,宗隽也不勉强,自己满怀兴致地笑看其他兄弟左拥右抱,与他们相互祝酒畅饮,直至宴罢。

    席终告退时,完颜晟忽然叫住宗隽,淡淡道:“朕听你母亲说,你有意辞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

    这才是这场欢宴的原因和目的。宗隽从容停步,回答这个他等了许久的问题:“是。宗隽长年在外领军,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一直深以为憾。二哥薨后,母后不胜悲伤,宗隽于情于理都应返京全心侍奉母亲,所以请辞知曷苏馆节度使事之职,万望郎主恩准。”

    完颜晟点头道:“侍奉母亲的确是应该的。你在外辛苦奔波数年,也该回京歇歇,朕会给你找个高俸文职,曷苏馆就不必再去了。”

    宗隽拜谢。离开之前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郎主可找到了继任知曷苏馆节度使事的人选?”

    完颜晟道:“朕会让枢密院推荐合适人选,再交由几位勃极烈讨论决定。”

    宗隽颔首再拜,然后领着柔福与宁福出殿。

    刚出大殿正门便见有一母亲宫中的宫女迎上,朝他施一礼,道:“娘娘请八太子过去。”

    宗隽遂命带来的随从领二位帝姬在此等候,然后自己去纥石烈氏所居的庆元宫见母亲。

    甫一见纥石烈氏,还未来得及行礼,便生生挨了母亲扬手挥出的一耳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纥石烈氏的行为是在表达她的愤怒,然而目底更多的却是悲哀之色,“你居然还与宗磐抢女人!”

    宗隽单膝在母亲面前跪下:“宗隽知错,下不为例。”

    “唉,还有下次么?”纥石烈氏轻叹,“你这么冲动,又不知轻重,只怕将来会死得比你二哥更糊涂。”

    宗隽坚决地摆首:“我可以向母亲发誓,不会再有下次。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该怎样做,请母亲放心。今日之事,是唯一的例外,以后不会再发生。”

    纥石烈氏幽然淡笑:“当初宗望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宗隽默然,然后转言道:“娘,我已经向郎主请辞了,他也已经答应。”

    纥石烈氏没有过多的表情,只说一个字:“好。”

    “接替我的人应该会是宗翰的儿子,”宗隽道,“宗幹听见宗翰为自己儿子向郎主索求此职。”

    纥石烈氏久久不语,半晌后才长叹道:“凡事多想想,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宗隽微笑问:“娘若想到什么何不明白告诉宗隽?”他知道母亲是位极明达聪慧的女人,善骑射,有谋略,年轻时一直随侍在太祖身边,陪他南征北战并出谋划策,所以才能在太祖原配皇后唐括氏崩后在妃嫔中脱颖而出,被立为继后。她的见识丝毫不逊于男人,但渐增的年龄和阅历使她愈加含蓄内敛,她有看透世事的能力,却习惯保持沉默,即便在最亲的儿子面前,也不会随意流露自己关于政治的见解。

    “娘能替你想一辈子的事么?你必须学会自己思考。”纥石烈氏淡然答,忽然又轻轻移开了话题,“你与宗磐争的那女子……”

    宗隽微微一惊:“娘不是要我把她送给宗磐吧?”

    “当然不是。”纥石烈氏微笑说,“咱们抢来的女人,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咱们”二字令宗隽完全释然,心有一暖,也随之微笑。

    纥石烈氏接着说:“我是想问,她是不是很美?”

    宗隽道:“那是自然。”

    纥石烈氏点点头:“你要善待她,她原本还是位公主……什么时候带她来让我瞧瞧。”

    “这没问题,只是要略等一阵。”宗隽笑道,“她性子可不似一般的南朝女人,烈得像匹野马,我得先花点功夫驯驯她。”

    “那另一个呢?那个宗磐不要的帝姬。”纥石烈氏又问。

    宗隽想想,答道:“她很瘦,很安静,不像她那姐姐喜怒都写在脸上……随遇而安的样子……”

    纥石烈氏了然地笑:“你一定不会喜欢她吧?听起来有点像颖真……”

    一听颖真之名,宗隽笑容立即隐去:“提她做什么?”

    “人都死了两年了,你还不许提?”纥石烈氏道,“唉,其实她根本没做错什么,你不喜欢她,多半也是为赌气吧?”

    宗隽便垂首不语。颖真是他的妻子,当年阿跋斯水温都部的第一美女。女真人中盛行指腹为婚,宗隽本有位如此早早定下婚约的未婚妻裴满氏,不想她却在天会元年得病死去。随后完颜晟怀着超常的热情,为他聘下一位远在阿跋斯水的温都部女子,此前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完颜晟说,那女子有温都部第一美女之美誉,京中许多王孙均求而不得。然而宗隽很不以为然,他一直很清楚,对一位宗室子来说,娶妻实际娶的是她的家族,美貌只是最不重要的条件。

    完颜氏的男子,娶妻绝少娶庶族之女,平常通婚的贵族有九姓:徒单、拿懒、唐括、蒲察、裴满、纥石烈、扑散、乌林答及乌克论。天子必娶此中之女,公主必嫁此中之男,彼此借联姻增强自己的权势地位。那时太祖既薨,宗隽又很年轻,纥石烈氏本欲在九姓中选一较有权势的家族,让宗隽与之联姻,以得到他们的扶持,但完颜晟的突然干预使她不得已放弃了这个计划,看着宗隽满心不情愿地娶了个九姓之外的温都氏女子颖真。

    颖真其实是个好女孩,不仅美丽,品性也和顺贤淑,但宗隽就是不喜欢,始终对她很冷淡,后来索性要宗望请求完颜晟,让他去曷苏馆任职,把颖真抛在京师府中。两年前,颖真终于抑郁成疾,最后不治身亡。

    “你或许也该考虑另娶个女人了。”纥石烈氏凝视沉默的宗隽,又说。

    宗隽勉强一笑:“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纥石烈氏摇摇头:“那不一样的。”但也不再多说,只轻轻理理他右侧的散发,和言道,“那安静的帝姬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娘这里来,别碰她。宗磐虽得了七位美人,但都只是宗姬,没有帝姬,他肯定会耿耿于怀。下月他过生日,到时娘再准备一份厚礼,你把这礼物连带着那帝姬一起给宗磐送去,别让他一直记恨你。”

    宗隽颔首道:“宗隽听母亲吩咐,一会儿就把宁福帝姬送来。”

    纥石烈氏才又浅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过一阵子再带你抢的帝姬进宫给我看。”

    4.解衣

    夜色渐深,宗隽推门入室,披着宽大长袍,袒胸,露出上身大片肌肤,见那被锁于室内的女子吓得惊跳起来,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野利,一时死不了,让你失望了。”

    柔福惊惶地转首四顾,想竭力找到一点摆脱眼前危险的契机,最后她把希望寄托于桌上的花瓶,一把抓过高高举起,朝宗隽道:“出去!”

    宗隽不疾不缓地转身关好门,然后迈步朝她走去。柔福不住后退,退至墙边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狠狠地将花瓶向他掷去。宗隽不过轻轻一扬手便稳稳接在手中,看也不看便依旧搁回桌上:“花瓶不是用来打人的。当然,一定要这样用也并无不可,但你方法不对,尤其是对我这种身手敏捷的人。你至少应该把花瓶藏于身后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面带微笑迎接我,待我对你丝毫不设防时再悄悄抓起往我头上砸,这样我才会觉得有点意思。”

    说完这话他已经逼近她,一手撑在墙上将她困于其中,一手轻捻她的耳垂,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事?”

    虽然已无后路,但柔福仍下意识地尽力向后缩以躲避,蹙眉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宗隽叹叹气:“唉,看来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教你了。”

    一伸臂,已将她横抱起来,从容走向内室。她一边咒骂一边挣扎,他只稍稍加大力度,便把她箍得无法动弹。

    把她抛在床上,他随即过来一手摁住她乱挥乱打的手,一手轻解她衣带:“你应该知道反抗毫无作用。你不再是什么帝姬,从今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考虑该怎样取悦我。”

    听了此言柔福忽然暂停反抗,须臾,竭尽所能地向宗隽挤出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容:“你别这样,我们商量一下……我可以服侍你,例如帮你洗衣服……”

    “好。”宗隽漫不经心地答,这时已解开她第一件上衣。

    “我真的会洗衣服,这一路上的衣服都是我自己洗。”

    “嗯。”宗隽的动作并未停下。

    “还有,”她又开始挣扎,“你汉话说得好,大概很喜欢汉学吧?我可以在你写字时为你研墨,在你读书时为你焚香。”

    “很好。”

    “还可以陪你读书,你若有不懂之处我会仔细跟你解释,你说的汉话如果有音发错我会为你纠正。”

    “行啊。”

    “你的女人应该也很多吧?不缺我一个吧?不是一定要我……侍……侍寝的吧?”

    “对。”

    “那么,”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还在脱我的衣服?!”

    宗隽开怀大笑:“我知道你能做的事很多,但具体做什么是由我决定。一旦我决定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能拒绝,就像现在。”

    她努力想推开他解衣的手,声音已带哭腔:“当初看见你让野利赔我药时,我还以为,你跟他有点不一样……”

    宗隽半垂目看她,淡然说:“我只是监督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对女真男人来说,违背诺言是很严重的事。”

    此时他已经解开她所有的衣带,再朝她一笑:“真遗憾,看来我跟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她暴怒,拼命对他拳打脚踢,不住骂:“无耻的金贼,野蛮的夷狄,该千刀万剐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尽力搜刮脑中所有最恶毒的词来骂他,无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倾其所有,吐出来的骂词听上去仍很文雅。而她的反抗所能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虽然她用尽了所有力量,仍无法逃脱全身即将袒陈于他眼前的结果。

    当她终于意识到被他侵袭亦属靖康国难的一部分,是她不可避免的命运时,她渐渐安静下来,仰首,空洞的眼睛望向上方,两滴泪从眼角坠落,双唇颤抖着,她悲伤地唤:“九哥……”

    宗隽倒一下怔住了。从她的唇形他分明地辨出,当初在刘家寺她生命垂危时,她天天默念着,使她坚持活下来的“咒语”就是这两个字:九哥。

    这个发现陡然激起宗隽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以强劲姿态拥她入怀,伸手往她脖后衣领上一抓,扯下了她最后蔽体的衣物。

    次日醒来,见她红肿的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上方,怔忡着不知在想什么。他以指划过她脸上皮肤,感觉异常冰凉,再一看,枕上湿了一大片,应是她泪水所致。他也没有多在意,拉过被子将她盖好,披衣起床,一面穿衣一面想,这样的情形见过多次,她的反应不算出奇。

    然而在他准备移步离开时,忽感背后生风,他未及回首即本能地向后一抓,抓到一女子手腕,但力势太猛,他未抓牢,那手腕又从他掌中滑脱,继而听见“咚”地一声闷响,女子在壁前倒下,迸出的鲜血在壁上绽出艳红的花,血水缓缓顺着墙壁流下,使那痕迹逐渐变为扇形,有如一朵虞美人。

    地上的女子,是为他所伤的柔福。宗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探了探柔福的鼻息,见她虽已昏迷却还有一缕生气,忙把她抱回床上,迅速给她包扎好头上伤口,再出去吩咐家奴进来照应。

    好在被他拉了一把,她撞壁的力量减弱,虽然头破血流,但应未伤及颅骨。不久后她醒转,意识到尚在人间,便倦怠地闭上眼睛,不理任何人。

    宗隽令奴婢严密看守,她再也没有自尽的机会,可她从此拒绝进食或服药,不消两日已神志恍惚,奄奄一息。

    宗隽寻了最好的医官为她诊治,医官看了连连摆首:“这位姑娘的伤势不会致命,关键是她已无生念,不肯进食服药,我也爱莫能助。要治好她,除非她自己还想活下去。”

    枯坐着沉思半晌,宗隽忽起身策马朝皇宫驰去。找到母亲,他开口便问:“宁福在哪里?”

