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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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储君

    绍兴四年五月,赵构复选太祖六世孙赵子彦六岁的儿子伯玖入宫,交予吴婴茀抚养,随后为其改名为璩。赵璩长相比赵瑗更为漂亮,性情也比赵瑗活泼开朗,婴茀完全视同己出,爱如珍宝。但柔福却对赵璩无多大好感,平常入宫也仍旧只去看赵瑗,提起赵璩她很少称其名字,而是说“婴茀的孩子”。

    左相吕颐浩任相以来虽一直主张对金及伪齐用兵,但用人喜用亲友旧部,有意培植党羽,而且肚量较狭,坚决不起用人望很高的李纲,颇失民心,遭人诟病,赵构亦越来越对其不满。绍兴三年九月,侍御史辛炳上疏弹劾吕颐浩不恭不忠,败坏法度。吕颐浩一气之下称病辞官,而殿中侍御史常同接着对其穷追猛打,列出“循蔡京、王黼故辙,重立茶盐法,专为谋利”,“不于荆、淮立进取规模,唯务偷安”,“所引用非贪鄙俗士即其亲旧”等十项罪状,赵构便顺势将吕颐浩吧为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吕颐浩一倒,朱胜非孤掌难鸣。绍兴四年秋江南霪雨连绵,赵构诏求直言,侍御史魏矼趁机向赵构劾奏,说朱胜非“蒙蔽主聪,致干天谴”,朱胜非遂自请去职。绍兴四年九月赵构将朱胜非免官。随后赵构重用政绩卓著的参知政事赵鼎,先任其为知枢密院事、都督川、陕、荆、襄诸军事,不久后又进为左通议大夫、守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张浚被召回临安后一度被免职,谪福州居住。赵鼎较为赏识张浚才能,任相后奏请赵构复用张浚。赵构准奏,召张浚为资政殿学士。张浚奉旨入朝,赵构与其议谈当前国策战事,张浚许多见解颇合赵构心意,于是赵构立即手诏为张浚辩诬,复命其知枢密院事,视师江上。绍兴五年二月,赵构再命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鼎守左仆射,知枢密院事张浚守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由此赵鼎与张浚二相并立,共同主政。

    绍兴五年,金天会十三年二月九日,金太宗完颜晟病逝于京师明德宫,谙班勃极烈(皇储)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

    完颜亶并非完颜晟的子孙。当时金国的皇位继承制为兄终弟及,故而太祖完颜旻(阿骨打)死后是由其四弟完颜晟继位,即金太宗。完颜晟登基后立其同母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但完颜杲于天会八年薨。完颜晟有子,在皇弟薨后有立自己儿子为储之意,无奈左副元帅宗翰(粘没喝)、右副元帅宗辅和左监军完颜希尹极力劝阻,称在没有兄弟可继位的情况下,应立长兄的嫡子或嫡孙才符合兄终弟及的惯例。完颜晟最后只得放弃立自己儿子的念头,于天会十年诏命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

    金国皇位更替之事亦引发了南朝大臣们对储君的关注。张浚率先奏请赵构早定主意,确立正式储君。赵构不明确回复,只隐约其辞地说:“朕已收养艺祖后代二人,年长者今年九岁,朕即将为其择良师命其就学。”随后命赵鼎在宫中新建一所书院,命名为“资善堂”,以供赵瑗读书之用,并亲自选定了两名经学深醇、名德老成的著名学士,宗正少卿范冲和起居郎朱震负责教导赵瑗。绍兴五年五月,赵构封赵瑗为建国公。此举赢得朝臣盛赞,赵鼎等人借机进言委婉劝说赵构立赵瑗为储,但赵构始终未表态。

    绍兴六年春某日,柔福入宫见驾,赵构带她去书斋看赵瑗的习作,柔福见十岁的赵瑗已能写一手好字,且论及诗书文章已有自己的见解,不免欣喜,当下多加褒奖。赵构闻之也颇愉快,含笑道:“瑗不仅勤勉好学,德行也极佳。平日恭敬持重,处事谨慎,豁达大度,又不像璩那样终日调皮游戏,年纪虽小,还真有些国公气度。”

    “这建国公九哥自然封得对。”柔福对赵构微笑说,“九哥为宗庙社稷大虑,晋封瑗为建国公,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实是空前盛德之举。”

    得她赞扬,赵构很是舒心,又道:“我如今年届三十,可惜无亲生子。沿袭仁宗皇帝养子旧例,让瑗建节封国公,也符我本意。这事做起来其实容易,但以往历代皇帝却多以为难,现在我做了,倒无端赢得你们这许多褒奖。”

    柔福顺势说下去:“将养子视同亲生子一般看待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自古帝王均以此类事为难,而九哥行之却很容易,足以说明九哥心襟胸怀之宽广远胜那些君主。立储之事关系重大,而九哥却能看透,不存私心,瑗瑗十分佩服,并为大宋深感庆幸。”

    赵构听她提及立储,适才的愉悦瞬间消失,知她一反常态地恭维自己意在劝自己立赵瑗为太子,当即隐去了笑容,淡然道:“怎么,九哥很老了么?已到了必须立储的时候?”

    “哪里,”柔福见他不快,亦知巧笑温言化解,“瑗瑗只是觉得,九哥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之时,而能为宗庙社稷做如此长远考虑,由是可知九哥必将为神灵扶持,子孙千亿。”

    “你的话听上去跟赵鼎、张浚说的很像呢。”赵构合上赵瑗的习作,看着柔福说,“艺祖皇帝开创大宋大业,竭尽勤苦,殊为不易。我选取其子孙养于宫中,想来可以仰慰艺祖在天之灵。至于别的,暂时不必考虑。”

    柔福凝眉欲再劝,赵构却先展颜笑道:“瑗瑗,九哥很久没听你调筝了,现在为九哥奏一曲可好?”

    柔福明白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避而不谈立储之事,也知道他的脾气,亦不敢再多说,答应了一声,命人将筝取来,然后坐下开始弹奏。

    乐音依然悠扬婉转,但赵构听得漫不经心,一页页翻阅赵瑗写的字,却未必在看,神色悒郁。

    少顷,有内侍进来呈上自金国探来的急报,打开一看,是金国皇帝新近任命一批官员的名单,为首之人是新任东京留守,名字一看便知是金国宗室中人,只是略显陌生,赵构目光便停留在那名字上,一边思索一边不禁轻念出声:“完颜宗隽……”

    一声短促的紊乱乐音划破了原本从容的筝曲乐章,像是错误的指法挑动了不相干的弦,那声音响得尖锐而突兀,听上去有如金戈之音。

    赵构讶异地看过去,见柔福抬首朝他淡淡一笑,随即又似专心致志地继续弹奏,然而她目透的神思与她所奏的曲调此后都变得有些恍惚。

    “瑗瑗,你在金国的时候听说过完颜宗隽这人么?”曲终之后,他像是不经意地问她。

    “没有。”她答,迅速而坚决。

    他亦不再追问。

    待她离去后,他立即查找到了关于此人的详细记录:完颜宗隽,本名讹鲁观。金太祖第八子,钦宪皇后所出,为完颜宗望同母弟……

    2.张浚

    张浚长于军事,获赵构重新起用后再次掌握军权,为相以来先致力于剿灭流寇、镇压国内农民起义,到绍兴六年初,国内形势基本稳定,不再有足以威胁朝廷的武装力量,于是张浚上奏赵构,认为安内目的已达到,以后可转而攘外,对金大举出兵,收复失地。

    赵构同意张浚意见,张浚遂按计划调兵遣将,绍兴六年一月,命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岳飞出襄阳直取中原。二月,韩世忠进围淮阳军,金军与伪齐军联手对抗,韩世忠军队被迫撤回,但七八月间岳飞领兵挥师北上直捣伊洛,逼近重镇西京洛阳,形势大好。消息传来朝野振奋,君臣同庆,张浚顺势请赵构于秋冬季移跸建康,抚慰三军鼓舞士气,以求取得更大胜利,上疏道:“东南形势,莫重建康,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则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自暇自逸。而临安僻居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召远近,系中原之心。”

    赵构此时颇信任张浚,有意接纳他的建议,但随后得牒报称刘豫有南窥入侵之意,左相赵鼎力求稳健,主张圣驾暂不宜移往建康,进幸平江较为妥当。赵构再与群臣共议后决定进幸平江。

    赵构此番巡幸仍欲按以前惯例,留宫眷于临安,身边只带婴茀同行,而柔福得知后立即入宫,请求他带自己同去。赵构摇头道:“进幸平江并非游幸,两军交战,形势难料,要有何变故,平江绝非安全之地,你还是留在临安为好。”