    片刻后,他步入宁福所居的宫室。彼时宁福正在绣花,神态娴静。见他进来,她按下手中针线,轻声问:“她是不是快死了?”

    5.茴香

    宁福的到来也未令柔福有何变化,她只在宁福的呼唤下微睁双目看了看妹妹,然后伤感地侧首朝内,重又阖眼,再没有任何反应。

    宁福也没再跟她说话,一个人默坐于柔福床前,低首看地面,良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缓步出去走到门外的宗隽身边,叹道:“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守在两侧的侍女中有一位名叫瑞哥,母亲是汉人,因此也懂汉话。也是十四五岁光景,心直口快,听了宁福的话宗隽尚未表态她便急着插嘴道:“小夫人已经有两日未进食了,帝姬好歹要先劝她吃点东西。”

    宁福想了想,问:“府中有羊肉、制附片、茴香和姜片么?”

    瑞哥应道:“帝姬稍等,我去厨房看看。”立即便奔向厨房。

    宁福对宗隽一笑,解释道:“二十姐小时脾胃虚寒,不易消化,也挑食,父皇便常命人调附香羹,然后亲自哄她喝。有爹爹哄着,她也每次都会乖乖地喝下去……这羹可温补脾胃、祛寒止痛,用料简单,我也会做,今日做了试试看能否劝她饮下。”

    宗隽颔首同意。须臾,瑞哥回来告诉宁福:“羊肉、制附片、姜片都有,只缺茴香。帝姬请再等等,我马上出去买。”

    话音未落她就像匹小马一样冲了出去。宁福轻倚在廊柱上看她背影,微微地笑了。

    不足一炷香时间瑞哥便握着一束用黄纸裹着的茴香跑归,双手呈给宁福。宁福接过,含笑道谢:“辛苦你了。”

    瑞哥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帝姬不必客气。帝姬是想做什么给小夫人吃?我带你去厨房吧。”

    宁福点点头,移步随她去。边走边拆开黄纸看其中茴香,忽然,她步履一滞,双手展开黄纸低头细看,整个人就立在路上一动不动。瑞哥回首,看见宁福表情像是十分讶异,不解地问:“帝姬怎么了?”

    目送宁福的宗隽也觉奇怪,正欲过去看,却见宁福已迅速将黄纸折好放入袖中,应道:“没什么。我们快去吧。”

    快步跟上瑞哥,她这次走得相当匆忙,像是想尽快远离宗隽视线。

    附香羹煮好后,宁福亲自送入柔福房中,对宗隽道:“二十姐进食不喜多人在侧,请八太子与侍女暂时回避,也容我私下劝劝她。”

    宗隽答应,带着瑞哥等侍女离开。宁福送他们出去,旋即轻轻关上了门。

    宗隽却未走远,唤瑞哥过来问:“你用来包茴香的那张黄纸上可是写了字?”

    瑞哥点头:“是,上面有一些汉字。”

    宗隽一把揪住她衣领将她拽至眼前,低声冷问:“写了什么?”

    瑞哥吓得瞠目结舌,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纸是我在路上捡的,因为茴香上有水,所以用来包裹……写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八太子也晓得,我虽会说汉话,但并不识字呀!”

    宗隽见她神色不像是说谎,便放开她,挥手命侍女散去,自己则缓步走回,默然立于柔福卧室外的一侧窗边,轻点破窗纸,窥看室内情形。

    但见宁福托着瓷碗调羹,和言劝柔福饮,柔福依然不理,还是闭目而眠的模样。宁福便搁下碗,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屏息听四周动静,未见有异状,才自袖中取出那页黄纸,仔细展开,递至柔福眼前,微笑道:“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柔福仍无反应,宁福便俯身问她:“跟九哥有关,姐姐不想看么?”

    柔福这才微微一动,侧首看看宁福,再迟疑地将目光移向那黄纸。

    她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抓住黄纸,挣扎着想坐起来。宁福忙扶她坐起,她便半倚在宁福身上,急切地、反复地辨认纸上的字。

    终于,她的喉中发出一声呜咽,泪水也掉了下来,唇角的幅度却像是在笑。

    宁福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这是多好的事,姐姐应高兴才是,别哭别哭。”

    柔福点点头,也努力在笑,但一连串的泪珠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最后她将黄纸紧贴在胸前,头轻抵在膝上,开始出声恸哭。

    宁福也没再劝她,坐在柔福床头,一手揽住柔福的腰,一手环住她肩,如此拥抱着她陪她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抚着她发丝安慰道:“这纸是裹着茴香被送进来的,好兆头,茴香,茴香,姐姐回乡有望了……”

    柔福侧身,紧紧搂住宁福,伏在她肩头啜泣。宁福与她相拥,轻拍她背,又柔声劝道:“最重要是活着,因为有人在等你。”

    听到这熟悉的话,柔福身体略微一震,她支身坐直,半带询问地看宁福。

    宁福浅笑,引首在她耳边轻声说:“姐姐,你及笄的那天,我也在……”

    柔福怔怔地默思片刻,双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

    宁福不再多说,若无其事地托起盛附香羹的碗,对柔福道:“这羹妹妹调得辛苦,如今都快凉了,姐姐还不尝尝么?”

    柔福便也露出了微笑。宁福亲手以勺一点点地喂她,柔福亦安静地一点点饮尽,其间手一直牢牢地握着那卷黄纸。

    暮色四合时,宁福出来向宗隽告辞:“二十姐饮下附香羹,也略吃了一点东西,现在已睡着,应无大碍了。天色已晚,串珠不便久留,请八太子让人送我回宫吧。”

    宗隽靠近她,右手手指轻抚她脸庞,随意应道:“既然天色已晚,往来不便,不如在此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吧。”

    一壁说着,一壁沿着她脸与脖颈抚下去,当手指触及她锁骨时,宁福淡淡朝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摸,低眉细语道:“既然八太子准备把我送给大皇子,那让我留宿于王府中是极为不妥的。”

    宗隽大大诧异,收回手一蹙眉:“你怎知道此事?是我母亲告诉你的。”

    宁福不答,只轻轻摇了摇头。

    宗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又笑了,二指托起她下巴,引她与自己对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抢了你姐姐而不要你?”

    宁福轻声道:“串珠枯瘦,相貌平凡,而姐姐有倾城之姿……”

    宗隽摆首,漫视她双眸微笑道:“那是因为,串珠,你很聪明,又太善解人意,这真不好。”

    宗隽备轿送走宁福,随即回柔福房中看她。

    柔福沉沉睡着,唇边有一缕安恬笑意。宗隽立于她床前片刻,未见她有知觉,才徐缓地掀开她一角锦被。

    不出所料,那卷黄纸仍被柔福搂在怀中。

    宗隽小心翼翼地将黄纸抽出,没有惊动她。

    展开一看,心底隐约的答案终于得到证实——那是五月赵构即皇帝位于应天府后广布天下的赦书。

    6.黑蝶

    往后几日宗隽让柔福静养,在她醒着时也没去看她,但命瑞哥一刻不离地随身服侍柔福,若有异状随时过来禀报。

    宗望的丧礼即将举行。依女真风俗,死者亲戚、部曲、奴婢要准备牲牢、酒馔在葬礼之前焚烧,以为祭奠,名为“烧饭”。宗隽也不例外,连日让家奴在府中宰杀牲畜,并增购酒馔以备宗望丧仪之用。到了丧礼举行那天清晨,宗隽命人将牲牢酒馔一一列于院中,准备送往宗望墓地。

    祭祀品数量极多,几乎所有的家奴都忙碌起来,往来奔波于厨房酒窖与前院间,动静颇大。想是引起柔福注意,问了瑞哥原因,在宗隽即将出门时,她急促地赶来,朝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你二哥死了,我五姐姐以后会怎样?”

    “你想知道?”宗隽问。见柔福点头,他唤来瑞哥,指着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的柔福命道:“给小夫人换身素衣,好好梳梳头。”

    让家奴把祭品先送去,宗隽自己留下等待。过了一会儿,瑞哥领着身穿左衽小袖女真衣裙的柔福回来。那衣裙全然素白,绫绢制成,没有任何图案,只在边角处略有波纹状刺绣,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将柔福的头发披垂于肩后,再挑出几缕结辫,其上着白色素巾,并饰以白羽。待她出现在宗隽面前时,他上下一打量,满意地笑了笑,一顾身后:“上车。”

    他带她乘车出城,行了许久才抵达。柔福下车抬首一望,发现这是一片墓园,不远处有一高阔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椁之用,周围已聚满了人,在一灵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带哀戚之色,有数十名女子跪成两列正放声哭拜。

    柔福仔细寻找,未在其中发现茂德,遂满目忧色地问宗隽:“我五姐姐呢?”

    宗隽抬目越过柔福头顶朝左看:“那里。”

    柔福顺着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处有许多的家奴,高高举着纸扎的房屋、侍从、车马等仪物,白幡飘飘,那些纸人面目呆板,却都带有诡异的笑。

    有些毛骨悚然,柔福越发不安,复又问:“五姐姐呢?”

    宗隽纹丝不动地站着,微笑:“再看。”

    柔福再望过去。只见花花绿绿的仪物与面色惨白的纸人,在家奴所举的竿头迎风颤动,后面有个柴堆,上方插满了白幡,似有意识的妖魅,不时随风飘舞,再倦倦落下。骤然加强的阳光透过仪物白幡偶尔遗漏的缝隙扑面刺来,迫得柔福以手覆额,瞬了瞬目,其间有风送来一缕纸钱怪异的味道,和一阵激越绵长的马嘶声。

    再次睁目,风舞得正急,拨开了层层白幡,露出了柴堆顶上的景象。一匹纯白的雕鞍宝马全身被缚以密密的铁索,屈膝绑在柴堆上,而它的旁边立有一枯木树干,上面同样以铁索缚着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时苍白,失声呼道:“五姐姐!”

    柴堆下忽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尖锐惊叫,几乎与柔福声音同时响起:“放开我!不要烧我!”

    那是柔福与宗隽都认识的人,茂德的侍女李仙儿。两个家奴强架着她,要把她拖往柴堆。她手脚齐动奋力挣扎,声嘶力竭地哭喊求饶。家奴好不容易把她架上柴堆,但怎么也不能把疯狂反抗着的她缚牢在树干上。铁索几次三番都被她挣脱,最后一名家奴动了肝火,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朝她捅去。李仙儿闷呼一声,双手掩着被刺的腹部倒在柴堆上,另一家奴拾起一根粗柴往她头上重重一敲,见她再也不动,才拔出匕首,将她安放在茂德帝姬足下,两人先后下来。

    目睹这血腥事件在眼前发生,柔福捂着口痛苦地后退数步。被缚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铁索下动弹不得,这期间一直垂首阖目,听见李仙儿哭闹也没抬眼看。似已疲惫不堪,懒顾生死,她无神采的脸上一味漠然,不见喜忧之色,只垂下一头及膝的长发,拂过她青白素净的脸,凄婉地飘逸于风中,像一只招魂的手。

    “他们要把五姐姐怎样?”柔福忽然有些明白,惶然问宗隽,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

    天不冷,她的手却冰凉。宗隽瞥她一眼,道:“和宗望生前最爱的名马一起生焚殉葬。”

    虽已猜到,柔福仍一怔:“你们要把她活活烧死?”

    宗隽默认。感觉到柔福的手渐渐松开,“生焚殉葬何其残忍,你们金人还是人么?”他听到她说。

    宗隽未答话。柔福呆立半晌,像是作了什么决定,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救五姐姐,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野利,”宗隽止住她,“不会与你作任何交易。”

    抬首不再看她,任柔福失望哭泣他只是不理。此时忽闻车辘声响,有一列车辇渐渐驶近,仪仗侍从一见可知是自宫中来,众人见状均肃立迎接。其中主要的凤辇于墓前停下,侍女启帘,自内扶出一素衣丽人。

    远黛含烟,顾盼生姿,宗隽认出她便是完颜晟新纳的赵妃玉箱。

    随她同来的宫内内侍对宗望夫人唐括氏说:“赵夫人奉郎主之命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与众人迎上施礼,玉箱亦盈盈浅笑着还礼,再启步去灵前上香。

    柔福一见玉箱,似窥见一线生机,抹去眼泪立时朝她跑去,牵着她的袖子切切道:“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他们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转目看看她,一言不发,淡定地将袖角自柔福手中轻轻抽出,继续从容不迫地走至灵前,点了一炷香,神色肃然地依礼三拜,将香插好,再转身对期盼地看着她的柔福说:“二太子生前最宠爱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应相随于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习俗,唐括夫人请求已得郎主许可,此事已决,不会再变。”

    柔福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冷扫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边去,这是二太子葬礼,不可四处乱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阵沉默,随即蹙眉仰首,对玉箱道:“你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当金人了?做了金国皇妃没几日,奴颜媚骨的伎俩倒学了个周全。”

    玉箱不恼不怒,抬目一看赶过来的宗隽:“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隽颔首:“是,夫人。”立即揽住柔福的腰,强把她带离灵前。

    柔福被迫随他走开,却仍含恨回首,盯着玉箱切齿道:“可叹孝骞叔叔一世忠义,竟生出了你这样的不肖女!”

    玉箱拜祭既毕,唐括氏遂命点火焚化殉葬品。几名家奴马上点燃火把,迈步走向柴堆。

    “不要!”柔福见状当即哭喊起来,就要往那边跑,宗隽拦腰箍紧她,不许她靠近。

    几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腾,逐渐围成个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蚀。白马悲声嘶鸣,而烟火中的茂德依然静默垂目,生气仿佛已在烈焰焚来之前消散。

    一匹马忽地自远处奔来,其上的男子下马后猛然拨开人群朝柴堆冲去,同时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柔福闻声睁开哭得蒙眬的双眼,看向那男子,然后惊讶地唤:“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驸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时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忙赶来,一身青色单衣暗淡残破,满面尘灰,凌乱的头发上沾有几点破碎的树叶和草絮。

    几名家奴已将他中途截住,他无法挣脱,便颓然扑倒在地,双目通红,似欲泣血:“福金……”

    被缚的茂德缓缓举目,在被烈焰升温的空气浮光中缥缈地笑:“驸马……”

    烟越来越浓,茂德开始咳嗽,但却似一下有了精神,边咳边大声对蔡鞗道:“驸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顾爹爹……”

    蔡鞗努力点头,早已泣不成声,双臂都被人架住,再也无法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断翻卷而上,火舌渐渐舔及白马与茂德。柔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宗隽手臂上,他手微微一松,她挣脱他控制,又踉跄地朝前跑了几步。

    此刻有人在身后扬声唤她:“二十姐。”

    这声音让柔福稍稍镇静,她含泪回首:“串珠……”

    宁福是随玉箱来的,刚才柔福一心求助于玉箱,没留意到她也在车列中。

    “没用的,”宁福走近对她说:“你救不了她,我们都救不了她。”

    柔福心知她没说错,在金人面前,她们的力量弱如蝼蚁,自己都无法拯救,更遑论他人。她虚弱地跪倒在地上,见整个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张,已将茂德全然吞没,像是会无休止地燃烧下去,她双手掩面,泣道:“香云、金儿、仙郎,现在又是福金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消失,却救不了她们……”

    宁福亦在她面前跪下,流着泪拥抱她,在她耳侧道:“虽救不了她们,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保重自己。若还有希望,就要好好活下去。”顿了顿,她用更低的声音幽幽说:“爱,爱你的人;害,害你的人。”

    两位素衣的女子跪在地上相拥而泣。风一阵阵掠过,带着星星火点的灰烬飞出,漫天飞舞,很快有几片灰烬飞来,落在她们白色的衣袖上,像寻枝小憩的黑蝴蝶。

    7.马会

    此后宗隽往来于京中各兄弟府邸之间,与他们或欢宴畅饮,或出城打猎,与他们每一人都相处融洽,却又不会与其中某一人过从甚密。争柔福之事令宗磐始终耿耿于怀,与宗隽相遇时每每面露怒色,有意挑衅,而宗隽总一笑而过,再不与他针锋相对。到宗磐生日那天,宗隽把宁福及与母亲一起准备的厚礼送入宗磐府中,未料宗磐居然爽快收下,没给他脸色看。

    三日后,宗磐在府中开“名驹会”,说是新近自西夏马商手中购得数匹绝世名驹,邀请宗隽等兄弟前往。待众人到齐,宗磐领他们至府内马场,一指十数匹齐列于场中毛色各异的骏马,道:“这些马都是传说中的名驹,每一匹都有来历,请诸位细细品鉴。”

    众人趋近细看。宗幹中意于一匹浑身雪白,无任何杂色,状极雄美的高头骏马,观察抚摩之下啧啧称奇,问宗磐:“这马叫什么?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宗磐道:“叫白义。因为它通体雪白,又极忠于主人,一生不事二主,所以得了这名字。为了买它,我足足花了千两黄金。”

    宗幹笑道:“只要真是千里马,千金买骨都是值得的。这笔买卖做得不错。”

    宗弼看中的那匹毛色白中带金,闪闪生辉。得到宗磐许可,他骑了上去,在场内奔驰。马速极快,只短短一瞬已绕了一圈,如一团金光呼闪而至,状极绚丽。众人连声叫好,宗磐便得意地介绍:“这马名叫逾辉。汉人说周穆王有八匹骏马,常常骑着巡游天下,这就是其中一种了。我用了整整一斛南朝夜明珠才换到。”

    又有人先后指着五颜六色的赤骥、盗骊、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等名驹问价,宗磐答道:“那些都是用南朝女人换的。最便宜的以十个女人换一匹,最贵的值五十个女人。”

    众人纷纷笑赞:“值!”

    下马后的宗弼一转首,见宗隽独自一人站在一匹黑马旁默默地看,久久不出声,而那马体态极普通,而且垂着头,极慵懒的样子,唯一奇特的是马耳呈绿色。觉得诧异,宗弼便问:“八弟,这马没精打采的,有什么好?”

    宗隽笑笑说:“四哥,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伯乐相中的绿耳了。”

    宗磐鼓掌,走到宗隽身边:“宗隽果然好眼力,这就是绿耳。”说完以指一叩其双耳,马抬首肃立,方才的颓态消失无踪,旋即扬蹄,奔腾如飞。

    旁观者连声惊叹,宗弼亦赞道:“此马价值犹在逾辉之上。恐怕要花百名女子才能换到吧?”

    宗磐却摆摆手:“不。我只用一个女人就换来了。”

    众人都不信,说其余最差的马都值十个女人,怎么绿耳反而只值一个。宗磐嘿嘿一笑,命一名家奴:“把她带上来。”

    须臾,家奴带女子至。待她站定在场内,参加过上次金主家宴的人都吃了一惊,那苍白瘦小,弱不禁风的模样大家都记得,她是先赐给宗隽,后又被宗隽转送给宗磐的宁福帝姬赵串珠。

    “她虽然不是美人,但好歹是个南朝帝姬,所以换得了匹名驹。怎样,这笔交易还不错吧?”宗磐笑着说,有意无意地斜眼瞟宗隽。

    其余人都明白宗磐此举是存心令宗隽难堪,不好表态,遂都不说话。半晌后,才听宗隽一笑,打破了此时沉默:“不错不错,我怎没想到这个主意?否则我就会另选礼物赠宗磐,再用帝姬换名驹了。”

    宗磐冷笑:“现在也不晚。明日夏国马商就要来接宁福了,你若有心要名驹,不妨把你家里的柔福送来与他换。”

    宗隽微笑颔首:“嗯,好建议。我回去会考虑。”

    众人见气氛不妙,便都借故走开,继续看马。宗磐也挥手让家奴带宁福下去,但宁福起身后却直直走到宗隽面前,裣衽一福:“八太子,串珠有事相求。”

    宗隽见她脖子与手上均有鞭痕,这三日应是受尽宗磐凌虐,但也没多看,漠然对她道:“我不能救你。”

    宁福轻轻点头,垂着眼帘说:“串珠明白。串珠所求之事并非这个。”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双手递给宗隽,“串珠走后,二十姐必会牵挂,八太子请勿对她说我去了夏国,但说我嫁了一位留守中原的将领为妻吧。串珠先写了十几封信,请八太子每年给她一封,无他,都是报平安的,万望八太子成全。”

    宗隽接过一看,见果然都是写给柔福报平安的家书,每页寥寥数语,无非都是说自己近况如何之好,遂收下,对她一笑:“好,我答应你。你真会为她着想,花了这么多心思。”

    宁福淡淡一笑:“为了她,值得的。”

    在宗磐示意下,家奴连声催促宁福走。宁福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宗隽:“请善待她,否则……”

    宗隽饶有兴味地看她:“否则你要如何?”

    宁福想了想,仿佛自嘲般地笑了:“我能如何?不过是一叶飘萍,我又能如何?”

    8.良辰

    目睹茂德被生焚后,柔福身体与精神一直不好,又得知宁福“远嫁”更是难过,天天躲在房里暗暗落泪。宗隽便也不常找她,只偶尔问服侍她的侍女瑞哥她的近况。

    后来,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小夫人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只是忽然变得很安静。”

    “小夫人今天与我聊天,因为不大懂女真话,所以她开始跟我学。”

    “小夫人问我八太子的官职和以前的经历。”

    “小夫人说数日不见八太子,问我你是不是离京了……”

    某日夜里,当宗隽从瑞哥那里听见最后这一句,便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本,转而拭擦自墙上取下的佩刀,吩咐她说:“请小夫人过来。”

    依然是倔强坚硬的姿态,她强烈的敌意甚至使室内的烛光忐忑地晃。大概得益于瑞哥的精心打扮,她衣着甚美,有别于其他姬妾的是脸上的妆容,她们铅华丹朱,百媚千妍,而她素面朝天,其上所覆的唯一层戒备的寒霜。

    看了看他后,她迅速被他手中的佩刀吸引。他徐缓地拭擦着,清寒的幽光一道道地自刀刃上漾入她眸心,她的双目因此闪亮。

    他在心底无声地笑,却不动声色地问:“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么?”