    柔福却始终坚持:“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跟在九哥身边。张浚那话说得对,‘临安僻居一隅,易生安肆’,我久居其中,自感渐趋懈怠,安于现状,终日在府中赏花调香,几乎忘了国耻家恨,偶尔照照镜子,都觉得这偷安的面目甚是可憎。而今九哥英明睿智,用人得当,前方捷报频传,九哥又不顾自身安危,决定进幸平江鼓舞士气,如此胆识气魄,令瑗瑗自惭不已,故而斗胆,请九哥带我同去。能日日伴于九哥身侧,看九哥从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来日亲征北伐一雪国耻,是瑗瑗平生夙愿,请九哥务必成全。若真遇上什么危险,那也只当是命有此劫,瑗瑗虽死无憾。”说罢,又挨近赵构,神态依依地轻拉他衣袖,低声说,“而且……若我不在你身边,便会终日惦记着你。”

    赵构听她前面之言虽明说她自己,却隐有讥讽之意,多少有些不快,但听到后来,知她很欣赏对金用兵之举,确是想留在他身边看他与金对抗。那最后一句,他不敢相信她是发自肺腑,但听后仍觉心中一暖,颇为受用。又见她秋水盈盈,满含期待地脉脉看自己,终于一笑,答应了她的请求。

    九月,赵构带着婴茀与柔福乘御舟进幸平江。启程那日柔福久久立于船头旌旗之下,看御舟乘风破浪,笑得纯净而明朗。赵构见水上风大,怕她着凉,便劝她早些进舱,她却摇头,喜悦地握住赵构的手,说:“九哥,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的手冰凉彻骨,然而双颊却嫣红如霞。

    赵构到平江一月后刘豫即调动三十万大军分三路进攻淮西,赵鼎见伪齐军来势汹汹,担心宋军无力抵挡,便请赵构回跸临安,并劝他手诏张浚,命其放弃淮西之地以保长江。而张浚得知此次伪齐南侵并无金军后援,对抗下去未必会得势,便力劝赵构留于平江,不可轻易回跸以动摇军心。

    接到张浚上疏后,赵构坐于平江行宫中沉吟不决。柔福每日相伴于侧,赵构虽从不主动与她谈政事,但这许多变故她也都默默看在眼里,见赵构在是否回跸的问题上颇感犹豫,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九哥,我们来平江才多久?如果现在就回去,所谓的抚三军以鼓士气不就成了天下人一大笑柄?大敌当前,皇帝一味向后退,必大失军心,甚至将士借口效仿,以惜命为由退而不守,事态便越发不可收拾了。”

    她说得十分直接,赵构却也并无怒意,只淡然道:“能曲能伸,会省时度势以进退才是合适的处世之道。瑗瑗你个性极强,像一枝缺乏韧性的翠竹,遇风易折,若是男子,早死千百回了。”

    柔福略一浅笑,说:“玉碎与瓦全,我舍瓦全而取玉碎。”

    赵构亦朝她笑了:“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激烈,虽然那并不是我欣赏的特质。”

    随即重新展开张浚的上疏,提笔以批:“准卿奏,留平江。”

    其后形势果如张浚所料,刘豫的出兵并未得到金军支援,在张浚指挥调遣下,其攻势最终被主管殿前司公事杨沂中的藕塘之捷,与岳飞的驰援化解。伪齐军班师北撤,倒引来金主遣使问刘豫之罪,并开始有废刘豫之意。

    经淮西之战一事,无论赵构还是朝臣,都对张浚多有赞誉,赵构甚至公开表示:“却敌之功,尽出右相之功。”而赵鼎则大失人望,惶惧之下请辞相位,但赵构暂时未答应。

    在淮西之战过程中,大将刘光世竟一度舍庐州而退兵。张浚得知后大怒,当即遣人连夜驰往刘光世军营,对其旗下将士宣布:“若有一人敢渡江退避,即斩以徇!”并一直监督刘光世返回庐州。击退伪齐兵后,张浚请求乘胜直取河南地,以擒刘豫父子,并向赵构进言说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将其罢免。

    赵构便问他:“卿可与赵鼎议过此事?”

    张浚说:“还没有。”随后找到赵鼎与他商量擒灭刘豫及罢用刘光世之事,但赵鼎并不赞同,说:“不可。刘豫倚金人为重,但不知擒灭刘豫,得了河南地,就可使金人不内侵了么?刘光世出身将门世家,士卒多出其门下,若无故罢之,恐失人心,惹来非议。”

    张浚闻后颇为不悦。赵鼎施政行事一向以固本为先,不喜冒进,继续称国内兵力未到完全可与敌抗衡的时候,目前还是以自守为宜。见赵鼎主张与自己格格不入,张浚便有了排挤赵鼎之心。

    在张浚示意下,左司谏陈公辅很快进言奏劾赵鼎。赵鼎早知当下事态不利于己,遂屡次向赵构辞官求去。赵构亦知他是受张浚排挤才辞官,虽未极力挽留,但却愀然不乐地对赵鼎说:“卿不必远行,只留在绍兴,朕他日有用卿处。”

    绍兴六年十二月壬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兼监修国史赵鼎罢,充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绍兴七年春正月癸亥朔,赵构接受张浚建议,在平江下诏移跸建康,准备二月启行。此后不久任翰林学士陈与义为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沈与求同知枢密院事。张浚改兼枢密使,并引荐秦桧入朝为枢密使。

    一日晚张浚入宫面圣,赵构问起各将所领军队的近况,张浚蹙眉叹息,说:“而今诸将虽御敌有功,但多少都有些恃功而骄,未必总听朝廷号令,且有把官兵变为私兵之势。”

    赵构追问详细情况,张浚遂道:“陛下复国于危难之中,初年外受金人威胁,内有流寇、乱民兴兵之祸,官兵数目有限,因此陛下默许诸将在平内乱时,将国内流寇溃兵整编入伍,也是不得已之举。现在这样的杂军渐渐集中到几位大将麾下,控制多年,那些兵卒越来越不像官兵,只听自己将领号令,倒更像是诸将的私兵。平日众军相称必称某姓某家之兵,张俊的叫张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岳飞的叫岳家军,其余杨沂中、韩世忠、吴玠、吴璘等人的军队亦莫不如是,长此以往,必将不利于朝廷调遣指挥。”

    赵构颔首:“这些朕亦有耳闻。此外,朕还听说,诸将以充实军费为名,擅自以军队经商,侵夺国家财利。”

    张浚道:“正是。陛下即位以来一向重视安抚嘉奖有功之将,常赐他们高官厚禄及土地财物,诸将中杨沂中、吴玠、吴璘及岳飞都官拜两镇节度使,张俊、刘光世、韩世忠甚至加至三镇,诸将权势渐增,行事也日趋嚣张,不仅经商与国争利,甚至有人还纵容麾下兵卒抢劫平民百姓,有损宋军声誉。国家中兴固然需要武将建功,但一味扶持而不加以抑制,任其势力坐大却非朝廷之福,也有悖以文御武的祖宗遗训。”

    赵构细思片刻,再问他:“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张浚一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已到谋收内外兵柄的时候了。”

    赵构淡看张浚,目光宁和,不露喜忧:“卿是丞相,又掌军权,有些事可自行处理。”

    张浚心领神会,躬身道:“谢陛下。”

    与张浚议完事,赵构回到寝殿,却见婴茀面前跪着两名侍女,婴茀正在命内侍将她们各掌嘴二十。

    赵构问缘故,婴茀叹道:“臣妾管教不严,宫中侍女又随意说话,影响福国长公主清誉。”

    赵构怫然问:“她们又说什么?”

    婴茀说:“长公主适才为官家煲了些莲子汤,亲自送去给官家,也许是见官家正在与张相公议事,便在门外等了等。但这些婢女当真可恶,看见后居然私下议论,说长公主一直在门外凝神细听,专注如此,必是因张相公的缘故……”

    赵构早已听得面色阴沉,再问:“关张浚何事?”

    婴茀答:“这两个无知婢女又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是说张相公治国有方,人才又好,所以长公主见是他与官家议事,便听得格外仔细……都是一些混话。官家终日忧国忧民,长公主耳濡目染,关心一点国家大事也很自然,却无端受这些贱人非议,臣妾当然应为长公主责罚她们,掌嘴二十,应该不为过吧?”