    她下意识地扫了内室的床一眼,踌躇着说:“知道。”

    难得她能做到这般隐忍,居然能一召即来,可惜不自知她坦白的双眸会透露所有心思。

    “嗯,”他引刀还鞘,然后递给她,“把刀放进墙边的衣柜里。”

    “衣柜?”她诧异地问,“不是挂墙上么?”

    他点头:“衣柜,没错。”

    她便顺从地接过,依言把佩刀放进了衣柜,再转身远远地面对着他,神情不免有一丝紧张。

    “好了,”他淡淡命道,“你可以回去了。”

    这下她更是不解:“回去?”

    “对,你回房休息吧。”宗隽重又握起刚才搁下的书,“要你做的事做完了。”

    她如释重负,而踟躇的步履又显示了她计划搁浅的不甘。他的目光落在书上,但心里总有一只眼睛在观察着她,轻易窥破她矛盾的心境,令他心情愉悦。一时兴起,便又调侃她:“还不走?想留下?”

    她脸一红,立即疾步朝外走。走到门边忽又回头,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举起向她亮出封面:“《贞观政要》,你们汉人的书。”

    次日深夜他又召她过来,这次明摆着跟她说是要她侍寝,她目中有羞忿之色一闪而过,却未拒绝,静默着表示应承。他一笑,命侍女端了一盆清水进来。这要求令她感到怪异,打量着他问:“不是盥洗过了么?”

    他只说:“半夜会用得着。”

    她显然想不明白,却也不好再问,便噤声,好不容易在他再三催促下上床躺在他身边,仍不过是和衣而眠,且侧身背对着他。

    他也暂时没去碰她,须臾故意鼾声大作,实则与她一样清醒。她不是不怀疑,取出一片羽饰在他鼻上拂了两下,可她不会知道他对小小痛痒的忍受能力远超出她的想象。

    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毫不动弹,一味沉睡,她便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迫不及待地匆忙拉开衣柜门……

    “砰”地一声,有东西自柜中炸响。其实声响不算巨大,但夜深人静,那声音依然分明而震耳。并且伴有浓烟,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

    宗隽当即起身,哈哈大笑着点亮了蜡烛。

    柔福默然愣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阴沉恼怒的表情不比烟熏的痕迹逊色。

    那机关其实很简单,只是枚小小的拉炮,不过是他命人特制的,发出的烟雾要比寻常的多。

    “你不知道未经允许是不能私自翻找主人物品的么?”宗隽笑问。

    她眼睛红了,冲过来劈头劈面地朝他猛打:“我要……”

    “你要杀了我!”宗隽一边招架一边笑着说,很快捉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她便也停下来,严肃地盯着他说:“我并非威胁你,我会真的杀了你。”

    “我知道。”宗隽也收敛了笑意,拉她在身边坐下,“好,我们仔细讨论一下这事。”

    宗隽把一块面帕投进准备好的清水中清洗一下,再取出来轻拭柔福脸上的烟尘,她恼怒地避开,挣扎得像一条离水的鱼。

    宗隽便把帕子扔进水里:“那一会儿你自己洗。”然后对她说,“我知道如今你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杀了我。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你将来就算不被生焚殉葬也会被我的兄弟收纳为妾,比如那莽夫宗磐,而他们对你,未必会有如我这样的耐心。”

    “大不了我也自尽,只要你死。”柔福说,“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我的机会。”

    宗隽一哂:“我的死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甚至不是大金权臣,杀了我,你就能灭金复国么?就能洗清你与你宗族同胞的耻辱么?”

    她摇摇头:“是不能。可是你不是个很简单的坏人,如果让你活下去,我不知道你还会施加给我或我的同胞何等的耻辱。”

    这话听得宗隽微微一怔,旋即大笑开来:“有道理,这点我也不知道。”

    “但是,”他又说,“你杀得了我么?玩今天这样的心思,你是胜不过我的,何必把你的小脑筋用在没有胜算的事上?你若有时间,不妨多想想你引以为荣的大宋、疆土与臣民都远超大金的大宋,为何会亡在我们这样的‘蛮夷’手里,或你以后应该怎样生存下去,这是切实而有意义得多的做法。”

    柔福垂目静思,再说:“这些我以后会想。但我不会改变杀你的决心,现在杀不了你,我会等,等到我九哥挥师北伐的那天,自然会有办法杀你。”

    很怪异的情景。如此良辰美景,却与美丽的姬妾心平气和地讨论杀自己的问题。宗隽不觉又是一笑,看着柔福说:“还不洗脸?黑色胭脂很好看么?”

    她才又意识到这问题,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自己绞干帕子将脸上污迹洗去。宗隽待她洗完便抱她上床,她觉察到宗隽的欲念,马上又开始抗拒,宗隽笑道:“你现在还要反抗?”

    她睁着一双明眸定定地说:“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我的夫君。我会永远抗拒你。你也许可以凭力量强迫我侍寝,但总有一些东西你是绝对无法强迫的。”

    “哦,例如呢?”宗隽问。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9.茶经

    次日宗隽并未出门,晨起后在书房看书,让柔福在一旁焚香伺候。柔福虽颇为不悦,但也未拒绝,为他点上一炉香后便徐徐打量他书架上的书,但见其中大半是汉书,例如《史记》《资治通鉴》、其余历朝正史及各类兵书,而他现在正在看的仍是《贞观政要》。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柔福问他。

    宗隽点头,说:“我七岁时,我母亲命人去汴京为我请来了两名汉儒先生教我汉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满含优越感。宗隽分明看见,却不理睬,继续埋头看书。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柔福揭开杯盖一看,当即便蹙起了眉头:“这里面加了些什么?”

    宗隽闻声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们就这样煎茶?”柔福不屑地摇摇头,用一细银匙缓缓搅搅,细看杯中水痕茶色,再托起茶杯轻轻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种:“这是白茶,北苑贡茶中的极品。”

    “不错。”宗隽微笑说:“还是自你们汴京宫中取来的。”

    柔福双眸一暗:“可惜,多好的东西,落入你们蛮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这样煎茶,简直是暴殄天物。”

    “哦?”宗隽将书一卷颇带兴致地问,“那你们是怎样享用这茶的呢?”

    “这茶经若要细讲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何况个中精妙处绝非蛮夷所能领会,就拣要紧的说,只怕你也未必听得懂。”柔福轻拨杯中茶叶,逐一数来,“昔日汴京禁中贡茶主要有平园台星岩叶、高峰青凤髓叶、大岚叶、屑山叶、罗汉上水桑牙叶、碎石窠、石臼窠叶、琼叶、秀皮林叶、虎岩叶、无又岩芽叶、老窠园叶等,香味各异,各擅其美,但终究不如这北苑白茶。

    “这白茶与寻常茶叶不同,其叶最是莹润纤薄,自崖林之间偶然生出,若移来培植是决计种不活的。此茶树千里之内不过一、二株,每年产的茶叶仅够制两三个饼茶,而且尤难采摘蒸培,稍有不慎,汤火火候一失,就会损香折味,变为凡品。撷茶要选在每年惊蛰之时,黎明时分,日头一出便采不得了。采贡茶应以手断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则气汗熏渍,茶便失之鲜洁。茶工要随身带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则马上投于水中以保鲜。那种刚刚萌生便采下的新芽形似雀舌谷粒,细小嫩香,为最上品,一枪一旗亦可,一枪二旗次之,其余的都是下品。而这白茶采法又更要特殊些,它属于‘头纲’贡茶,最求新鲜,采后须以快马运到宫里,不许超过十天,跑死马都不许跑坏茶的。这茶用的是水芽,先采了如鹰爪状的上等细芽后用好水蒸一下,再洗涤,然后挑出最中间的小芯一缕,边磨边加水,即使是熟工累死干一天,也只能磨出一个小饼来。

    “茶的蒸压火候不得有一丝马虎。蒸太生则芽滑,会使茶色清而味烈;过熟则芽烂,会使茶色赤而不胶。压久了会导致香竭味薄,若压得不够又会令色暗味涩。洗芽的器皿要绝对洁净,蒸压好后需细细焙火。若涤濯不精,饮时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风景;若焙火之过熟,则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时间工力,以决定采择多少,要在一日内造成,否则茶一旦过宿,便有害色味。

    “点茶之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古人说江南中泠惠山之水为上品,但相隔太远,纵使人千里迢迢地送来也无法保有原来的新鲜水质。平时可取清洁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强一用,江河之水,有鱼鳖腥味及污脏泥泞,就算味道轻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们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与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区别的,味美者曰甘泉,气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们艮岳山中自生的则是香泉,两种泉水点出的茶各有妙处,难分优劣。

    “我看你们这两杯酥酪茶多半是用无焰的死火煎的吧?点茶之水须活火煎才可用。知道什么是活火么?那是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捡枯松枝或松实,用来煎茶效果并不比活火逊色,隐约还有些别样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盐。国朝苏子瞻苏学士认为加少许姜尚可,盐则不必用。而我们宫中所饮之茶均不多添杂物,专品茶、水纯味。有人用梅花、茉莉等花末荐茶,虽能增花香,却也损了茶的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龙麝之俗香可拟,入盏便馨香四达、沁人心脾。若茶为中下品,加香花入内也许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则完全是画蛇添足。”

    “所以,”柔福将面前茶杯远远推开,一脸鄙夷地瞧着宗隽说,“像白茶这样的茶中极品,以往我们连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内,唯恐折损了它,而如今,你们竟以油腻味重的酥酪与之同煎,如此蛮饮,当真令人为此茶扼腕痛惜。”

    宗隽笑笑,问:“这些茶经是谁教你的?”

    柔福下颔微仰,道:“我爹爹和我三哥楷哥哥。他们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论茶道,只怕全天下无几人能胜过他们。其实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岂有他们不精的?”

    “怪不得,”宗隽似恍然大悟,“他们无力守住祖宗基业,原来把心思全花在煎茶之类的事上,哪还有精力去治国呢?”

    柔福一愣,双唇微动了动欲反驳,话到嘴边像是自觉不妥,一时未能说出什么。

    “好,以后我不再如此‘蛮饮’了。”宗隽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煎。以前我常觉你父亲庸碌无为,一无是处,如今看来竟错了,至少他调教出了一个可为我煎茶添香的好女儿。”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贞观政要》:“你既看不起我们汉人,又为何要巴巴地学汉文、读汉书?”

    宗隽也不与她争,悠然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不觉得,我爱看的书与你爹爹或你楷哥哥爱看的不一样么?”