    赵构转目凝视她,冷道:“掌嘴二十?轻了。杖责三十。”

    3.飘雨

    由此可知,柔福一直在门外偷听他与张浚的谈话。赵构大感不快,却也并未因此责骂于她,甚至在她面前毫不提及此事。这样的事几日后再度发生。当日赵构白天接见了出使金国归来的问安使何藓与范宁,当晚便召秦桧入宫议事。两人商议片刻后,赵构偶然侧首间发现门外有一熟悉的女子身影短促一晃,随即隐于壁间,当即便朗声命令殿内内侍:“开门,请福国长公主进来。”

    门一开,柔福亦不躲避,施施然走进,漠然一瞥秦桧,再向赵构行礼。

    倒是秦桧有些尴尬,垂首不敢看她。赵构挥手命他告退,秦桧遂迅速离开。

    出了门,想起适才柔福那冰冷的眼神,秦桧心中颇不自在。低着头走路,行到院中,才发现天已开始下雨,虽不甚大,但天寒地冻的,雨水一层层掩落于脸上身上,却也阴冷刺骨。

    正以袖遮首疾步走着,忽听见身后有人喊:“秦大人留步。”

    停下回望,见是一宫女持伞朝他跑来。跑至面前屈膝一福,对他说:“秦大人,吴才人吩咐奴婢为大人撑伞,送大人上马车。”

    “吴才人?”秦桧先有一愣,随即忙满面堆笑地说:“如此有劳姑娘。请姑娘回头替我谢过吴才人。”

    宫女微笑答应,然后一路为他撑伞,直送至三四重门之外的马车上。

    “九哥,你为何又重用此人?”待秦桧一走,柔福马上开口问赵构。

    赵构不答,但说:“我尚未问你连续偷听政事之罪,你倒有理先来问我。”

    柔福并不惊慌,还展眉笑了笑:“九哥既然都知道,那我就索性直说了。这两年张浚张都督指挥得当,安内攘外卓有成效,宋金战局大体稳定,可他被刘光世一气,却一时糊涂起来,不乘胜追击,继续大举北伐,倒先与九哥讨论收诸将兵权的事。当然,对武将一味扶持而不抑制有违祖训,易生后患,但杯酒释兵权也不急于一时,在尚未恢复中原、灭金雪耻的时候考虑此事十分不妥。你们都知诸将几乎都已将官兵变为私兵,以某家某姓冠名,麾下士卒只认各自首领,若突然撤去他们将军的兵权,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接管他们,这些士卒会安心听命么?朝廷指派的新将能服众么?另外,且不论被削兵权的将领会否反抗,唇亡齿寒,其余诸将见此情形难道会看不出九哥的目的么?届时他们一个个都故意与朝廷作对,猛地撂担子不干,让朝廷调动不起兵卒与金作战,那又如何是好?”

    赵构也不与她争辩,只淡说一句:“张浚行事一向很有分寸。”

    “好,既然九哥如此信任他,那我暂不就此多说什么。”柔福点头,又道,“再说秦桧,他的政见最能与九哥相合之处莫过于‘议和’二字吧?今日问安使刚从金国回来你就召秦桧入宫议事,议的肯定是与金言和的事了。想必九哥是要把这两年对金作战所获的优势,当作资本去与金人谈判,可是但凡由大宋主动提出议和,那些蛮夷金贼必会漫天要价,到时和议达成,签下的不过又是一卷屈辱条约。就目前两军状况,大宋打下去未必会输,但九哥若小胜即安,忙于求和,恐会让金人耻笑,并借机大肆敲诈了。因此要议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在我们继续追击,打得金人不得不自己开口求和的时候再议……”

    “瑗瑗,”赵构抛开手中的一份奏折打断她,“你知道么?父皇驾崩了。”

    柔福一怔:“父皇?……什么时候的事?”

    赵构说:“前年六月。金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何藓范宁出使才探知。”

    柔福沉默良久,最后隐露一缕浅笑,略显凄恻,却不很悲伤:“也好,终于解脱了。”

    赵构没有忽略她脸上的所有微妙变化,说:“我以为你会哭。”

    “我为父皇流的泪在金国就已流尽了。”柔福平静地说,再抬目看他,“你呢?你怎么也没流泪?”不待赵构回答她先自微笑开来,“哦,九哥的眼泪是要留到行卒哭之祭的时候吧?”

    “放肆!”赵构脸一沉,“朕对你的宽容与忍耐不是没有限度的。”

    柔福一咬唇,傲然侧首转向一边不看他,但继续开口对他说:“父皇驾崩,所以九哥急于达成和议,以迎回父皇梓宫?”

    赵构长叹一声,道:“父皇北狩多年,身为儿臣,始终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迎他归国,已是十分不孝,而今父皇龙驭殡天,九哥怎可继续任由他的梓宫留于金国,不得魂返故里?父皇的噩耗也让我越发牵挂在金国的母后。母后年事渐高,北方苦寒粗陋之地,岂是可以安居的?想必她这些年亦受了不少苦,不早日设法接她回銮,九哥寝食难安。”

    柔福微微冷笑:“父皇在世时的确曾日盼夜盼地等九哥接他回来,但等了这么些年,想必耐心也等出来了,就算龙驭殡天,也会在地下慢慢等,不着急。九哥什么时候彻底打败金人,让他们乖乖地主动送父皇梓宫回来,那才叫风光,父皇在天有灵,必也会觉得有面子。至于太后娘娘……你怎知她在金国过得不好?”

    赵构闻言当即惊起,几步走来捉住柔福手臂:“你知道我娘的事?她在金国怎样?”

    “我不知!”柔福猛然挣脱他的掌握,“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猜的。她对所有人都很温和,又是九哥的母亲,金人应该不会为难她。”

    赵构黯然缓步回去重又坐下,一阵缄默。

    “九哥,”柔福挨近他,轻轻跪下,将双手置于他膝上,仰首殷殷地看他,“暂时不要跟金人议和好不好?等我们再多打几场胜仗,不要让他们看出我们急于求和。”

    赵构看着她,渐露微笑:“你以为是九哥一厢情愿地想议和?其实金国好几位权臣也在盼着这事达成。”

    “是么?”柔福凝眉问,“都有谁?”

    “挞懒、金太宗长子完颜宗磐……”赵构紧盯柔福双眸,“或许,还有完颜宗隽。”

    不出所料,他注意到最后那名字引起了她瞳孔的瞬间收缩。

    她很快低首,没再说话。

    “完颜宗隽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虽然他现在不在朝中,出任东京留守居于辽阳府,但我想他离一揽大权掌握朝政的那天并不很远。”赵构继续说,“金太宗完颜晟死后,继位的完颜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朝中大权一度完全掌握在于立储问题上有功、又合并了燕京与云中两处枢密院的权臣完颜宗翰手中,完颜亶对他多有忌惮。但是,这小孩很快找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借改革官制的机会,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幹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并把宗翰的心腹都调入朝中,以便控制。如此一来,宗翰不仅兵权全丧,连政权也被严重分散。如果我没预料错,现在挞懒和宗磐大概正在策划着对宗翰的最后打击。”

    “这些……”柔福继续低首,轻声问,“跟完颜宗隽有什么关系?”

    赵构道:“我感兴趣的是,以完颜亶那涉世未深的小孩头脑,怎么能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解除宗翰兵权,并设计让挞懒与宗磐来对付他。”

    柔福默然无语。赵构隐约一笑,说:“刚开始,我以为是教完颜亶习汉文、学汉礼仪及文化制度的启蒙先生,汉儒韩昉教他的。后来一想,觉得未必如此。韩昉虽有学识,但过于迂腐,据说终日教予完颜亶的不过是仁政爱民等寻常论调,改革官制以解兵权就算他能想到,但挑拨起挞懒宗磐与宗翰的矛盾,让他们鹬蚌相争,完颜亶渔翁得利,这种精明有效而又带一丝阴刻的招术,却不是一介腐儒所能想出的了。”

    握了握柔福的双手,发觉异常冰凉,便轻轻拉过,合于自己两掌中,赵构接着说下去:“我在金国亦有不少探子,这几月他们传回的消息有一点较有意思:完颜亶与他的八皇叔完颜宗隽书信往来甚密,宗隽不时会寄一些汉人的书给他,例如《贞观政要》,而每次完颜亶做出重大决定之前,必是先收到了宗隽从东京传来的信……”

    柔福忽地站起,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赵构浅笑道:“你不是对男人做的事很感兴趣么?那我就讲一些金国的政事给你听。”

    “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说完,柔福转身离去。

    目送她远去后,赵构自一叠文件中抽出数张信笺,盯着上面密布的“宗隽”之名看了许久,然后徐徐攥于掌中,狠狠揉成一团。

    4.风云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道君皇帝驾崩的消息,未待说完便恸哭失声、哀不自胜。群臣纷纷出言劝慰,而赵构神色始终戚郁。张浚见状遂迈步出列,奏道:“天子孝义之表现,不与士庶相同,凡事应以宗庙社稷为重。如今道君皇帝梓宫未返,天下涂炭,臣愿陛下挥涕而起,拼将一怒化作中兴雄心,恢复中原,以安天下之民。”

    赵构这才略微止住,郁郁颔首,命张浚草诏将此消息告谕天下。张浚又请命让诸大将率三军发哀服丧,赵构赞许地看他,当即答应。

    此后赵构一面准备移跸建康,一面与张浚密议削夺诸将兵权的事,其间对张浚信任无比,赐诸将的诏书,往往命张浚拟进,阅后即发,未尝易一字。绍兴七年二月,赵构与张浚商议后任命岳飞为湖北京西宣抚使,并将一道写着“听飞号令,如朕亲临”的御札交予岳飞,让他带去颁发给刘光世的部将,借岳飞的声望稳定刘光世统领的淮西军之军心,并消除岳飞及其余诸将对朝廷要罢他们兵权的疑忌。

    岳飞起初以为这是将淮西军并给他统领,自是喜不自禁,很快向张浚提出再要部分兵卒,让他统兵十万大举北伐的请求。此言一出,张浚与赵构均大不悦,赵构回应道,淮甸之兵乃驻跸行在的保障,不可轻移,若淮甸失守,朝廷何以存身?