    柔福闻言后一阵静默,垂目久久地凝视手中的《贞观政要》,若有所思。

    此事奇异地激起了柔福的阅读兴趣,书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隽看书时她愿意作陪,他看完递给她的书她不急于搁回书架,貌似随意地翻翻,目光却总带着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张张书页上,像是在寻觅她思之反复而不得的答案。

    宗隽外出时她也总泡在书房,当某日宗隽突然自外归来,在书房找到正在凝神看书的她时,她略显慌乱,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窥破,迅速起身,将手中握着的书隐于身后。

    那书封面在她行动间倏忽一闪,她刻意的掩饰躲不过他冷静的眼睛,他笑:“《贞观政要》看完了?”

    她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看懂了么?”

    “现在还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后会看懂的。”

    “为什么选《资治通鉴》来看?”

    她闻言缓缓移出身后的书,以指轻抚封面上的字,说:“因为这部书看上去最旧,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这么爱读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隽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默思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它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国家会遭受你们的劫掠……或者,还有中兴的方法。”

    “这些书,你若想看就随便看。”宗隽一摆手指着满架的书,“但你就算读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兴你国家的方法又能怎样?你不过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会有机会像男子那样为宋建功立业。”

    “不。”她抬头直视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机会。”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问。

    她严肃地颔首:“对,我的九哥。”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让你失望。”宗隽展眉笑道,“你九哥的军队在我们元帅娄室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开封尹、东京留守宗泽连续上疏请求他回銮汴京以安人心,他却不听,而在黄潜善、汪伯彦建议下准备转幸东南。”

    她怔了怔,但马上抬目决然视他:“或许现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暂时避让。这只是他一时权宜之计,待局势稳定之后,他一定会重返汴京,并调兵遣将挥师北上。”

    “是么?”宗隽微微摆首,“恐怕将来他行事未必会如你所愿。”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后得出个结论:“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状,“理由呢?”

    “我九哥年轻有为,才二十岁就当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脸不屑,“而你比他还大一些,却碌碌无为,担着个无足轻重的文职,终日无所事事,只知享乐,于国于社稷都无建树。你比之于他,岂不惭愧!”

    她若对别的金国贵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难保。宗隽呵呵一笑,倒不愠不怒,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无为的庸人,起码说明他的韬光养晦颇有成效。

    “嗯,没错,我终日无所事事,清闲之极。”他打量着她,“我看你似乎也很闲,或者我们可以一起找点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愣愣看他暧昧地笑,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含怒跑出书房,手里还握着适才那册《资治通鉴》。

    10.山色

    秋七月,完颜晟决定带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猎,宗隽也将奉命随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后,立即提前数天早早地准备鞍马刀弓帐篷雕鹰等所需物品。

    柔福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便问:“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去好些天么?”

    宗隽说:“只是去城外围场,不过三四日。如今在围场田猎,其实只是以军队布置好围场,再把准备好的狐狸、野兔、野猪和鹿獐等动物纵放于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鹰捕捉,做做狩猎的样子吧了。”说罢叹了叹气,“我小时候常跟父皇去长白山打猎,往往一出必逾月。那里珍禽异兽漫山遍野,模样美观漂亮的有紫貂、黑鹳、金雕、梅花鹿、丹顶鹤;味道鲜美甘香的有秋沙鸭、麝、水獭、猞猁、马鹿、青羊;可捕来玩赏的禽鸟有鹗、鸢、蜂鹰、苍鹰、雀鹰和花尾榛鸡……当然,还有很多凶猛的野兽,步入密林时须处处小心,经常会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钱豹出没。最危险的是虎,它常常静伏于灌木丛中,发现落单的行人后会跟着他在近处潜行片刻,待其不备便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无可避,然后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细听着,听他说起珍禽异兽时像是颇感兴趣,但听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丝惊惧神色。宗隽见状一笑,又道:“可是这样的猛虎,我从小到大跟着父皇一共猎杀了五头。长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艳丽,背部和体侧是淡黄色的,而腹面净白,全身布满的横纹黝黑油亮,每个女真人都会以拥有这样的虎皮为荣。我卧室和书房中的挂毯,便是我亲自猎杀剥下的虎皮。在长白山狩猎,才是真正的狩猎,对男人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赢得以生命为赌注相博的东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猎,不过是做戏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们为何不去长白山狩猎了?”柔福问。

    “京城离那里颇有段距离,来回需要很多时间。何况,现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隽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轻易远离京城,花这么多时间在狩猎上的。”

    “有那么多珍禽异兽的地方,风景一定很美吧?”柔福再问。

    “对,”提起记忆中的长白山景,宗隽微微有些感慨,“许久没去了,不知那里的山色湖光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那里的天,纯蓝而明净,空中飘浮着的云朵蓬松洁白,在山脚望去,云低低悠然游移,感觉离你非常近,仿佛奔去纵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云丝。行至山腰,有若置身云端,伸手出去,那缕缕白烟缓缓掠过掌心,恬淡的清凉。纵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雾,密林上空,更是云海滚滚。最高的白云峰立于云海之中,巍峨磅礴。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山下有冰穴数处,常见穴中炊烟如缕,传说有仙人在那里炼丹。

    天池泊于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极,天晴时看去,色泽幽蓝若宝石,其中无任何生物,唯一灵动的东西,便是碧水中飘着的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被蓝白二色净化的景色宁静秀美,却又辽远深邃。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悬崖峭壁上坠落,衍作瀑布飞流而下,便若银练飞挂,冲向深深谷底,激起层层水雾朵朵水花,似焰火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经阳光照拂,水雾间又幻化出一弯光影缤纷的彩虹,立于终紫、杏黄的岩壁间。

    山中林木郁郁葱葱,繁盛茂密,无边无际。其中的美人松树腰纤细挺拔,树干光滑细腻,呈粉红色,而针叶短而密,苍翠无匹,疏疏落落地散生于红松、云冷杉林间,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随四时节气开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黄、橙红、浅紫,各擅其美。深秋时,有种名为“越桔”的草会结出状如樱桃的果实,满布于山坡上,鲜红如锦缎。在积存冰雪终年不化的沟谷旁,可以看见一些色调淡雅的小黄花,花名不太好听,叫“牛皮杜鹃”,但奇异的是这种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却有梅花的风骨,在严寒中绽放,花叶之下便是白雪……

    宗隽一边回想,一边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听得入神,凝眸间隐有憧憬的意味,最后问他:“那牛皮杜鹃京城附近有么?”

    宗隽道:“自然没有,这花只生长在长白山中。”

    柔福便轻轻一叹,有些怅然。

    “你……”宗隽打量着她,忽然问:“会骑马么?”

    “骑马?”柔福微愣了愣,随即一仰首,“会!”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直奔府中马厩,亲自为她挑选了一匹小白马,再命瑞哥给她换身短装,然后领她到骑射场,指着小白马对她说:“骑骑看。”

    那马通体雪白,头小而秀气,骨量较轻,皮薄毛细,看上去也很灵敏。柔福看上去似很喜欢,乍惊乍喜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那马也不怕生,像是十分温顺。

    “骑上去。”宗隽出言促她。

    她回首看看宗隽,略犹豫地垂目,但不过一瞬便又睁目,决然地拉住缰绳,左脚一踩马身左侧的马镫,奋力扬身上马。行动间似有些慌乱,那马被她一拉便朝左转移了数步,她尚未坐稳,一急之下猛抓鞍前突起处,待马停下才松了口气,调整好坐姿,两手抓牢缰绳,朝宗隽一扬首。

    宗隽一笑,也骑上自己的马,策马行至她身边,以足轻磕她马腹,白马立即迈步前行。起初那马行得徐缓,柔福甚是开心地笑着,手中缰绳渐渐放松,那马也随之加速,开始小跑起来。越跑越快,柔福神色举止开始变得紧张,一面紧拉缰绳一面俯身向前,身体随着马的奔行摇摇欲坠。宗隽定睛一看,发现她所抓的缰绳两边不平衡,一长一短,更严重的是她的双足居然没有踩住马镫,两侧的马镫空空地垂着,不住晃动。

    顿时明白,她其实并不会骑马。宗隽哑然失笑,马上扬声指导:“收一收缰绳,两侧要一样长。腿夹紧马肚,踩住马镫。”

    她闻声照做,试着去踩马镫,试了好几下才够着,不想那马镫是铜制的,内侧颇光滑,她鞋弓甚小,一踩即滑,马一颠簸她双足即刻又探出,根本踩不住。

    宗隽这才注意到,穿着南朝式样绣花鞋的她的足,实在是要命地小。

    她终于放弃,不再尝试去踩马镫,而是猛力拉缰绳,那马跑得正欢,被她这一勒当即高高抬起前腿,大有将柔福自背上掀下之势。柔福一惊,便放开缰绳,转而紧抓马鬃,双腿紧夹马肚,一脸煞白地紧俯在继续狂奔的马上。而那马镫,依然空空地晃。

    宗隽立即策马奔至墙边,提起一根一丈多长的套马杆,再朝柔福的马冲去,待离得近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紫电骝也随之一跃,宗隽右手一扬,套马杆在空中划出一大大的弧线,柔韧的长杆一抖,将上面的绳套抖出个圆圈,直飞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马的脖子上。那白马一声嘶鸣,正欲扬蹄抬前腿,而此时宗隽移身向后靠,以后鞍桥卡住身体,两手紧握套马杆回收,硬生生将马首拉转过来,于是那马前身像被猛地定住,后腿急急地兜了个半圆,然后渐渐停住。宗隽再一抖手臂,整个绳套就绕在了杆梢上,再策马过去,伸出手,将柔福抱到了自己的马上。

    奔回场边,他抱她下来,正色道:“不要强做不会做的事,赔上小命并不好玩。”

    柔福讪讪地低首,脸上一片潮红。

    宗隽亦垂目,视线锁定在她的三寸纤足上。须臾,一下将她抱起,朝自己房中走去。

    11.裸足

    “呀,放开我!”柔福挣扎着想落地,看清他前行的方向,目中不禁露出惊惧神色。

    宗隽不理,进到房中才把她放在床上,然后一把捉住她还在乱动的脚,两下便把她的鞋除下。接下来的举动跟她猜测的不尽相同,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她的双足上。紧捏住她的足踝,他开始去解她小腿上缠足白绫的结。

    她惊恐得无以复加。自幼时偶遇九哥那次以后,她的裸足从未暴露在除自己与贴身侍女之外的人眼中。每日的洗足缠足无异于闺中最大的隐秘,必在深夜紧闭阁门时才可进行。缠足非她本意,但随着年岁渐长,在别的女子艳羡的目光中,她也会隐隐为自己双足的尺寸感到骄傲。被俘北上途中虽然处境艰难,她却也坚持寻机洗缠保养自己的纤足,当然,先要确保夜阑人静无人窥见。

    佼佼金莲,宛若新月,瘦欲无形,柔若无骨。但这种美须以绫帛绣鞋装裹文饰才能入目,而其间真相,是纤足美人绝不可示人的禁忌。那附足的白绫所起的作用似比小衣更为重要,虽夫君亦不能除绫直视。

    面前的男人亦从未见过自己裸足的状态,这次欲解缠足,分明是有甚于解衣的莫大羞辱。

    羞忿之下,柔福朝着宗隽猛踢猛踹,双手也不停地推搡抵抗:“住手,这种野蛮行径非君子所为!”

    宗隽一笑:“我是蛮夷,并非君子。”然后一手镇压她的反抗,另一手继续此前的工作。

    那两丈有余的缠足白绫在他手下层层松脱,当她感到最后一道布缕与皮肤决然相离,左足轻触着清凉的空气裸呈于阔别已久的日光中时,两滴泪珠随之而落,于羞赧与愤恨间,她阖上了双目。

    锦鞋缎面下变形的丑陋,是必须严守的隐秘的根源。

    青白的皮肤上不见任何血色和生气,潮湿而脆弱,像火伤之后脱去陈皮腐肉的变颜的肌肤。足上只有一个翘起的大脚趾还保有原来面目,而其余四个脚趾无一例外地向内折,已经变形,指甲均已脱落,可见是以强力限制足掌生长,使足的长度及宽度不及天足的一半。

    宗隽把着她的足踝反复转侧端详了许久,又继续拉过她右足,依样把白绫解开。柔福此刻已无心再抗拒,只以袖遮面,轻轻地啜泣,其间隐约听见宗隽吩咐侍女,似乎是命她们取个什么物品进来,那词她听不懂,何况也不关心,赤足躺在床上,甚是伤心。

    宗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掩好她的双足,然后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面露微笑,状甚悠闲。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侍女端了盆热汤入内,升腾的白色蒸汽中混有姜与桂枝,及一些不可辨的草药的味道。其后还跟有一名中年仆妇,一见宗隽便立即跪下行礼。

    宗隽坐起,将柔福抱坐于身边,命仆妇:“给小夫人洗足。”

    仆妇答应,立即接过盆置于床边,然后轻轻去拉柔福的脚。柔福闻见药味,一边缩足一边蹙眉问:“这是什么?”

    “舒筋活络、活血化瘀的汤药。”宗隽淡淡答,一伸臂便紧紧揽住了她,让她上身无法动弹,然后再命侍女助仆妇摁住她的脚。

    仆妇一看柔福的双足,当即露出惊异的神色,抬头问宗隽:“八太子想给小夫人如何治疗?”

    宗隽道:“每日给她以汤药清洗按摩,逐渐往回展脚趾,尽量恢复原状。”

    仆妇会意,便拉过柔福右足,仔细清洗后即开始按摩。女真人一向戎马倥偬,喜好运动狩猎,常有伤筋动骨处,因此贵族家中常备有擅长按摩术的医师仆妇,今日宗隽召来的便是其中一名。

    足底按摩本就颇为疼痛,何况柔福这小足又与天足不同,骨骼已变形,宗隽又以恢复原状为要求,因此仆妇着力更重,柔福一时吃痛,便伸足乱踢哭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不许动我的脚,你们这些可恶的蛮子!”

    仆妇便停下来,犹豫地看看宗隽。宗隽微一扬颔,说:“别理她,继续。”

    于是狠狠把住柔福的脚,仆妇继续为她按摩。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双脚才洗疗完毕。宗隽命瑞哥为柔福找来一双较小的女袜和一双女真童靴,给她穿上却仍显松大,放她落地行走,她一时不惯,几欲跌倒,引得宗隽哈哈笑,然后对瑞哥说:“你扶她回去,以后每日有阳光时带她到院中除了鞋袜晒晒太阳,平时领她多走路,过几日等她习惯些再带她去骑射场跑跑跳跳。那裹脚布是决计不可再缠了。”

    柔福自不甘心听他摆布,回到房中马上便找来新的白绫,待夜间侍女们睡下后自己悄悄地按原样缠好。次日起床时瑞哥发现,她便拉着她手说:“我平日待你不错吧?我也不要你为我多做什么,不过是当没看见吧了。以后当着八太子的面我会穿靴子,但回到房中我依旧缠足你就不要管我了。”

    瑞哥面露难色:“但是……若八太子知道……”

    柔福笑道:“我房里的事他都能看见?他哪里长了这么多眼睛!”

    话音刚落,便见瑞哥直愣愣地朝外望去,柔福回首一看,只见宗隽负手立于门边,与她四目相触,遂浅浅一笑。

    他知她必会私自再缠,故此早早过来查看。

    柔福意外之下却也不惧,快步走至他面前,仰首盯着他,示威般地说:“我要缠足,你拆一次我就缠一次!”

    宗隽不疾不缓地问她:“你为什么要缠足?”

    柔福道:“我们大宋,好人家的女儿都要缠足的,只有下人和穷人才留有天足。”

    “这规矩是谁定的?”宗隽问。

    柔福想了想,说:“不知道。但在宫里,这是爹爹的要求。”

    宗隽微笑道:“说到底其实很简单,这是汉人男子强给你们女子定下的规矩,旨在束缚你们的行走,弱化你们的体质。你们南朝的男人早已在清玩雅趣、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以及无休止的意气之争中消磨了自己的阳刚之气,变得越来越羸弱,不堪一击,而把你们女人变得娇柔可怜、弱不禁风、举步维艰就成了他们自以为可以重振乾纲的妙方。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失阳刚的父亲和弱不禁风的母亲岂会生下强健的后代?由你们这样的小脚女人养出的男儿又怎能抵挡我们女真铁骑的进攻?”

    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此言,但柔福依然瞪他,愤然道:“缠足女子有柳腰纤步之妙,便若魏晋书画、唐宋诗词,其中之美非你等蛮夷所能体会。你既不懂欣赏也就吧了,为何还要强迫人像你们的蛮夷女子一样恢复天足模样?”

    “哪里,小足之妙我非常明白。”宗隽道,“着绣鞋的小足香软纤小,可供我等男子日间目睹品鉴,夜里抚摩赏玩。对你们汉人女子来说,是否缠有一双纤足是可否获得夫婿宠爱的关键,所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会尽力把女儿的脚缠小,宫中女子,更是这样,缠有纤足是种争宠的手段。可是如此一来,这小脚的女子又与纯粹的玩物有何异处?何况小脚美么?我不觉得。你拆开裹脚布看看你的双足,你也认为很美么?我们女真的姑娘均是天足,我母亲年轻时随我父皇南征北战,若缠有你这样的小脚,早惨死在马蹄下千百次了。”

    说到这里,宗隽又着意深看柔福一眼:“而且,依你的性子,我想你原本一定不愿缠足的吧?”

    柔福微微退后一步,讷讷地道:“谁说我不愿意……爹爹和九哥都要我缠足……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呵呵,这么说,是他们强迫你缠的。”宗隽抚抚她的小脸,叹道,“为何你对我强迫你做的事反抗得如此激烈,却又对你父兄强迫你做的事甘之如饴?”

    柔福沉默片刻,继而又抬目倔强地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你管,我会继续缠足!”

    宗隽笑得无比闲适:“如果不怕有其他严重后果,你可以试试。”

    12.猎虎

    几日后,郎主完颜晟带着宗磐、宗隽、宗幹、宗弼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猎,随行的还有国相宗翰、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元帅左监军挞懒等权臣猛将。此外,完颜晟带了一个小孩与他同舆而行,起初宗隽以为是他的皇孙,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太祖的嫡孙完颜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原配皇后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乌烈和宗杰。宗峻是嫡长子,而完颜亶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孙。

    金国的嫡庶之分非常严格,嫡子与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渊之别。寻常人家中,继承家产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异常出众,深得父亲欢心,处境便十分凄凉,非但不能继承父亲遗产,甚至还有可能被父亲的正室嫡子当作奴仆役使。对宗室来说,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现就在于皇位继承权。金国的兄终弟及制规定,皇帝应优先立其弟为谙班勃极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无弟或无条件合适的兄弟可立,便应选先帝的嫡子或嫡孙为皇储。

    宗峻已薨于天会二年,宗隽与九弟讹鲁虽名义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纥石烈氏毕竟是继后,身份逊于唐括氏,何况本来握有重权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他们兄弟在皇位继承权上无甚优势,不能跟嫡长子及嫡长孙相比。如今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是完颜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体一直较弱,若薨于完颜晟之前,依兄终弟及制推测,那最有希望继任谙班勃极烈的不是宗磐,亦不会是宗隽兄弟,而是宗峻这个九岁的儿子完颜亶。

    完颜晟即位以来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儿子宗磐,因此朝野议论纷纷,均认为他有可能弃祖制而不顾,将来必会设法立宗磐为储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别关注重视太祖的子孙,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带着完颜亶出行,看上去俨然一幅祖孙和乐景象。

    完颜亶平时甚少有机会出城,因此兴致大好,一路上不时自车舆中探头出来观赏风景,一双乌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转右盼,前脑门剃得光溜溜的,颅后两根细细的小辫随着车行悠悠地晃,模样甚是可爱。宗翰见状笑呵呵地策马至车舆旁,问:“小王爷这般年幼,也会打猎么?”

    “会!”完颜亶当即清脆地回答,马上摸出一弯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满对着宗翰作瞄准状。

    “不可对国相如此无礼。”完颜晟笑斥他,然后转首对宗翰解释道:“昨日亶儿入宫向朕请安,一听朕要出城田猎,便非要跟着来。”

    宗翰笑道:“小王爷小小年纪已这般英武,长大必有一番大作为。”

    完颜晟摆手道:“哪里,他长大后若能及国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国相英武勇毅,武功盖世,不妨对他多加指导。今日田猎,就让他跟在国相身边学习骑射狩猎之道如何?”

    “那自然好,”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爷意下如何。”

    完颜亶闻言看看他,问:“你是英雄么?会打老虎么?”

    宗翰尚未回答,完颜晟已大笑开来:“国相是当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轻时不知打死过多少老虎。”

    完颜亶便笑了:“好,我跟着他打猎!”

    宗翰笑着一伸手,将他抱到了自己的马上。完颜亶坐稳后又侧首看着他问:“今日我们可能打到老虎么?”