    绍兴七年三月,刘光世被罢去兵权,淮西军也未移交给岳飞,而改作直属于张浚主持的都督府,由兵部尚书兼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以抚慰诸军为名前往节制,并升刘光世的部将王德为都统制,流寇出身的另一部将郦琼为副都统制。

    此前张浚曾与岳飞商议过淮西军的统领问题,张浚逐一问岳飞谁来接管最为合适,先说:“淮西军一向敬服王德,如今我想让他做都统制,再命吕祉为督府参议前去领导,你看怎样?”

    岳飞摇头道:“王德与郦琼素有积隙,一旦王德地位高过郦琼,势必引发两人争斗。吕尚书虽有才,但毕竟是书生,不长于军事,恐不足以服众。”

    张浚便又问他:“张俊如何?”

    岳飞更是一向看不起张俊,立时否定:“他性情暴戾,有勇无谋,而且郦琼本来就不服他。”

    张浚再道:“那么杨沂中应该可以了。”

    岳飞还是不同意,说:“沂中视王德等同于己,岂能驭之!”

    听得张浚颇为恼怒,怫然冷道:“我早就知道非太尉你不可!”

    岳飞的脾气也随之而起,反驳说:“都督认真地征求我意见,我不敢不直陈愚见,岂是为多得兵马!”即日便上疏乞解兵柄上庐山为母守墓,赵构不许,岳飞却不管,让本军事务官张宪摄军事,自己撂下挑子径直上庐山了。

    岳飞走后张浚即命兵部侍郎张宗元权湖北、京西宣抚判官,前往鄂州监岳飞军。无奈岳家军并不服他管,兵卒日日沮丧叹息:“张侍郎已来,岳将军大概不会回来了!”既怀念岳飞,对张宗元便越发抵触,士气低落,渐渐不大听号令。

    赵构对岳飞擅自上山守丧已是十分不满,听到这些事更是极度震怒。张浚入见,建议赵构就此罢去岳飞兵权,让张宗元正式取而代之。赵构负手低首在殿内大步疾行,良久,停在张浚面前,两眉深锁面色冷峻:“不,现在时机未到。”

    随即重新落座于御案边,亲自提笔写下手诏:“许卿以恢复之事。”命张浚遣人传给岳飞,促他早日下山统军。

    张浚展开一看,见他写诏书之时分明满面怒色,但写下的字仍沉着浑厚、宽稳疏朗,洒脱清逸中不透半点恶劣情绪,当下佩服之余亦暗暗心惊。

    张浚让参议官李若虚与统制官王贵带着诏书前往江州,敦请岳飞归来管军。二人在东林寺见到岳飞,传达了赵构旨意,岳飞才受诏赶赴行在。

    至行在建康后,岳飞具表待罪,赵构却似毫不恼怒,心平气和地加以抚慰劝导。岳飞启程回去统军那日,赵构亲自出宫送他,温言对他说:“卿前日奏陈稍显轻率,但朕并未因此发怒。若真怒了,必会怪罪责罚于卿。正如艺祖所说的那样,‘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朕复令卿统军,任卿以恢复中原之事,可知朕确无怒卿之意。”

    岳飞听了此话,遂放下心来,再度表明忠君爱国之心,才辞别赵构回归军营。

    岳飞以前对郦琼与王德关系的分析没错,王德升为都统制后郦琼每每与其作对,终日联合部将在吕祉面前诬告控诉王德,吕祉忍无可忍,于是密奏张浚,乞罢郦琼兵权。张浚得知后遂决定召回郦琼,夺其兵权,并处其死罪。不料消息走漏,郦琼先于八月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四万多淮西军投降了伪齐帝刘豫。

    此次叛变震惊朝野,张浚立时成了众矢之的,朝臣们都认为是他在淮西军问题上处理不当才导致今日之祸。赵构亦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对张浚虽未加指责,但很快手诏命令:“观文殿大学士、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赵鼎充万寿观使兼侍读,疾速赴行在。”

    是日,张浚入宫见驾。进到殿中亦不多言,在赵构面前跪下,伸手于顶徐徐取下乌纱,端端正正地搁于身前,俯首再拜,一举一动恭敬而严肃。

    赵构知是他主动请辞,又见他形容憔悴,原本清隽的脸上似一夜之间滋生了许多皱纹,不免感慨,叹道:“卿何有此举?朕并未怪罪于你。”

    张浚直身道:“郦琼叛变,臣自知难辞其咎。若非臣当日率性而为,用人失当,亦不会有淮西之变。臣才识有限,幸蒙陛下不弃,屡加重用,臣即便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而今犯下大过,已于国于君造成莫大损失,岂敢再强守相位,使陛下英名因臣受损?请陛下将臣免职以息众怒,但若将来再有变故,陛下觉可复用臣,臣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辞。”

    既听他如此说,赵构亦不再托辞挽留。沉吟片刻,问他:“依卿看来,何人可以代卿任相?”

    张浚垂目,沉默无语不作答。

    赵构便点名问:“秦桧如何?”

    张浚当即否决:“近来与秦桧共事,臣始知其暗。”秦桧虽是由他引荐入朝任枢密使,但共事以来已看出秦桧不欲抗金,意在求和,故此坚决不同意让他接任丞相。

    赵构再问:“然则用赵鼎?”

    张浚仍不觉赵鼎是合适人选,可也并未出言反对,于是赵构命他拟诏召赵鼎入见。

    张浚很快拟好诏书,双手奉上,然后跪下郑重再拜,起身,缓缓后退至门边,这才转身,长叹一声,掸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迈步出去。秦桧这一年来对张浚十分谄媚,还道张浚必会向皇帝推荐自己为相,早候在外面,见张浚退出,忙碎步趋近,小心翼翼地观察张浚表情,轻声询问张浚入见情况。

    张浚却并不理睬他。外间的阳光骤然洒在身上,微觉刺目,张浚轻闭双眼,再徐徐睁开,然后一拂衣袖,昂首前行,自始至终未转目以顾秦桧。不久后赵构遣人发布张浚适才所拟文字,秦桧这才明白他把任相的机会留给了赵鼎,顿时一脸错愕,悻悻而出。

    绍兴七年九月,在以太傅身份率百官为赵佶及郑皇后上徽宗皇帝、显肃皇后谥册于几筵殿后,特进、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临修国史张浚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

    随后赵构再度起用赵鼎为相,并命徽猷阁待制王伦、右朝请郎高公绘赴金京师会宁府向金表示议和意向。

    其间赵构陆续接到金国密探传来的密报:

    六月,在宗磐等人的要求下,金主完颜亶将宗翰的重要心腹、原西京留守,尚书左丞高庆裔等人以贪赃罪下狱处死,连坐甚众。临刑前高庆裔对前来哭别的宗翰说:“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七月辛巳,金太保、领三省事、晋国王宗翰薨,年五十八,死因未明。完颜亶下有诏书,数其罪状,称宗翰:“持吾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可杀,朕躬匪敢私徇。”

    七月丙戌,夜,金京师地震。

    同日,完颜亶封皇叔宗隽为王。

    十一月,金以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挞懒)为左副元帅,封鲁国王;宗弼(兀朮)为右副元帅,封沈王。

    当月丙午,金人废刘豫为蜀王。

    ……

    绍兴七年十二月癸未,王伦与高公绘使金归来,回禀赵构说完颜亶要求宋纳币称臣,作为议和交换条件,金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送回赵构母后韦氏,并归还河南诸州。

    赵构听说金人许还梓宫、皇太后,及河南诸州,不禁微露喜色。略一思索,再问王伦:“此番议事可还顺利?你们一说金主便答应了么?”