    宗翰摇头:“现今城外的老虎已经被猎杀光了,待以后我带你去长白山打吧。”

    完颜亶点点头,说:“那我这次就多打几只小鹿。”

    待众人到达围场时,先行抵达的军队已准备完毕,早将猎物纵放入其中,并列守在围场外,禁止外人进入。大家扎好帐篷卸下随身行李后便纷纷策马入围场林丛,宗隽自己对田猎兴趣不大,却一直留神观察他人情形,但见完颜晟不常行动,只坐在自己大帐前饮酒笑看众人田猎,宗翰带着完颜亶,倒是一直在颇尽心地教他骑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顾自地放雕引弓寻捕猎物。

    正午时,众人回到营地环坐畅饮,将刚捕杀的猎物烧烤而食。一席宴罢,完颜晟环顾一周,忽然惊问:“亶儿怎么不见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见完颜亶踪影,于是纷纷起身高呼寻找,始终不见回音。

    宗隽凝神一想,记起适才环饮时有一梅花鹿自后方一闪而过,被完颜亶看见了,于是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当时大家都在把酒对饮,几乎没注意到此事。

    宗隽当即背弓提矛,扬身上马,朝着完颜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处密林,道路狭小,甚难行走。宗隽只得下马,一路向内探去。繁茂的大树蔽住了大部分阳光,只偶有几点斑驳的亮点洒落,空气阴郁,混有草木与腐败物的气息,地面潮湿,不时有灌木挡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难觅人影。

    准备放弃,折道而返,却于转侧间无意发现,湿软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脚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脚印寻去,转过三四道弯后,终于看见完颜亶立于一棵大树下,一脸失望地望向远处,小弓软软地垂在他手中,显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经消失无踪。

    一下释然,正欲开口唤他,忽觉迎面吹来风带有诡异的味道,除了原来的草木香与腐败味外,另有一丝源自动物身上的腥风。

    猛兽的腥风。

    当下心一凉,抬目四顾,果然发现左前方灌木丛中有一黄黑相间的东西在急速窜动,它瞄准的目标,应该是树下的完颜亶。

    前行或后退,他有两种选择。他有一瞬的犹豫,而他亦只给了自己一瞬的时间来做决定,或,下赌注。

    一场有关生命的赌博。于生死一线间,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现的前程契机。

    于是不再犹豫,他跃上马背,奋力策马,让它朝完颜亶飞驰而去。

    马疾如闪电,一转目已奔至完颜亶面前,而那猛兽却也呼啸着同时扑来。淡黄色的艳丽皮毛,腹面净白,身上道道横纹黝黑油亮,额间有横杠条纹,略有贯联,好似一个“王”字,正是生长在长白山中的东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标本是完颜亶,但经冲来的马一挡,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马的臀部上,撕脱一大片皮肉,马一声痛鸣,轰然倒地,宗隽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颜亶扑去,宗隽连站起的时间也无,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揽完颜亶,迅速将他抱住顺势一滚,使老虎扑了个空。

    然后宗隽将完颜亶猛地向旁边一推,双手紧握长矛,眈眈地紧盯面前的凶猛对手,准备接下来的关键一击。那虎此刻也意识到宗隽是应最先解决的人,随即张开血盆大口,低沉绵长地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宗隽紧握长矛中段,在猛虎扑来之际用尽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间无法收势,果然中招,那矛顺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应声折断。

    虎惊痛之下疯狂猛扑,宗隽奋力朝左边滚去躲避,却毕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伤处顿时血肉模糊,锥心火烧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后一时惊慌无措,悲吼着四处乱扑乱咬,目标倒不仅仅锁定在宗隽身上,无意间再次扑在宗隽那刚刚站起的马身上,当即摁住一阵狂噬,倒让宗隽赢得了些时间。他立即站起,左臂揽住完颜亶命他搂紧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猎物用的绳索往头顶的树上一抛,搭在一较高树枝上,然后快速扯下成两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跃去,终于在虎再次进攻之前置身于树桠之上。

    长吁一气,随后宗隽取下背上弯弓,抽出一支箭头泛着绿绿幽光的箭,引弓对准正冲着树狂跃的老虎。

    寻常捕杀猎物不须用毒,但每次出猎均要备一两支喂过毒的箭,以防猛兽袭击。像老虎这样的猛兽,皮厚而韧,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时甚为危险,关键时刻可以用带毒的箭射其双目,使其中毒而亡。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无论是在哪里狩猎,都会带上一支喂毒的箭。

    现在,他瞄准的,正是树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见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数声,盲目之下狂奔几丈,终于渐渐无力,一斜倒地,气绝而亡。

    宗隽这才完全放心,将弓搁下,闭上双目,仰靠在树干上。而肩上的伤口也越发显得疼痛,可以感觉到那里的鲜血如何汩汩地沿着背部流下,浸湿了半幅衣裳。

    惊呆了的完颜亶此时才回过神来,拉着他的手臂唤:“八叔……”

    宗隽牵牵已变得苍白的唇,微笑道:“没事了。”

    完颜亶一阵静默。少顷,忽然睁着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问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杀我?”

    13.券书

    宗隽侧首看他,不免有些诧异,笑容却不改,问:“你怎会这样想?”

    “国相说这里的老虎都被猎杀光了,外面有那么多兵守着围场,如果老虎从外面跑进来,他们应该会知道。”完颜亶说,“而且,刚才我追小鹿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着他跑,我唤他,请他停下来帮我捉小鹿,他肯定已听见,却不管,跑到这里就不见了。”

    “八叔,”他再问,“这虎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吧?你知道是谁想杀我吗?”

    宗隽一时不语。能从这一尚无实权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机会争夺皇位继承权的人,因此这桩未遂谋杀案的主谋应该是宗室中人,或是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颜亶死于虎口之下,这将是今年发生于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运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布于众的正式说法是“身染寒疾兼旧伤复发”。宗望薨后没几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杰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儿子乌烈早亡,至此,太祖原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离世。

    林间的风间歇地吹,和着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寒意沁骨。若完颜亶一死,下一个意外身亡的或许会是自己,太祖继后所生的皇子,届时,他们又会给自己安一个怎样的死因?

    二哥的生命在他最志得意满鹏程万里时戛然而止,将权力和皇位继承权分别遗给与他有竞争的权臣和其余宗室。为他剺面送血泪者众,然而他们随后的环饮欢宴却比灵前的血泪来得由衷。他的死,透过上至完颜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隐约的笑意看来,倒显得十分众望所归,于是具体的死因便成了谁都乐意忽略的问题。

    三位嫡皇子与二哥的死,使宗隽忽然发现自己与皇位的距离瞬间缩短,也彻底理解了母亲让自己韬光养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这个孩子,也成了他与藏于暗处的冷箭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于情于理于远略,都应尽力保全这小小的嫡孙,至于是谁想杀他,最有动机的人自不难猜,但他宁愿再多看多想,他记得母亲那句话“事情未必总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对完颜亶淡淡一笑,抚了抚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人想杀你么?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会怎样?”

    完颜亶答:“把他找出来,杀了他。”

    他说这话时眼睛依然专注而纯真地看着他,清亮明净,语调却平静,仿佛说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颜氏的孩子,这般年幼却已有了王者的勇狠决绝,而特殊的身份与处境,显然引发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么找?”宗隽问他。

    完颜亶垂目想想,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隽再问:“你愿意听我的?”

    完颜亶点点头:“八叔舍命救我,是对我最好的人。”

    “好。”宗隽微笑,“现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谁想杀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争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东西,届时他忍不住,必会站出来与你作对,然后,你就可以设法杀他了。”

    完颜亶眨着眼睛思索一会儿,又道:“可是,他这次杀不了我,肯定还会继续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现在要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人。”宗隽道。

    完颜亶闻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护我么?郎主说我今年生辰他还没送我礼物,问我想要什么,我回去便请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护你。”宗隽笑而摇头,“你需要的是一个大英雄,一个别人一听他名号就会感到害怕的保镖。”

    “大英雄……”完颜亶双眸一亮,“八叔是说国相?郎主说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隽颔首:“是,你二叔薨后,国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颜亶便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保护我呢?”

    宗隽略一沉吟,再告诉他:“一会儿咱们回去后,郎主可能会问国相的罪,说他没有照顾好你,使你身入险境,或者郎主不直说,但国相也一定会主动请罪。这时,你要站出来,当着众人面说,是你自己贪玩才误入密林,与国相无关。而且国相此前告诫过你不得擅自离开他,以便保你安全、随时教你骑射狩猎,所以国相不但无罪,还应嘉奖。既然郎主答应送你生辰礼物,你便请他赐国相免罪券书,免去他将来除反逆外的一切罪过。”

    听到此处完颜亶插言问:“只要不反逆,随便杀人放火都没关系?那免罪券书很重要吧?郎主肯听我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国相么?”

    宗隽一笑:“肯,他会肯,但你一定要当着所有大臣面请求,不要私下对他说。”

    完颜亶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宗隽仰首望向被树上枝桠裂碎的青天,语调清淡和缓,“然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了,国相会帮你杀退所有想伤害你的人,并会全力助你得到你将来想得到的东西。”

    “好,八叔,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完颜亶应承,神色颇郑重。

    有马蹄声渐渐传近,宗隽移目朝来路望去,从树丛曲径间瞥见了一行熟悉的骑兵身影,于是对完颜亶浅笑道:“有人来找咱们了。记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回去后的事一如宗隽所料,完颜晟得知完颜亶遭虎袭击的事后大发雷霆,一面差人细查纵虎入围场之事,命带来的太医为宗隽包扎伤口,一面不点名地责怪“身边人”没照顾好完颜亶,宗翰一旁听见,面色青红不定,终于忍不住出列单膝跪下,道:“小王爷受今日之惊,是臣照顾不周,一时疏忽所致。臣甘愿受罚,请陛下降罪。”

    完颜晟闻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开口,不想此时完颜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个头,然后扬声把宗隽教他的话说了一遍,声音响亮得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位大臣都听得清楚明白。

    “赐国相免罪券书?”完颜晟大感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宗翰听完颜亶非但为他求情,还请郎主赐他免罪券书,当下大喜,感激而赞许地看看完颜亶,但又见完颜晟踌躇,知此物干系重大,他不见得会愿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辞:“小王爷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功劳微薄,才智有限,于大金也无甚建树,实在不敢领受免罪券书。这券书陛下请留下,日后赏给作为远胜微臣的人吧。”

    完颜亶当即睁大眼睛问完颜晟:“郎主不是说国相是大金第一英雄么?还会有人功劳能胜过他?”

    完颜晟便若被他将了一军,当着群臣之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略显尴尬地笑。

    其余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须臾,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忽然开口,微笑着说:“国相功勋盖世,大金的确再无人比他更应得免罪券书。”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纷纷附和,高庆裔更是开始列举宗翰破辽灭宋所立的赫赫战功,虽不明言请求,但意在促完颜晟答允此事。

    终于,完颜晟呵呵一笑,道:“众卿所言甚是。国相功勋盖世,为国屡立大功,理应特别嘉奖。朕明日会下旨,赐国相免罪铁券,除反逆外,余皆不问。”

    宗翰此时也不再推辞,双膝跪下郑重朗声谢恩,那喜色满溢于言笑间。完颜亶转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观的宗隽,目光暗含询问:“我做得好么?”

    而宗隽若不经意地侧首避开,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隐于心间。

    宗翰是景祖曾孙,前国相撒改的儿子,虽然是现下第一权臣,但始终不像太祖或完颜晟诸子一样,有继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颜亶的存在与否本来就对他影响不大,而现在,借机让完颜亶施恩于他,可让他知恩图报而大力保全完颜亶,说不定还会帮他争取皇储之位。何况,就宗翰自己的利益来说,辅佐与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远比受成年皇帝制约要好得多,扶持完颜亶必会成他以后主动积极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儿能脱险,全靠宗隽舍命护卫,宗隽自然也应嘉奖。”完颜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隽,温和地看着他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宗隽微微一笑,应道:“臣近日颇爱玩赏汉人书画,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内秘府的珍品赏臣一些吧。”

    完颜晟闻言开怀大笑:“宗隽喜好汉学,倒真变得越来越风雅了。好!回京后朕即刻让人送一大堆汉人书画到你府中。你好好养伤,慢慢看。”

    宗隽是被随从抬回府的。过多的失血使他几度昏迷,皮肤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间尽是瘆人的苍白,而活力随着鲜血溢流殆尽,前所未有的虚弱使他无力地闭目,进府之后奴婢们因看见受伤的他,而发出的惊呼此起彼伏,生生传入耳内,令他不堪其烦。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宁。静静侧身躺了一会儿,忽然有一清泠悦耳的声音响起:“怎么受伤了?”