    王伦答说:“金国朝中分为两派,宗磐、挞懒力主与大宋议和,但宗弼、宗幹与左丞相完颜希尹并不同意。金主一时犹豫难决。后东京留守宗隽回京师述职,金主亲自出城相迎。次日,金主即通知臣等,金已决意与大宋议和,除还梓宫、送回皇太后外,还可归还河南诸州,随后很快下旨废掉了刘豫。”

    “宗隽?”赵构以指轻叩御案,沉吟着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王伦道:“宗隽精通汉语汉文,才识过人,任东京留守以来政绩出众。他在金太祖诸子中年纪较轻,但如今在金国已颇有名望,金主对他相当看重。”

    5.红叶

    探知金国亦有议和意向后,赵构进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提举醴泉观,充大金国奉迎梓宫使,高公绘为右朝奉大夫,充副使,命二人再往金国商议和约细节。次后一年内,宋金双方多次遣使往来,逐条讨论议和事宜。而赵构也于绍兴八年二月离开建康,还跸临安。

    赵构意在与金言和,心知朝中大臣反对者众,欲加强主和派势力,便想以一向主和的秦桧为相,为此征求了赵鼎的意见。秦桧自赵鼎复相后对其多方巴结讨好,赵鼎此时对秦桧亦有了几分好感,何况他也并非反对议和,而是主张有原则、不屈膝地与金言和,故此也没反对赵构任秦桧为相,只说:“用谁为相,全由陛下决定。”有了他这话,赵构遂命枢密使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

    在赵构宣布议和决定之前,赵鼎曾建议说:“很多士大夫均认为中原有可复之势,若因议和而放弃进兵机会,恐日后不免会引来非议,说朝廷白白丢失此机会。陛下还是先召诸大将入朝询问他们的意见为宜。”

    赵构则道:“不须考虑这些。今日梓宫、太后及渊圣皇帝都留金未还,不和则无可还之理。”

    参知政事陈与义也道:“用兵则须杀人。若因和议得遂我所欲,岂不贤于用兵?万一和议无可成之望,那时再用兵也不迟。”

    赵构深以为然,闻言颔首。赵鼎见状也缄口不再辩。

    议和决定一经宣布果然激起阵阵反对之声,大臣们上朝时在朝堂上慷慨陈辞激烈辩论,下朝后奋笔疾书继续写上疏劝谏皇帝。那时落职后被贬为秘书少监,分司西京,居住于永州的张浚更是异常愤慨,连上五十疏以示反对。赵构召韩世忠、张俊、岳飞等几位大将入朝问其意见,也只有张俊表示同意议和,岳飞极为坚决地反对,道:“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面对一片反对声,赵构每每郁然解释:“太后春秋已高,朕朝夕思念,欲早相见,故而不惮屈己以冀和议之成。然有备无患,纵使和议已成,亦不可弛兵备。”

    参知政事刘大中政见与赵鼎一致,不愿为议和而对金人卑躬屈膝放弃战守,因此常劝赵构说:“和与战守自不相妨,若专事和而忘战守,则是中敌人之计了。”

    赵鼎虽同意议和,但在具体条约上绝不肯多让步。绍兴八年七月王伦再次赴金和谈之前,赵鼎向他说明和谈底线是岁币不超过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宋金以黄河故道(原北流)为界,且宋不向金称臣受册封。

    金不同意这些条件,和议便迟迟未成,秦桧见赵构求和心切,便伺机排挤赵鼎与刘大中,先荐自己心腹萧振为侍御史,令其以不孝的罪名奏劾刘大中,赵构便将刘大中免职。赵鼎自然看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同僚说:“萧振意不在大中,不过是借大中开手罢了。”萧振听了此话后也不否认,亦对旁人道:“赵丞相可谓有自知之明,不待论劾,便自己考虑隐退之事了,岂非一智士么?”

    未过多久,殿中侍御史张戒弹劾给事中勾涛。勾涛上疏自辩,称张戒之所以奏劾他,皆因由赵鼎主使,并诽谤赵鼎内结台谏,外连诸将,意不可测。赵鼎一怒之下遂引疾求罢,赵构也不挽留,绍兴八年十月,将赵鼎罢为检校少傅、奉国节度使、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绍兴府。

    启程之日秦桧率僚属饯行,赵鼎与枢密副使王庶略聊了几句,而见了秦桧却不发一言,唯一揖而去。

    赵鼎去后秦桧欲向赵构要独相之权,道:“臣僚畏首畏尾,不足与议大事,若陛下果欲讲和,臣乞陛下专与臣议其事,勿许群臣预闻。”

    赵构便道:“朕独将大事委卿如何?”

    秦桧假意推辞:“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

    过了三日,秦桧再问赵构意见,赵构仍表示全意信任他。秦桧依旧请他深思三日再做决定。三日后,秦桧再问,赵构仍不变初衷,秦桧这才取出奏札,内书:“乞决和议,不许群臣干预”。赵构许可,决定独相秦桧。此后秦桧大肆提拔亲信、弹劾主战大臣,很快将激烈反对议和的大臣一一罢去,更加积极地与金议和。

    金国政坛这时也风云迭变。宗翰死后,与挞懒宗磐政见相左的左丞相希尹也于绍兴八年(金天眷元年)秋七月被罢相,同年十月,金主以东京留守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

    关于宗隽的消息总是很快便能传到临安,这是赵构刻意对在金国的密探所做的要求。接到这个最新消息时,赵构知道柔福正在宫中花园内与赵瑗信步游玩,当即便去后苑寻她。他喜欢细探她在听到宗隽名字时的微妙表情,宗隽的消息于他有如一柄利刃,有足以割裂她严密守护的往日隐秘的锋利。

    柔福坐在一片菊花花圃边的大石上,手持数朵晚开的白色檀心木香菊,浅笑嫣然地看着红枫树下的赵瑗引臂压枝,为她选折色泽美好的枫叶。

    赵瑗如今十三岁,却已长得秀颀挺拔,与柔福一般高,穿一身素白襴衫,从容闲适地站在红叶烈烈的枫树下,竟有难以言喻的华丽感。他仰首细看每一枝红叶,选中了合意的,便以手压下,转目看柔福,唤她以询问:“姑姑?”若见柔福点头,就把那枝折下。

    看见赵构,他们有短暂的默然,随即相继过来见礼。赵构轻轻摘去落在赵瑗头顶的两片碎叶,和言对他说:“还没去资善堂么?范先生等你许久了。”

    其实那时并未到念书的时辰,但赵瑗也不争辩,答应了一声,转身默默把手中的红叶交给柔福,便启步赶往资善堂。

    柔福捧着菊花红叶,盈盈笑着举至赵构面前:“是不是很香?”

    “金主完颜亶任完颜宗隽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徙封陈王。”赵构径直对她说。

    “九哥今日的漆纱幞头真漂亮,不如簪朵菊花?”柔福似全未听进他的话,低首在所捧花中一朵朵细细挑选。

    “宗翰死后,宗磐日趋骄纵跋扈,常与宗幹争斗,甚至曾在完颜亶面前对宗幹拔刀相向,完颜亶因此颁布了一条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的禁令。宗磐是金太宗长子,曾与完颜亶争夺过谙班勃极烈之位,完颜亶虽利用他除去了宗翰,但其后深感其豪猾难驭,急于寻找一个强有力的人来与宗幹一起牵制他。”

    柔福挑出一朵木香菊,附在赵构的幞头上看了看,摇头:“不好。此花太过清美,不类九哥。”

    赵构不理她此言,继续说:“于是,完颜亶召其八皇叔宗隽回京,封王拜相,意欲让他与他的异母兄弟宗幹联手,制约嚣张的宗磐。”

    “哎,还是枫叶好。”柔福取一枝枫叶,细细摘下几片色泽艳丽形状完美的,簇在一处插在赵构幞头边。殷红的枫叶衬着赵构纯黑的幞头漆纱和白皙的肤色,雅致清艳,看得她微微而笑:“就这样,今日不许摘了。”

    赵构负手而立,任她给自己簪花添叶,依然凝视她淡淡说下去:“但大出完颜亶意料的是,宗隽在拜相后第二天即赴宗磐府,与宗磐及挞懒豪饮欢宴,通宵达旦。随后几天,朝堂之上议事如有分歧,宗隽均支持堂兄宗磐而反对他的异母兄宗幹。”

    “怎么会?”柔福终于惊讶地轻呼出声,“他与宗磐一直不相容的!”

    赵构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

    柔福自知失言,垂首轻声道:“我想起了,以前在金国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人的事。”

    “是啊,连你都听说过他与宗磐不相容,难怪完颜亶会想让他来牵制宗磐。”赵构道:“不过此人掌权对大宋来说倒未必不好。今年七月,挞懒入朝,建议金以废齐旧地与宋,金主命群臣议此事,当时宗隽便极力赞同,使完颜亶下定决心,终于同意把废齐旧地还给大宋。我想,他大概也很希望与大宋议和修好。”

    “他?”柔福咬唇冷笑,“他会这么好心白白地把地还给我们?夷狄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哦?你似乎很了解他?”赵构浅笑问,“你在金国还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其他事么?背景、经历,他对大宋的看法,或者,人品、秉性、相貌?”

    “没有!”柔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投向那丛红如焰火的枫树,“不相干的人,我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赵构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右手一直在不自觉地狠狠拉扯着木香菊,细白的花瓣飘散而下,在她同色罗裙下薄薄铺了一层。

    6.花瓶

    不理文臣武将的非议,与金议和之事在赵构与秦桧策划下继续进行。面对不绝于耳的反对声,赵构只解释说:“多年来,朕深痛二圣蒙尘,母后未归。不惜屈己,屡次卑辞遣使赴金,皆因记念父母长兄至亲,愿早日迎回之故。朕即位以来,虽悉意于经营,却终未得其要领,常念陵寝在远,梓宫未还,伤宗族之流离,哀军民之重困。而今父皇驾崩,金人既有送归梓宫,与宋讲好之意,朕自当度宜而应。”

    绍兴八年十二月,金主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为江南诏谕使,许归河南、陕西地予宋,让他们与此前出使至金的王伦一同前往临安。从“江南诏谕使”几字即可看出,金不称南朝为“宋”,只视作“江南”,此行亦不当作平等两国间的互通国书,而是上国对藩属国的“诏谕”,且要求沿途宋各州县守臣须出城拜谒金使。一时民愤四起,一些有气节的州县守臣不愿出拜,便索性辞官归田。

    这事在南朝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无论书院酒楼还是瓦子勾栏均传得沸沸扬扬,闻者莫不摇头叹息。自然很快也传到了居于临安城外公主宅的柔福耳中。

    当即闻讯而起,乘车入宫。待见到赵构时,只一道锐利的眼波便已让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瑗瑗来得正好,九哥有礼物给你。”赵构微笑对她说。

    她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你准备接受金人的‘诏谕’,接受他们的册封,向他们奉表称臣?”

    他淡定地侧首,双目不着痕迹地避过她的探视,目光滑落到书架上的一个花瓶上,轻轻拿起:“这是我让修内司官窑特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花瓶形状小巧端庄,外涂天青釉,釉质温润如玉,胎薄如纸。底足露胎呈黑色,器口灰黑泛紫,正是官窑瓷器的标准特点“紫口铁足”。瓶身似有些划花凹雕,依稀是幅雅致画面,但柔福并无心思细看,仅扫一眼,也不接过,便又再道:“金使此行要求沿途各州县守臣出城拜谒,想必到了临安,也会要求九哥出拜相迎吧,届时你也会向金人下拜么?”

    赵构仍不作答,将花瓶递给她,说:“给你了。看上面的划花。”

    柔福勉强接在手中,垂目一看,见瓶身上的凹雕图案是一个在樱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小少女,因胎釉极薄,其花纹透着光线纤毫毕显。瓶身玲珑,但那划花笔触却生动细致,连少女眉目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娇憨可爱,竟真与柔福有几分相似。

    “我画了幅小样给官窑的工匠,命他依样划花。这工匠果然手艺不凡,雕出的图案几乎未损神韵。”赵构含笑对柔福道。

    柔福冷冷一笑,一扬手,花瓶于空中划出一道青色弧线,随即坠于一丈开外的壁根,一声脆响,迸裂四碎。

    “九哥,玩物非我所需。你若有心,便给我完整的大宋江山。若不能如愿,那至少为我保住宋人的尊严。这个要求很苛刻么?竟不能得到你的回应?”

    赵构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她从未感受过的严冬寒意,像深海冰川上折射出的幽蓝的光。他一挥袖,指着那一地破碎的瓷片,说:“去,把碎片全拾起来,设法让花瓶复原如初。在做好此事之前,我不会原谅你,你亦不必再进宫。”

    柔福默立片刻,忽地颔首,吐出一个字:“好。”然后缓步走去,弯身蹲下,背对赵构一片片地拾那些碎瓷片。

    心底怒意徐徐消散,赵构漠然看着柔福,一脸萧索。她不知道不擅丹青的他为了画那幅小样花了多少心思与精力,百忙之中几易其稿,又以何等严苛的态度监督官窑工匠雕划烧制这个花瓶,结果精心准备的礼物成了她泄愤的牺牲品,在毁灭它之前,她甚至懒于细看。

    少顷,她拾起了所有碎片,依然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似始终未发觉这其实是不敬的行为。“九哥,拾完了,我可以走了么?”她淡淡问。

    他未回答。而此时她身陡然一颤,却又瞬间静止,随即站起,也不再转身告退,便自己朝外走去。

    双手低敛于怀,捧着那堆瓷片,她的步履有些飘浮,仿佛走得很是艰难。这情景令赵构觉得怪异,疑惑地目送她走了数步,忽然发现,她所行经过的地面上,有一滴滴衍接成行的红色液体。

    “瑗瑗!”他失声疾呼,几步抢过将她扳转身来,低头一看,见她左腕上已划出一道颇深的裂痕,是平滑整齐的切口,此时正汩汩地涌出血来。

    她刚才背对着他,用拾起的瓷片切脉欲自尽。

    他猛地打落她依然捧在手中的所有瓷片,一手搂住她,一手握腕捏拢她的伤口,同时怒吼:“来人!”

    门边内侍回头一看亦吓得不轻,立即分头去寻包裹伤口的净布和御医。

    他坐下来,将她紧紧地抱于怀中。那血一直流,从他手指缝隙穿过,沿着两人手腕染红了素白的衣裳。他焦虑而悲伤地以唇贴上她的伤口,不想看见那刺目的红继续蔓延,但立时有腥热的液体溢满口舌之间,让他惊惧莫名。

    “九哥……”怀中的柔福开始哭,伸出右手抚上他的脸,“九哥,你知道金人是怎样说你的么?我不要你变得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赵构匆忙点头:“我明白。你先不要说,等伤好了九哥再听你讲。”

    柔福和泪凄然浅笑:“怕是待我伤一好,你也不会再听了……九哥,与其看你对金人卑躬屈膝,我宁愿先死。”

    赵构再度搂紧她,让她的颊贴在自己胸前,说:“我从未说要拜迎金人,也不会接受他们册封、奉表称臣。之前不与你争辩,是不喜欢你谈论政事,和你咄咄逼人的态度。”

    柔福轻叹:“但你始终是要纳币求和的吧?”

    “我们现在不谈这些……”赵构抬首厉声转问赶来的内侍,“御医呢?”

    内侍慌忙答:“即刻就到。”并奉上找来的白布。

    赵构一手夺过,亲自为柔福包扎。柔福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勉强睁目看他,再次叹息:“九哥,那个花瓶我大概修补不好了……九哥,你也打碎了我的一样东西,和花瓶一样,怕是无法修补了……”

    赵构一怔,旋即仓促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造新的。”

    “是么?还会有新的?”柔福幽凉一笑,依在他怀中再无力开口,渐渐晕去。

    7.陈王

    秦桧见金使以“诏谕江南”为名,猜书中必有要赵构受册封之语,知赵构难以接受,一面与金人计议,请他们改江南为宋,诏谕为国信,一面也婉言暗示赵构,劝其作好准备。但赵构一听便断然拒绝,说:“朕受祖宗二百年基业,为臣民推戴,已逾十年,岂肯受金人册封!且待画疆之后,两国各自守境,互不干涉国事,唯正旦、生辰遣使之外,平时亦不许往来,朕计已定。”

    十二月丙子,金诏谕使、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与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抵达临安,称先许归河南地,其余事宜以后再议。赵构命人请他们下榻于左仆射府,一时满城哗然,臣民议论纷纷,赵构便下诏说:“大金遣使前来,止为尽割陕西、河南故地,与我讲和,许还梓宫、母、兄、亲族,馀无须索。虑士民不知,妄有扇惑,尚书省榜谕。”