    他缓缓睁目,眼前朦胧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在俏立于床前的柔福眸中窥见自己模样,便淡淡笑了:“我又带回一张虎皮。”

    她说:“我以为只有长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这样想。”宗隽微笑道,“但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伤,所以他面朝右方侧卧,柔福就立于他面前,他顺势往下一看,发现她今日穿的是一双宽松的女真童靴。这发现令他觉得愉悦,遂伸手,想拉她过来坐下。

    她一闪躲过。而他这一动牵动了伤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着他的伤口看了许久,见有新鲜的血液自包扎的白布缝隙中渗出,便轻轻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顿现一点鲜红。

    他再度睁眼时,正好看见她笑。她透过他的鲜血和他微蹙的眉头,品尝着他的疼痛,于是绽开了一抹笑,但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气的稀薄的阳光,又似在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辽远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他从未感知的神情,类似忧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何时有了如此纤细的情绪?但他无力再想,伤口的剧痛有所缓解,而头却越来越沉重,在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她曾以指沾着他的鲜血,忧思恍惚地笑。

    14.浮影

    依稀醒来时,头痛欲裂,而身体越来越灼热,血液仿佛有了滚水的温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渗于发肤间,而肩上疼痛也随之苏醒。勉强睁开眼,只见室内深暗,而庭户无声,四下静谧,应是夜半。

    他茫然躺着,双目微晗,思绪飘浮,一时不辨这是何时,身在何处。

    那门,忽然无声地徐徐开启,一道清丽窈窕的影子拨开莹莹月光,如云飘落于室中。

    静立片刻,她终于缓步入内,悄无声息地渐渐走近。他所见景象不尽清晰,只觉她穿了一身浅色衣裙,头上白羽有月色光华,在被搅动的空气中轻轻地颤,而脸,却模糊。

    多么熟悉的情景。又是她么,阿跋斯水温都部绝美的女子?

    咽下凝结的叹息,他像往常那样迅速阖眼,作沉睡状。她停在他床前,一脉沉默。闭着双目,他仍可感觉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脸上婉转流连。她悄然在他身侧坐下,冰凉的手指开始踟躇地轻触他额头。那超常的热度似令她一惊,倏地缩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抚上他的额。

    还如往常,那手清凉纤小,有柔和的触感。他其实并不厌恶这样的感觉,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这些话,他从没有,也永不可能对她说。

    从不得已地接受她为妻的那天起,他就决定以疏离作为他对她的基本态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样后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给她那倾城容颜漠然一瞥,便转身离去,任她在错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泪。

    此后也甚少与她同宿,府中美婢颇多,他从来不缺侍寝的人。而她并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一副柔顺贤淑样子。他不爱睬她,偶尔有事唤她一声,她便惊惶地抬首,仿若受惊的小鹿。这令他更为不快,觉得她根本与她的家族一样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着凉发热,却拒绝她殷勤的照顾。于是在夜半他半梦半醒间,她悄然进来,轻抚他的额头,用冰水浸过的布给他降温。他其实已经清醒,却始终不睁目看她。

    从此渐渐成习惯,她常在他独寝时于夜半进来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怯怯地抚摸他的脸庞他的手,动作轻柔无比,唯恐惊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从来都是伪装,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次触摸,听见她每一声郁然低回的叹息。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感受。夜半时,在她依依目光与轻触下他会感到很安宁,甚至开始期待,若她不来,会略感失望。但,一旦他与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于夜色中的那缕柔情似瞬间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别人居心叵测地硬塞给他的妻,看见她连坦然迎视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软弱模样,他会觉得对她保持冷面铁心的状态实在再自然不过。

    后来他自请去曷苏馆任职,一大目的就是避开她。其间她亦曾前往曷苏馆探望他,而久别的他对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后又等了许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时,她已逝去,穿着婚礼时的盛装,如沉睡般躺着,艳美无匹。

    这次是他伸手抚过她发肤,她的额头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眉,在生气消散之后,却呈现出他从未感知过的奇异的美。她双眉浅颦,唇际却有一缕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着,心底一片空茫。

    “唉……”现在,他又听见了叹息声,幽长细柔,无尽的怅然。

    然后,有冰凉、尖锐的东西轻抵在他颈间。那是什么?她的指甲她的刀,还是她的积怨她的恨?

    此物边缘锋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划破他皮肤,瞬间的清凉感消失后,那一丝伤处有和着轻痒的刺痛。

    他无力亦不想反抗,其实喉内郁结的隐痛更甚于肌肤之痛。还如往常,他始终不睁目看她,但终于开口,夜半,绝无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讶异。

    无声地叹息,他说:“颖真,对不起。”

    女子的动作就此停滞。那一刻时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转,她默然而立之处,是他声音浅淡掠过的空间。

    良久,他感觉到那迫人的锋芒与她一起离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发丝拂过他的脸。

    脖上有两三滴水珠缓缓渗流而下,似是伤口落了泪。

    次日一睁目,便看见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周围的太医与侍女正在忙着为他治伤降温,一屋斑驳的人,见他醒来都惊喜地出声相庆,而他只对母亲安慰地笑。

    纥石烈氏轻轻拭擦宗隽的额、脸,温言问:“好些了么?”

    仍是四肢乏力、耳鸣目眩,不过这并不重要,他自然地点头,说:“放心,我不会有事。”

    纥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后,“怎么伤的?”她问。

    “遇虎。”他简单地答,此刻也无力详细地解释更多。

    “这事以后再说。”她摇摇头,手指横横地轻抚过他的脖颈,“我是说这里,怎么伤的?”

    宗隽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浅细的伤痕,伤口已凝合,手触之处是一丝凸出的细线和已干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渐渐自心底浮出,一时间他也有些迷惑,若非伤处确切,他会以为那只是旧日幻影。

    颖真?明亮的光线唤醒清晰的思维,他从来不信会有魂魄能入梦,何况她还有手中刀,可以着实切过他皮肤。

    转瞬之间,他已隐隐猜到她是谁,于是慵然半阖着眼,似漫不经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锐利的树叶边缘划伤的。”

    母亲便不再做声,也不要他多说话,只继续照料他,直到黄昏后才乘辇回宫。婢妾们争先恐后地前来看望,他的目光拨开重重粉黛朱颜,却始终未见柔福。

    “小夫人呢?”他问身边侍女。

    侍女说:“听说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闭门在房中休息。”

    心下了然,亦未追问下去。到了夜间,他吩咐侍女:“以后若无我召唤,不得让府中任何人入我卧室……小夫人除外。”

    虽已无性命之忧,然此后两日病势仍不轻,终日躺于病榻上静养,将婢妾摒于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净,而唯一有权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现。

    第三日拂晓初醒时感觉有异往日。与景象无关。破晓的晨光融合了室内暗锁的夜色,那光有浅蓝的色调,透窗而入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潮湿,两厢一触,便变得幽幻溟濛。这些,都与平日无甚区别,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着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边,望着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迹,舒展的眉间,有一抹分明的愁绪。

    沿着她手臂看下去,见衣袖下素手所执之物并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无意识地纠缠着的丝巾,宗隽唇角一牵,本想唤她,但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继续躺着,在感觉到她即将转身看他时闭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转身看他,并不再动,亦不走近,静静地凝视他,正如他预料的那样。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启门进来打破了此间的静默。

    “小夫人,原来你在这里!一醒来就不见了你,让我好找。”压低了的女声传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隽听出来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惊,仓促回答间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轻轻笑:“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这里就好了。八太子说你可以随时进来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别,别!”瑞哥拉住她,“你在这里等,等到八太子醒来,别跟颖真夫人一样……”

    说到这里觉出了顾虑,一下便滞住了,却引起了柔福的好奇:“颖真夫人怎样?”

    瑞哥一时噤声不说,柔福连连促她:“说呀,别怕,他伤得那么重,昏睡着呢,现在不会醒的。”

    又过一会儿,瑞哥才开始悄声对她说:“颖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着时进来看他,可从不敢等到他醒来,总是看一阵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问:“一定很喜欢他吧?”

    “唉,岂止喜欢,他简直是她的命啊。”适才的轻快荡然无存,瑞哥的语调变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时没接言,须臾才又问:“她的死,跟他有关?”

    瑞哥迟疑半晌,大概是反复看了看宗隽,确信他是在沉睡,这才轻声告诉柔福:“颖真夫人不是九姓贵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欢她。八太子后来去曷苏馆,许多人都猜他是为了避开她才去的。颖真夫人等了很久没见他回来,在娘娘催促下终于决定自己去曷苏馆看他。那时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没让我跟她去,说怕八太子见她带太多人去会觉得烦,便只带了她的一个陪嫁丫头和必要的侍卫。”

    “后来呢?见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问。

    “我也不知道。”瑞哥说:“反正颖真夫人很快就回来了。我私下问过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着说:‘好,他很好。头顶大金国广袤的蓝天,足踏曷苏馆众女子的爱情。’”

    “这句话……”柔福似在细细琢磨:“你再说一遍。”

    瑞哥又长叹一声,放慢语速,把那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当时我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细问,颖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终于归来时,她已经……”

    那轻盈的浮影随着侍女的回忆重又飘落于心间,逐渐清晰的是颖真望着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过的接近,忽又惊觉其实她从未远离。终于他悄然向自己承认,昔日他不肯一顾的妻已经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异的感伤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后还是瑞哥先开口道:“其实八太子对小夫人已经很好了,要是当初颖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两分宠爱,不知会多开心,可你为什么不愿安下心来,好好跟八太子过日子呢?”

    “你会跟把你抢来的强盗好好过日子么?”柔福反问。

    瑞哥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女真人有抢亲的习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爷爷抢来的,后来还不是与他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

    柔福一怔,说:“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呀!”瑞哥笑着示意让她看宗隽,“何况那个强盗还这么英俊勇武又聪明。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么?”

    “不,我怎会喜欢他!”柔福断然否认,隔了一阵,又幽幽轻声说,“我喜欢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礼,举止从容,从来不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见他,是在华阳宫的樱花树下,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眉间衣上尽是光华……我踢飞了毽子,他在马上一扬手便接到了,看见我,便微笑……”

    最后这一段,她声音渐趋细微,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

    瑞哥听得很是困惑,便问:“小夫人,你在说什么?”

    “他,终有一天会骑着骏马来救我。”柔福提高声音预言般地掷出这句话,然后步履声响,她逃也似地离开。

    宗隽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人也渐渐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样常召柔福来陪他说话或看书,柔福若不愿意来,他便让人一遍又一遍软硬兼施地去请,迫使她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对他发怒,而他目的达到,便只是笑笑,继续逗她或不理她不过是选择的问题。

    他的伤处需要隔两三天换一次药,每次换药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这显然很疼痛,虽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着的柔福却总会不禁地流露出异样神情。有一天她看着侍女为他刮伤处,眉头再度微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侧过头去,宗隽一时兴起,便扬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递给她,让她来刮。

    柔福不住摇头不肯接竹片,宗隽就揶揄她:“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干脆地接过,走到他背后细细查看伤口半天,才下定决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动作很轻,力度比刚才的侍女要小许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缓,不知是格外仔细还是有所犹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谁?”宗隽忽然问,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她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然后她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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