    金使张通古要求赵构亲自出面受书,并向金使下拜行礼,赵构自不肯答应,秦桧等人劝之无效,便为赵构找了个借口,称皇帝正在为徽宗守丧,难行吉礼,改命秦桧代其受书。经赵构同意后,王伦连夜赶去与金使商议,以危言相劝,张通古见坚持下去也未必能达到目的,遂也颔首许可。

    张通古还要求百官备礼以迎,于是秦桧命三省、枢密院吏朝服乘马导从至使馆,代赵构行礼接受了国书,然后悄然将国书纳入禁中,其中内容并未宣布。

    受国书之后,赵构赐宴禁中,接见张通古与萧哲。二人带了数名侍从一同前来,见了赵构只直身施礼而不下拜,赵构面露不悦之色,秦桧忙让人引他们入座,并笑道:“今日只聊两地风物,莫谈国事。”

    金使点头以应,赵构见状亦举杯祝酒,宋金诸臣尽饮一杯后气氛才略显缓和。

    席间赵构默默观察金使及其随从,张通古与萧哲的模样以前听王伦讲过,一儒雅一粗犷,与想象中差别不大,而张通古身边所坐之人倒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约三十多岁,高大刚健,鼻高而挺,双目微陷,从侧面看轮廓明晰清朗,皮肤呈浅褐色,是阳光浴过的色调。他并未如其余金人那般剃顶辫发垂肩,而是束头于顶,戴着类似宋式的漆纱幞头,身穿绯色盘领横襴衫,足着乌皮靴。赵构知道金改革官制后亦吸取了宋的冠服制度,大臣公服五品以上服紫,六品七品服绯,八品九品服绿,此人着绯衣,按理说应为六品或七品官员,品级低下,张通古却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殊为怪异。

    遂越发留心细看。但见他一举一动皆比别的金人斯文从容,握杯举箸间神态始终疏闲自若,显然受过良好的礼仪教化,且不凡气度非其所着服色所能掩盖,处于众金人中宛如鹤立鸡群。

    如此视他良久,那人似有感应,遂侧身朝赵构看来,四目相触,他亦不回避,依然直视赵构,微微一笑,略微欠身以致意,随后以手举杯,似欲祝酒。不料此时张通古亦举杯转身,像是要与那人对饮,未知那人已侧转身来,刹那间两厢手臂突然一撞,两只酒杯便撞落在地。

    那人毫不惊慌,仍是从容坐着,倒是张通古匆忙弯腰去拾酒杯,先把那人的酒杯拾起来搁在桌上,并低声向他说了句女真话,似是道歉。

    赵构转目一看他们身后的侍女,侍女会意,立即上前为他们换了新的酒杯。张通古便转身向赵构道谢,赵构一笑,问:“未知张侍郎身旁这位先生所司何职?”

    张通古道:“他是我此次所带的通事,虽官级仅七品,但难得学识过人,精通汉文,与我甚为投契,故此带他一同赴宴。”

    通事即翻译。赵构闻言闲闲再问:“张侍郎精于汉学,博古通今,还有必要带通事贴身随行么?”

    张通古一时语塞,他身旁的“通事”倒微笑开口替他解释道:“出使在外,与人议事一字一句都须多加斟酌,带一两名通事是必要的。”

    赵构颔首,又对张通古道:“这位通事适才所说之话语音颇准,几与汉人无异,可见果有才华学识。而今朕亦对女真话颇感兴趣,晚宴之后,张侍郎可否让通事留下,朕有几个问题需请教他,稍后朕自会命人送他回使馆。”

    一听此言,张通古微露难色,不禁转首以视那通事,目光颇有询问之意。而通事也不私下暗示,坦然以汉话对张通古说:“既然江南主亲自出言相邀,我们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张通古遂明确答应了赵构的要求。

    宴罢后,赵构命人将通事带到后苑偏殿怡真阁,自己回寝殿福宁殿换了常服再过去。怡真阁正对后苑梅园,园中所植的梅花腊梅有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名品,花朵多为净白、淡黄、微绿等素淡的颜色,此时也陆续开了。天际一弯缺月,檐下几列宫灯,园中阁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通事负手站于窗前望着月影梅花,若有所思。

    赵构入阁,通事转身以迎,却未见礼。赵构走至御座前,一时也未落座,两人之间有约一丈余的距离。便这样站立着,两厢都沉默,目光相击,都不退让。

    须臾,有侍女奉茶进来,见两人都未坐下,不知是否该依旧布茶,呆立在门边,神色甚为踟躇。

    赵构这才侧目一看通事身边的椅子,淡淡道:“请坐,陈王阁下。”

    “‘九哥’不愧为‘九哥’。”通事朗然一笑,“不错,我是大金陈王完颜宗隽。”

    昔日汴京皇族宗室宫眷常称赵构为“九哥”,赵构亦闻他们被虏北上后在金国提起自己仍常用这词,但此刻心知宗隽借用之意不尽于此,听来倍感刺耳。

    然而右侧唇角仍微微向上一牵,赵构吐出两字:“久仰。”

    宗隽笑容意味深长,应道:“彼此。”

    8.寻花

    相继坐下。宗隽先问:“大宋皇帝陛下是何时看出本王身份的?”

    赵构没忽略“大宋皇帝陛下”这一称呼,也能觉出宗隽隐约强调的语气,而之前,他与那两名正式的金使一样,只称他为“江南主”。

    于是微有一笑,道:“张侍郎为阁下拾酒杯之时,其后阁下所说的话证实了朕的猜想。能得张侍郎如此恭敬相待的必是身份远高于他的达官显贵,而纵观大金朝廷,除了阁下,又有哪位青年权贵能这般精通汉语?”

    宗隽赞道:“好眼力。皇帝陛下对本朝情况果然了如指掌。”

    托起侍女奉上的茶,几缕融有强烈热度的雾烟袅袅升起,赵构透过轻雾淡看杯中碧色,对宗隽道:“承让。若阁下真有意掩饰身份,也不会让朕这么快看出。”

    宗隽展眉一笑:“若陛下未能看出,那我此番南下也就失去了意义。但我明白我必会不虚此行。”

    “阁下微服随行,是奉大金皇帝之命么?”赵构问,“大金皇帝对两位使臣犹不放心,故让阁下同行督导?”

    “事实是,”宗隽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们不放心,而大金皇帝随后也自己感到有必要派我同行督导。”

    “如此说来,张通古接受改议内容亦是出自阁下授意?”

    “都是些不损大局的小事,我让他们不必斤斤计较。”顿了顿,宗隽又说,“就像对你的称呼,何必拘泥于‘江南主’与‘大宋皇帝陛下’之分?承不承认,你都是南朝皇帝。”

    赵构呈出一丝淡定微笑:“陈王阁下果然豁达明智。想来你南下目的也不仅限于督导金使,可有需朕略尽绵薄之处么?”

    宗隽亦漫不经心地浅笑:“于私,是另有两个小小目的。一是寻花,一是访人。”

    “哦?”赵构略一扬眉,“寻花?”

    “是。”宗隽举目朝窗外望去,淡视月下花影,道,“腊梅。”

    赵构遂问他:“阁下欲寻何种腊梅?”

    “此事说来话长。”宗隽一笑,“我任东京留守时,有一属下名为乌里台,看中了其部将苏卓府里园中,自南朝移来的十二株玉蕊檀心腊梅,便半要半抢地弄到了自己手中。苏卓敢怒不敢言,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一时也未与乌里台有何冲突。岂料不久后乌里台患急病身亡,临终前把大半家产和那些腊梅都分给了正室所生的幼子查哈,而长子穆伊所得极其有限。那时穆伊见抢来的腊梅无人懂得培植,已日渐枯萎,便劝查哈把花还给苏卓,说:‘你既养不活这花,何不将花还给苏卓,他得了花必会因此感激你,日后再养好了,兴许还会主动剪枝赠给你插瓶,如此一来有花同赏,你们各自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赵构听得颇为专注,此刻颔首道:“这穆伊极有见识,却不知他弟弟会否听他建议。”

    宗隽摇摇头,继续说:“查哈不同意,坚持说腊梅是父亲传给他的,就是他的财产,不会还给苏卓,穆伊也不得过问。语气冷硬,穆伊便与他争执几句,随后搬出府中,独居于城外,平时两兄弟亦不再往来。某日查哈出城打猎,偶经穆伊所居小屋,见那居室异常简陋,便扬声取笑,穆伊听见顿时大怒,遂拔刀相向,两人打了起来。而这时,苏卓正巧带着一批随从路过此地……”

    赵构了然微笑:“想必苏卓亦听说过穆伊建议还花的话,所以此时必会出手助穆伊。”

    “不错。”宗隽含笑道,“苏卓本就颇有功夫,何况又有侍从随行,当即出手将查哈拿下,并在穆伊默许下,一刀结果了查哈。”

    “就这样杀了他?”赵构问,“查哈的家人会服么?”

    宗隽道:“当然不服。他们告到了我那里。”

    赵构笑问:“那留守大人是怎么判决的呢?”

    “我喜欢聪明的人。”宗隽忽地大笑,道,“比起浮躁轻狂的查哈,我更欣赏有头脑的穆伊。再说,苏卓懂得帮助对他友善的穆伊,此举亦得我心。所以我说是查哈挑衅在先,苏卓是助穆伊自卫,两人都无错,并让穆伊接管了查哈的财产。”

    赵构拍案喝彩:“此案阁下处理得甚妙,佩服佩服!此后那腊梅穆伊必还给了苏卓吧?”

    宗隽点头,说:“那是自然。不过很可惜,腊梅那时已全然枯萎,救不活了。辽阳府中也再无同样的品种,因此穆伊托我日后帮他在南朝寻几株一样的腊梅还给苏卓,我答应了他。”

    “这容易。”赵构引袖一指园内腊梅,“玉蕊檀心朕这园子里多的是,阁下尽可随意挑选。”

    宗隽浅笑道谢。赵构摆手道:“区区几株腊梅何足挂齿。倒是阁下说服大金皇帝将河南地还与大宋之恩,朕一时无以为报,”此刻凝视宗隽的目光忽然有奇异的专注,“若日后有苏卓相助穆伊那样的机会……”

    宗隽亦留意看他,悠悠道:“若事如人愿,陛下可得的,又岂止河南地而已。”

    赵构欣然起身,负手踱至宗隽面前,微笑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谈得如此投机,不如就此为两国结下友好盟约,立书为誓,若大事得成,必永世修好,互敬互助?”

    宗隽也站起,神色和悦,却未答应:“我如今并非一国之君,不便为国立约。”

    赵构道:“迟早的事,其实并无区别。”

    “未必一定要立书为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宗隽淡淡一笑,举起右掌,道,“我们击掌盟誓如何?”

    凝眸沉吟,却也不过短短一瞬,赵构颔首道了声“好”,抬手与他相击,“啪”的一声极为响亮,随即两人相视展颜而笑。

    9.解佩

    赵构再命侍女取来御酒,与宗隽坐下对饮,其间婉言再探金国朝局,宗隽却未再多说什么,只道:“待需帮助时,宗隽自会告诉陛下。”赵构便也不好就此细问,须臾转移了话题,“适才阁下说此次南下还欲访人?”

    “不错。我有意拜访两人,”宗隽道,一笑,“其中一人如今已见到了。”

    赵构知他指的是谁,微微抬颌,示意侍女为宗隽斟满杯中酒,心照不宣地迎上他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他说下去。

    “金人口中的‘康王’和宋宗室常提起的‘九哥’是大金两朝皇帝最大的敌手。不过,若非一位故人对‘九哥’异乎寻常的关注,我对你的印象也许仅停留于几位见过你的兄弟的简单描述上,也不会有要与你结交的想法。”待酒斟满,宗隽也不急于举杯,以一手闲握杯身慢慢转动,目光仍落于赵构脸上,似还在细细观察,“在我与她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常会听她提起两人,第一个便是你,慷慨请行出使金营傲视敌酋的康王,复国于危难担当起大宋中兴大任的‘九哥’。”

    他目蕴的淡淡笑意有细微的繁复,一系列的修饰辞句并未让赵构觉得有受褒奖之感。赵构暂时不去细品他言辞与表情中的玄机,平静地问他:“这位故人是宋宗室子?”

    “不错。”宗隽答说,“她常在我面前夸你的英武刚勇、高尚气节、冷静睿智,和文明之邦天潢贵胄的优越气度。年轻有为的康王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辉煌经历是她终日炫耀的资本,已即位称帝的九哥挥师北伐一雪靖康耻,是她永世不灭的梦想。”

    眸光随他的话语逐渐暗淡,一丝带着雪意的梅香压过浓郁的御酒气息诡异地袭来,心便这样凉了一下,赵构索然问:“她是谁?”

    依然握酒在手,宗隽有意无意地略向后一靠,目光散漫,神态悠然:“她便是我此次想见的第二个人,柔福帝姬……或者,现在应该叫……福国长公主?”

    “阁下跟舍妹很熟么?”赵构冷冷问,“她是你什么人?”

    宗隽朝他举杯,浅笑:“故人。”

    赵构没举杯以应,漠然侧首望向窗外:“舍妹微恙在身,恐不便见客。”

    “手腕上的伤,养至今日应该已大好了。”言罢宗隽自己饮尽杯中酒,再看赵构:“听说她自受伤之日起一直住在宫里,你命御医日夜守候观察治疗,她现在已基本痊愈。”

    赵构略一笑:“你知道的事颇不少,消息十分灵通。”

    宗隽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我从东京送部书给大金皇帝你都如此关心,而今我自己前来临安见故人,连她患病情况都不清楚,岂非太失礼?”

    赵构直身而坐,凝眸看他半晌,忽地再露笑容,提壶为宗隽再斟一杯,然后双手举杯致意。宗隽亦心领神会地依样举杯,两人相对饮尽。

    放下酒杯,赵构缓缓开口说:“舍妹南归后似已将金国旧事全然遗忘,只怕并无与你叙旧的心情。”

    “无妨,但将我来访之事告诉她。”宗隽微笑说,“也许这正是治她失忆症的药引。”

    “她未必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愿想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么?”

    赵构抬目:“此话怎讲?”

    “我是说,”宗隽道,“若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大概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弱弱浮起。一名侍女忙过来换上新烛,待她点亮烛火,赵构向她命道:“去请福国长公主过来。”

    侍女答应离去。赵构看着宗隽再问:“你说舍妹在金国时常提起两人,另外那人又是谁?”

    宗隽一时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赵构想想,道:“莫非是我们的三哥郓王楷?”

    宗隽摇头:“郓王她是会不时提起,但也没总挂在嘴边。”

    赵构奇道:“那还有谁?”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宗隽凝视赵构,笑容有公然的暧昧,“她说,那是第一个吻她的人。一个有别于我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男人。”

    关于她的粉色回忆在心底轰然蔓延,突如其来的震撼之后是酸涩的触感。赵构垂目,不让双眸透露悸动的情绪,手心和脸上的皮肤一样冰凉,他想他开始理解她的失落与悲哀。

    然而只得继续与宗隽把酒言欢,换了些轻松的话题,依然是镇定自若的神情,但说了些什么他却不太记得。

    少顷,侍女回来,禀道:“长公主说现在太晚了,她明天再来向官家请安。”

    赵构尚未开口,宗隽便先命那侍女说:“再去请长公主,说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求见。”

    侍女目询赵构意见,赵构颔首许可,她便重又去请。片刻后又是独自归来,道:“长公主说,她从来不见陌生人,何况是金……金……”迟疑着未说完,想来那“金”字后面不会是什么好听的字。

    赵构浅笑摆首,对宗隽道:“她脾气一向不好,估计一定不肯过来了。”

    “宗隽能烦劳陛下亲自去请她过来么?”宗隽道,言辞间平地多了分客气,“宗隽此行不易,若见不到她,必将深感遗憾。这点,想必陛下能明白。”

    收敛了所有笑意,他的表情显得颇为严肃,这让赵构略觉诧异,也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倍感好奇。于是终于应承,起身亲自去找柔福。

    她早已紧闭阁门,不理会内侍的通报,只命宫女在门后说:“长公主已经睡下了。”

    “瑗瑗,”赵构扬声问她,“九哥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么?”

    “不见!”她在里面应道,声音中带有冰冷的愠怒,“一个金人羯奴,无声无息地溜进宫,对你说是金国的王爷,你就信了?还让你妹妹出去见这莫名其妙身份可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赵构无奈地笑笑,掉头回去,告诉宗隽:“她还是不愿见你。”

    宗隽长叹:“果真决绝至此么?”然后起身,向赵构告辞,迈步欲离去。

    “陈王阁下请留步。”赵构忽然叫住他,“她只是怀疑你并非陈王,你可有能证实身份的物件给她看?”

    宗隽先是摇摇头,仍然向外走,步履却始终犹豫,走至园中腊梅花间毕竟还是停了下来,折回,自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赵构:“把这个给她。”

    赵构接过,见此玉佩为椭圆形,宽近三寸,厚约寸半,正面弧凸,通体以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玉料莹润呈青色,图案为一只鹰鹘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正埋首躲进荷叶丛中的大雁,雕工精细,景象如生。

    10.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阁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长公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去。”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旋,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吧?”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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